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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整理】刘立中涟水故事 -- 夏至欧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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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之八

甏(beng)中秘史

这是意想不到的,在村中也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

那是母亲过世后的第三年,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回老家给母亲立碑。石碑是从南京运回来的,很快就立在母亲的坟前,同时栽了松柏。在返程前,大家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偌大一个家院,眼前一根草也没留下,什么都没有了。大哥想带点纪念物走,问及家里曾有过铜鞋拔,也不知踪影了,我们一阵唏嘘叹息。这时,住在我家屋基上的三表弟媳跑来说:大姑奶奶有一口坛子,你们要不要去看看?我跟三姐点点头,便跟她去。

那是一口甏,挺大,放在靠近屋檐的梁头上。取下来一看,甏里尽是纸张,计有地契、税单、当票、国债卷、枪支证明、捕盗申报、户照、课本以及1922年县农校毕业证书等等,内容十分丰富。

一甏纸张,一叠叠发了黄的宣纸对我来说是家庭秘史。就地契、户照等资料而言,家史溯源到高祖玉书公、玉森公兄弟买卖土地,曾祖西川公、京川公兄弟分家、划清地界,皆有案可查。不过,从地契来看,从咸丰十年、光绪元年到民国年间,土地买卖都是在兄弟、家族中间进行,没有将土地卖给外姓的记录。这是为什么呢?那时可能有一种观念、一种规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将祖业卖给外姓人家。这使我想起我家被刘耕川叔侄常年讹买他的土地,每次几分几厘卖给你,让你年年供养着他们。现在想来,除了其他因素外,跟土地只能在族内买卖的传承可能有关系。

过去,我对家里拥有多少土地一直弄不明白,一看土地税照旧明白了,1943年我家有土地32亩。这对1946年土改每人可分4亩7分地来说,我家多出的土地是极有限的。从护照、地契上还反映出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那就是在我们那里没有工业、缺少商业的穷乡僻壤的地方,穷富往往以拥有土地多少为标志的。但是土地与人口是成正比的,一个家庭的人口多了,特别是兄弟多了,人均拥有土地也相对少了。我对照族谱后发现,凡在土改时定为地主、富农、富裕中农的人家,基本上是两三代皆单传,凡被评为中农、下中农的人家,一般都是两三代人中,时有兄弟,凡被划成贫农、赤贫农的人家,百分之百是两三代人中代代都是兄弟两三人甚至四五人。当然,贫富的形成还有其他原因,诸如或善于经营与不善于经营,或懒或赌,或贫病交加,或健壮勤劳,等等。但在我族中,人口、土地与贫富的关系从五代人的发展来看,是十分清楚的。

我家高祖兄弟二人,曾祖兄弟二人,祖父与父亲都是单传,因此拥有土地相对比较多,而高祖的另一支三代单传到我叔叔,他家即成地主,我曾祖的另一支生下三个儿子,到了我堂叔一辈,他们三家都成中农。这种情况如果在不与工商业联姻的偏僻的农村,人口(男性)、土地与阶级(阶层)成分的情况可以说一般都是如此。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令我惊奇的是我家曾有一支枪,1925年我父亲有持枪证明,七九马枪一支,子弹若干,由乡长俞凤藻、区长金东华签证。我父亲买枪无疑是护家只用,那时,洪会可能已经过时,家里的大刀已经起不到防御盗贼的作用了(那柄大刀我儿时玩过)。当时民间已有军事组织,从户照上看是:庄董刘海亭,庄佐贾小楼,排长蔡郁哉。另一处写明刘海亭为族长。

家庭经济方面,有当票一张,捕盗申报一件,购物单一件,信生社交会费通知一件,1925年发行的兑换券,等等。这些文件很能反映我家过去的方方面面,比如信生社是一种民间的互助组织,1937年11月,我父亲接到它的通知:“社委会决议限期还贷三十三元。”这说明那时我家已借贷。在“选奉”单上,详细记录了在淮阴乾协绸布庄购买各种绸布的品种尺寸与价钱,这好像是为我母亲出嫁而购置的嫁衣。由父亲交给外祖父176元银元,亦记录在案,可能是礼钱。这一类的人文资料,现在恐怕是很难见到了。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母亲保存下来的一甏珍贵资料,其意义不仅是让我解读家史,同时,也对涟水社会撩开冰山一角。

那么,母亲为什么要把那些纸头塞进一口大甏里呢?我想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敬字惜纸。我们那里有敬字惜纸的传统,对字很恭敬,对纸一片也不能乱丢乱扔。我在开蒙读书时,教士墙角的竹楼上就贴着这个口号。

母亲这一举动如果在“文革”动乱期间被人发现的话,是有坐牢与批斗的危险。那时的村里,据说“革命”搞的如火如荼,帮派之间斗得死去活来,连各家的祖坟都刨了,对被称为“变天账”的地契是绝对不会客气的。但是,看来革命总难彻底,对如此大量的地契竟无人发现,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哪!

感谢母亲,为我们保存了如此丰富而珍贵的历史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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