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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刘立中涟水故事 -- 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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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之七

陪铳

枪决,在我们那里叫铳;陪着被枪决的人,叫“陪铳”。

在那动乱的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初,常常见到枪决人的场面,也常常见到陪铳人。不过,目睹铳人令我心惊胆颤两腿发抖,因为少年人的心毕竟是稚嫩的嘛。

我读初一那年,有一天学校忽然通知大家到梁岔镇参加公审惯匪大会。早饭后,我们全校师生到了梁岔镇的一块空地上,整齐坐在前排。场地上搭建一台,横幅标语为“公审××、××、××大会”,两边有民兵站岗。宣布大会开始后,民兵押上一个姓张的犯人。被五花大绑着,背插纸牌,上书其姓名与“惯匪”“反革命”等字样。那家伙生得虎头虎脑,满面油光,两眼如铜铃,一幅土匪模样。在专员宣布他罪行的时候,他好像满不在乎,如旁听者,而在如潮如雷鸣的口号声浪里,他好像也不在乎,只是到了有位老妇拿着血衣控诉他杀了她全家时,他才低下头。据有经历的大同学说,此人有些异样,一般犯人此刻是面色死灰,两腿打颤,而张犯现仍睁着铃铛眼,涨红着脸,像没事人一样,怪哉,怪哉!

奇怪的事还在后面,对五个犯人一个个公审与控诉完毕后,专员宣布枪决令。宣布时四个犯人晕倒,唯独那个张姓惯匪没有受到多大震动,甚至他嘴上还掠过一丝冷笑。在令他们上独轮车推往枪决地时,别的犯人两腿都不听使唤了,上不了车,靠民兵们推拉着他们上车,而那张姓的惯匪却是自己坐上第一辆车,面部表情很镇静。枪决地离会场仅隔一块麦田,很近,到了那里,别的犯人都吓瘫了,张犯却很熟练地跪倒,姿势也符合跪的标准,不像别的犯人那样东倒西歪。这时枪响,第一个就把他给铳了。会场上,人人都说那张姓惯匪不怕死,我也想起这类人在毙命时常喊出“老子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故事。不过,到了第二天便弄明白了,原来,那姓张的惯匪已被公审过几次了,每次枪决人时都没有向他开枪,他只是个陪铳者。据说,第一次陪铳时,枪响后他是晕过去的,但是后来当他再参加陪铳时便有了经验,不仅能做到不晕倒,而且还会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次梁岔公审,他显然以为是陪审陪铳,所以,他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让人惊异。可是,他是搞错了,像他那样血债累累的盗匪,人民是绝不会让他活命的。

我还有一次目睹陪铳,印象也很深。

那年,我们那里闹“西乾道”,闹得人心惶惶,夏天,大家不敢开门开窗睡觉,说是有人会夜里来割小孩的生殖器做药,同时,他们还来窃取财物。后来,在淮安破获“西乾道”聚集武装,搞暴乱。我见过一个展览,枪支不少 ,有机关枪,有手榴弹。1950年8月25日在五港镇开公审大会,押上场的有军师、国防部长、军政大员数人。军师郭敦孝是海州人,五十多岁,大脑袋,留长髯。国防部长是一条腿,三十多岁,据说他原是复员军人。在其他军政大员中有一位是我村里人,姓季,他的儿子是我小学的同学。公审时,我的那位同学与家人拿着芦席站在台下,等着收尸。宣布他们罪行后,押解他们到镇上小饭店让他们吃好喝足,以便死后做个饱死鬼。执法人员也参加吃喝,大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押解犯人到镇东头乱葬坑去枪决。这种做法也许是古代传下来的遗风吧。

在枪决军师郭敦孝时发生一个插曲,使其他陪铳者黯然失色。

当时,不知是枪手喝了酒还是他原本枪法不准,他在相距不到十米的地方开枪,第一枪子弹竟然从军师的右耳边擦过,第二枪子弹又从军师的左耳边飞去,两枪未中,观者哗然,都称军师有护身符。这时,嘴里“咕噜咕噜”在不停地念咒的军师,他转过头,泰然地说:“你打不倒我!”众人赫然。执法队长见状,提着盒子枪跑上去,对准他的后脑一枪,把他毙了。陪铳的“国防部长”和我那位同学的父亲早已魂飞魄散,昏昏然倒地,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已经毙命了。收尸的家属亦以为他们被毙了,抱着芦席嚎啕大哭起来,推开众人往前挤。

后来,陪铳者被执法队用冷水激醒,押解回县。

陪铳制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种法制,其作用有三:1.震慑(对陪铳者),2.警世(对世人),3.玩命(犯人中尤其是土匪之流,他们大多为玩命着,因此在处决他们时,有人也想拿他们的命来玩玩)。当然,这种违反人道主义的陪铳制在我国早就被废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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