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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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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7,玛琳与索兰达

尽管对于财富与名声的喜好确实会驱使一小部分神童的父母们将子女当成牟利的工具,但是绝大多数神童的父母都并不是唯利是图之辈;对于这些父母来说,更常见的问题在于缺乏自我认知,没有能力将自己的愿望与子女的愿望区分开。年幼的子女往往会映射父母的抱负。假如你的梦想是养育一名天才,你就会看到子女的才华。假如你相信名声能将你从自身的不幸福当中拯救出来,你就会觉得子女的面容同样渴求出人头地。尽管很多演奏家都有以自我为中心的毛病,但是神童的父母往往更容易陷入显而易见的自恋状态。他们可能会将自己的希望、抱负与身份认同全部投入子女的所作所为当中,却毫不关心子女的为人。他们并没有心思培育子女的好奇心,而是一路狂奔冲向名声。尽管有时候在我看来这些父母有些冷酷无情,但是真正狠心恶毒的父母却非常少见。他们施加在子女头上的虐待反映了悲剧性的误解:他们不知道自己与子女之间的界限究竟应当划在哪里。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而且在一切权力当中最绝对的就是父母的权力。这些父母的子女们尽管遭受了过分的关注,但是真正的伤害却是来自父母的视而不见。这些子女的哀伤根源与其说是艰苦的训练,倒不如说是自我的隐没。不过话又说回来,一切事业成就都意味着用眼前的享乐换取日后的凯旋,这种冲动必须依靠后天学习才能获得。如果听任子女自行其是,他们肯定不会在十岁之前就变成世界级器乐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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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与玛琳.普莱斯在电话当中安排采访事宜的时候,我邀请她带上她那位拉小提琴的女儿索兰达一起出去吃晚饭。但是她说,“我们家的人吃饭都很挑剔,所以我们打算吃过饭再来。”普莱斯一家进门的时候穿着大衣,我提出帮他们把大衣挂起来。玛琳代表她的丈夫与女儿说道:“不必了。”于是他们三个人一直把大衣抱在怀里。我问他们想喝点什么,玛琳说:“我们家的日程很有规律,现在不是喝水的时候。”于是在三个小时的采访时间里这家人一口水都没喝。我端出来一盘自己烤制的曲奇,索兰达总是忍不住打量它们。每次她的目光一动,玛琳就会狠狠地瞪她一眼。我每次询问索兰达的时候,玛琳总会中途插进来。等到索兰达开口的时候,她总是一边说话一边紧张地回头打量她的母亲,似乎担心自己的回答不正确。

音乐才华是普莱斯一家的生活中心。比索兰达大十岁的桑德拉是一位钢琴家;比索兰达大四岁的维克拉姆是一位大提琴家。索兰达五岁那年,她的父母让三名子女组成了一个三重奏管弦乐队。玛琳是非裔美国人,索兰达的父亲拉维是印度裔,他不仅会创作爵士乐,而且演奏水平也不俗。 “他们的演奏让我们听到了天赋与乐感这两个词,”玛琳说道。“我们看到这三个孩子排练的时候就像一个人那样协调。”在英语当中有一个古怪之处:儿童的玩耍与音乐家的维生手段都可以用play这个词来表达。如果因为这一对同形异义词而认为乐器演奏与练习等同于娱乐活动,那你就误入歧途了。

“刚刚怀上索兰达那会儿我们就开始了音乐胎教,” 玛琳说道。索兰达四岁那年就开始学钢琴。“但是后来她爱上了伊扎克.帕尔曼与小提琴。索兰达在快五岁那年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把小提琴。后天教育固然重要,但是假如你的孩子刚刚拿到小提琴就开始奏乐,那么先天的才能同样不可忽视。”索兰达解释道,“我选择小提琴是因为小提琴的音色与我的声音很相近。”不到六岁她就开始在朱利亚德学院学习。但是她的导师“很难跟上索兰达的实际需求,”玛琳说。“索兰达当场就能将老师教的东西全都消化掉。她想演奏贝多芬D大调协奏曲,勃拉姆斯D大调,还有门德尔松E小调。理解音乐理论对于她来说根本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普莱斯家的三个孩子全都接受了家庭教育。玛琳亲自编写了课程教材,拉维负责上课。我问索兰达她有没有朋友,玛琳说索兰达的哥哥姐姐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又问索兰达平时有什么休闲活动,“基本上就是去朱利亚德学院,”她说。索兰达曾经受邀前往华盛顿,在一场重大仪式上表演。“当时我特别紧张,”索兰达说。“现场演奏的感觉太震撼了,但是我发挥了最佳水平,没有搞砸。”玛琳说,索兰达与三重奏组合全都得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邀请。“她参加过‘宓多里与朋友们’基金会主办的慈善音乐会,而且宓多里本人也在现场。我们还拍了照片作纪念。我们正在寻求更多的机会。”这时拉维少见地插了进来。“我们需要更上一层楼,有必要的话,下一步就是有偿演出。”一谈到钱的问题,玛琳显然有些尴尬。她说孩子们确实参加过几场有偿演出,但是他们参加演出的主要动机还是因为好玩——“希望他们的快乐也能为别人带来快乐,”她解释道。“我并不认为我们两个是爱出风头的父母。我们对孩子的确管得比较多,也的确很支持他们。但是我们培养孩子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脸上好看。我知道外人怎么看待我们。我觉得我们仅仅是在回应孩子的真正需求而已。”

一般来说,我在采访音乐家的时候并不会要求他们现场表演。不过索兰达带来了琴盒,放在她的大腿上。于是我问她能不能演奏一曲。玛琳说,“你想演奏什么呢,索兰达?”索兰达说,“我来一段巴赫的恰空舞曲好了。”玛琳说,“要不然还是来一段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吧。”索兰达说,“不不不,恰空舞曲更合适。”令我侧目的是,索兰达选择了一件与自己的声音最接近的乐器,如今只有借助这件乐器她才能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母亲的声音。索兰达演奏完了《恰空舞曲》,然后玛琳说,“现在来一首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吧。” 于是索兰达来了一首《野蜂飞舞》,这段乐曲从来都是非凡技艺的明证。然后玛琳又说:“再来一段维瓦尔第吧。”于是索兰达演奏了《四季组曲》的《夏》。她的演奏风格清亮而又明快,尽管她的才华依旧不足以解答那个棘手的问题:为什么要为了艺术而牺牲童年。我原本指望小提琴能让索兰达活泼起来,没成想她却引发了小提琴这款乐器的炽热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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