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自闭症造成的能力缺失已经广为人知了，但是一般人往往不太清楚自闭症患者或许也能具有我们其他人缺乏的主要能力。自闭症患者往往比其他人更擅长特定的认知测试，例如空间想象力测试。国家智力健康研究所的自闭症部门联席主管乔伊丝.陈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女儿。在她看来，“假如你能使得某人无法成为自闭症患者，那么是否也会同时剥夺人性当中的有趣因素呢？或许导致自闭症的基因结构也负责创造力与多样性。”托基尔.索恩是丹麦某电子通信公司的总裁，也是一位自闭症患儿的父亲。他在哥本哈根开设了一家专家机构，安排自闭症患者参与企业日常工作。这家机构并没有将自闭症患者当做为了慈善事业而不得不雇佣的残缺个体，而是将他们视为仅仅具有单一技能的怪才。

但是奇异天才的理念也会被用来物化自闭症患者。 约翰.埃尔德.罗宾逊写道， “天生的才能是苦乐掺杂的赐福，因为激光一样的专注能力往往伴随着代价：天生才能之外的其他能力会遭到极大的限制。我的有些设计的确是经济性与实用性相结合的杰作，许多人都告诉我它们体现了我的创意天才。但是如今我却怎么也看不懂这些设计了。不过我的故事并不悲伤，因为我的心智既没有消退也没有死去，只是调整了自身的结构。我很肯定我的心智依然具有原本就有的能力，只不过这些能力的聚焦范围扩大了。” 坦普尔.格兰丁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那位播放菲利普.格拉斯唱盘的朋友曾经告诉我，随着他的社交能力日益提升，他的数学思考能力也遭到了削弱。自闭症的痊愈本身也可以被视作另一种疾病，他人眼中的反常表现往往与本人的天赋密不可分，去除前者或许也会抹杀后者。

我第一次见到坦普尔.格兰丁的时候她已经六十岁了。她非常擅长向非自闭症人群讲述自己身为自闭症患者的意识活动，并且因此而出名。她是一位养牛专家，也是一位畜牧设施设计师，如今绝大多数美国屠宰场都采用了她设计的牲畜处理设备。坦普尔声称自己平时感到的最主要情绪就是恐惧，而且她还觉得自己具有发育过度的惊吓反射，也就是保护着各种动物免遭猎食者捕杀的神经机制。“我通过图像思考，”她说。“我意识到这种思考方式能够使我更好地了解动物，因为我的思考方式更接近动物。”她觉得目前的养牛业不仅不人道，而且效率低下。她的目标始终都是改善动物待遇。她相信，通过改进动物遭到屠宰的场所，能够最有效地实现这个目标。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是个孩子的坦普尔被确诊患上了自闭症。当时她体现了全套的自闭症症状，而且医生认为她的母亲尤斯塔西娅.卡特勒是个冰箱母亲。尤斯塔西娅能够应付坦普尔的古怪表现，但是她并不能保持冷静的情绪。“她发脾气的时候固然很难办，到处涂抹的粪便也的确很臭，但是真正令人心碎的问题在于她排斥身外的一切。”尤斯塔西娅在回忆录里写道。“‘要生养众多，’上帝对我们轻声耳语道，至于接下来的烂摊子祂就扔给我们不管了。”坦普尔回忆道：“我两岁半的时候，整天坐在那里到处乱闻，扯地毯上的毛球吃，高声尖叫，全都是典型的自闭症行为。”为了帮助坦普尔，尤斯塔西娅出资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行为系统。她向我解释道：“你必须把他们从自我专注的境地当中拉出来。”

坦普尔接受了艺术课程，并且显现了擅长透视画法的天赋。她的母亲竭尽所能地鼓励她的才能。“谁都希望因为提供他人想要的东西而得到赞扬。”坦普尔回忆道。“孩子还小的时候，你必须找人每周花费三十八个小时与孩子打成一片。我觉得具体方法没那么重要，陪伴才是第一位的。”

坦普尔对自己得到的关注表示了由衷的谢意：“当年向我一样的孩子都会被不容分说地送进看护机构。我曾经一连十五年生活在恐慌当中，那段时光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容易。如果我没有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服用抗抑郁药物，我很可能会被大肠炎这样与精神压力密切相关的健康问题扯成碎片。我在大学里遇到了好几位优秀的健康指导员，这是我的福分。”说到这里她暂停下来看着我，好像被自己吓了一跳。“假如我母亲当年把我送走会怎么样呢？这种事我根本不敢想。”尤斯塔西娅发现自己必须从头发明一切自己需要的工具。“为什么医生知道的还不如我多呢？”她这样问我。进入青春期之后，坦普尔曾经告诉尤斯塔西娅，“我不能爱。”尤斯塔西娅写道：“青春期对于普通孩子们来说也已经够困难了，自闭症患者的青春期简直就是出自魔鬼的设计。”不过坦普尔的寄宿学校里有一间马棚，里面全都是遭到过虐待并且被校长廉价买回来的马匹。照顾它们为坦普尔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许多年后，坦普尔成为了一个令尤斯塔西娅敬佩不已的人。“不借助任何内在固有的概念，没有任何来自本能的指导——她只能依靠有意识的智识能力，而且就连这种能力也不总是靠得住——她慢慢地自学学会了‘直视对面那个人的面容’。尽管她的全副武装就只有一个单薄且粗陋的面具，但是她依然愿意主动迎合我们，这需要怎样的心态与勇气啊！自闭症夸大地彰显了潜藏在我们每个人内心当中的隐秘一面。研究自闭症对于我来说相当于驱魔。”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彻底摆脱失望。“她的确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是她依然知道，我称作‘生活’的那个梦想的某些部分对于她来说稍微有些触不可及。因此她才一直渴望让我也理解她的梦想：她的梦想就是不会被人们遗忘。她渴求来自他人的认可，这份心思简直能放在手里掂量。就好像我们对她的爱还不够稳固真实，以至于不足以让她依靠一样。”

坦普尔收到过成千上万封来自患儿父母的信笺，并且也很乐意回复。“对于有些孩子就得来硬的，把他们从自己的小世界当中硬扯出来。你要是没有穿墙破屋的决心与手段，那就无法取得进展。”坦普尔推崇行为疗法与药物疗法，以及一切催生读写能力的手段。“你的孩子之所以会在沃尔玛超市里又哭又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了摇滚音乐会的大喇叭里面。他眼前的事物就像万花筒一样千变万化，他听到的声音时隐时现，而且充满了劈劈啪啪的噪音。我觉得有些患病孩子的头脑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时常总会显现几张还算清楚的节目画面。”坦普尔坚定地相信，越是培养自闭症患者的高功能特质，患者本人就越快乐。她还认为自闭症患儿应当培养与本人能力相一致的技能。“有些孩子喜欢地理，可是父母与老师还有治疗师却只顾培养他的社交技能。社交技能确实很重要，但是不能一味只关注这个方面，反而忽略了他的天赋。”坦普尔认为自己的成功都要归功于自闭症。“天才其实也是一种反常的表现，”她这样向我解释道。坦普尔就这样将世界口中的疾病当成了自身才华的基石，而且丝毫没有自我吹捧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