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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刘立中涟水故事 -- 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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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之五

两个卖壮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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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1946年到1947年间吧,那是一个极为动乱的时代,村里出现卖壮丁现象。

那时卖壮丁有两种,一种是上面派给一个村或一个乡出多少壮丁,而村里乡里落实不了,于是大家出现买。另一种是私买,一般是有兄弟两人以上的人家被派了壮丁,而这户人家不愿当兵,于是出现买。

人们为啥不愿当兵?有些除了怕死以外,也跟那时社会风气有关。那时,人们的观念跟现在不同,对军人印象普遍不佳,流行语是“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所以,派上壮丁的人家,有钱的就出钱去买。那么卖壮丁的是些什么人呢?卖壮丁的多为穷苦的农民、流民。但基本上都是有兄弟的,独子不卖壮丁。

由于卖壮丁是20世纪40年代的普遍现象,所以,当时在四川产生一部很著名的戏剧叫《抓壮丁》,那部戏把壮丁这个社会问题真实而又全面地反映了出来。

我们了解了当年的时代背景,村里两个卖壮丁的主人翁就该出场了。跟我同住一个庄上的一户人家是逃荒来的,姓黄,兄弟二人,靠打工生活,家计难以为继。老二年满十八,单身,有人出钱说价,为了哥哥一家活命,他卖了壮丁加入国民党军队,一走就杳无音信。那时,我印象他是个身穿破单裤的青年,黑瘦黑瘦的,很是无奈,一脸茫然。他走时兄弟抱头痛哭。另一个是堆(堤)东的,叫贾兰生。他那时似乎尚未成年年,常常到我们读书的教室外面来玩。来时,他总是背个草篓,在沟边圩前割草。他大概喜欢读书,站在窗外呆呆地看我们读书,痴痴地笑。他从堆东为啥来堆西贾庄玩,是否贾庄姓贾的有他家的近房头,不得而知。贾兰生也是黑瘦黑瘦的,他最明显的标记是右额上有个铜钱大的疤,亮亮的。据说他家很穷,他在替人家放牛。后来,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站在教室窗外,也见不到他来割牛草,人家说贾兰生卖了壮丁,到国民党军队当兵去了。从此他就与黄二一样一走就杳无音信。

我见到黄二大概是在读高中那年,他突然回来了,穿一身解放军的黄军装,左眼瞎了,留下一个凹陷的疤洞,村里人传说他是打仗时被解放军俘虏过来的,当了机枪手,在后来的战争中不幸负了伤,失去一只眼睛,成了一级残废军人。因为他很老实,又有残废军人生活补贴费,所以很快就结了婚,与一个离异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后来也生儿育女。在我成年以后,见到他时,他总是笑嘻嘻的,一幅满足的样子。

黄二死于何年,不知,我近年回乡,也没人提起过他。

十年前吧,我回乡时到镇上同学本生家借脚踏车,他不在家,有个穿西装的老人说他上班去了。我问他贵姓,他说姓贾。在交谈中,他告诉我他是从台湾回来的。他是参加台湾到北京去的一个旅游团去旅游,没到北京,他从半路上就回五港了。他说外地没看头,就想回五港来看看。他的思想之情溢于言表。这时,我从这位黑瘦老人的右额上看到什么东西一闪,原来是个伤疤,一个名字从我的脑海深处跳出来:“你是贾兰生?”

他惊奇:“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的?”

我说:“你卖壮丁前,常常在我们教室外割草......”

“是呀,我家穷啊。”

“你家现在还有什么人吗?”

他没有回答,问起了我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我在上海做电影导演时,他又一次睁大了眼睛,接着,他显得吃惊的样子说:“啊,电影导演!在台湾是很难见得到的,他们出来时总是前呼后拥的,保镖很多呢。”

我笑笑。接着,我们谈起了各自的生活,他说他仍然单身,靠退役金度晚年。平时就是想老家,想涟水想五港。他的乡愁是在外乡的游子都会有的,我能体会。

第二天,我与从南京回来的大哥在给母亲上坟后,在路上忽见一辆吉普车在村庄间的村路上转悠,因为那时乡里几乎没有小车,大家都很惊奇。有人过来说这辆吉普是乡长的坐骑,现在里面坐着贾兰生,还有乡里干部陪着呢。我哥问:“贾兰生是哪个啊,是不是早年常来河边割草的贾五小子?”

蔡宗凯跑过去看看,回来说:“是啊是啊,是贾五小子呢,他太阳穴上的大疤一看就是他!”

坐乡政府的小车在村民来看是一种待遇,是一种荣耀。请贾兰生坐小车在村中参观游览,在我看来这对他不仅是一种接待,也是对他思乡之情的一种尊重。地方政府能如此热情接待台湾的一个普通退役军人,让人感到欣慰。我想贾兰生坐在车上不仅能看到村里的巨变,恐怕更多地勾起他对过去的回忆,那盐河滩上青青的牛草,那教室里令他羡慕的朗朗读书声,那被生活所逼卖壮丁的悲惨旧事......过去的岁月,一定在他胸中掀起阵阵风暴。

通宝推:故乡在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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