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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旱原(一) -- 卢比扬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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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旱原(一)

在《飘》中,郝思嘉的家乡陶乐镇十二橡树庄园就像一座能量供应站,源源不断地为逆境中的郝思嘉提供着灵感与力量,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陶乐,比如莫言的高密县东北乡,比如陈忠实的长安县白鹿原,比如贾平凹的丹凤县棣花乡,而船长的家乡,在洛南县牛王庙村。比起“长安”、“丹凤”、“白鹿原”、“棣花乡”这种看着就各种高大上的地名来,“洛南县”、“牛王庙”实在是有些不着四六,当然我不会告诉你在先秦时代,我们县也曾经叫过“拒阳郡”、“清池川”,我一直怀疑后来不用这些明显更具美学含义的地名,是因为“清池川”听起来过于日范儿,容易和“神奈川”这些混淆;而“牛王庙”也有另外一个在船长看起来更具象征意义的古老地名,叫做“旱原”。船长喜欢这个硬梆梆的地名,听起来就像“普鲁士”一样,铿锵有力,满是钢铁和黑麦的味道。

船长生长的地方,却不是这片旱原,而是在秦岭北面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桃下镇,从桃下镇一路向西,就是华县的罗敷镇,是的罗敷,正是“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里的那个罗敷,从罗敷再往西,就是长安;折向南,顺着公路一头扎进秦岭山里,走数个小时的盘山路,下到一片秦岭河谷盆地,就是旱原。在那个满是《圣经·启示录》意味的红色年代里,国家为了准备预想中终将到来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终极善恶大决战,为了最终建立一个屹立于尘世间的共产主义的上帝之城,沿着15英寸降雨量线的崇山峻岭修建起一系列永备国防工程,也就是俗称的三线建设;作为三线建设的一部分,国家将位于满洲、华北等前线地带的部分重工业和高等教育单位重组内迁到秦岭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桃下镇,组建了华山冶金医学专科学校(简称华山医专)以及中国第十冶金工厂(简称十冶);船长的妈妈74级陕西师大化学系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这所医学专科院校任教,船长的大伯父彼时正在十冶工作,既是兄弟单位,又是同县的乡党,于是便介绍我妈妈给他正在西藏从军的弟弟认识,后来异地恋居然修成正果,他的弟弟就成了我的爸爸;再后来,在一个冬日的黎明,突然一声霹雳升起万丈霞光,船长诞生了。

现在回想起来,船长出生的那个大院,真是一个传统农业社会汪洋大海中的共产主义小天堂,满满的都是东德的味道;大院的围墙就是“柏林墙”,墙外面是两千年不变的小农经济,是秦腔、秦人、秦风的天下,墙里则是现代化的机器大工业和高等教育医学院,是知识分子、产业工人和专家工程师们的天下,过着社会主义配给制下的无忧无虑的现代生活,每周六晚上放映的露天电影则是这个关中腹地社会主义小东德的主要社交和娱乐项目,船长在这里完成了《桥》、《茜茜公主》、《野鹅敢死队》、《第一滴血》、《虎口脱险》、《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追捕》等等一系列经典老电影的启蒙,印象最深的则是一部忘记了名字的西方电影,一名正在逃避追捕的伯爵夫人,赤身裸体坐在一部飞奔疾驰的马车中,打开一口装满财宝的箱子,沿途抛洒着金币;船长至今不明白这个有着漂亮身体的贵族女人为什么非要赤裸着身体逃亡,为什么要沿途挥洒金币,就好像不要钱似的。

船长在大院里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和小伙伴们一起上铁道扒火车,废弃的旧火车机头和抛弃的荒草中的T34坦克遗骸就是我的移动城堡;大院外面广袤关中平原农田中的土堆丘陵则成了我们想象中的潘神的迷宫,随时会有可怕(实则可爱)的精灵鬼怪从土堆里钻出来——如果你看过《潘神的迷宫》这部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你一定懂得我的意思;医学院解剖室后面那块杂草丛生的院落则成了我们最想去而又最不敢去的神秘禁地,只是远远看一眼解剖室大楼窗户里隐约可见的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人体器官组织就足以令一个孩子浮想联翩了;医学院体育场的跑道则是我们的F1赛车道,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比赛谁先跑完圈道最先撞线成了我最喜欢的运动;生病了会有一堆小伙伴跑来家里看我,拍着手一起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如果我当时知道我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小伙伴的话,我一定会在当时就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样子;所以当若干年后船长在大学校园看那部伟大的德国电影《再见列宁》时,看到在柏林墙倒塌前意外昏迷以致不知道社会主义已经垮台的女主人公在重病期间,她的老领导老同事为了避免过度刺激她的神经,假装东德还在,并以“同志“的名义来看望她时,那种浓浓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怀旧风下,有的明显不适应资本主义残酷市场竞争、怀念社会主义生活的老同事不禁背过脸去偷偷抽泣的一幕时,真的能够理解这些前东德的同志们为什么要哭泣。

当然在大院的童年生活还有对于爱情的启蒙,那时船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和一个住在楼上的女孩一起待着,有时候一起看电视,有时候一起去操场的荒草里抓蚂蚱和蝴蝶,有时候去荒草堆里的T34坦克残骸玩捉迷藏,有时候一起蹲在蚂蚁窝旁静静地观察蚂蚁搬家,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在一起写作业;船长至今清楚地记得一个夜晚,这个女孩的爸妈带着她来我们家串门,大人们在无穷无尽地唠嗑,我们就决定上她家安静地写写作业,于是就在她家里,我们扔掉作业本,一起看起了《科学画报》(70后80初的孩子们应该都记得这本神奇的刊物罢),然后她看着我问:“是不是我们长大了都要结婚?”,我说,恐怕是的,我们每个男孩都要找个女孩生活在一起;于是,她接着说了一句我终身难忘的话,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好,等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如果船长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的话,船长一定会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当然船长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LJN君,快30年了,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所有这一切戛然而止于1989年。这一年,母亲的单位要搬离陕西,迁往石家庄,就是今天的河北医科大学;这一年,船长的父亲离开部队,做了一个影响船长一生的决定,不随医学院去石家庄,全家搬回老家旱原生活。我永远记得1989春夏之交的某一天,一辆解放牌军用卡车,载着我们全家的人口和家当,离开“东德”,走完几个小时的盘山路,来到一个彼时我心目中的蛮荒之地:清池川,旱原。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

“旱原”在华山的另一面,那里有无尽的核桃树和栗树,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土豆和番麦。是的,我没有写错,是“番麦”,不是“玉米”。1492 年哥伦布第一次在古巴发现了印第安人种植的这个东西,然后就随着中国——西欧——美洲(欧洲人从美洲掠夺黄金白银,用于支付从中国进口的瓷器、丝绸和其他大宗商品)的三角贸易体系传入了中国,于是家乡的先人们准确的把这种西方舶来的新庄稼品种命名为“番邦来的麦子”(番麦)。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在这“番邦来的麦子”地里,上了故乡历史的第一课。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夕阳的余晖打在番麦上,金黄中透出血红,我爷爷拉着我的手穿行在田间小道,终于走到通往县城的十字路口,他忽然顿住,指着路口旁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缓缓地说道:“当年,他们抓到地下党,就是绑在这颗树的枝桠上,绑的时候尽量把树杈合紧,绑紧后再突然松开……还有一些,被抓到后,被直接斩首,砍下来的头颅也挂在上面。”瞬间眼前古树的树桠上似乎挂满了头颅,迎风摇曳,好像秋天熟透的柿子。那时我还不知道《百年孤独》,更不懂得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对于另一些人会有这样大的仇恨;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震撼我心灵的东西,和震撼马尔克斯的东西是一样的。

这些头颅中,级别最高的一个属于一位年仅25岁的年轻人,黄埔一期,参加过省港大罢工和东征讨伐陈炯明,和刘志丹一起领导渭华起义,他的名字叫唐澍,我爷爷说,他的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是县里的保安团干的。我想,这么一位传奇人物,英国人和军阀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却栽在几个不入流的保安团手里。这就是生活。

(未完,待续,下周日继续更新《旱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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