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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旱原(一) -- 卢比扬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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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旱原(一)

在《飘》中,郝思嘉的家乡陶乐镇十二橡树庄园就像一座能量供应站,源源不断地为逆境中的郝思嘉提供着灵感与力量,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陶乐,比如莫言的高密县东北乡,比如陈忠实的长安县白鹿原,比如贾平凹的丹凤县棣花乡,而船长的家乡,在洛南县牛王庙村。比起“长安”、“丹凤”、“白鹿原”、“棣花乡”这种看着就各种高大上的地名来,“洛南县”、“牛王庙”实在是有些不着四六,当然我不会告诉你在先秦时代,我们县也曾经叫过“拒阳郡”、“清池川”,我一直怀疑后来不用这些明显更具美学含义的地名,是因为“清池川”听起来过于日范儿,容易和“神奈川”这些混淆;而“牛王庙”也有另外一个在船长看起来更具象征意义的古老地名,叫做“旱原”。船长喜欢这个硬梆梆的地名,听起来就像“普鲁士”一样,铿锵有力,满是钢铁和黑麦的味道。

船长生长的地方,却不是这片旱原,而是在秦岭北面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桃下镇,从桃下镇一路向西,就是华县的罗敷镇,是的罗敷,正是“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里的那个罗敷,从罗敷再往西,就是长安;折向南,顺着公路一头扎进秦岭山里,走数个小时的盘山路,下到一片秦岭河谷盆地,就是旱原。在那个满是《圣经·启示录》意味的红色年代里,国家为了准备预想中终将到来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终极善恶大决战,为了最终建立一个屹立于尘世间的共产主义的上帝之城,沿着15英寸降雨量线的崇山峻岭修建起一系列永备国防工程,也就是俗称的三线建设;作为三线建设的一部分,国家将位于满洲、华北等前线地带的部分重工业和高等教育单位重组内迁到秦岭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桃下镇,组建了华山冶金医学专科学校(简称华山医专)以及中国第十冶金工厂(简称十冶);船长的妈妈74级陕西师大化学系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这所医学专科院校任教,船长的大伯父彼时正在十冶工作,既是兄弟单位,又是同县的乡党,于是便介绍我妈妈给他正在西藏从军的弟弟认识,后来异地恋居然修成正果,他的弟弟就成了我的爸爸;再后来,在一个冬日的黎明,突然一声霹雳升起万丈霞光,船长诞生了。

现在回想起来,船长出生的那个大院,真是一个传统农业社会汪洋大海中的共产主义小天堂,满满的都是东德的味道;大院的围墙就是“柏林墙”,墙外面是两千年不变的小农经济,是秦腔、秦人、秦风的天下,墙里则是现代化的机器大工业和高等教育医学院,是知识分子、产业工人和专家工程师们的天下,过着社会主义配给制下的无忧无虑的现代生活,每周六晚上放映的露天电影则是这个关中腹地社会主义小东德的主要社交和娱乐项目,船长在这里完成了《桥》、《茜茜公主》、《野鹅敢死队》、《第一滴血》、《虎口脱险》、《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追捕》等等一系列经典老电影的启蒙,印象最深的则是一部忘记了名字的西方电影,一名正在逃避追捕的伯爵夫人,赤身裸体坐在一部飞奔疾驰的马车中,打开一口装满财宝的箱子,沿途抛洒着金币;船长至今不明白这个有着漂亮身体的贵族女人为什么非要赤裸着身体逃亡,为什么要沿途挥洒金币,就好像不要钱似的。

船长在大院里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和小伙伴们一起上铁道扒火车,废弃的旧火车机头和抛弃的荒草中的T34坦克遗骸就是我的移动城堡;大院外面广袤关中平原农田中的土堆丘陵则成了我们想象中的潘神的迷宫,随时会有可怕(实则可爱)的精灵鬼怪从土堆里钻出来——如果你看过《潘神的迷宫》这部魔幻现实主义电影你一定懂得我的意思;医学院解剖室后面那块杂草丛生的院落则成了我们最想去而又最不敢去的神秘禁地,只是远远看一眼解剖室大楼窗户里隐约可见的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人体器官组织就足以令一个孩子浮想联翩了;医学院体育场的跑道则是我们的F1赛车道,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比赛谁先跑完圈道最先撞线成了我最喜欢的运动;生病了会有一堆小伙伴跑来家里看我,拍着手一起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如果我当时知道我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小伙伴的话,我一定会在当时就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样子;所以当若干年后船长在大学校园看那部伟大的德国电影《再见列宁》时,看到在柏林墙倒塌前意外昏迷以致不知道社会主义已经垮台的女主人公在重病期间,她的老领导老同事为了避免过度刺激她的神经,假装东德还在,并以“同志“的名义来看望她时,那种浓浓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怀旧风下,有的明显不适应资本主义残酷市场竞争、怀念社会主义生活的老同事不禁背过脸去偷偷抽泣的一幕时,真的能够理解这些前东德的同志们为什么要哭泣。

当然在大院的童年生活还有对于爱情的启蒙,那时船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和一个住在楼上的女孩一起待着,有时候一起看电视,有时候一起去操场的荒草里抓蚂蚱和蝴蝶,有时候去荒草堆里的T34坦克残骸玩捉迷藏,有时候一起蹲在蚂蚁窝旁静静地观察蚂蚁搬家,当然大多数时候是在一起写作业;船长至今清楚地记得一个夜晚,这个女孩的爸妈带着她来我们家串门,大人们在无穷无尽地唠嗑,我们就决定上她家安静地写写作业,于是就在她家里,我们扔掉作业本,一起看起了《科学画报》(70后80初的孩子们应该都记得这本神奇的刊物罢),然后她看着我问:“是不是我们长大了都要结婚?”,我说,恐怕是的,我们每个男孩都要找个女孩生活在一起;于是,她接着说了一句我终身难忘的话,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好,等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就嫁给你。”如果船长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的话,船长一定会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当然船长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LJN君,快30年了,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所有这一切戛然而止于1989年。这一年,母亲的单位要搬离陕西,迁往石家庄,就是今天的河北医科大学;这一年,船长的父亲离开部队,做了一个影响船长一生的决定,不随医学院去石家庄,全家搬回老家旱原生活。我永远记得1989春夏之交的某一天,一辆解放牌军用卡车,载着我们全家的人口和家当,离开“东德”,走完几个小时的盘山路,来到一个彼时我心目中的蛮荒之地:清池川,旱原。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

“旱原”在华山的另一面,那里有无尽的核桃树和栗树,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土豆和番麦。是的,我没有写错,是“番麦”,不是“玉米”。1492 年哥伦布第一次在古巴发现了印第安人种植的这个东西,然后就随着中国——西欧——美洲(欧洲人从美洲掠夺黄金白银,用于支付从中国进口的瓷器、丝绸和其他大宗商品)的三角贸易体系传入了中国,于是家乡的先人们准确的把这种西方舶来的新庄稼品种命名为“番邦来的麦子”(番麦)。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在这“番邦来的麦子”地里,上了故乡历史的第一课。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夕阳的余晖打在番麦上,金黄中透出血红,我爷爷拉着我的手穿行在田间小道,终于走到通往县城的十字路口,他忽然顿住,指着路口旁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缓缓地说道:“当年,他们抓到地下党,就是绑在这颗树的枝桠上,绑的时候尽量把树杈合紧,绑紧后再突然松开……还有一些,被抓到后,被直接斩首,砍下来的头颅也挂在上面。”瞬间眼前古树的树桠上似乎挂满了头颅,迎风摇曳,好像秋天熟透的柿子。那时我还不知道《百年孤独》,更不懂得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对于另一些人会有这样大的仇恨;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震撼我心灵的东西,和震撼马尔克斯的东西是一样的。

这些头颅中,级别最高的一个属于一位年仅25岁的年轻人,黄埔一期,参加过省港大罢工和东征讨伐陈炯明,和刘志丹一起领导渭华起义,他的名字叫唐澍,我爷爷说,他的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是县里的保安团干的。我想,这么一位传奇人物,英国人和军阀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却栽在几个不入流的保安团手里。这就是生活。

(未完,待续,下周日继续更新《旱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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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宝推乡党继续讲!
家园 代表山南边的乡党献一把花
家园 罗敷站东边就是秦岭电厂

好多年前的一顿晚饭,老爹神情异样地说,秦岭的十二万五电机出事了。从那以后每次坐火车过罗敷不管多晚我都紧扒着北面的车窗,总想看一眼坡下的厂房。几年前回去了一趟,听说国产的最后两台三十万机组落户霸桥电厂。后来又听说六十万和一百万的机组靠天朝的卖方信贷满世界建厂。如今身在异乡,国内的经济大潮漏过了,房卖了,老爹没了。每每听人提起兵家必争的关中八百里秦川不免心跳。

家园 恩,以前住华阴的时候回家乡总是会从电厂路过,妥妥的东德范

记得那条路叫洛华公路(洛南到华阴),对么?还有金堆城也在那条线上。后来搬回老家住,就很少走那条路了,最后一次走大约是在1995年,以后出门都是经商县黑龙口去西安,再后来312国道开了,就走牧护关;现在高速公路开了,我也不知道从哪走了,直接用隧道直直打通了秦岭的莽莽山海,如今高速只要105公里就到我们县城,快的话一个小时。被我们国家的雄伟国力深深震撼。

我们家老爷子也不在了,去年夏天里没的:),如今也在海外,成了没爹的孩子。不,一个没有了父亲的男人。

敢问兄台目前在哪里高就呢?:)

家园 老一代花谢,新一代成长,你也是别人的爹了嘛,

扮演好自己角色就好了。家乡慢慢就变成了梦中的情节了。

家园 陕西人不少啊,我也是

我是西安长大的,现在定居北京。每年清明节回去扫墓,墓地在白鹿原,就是陈忠实的村子后面的塬上。

家园 西安是我家,柏树林是我梦里常回去的地方
家园 台不敢当

兄不才,已边缘化。在土狼沱街角刨食多年了。

家园 小建议

花谢船长好文

还是别用“满洲”吧,听起来怪怪的

家园 【原创】旱原(二)

多年以后坐在维多利亚大学的图书馆里,船长会回想起爷爷带他看树的那个遥远的午后,夕阳如血,海潮般的番麦地翻滚着金红色的浪花,无数颗头颅挂在树杈上迎风摇曳,仿佛秋天熟透的柿子。

船长家族最初来到旱原是在元末明初,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一个年轻后生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一路流浪到这个秦岭深处的河谷地带,也许是像上世纪60年代为了逃避越战兵役越境躲到加拿大的美国嬉皮士一样逃避战祸,也许是为了一段说走就走的爱情私奔至此,但船长从未听爷爷和爸爸讲过这个年轻后生来到这片旱原时随行的还有一位姑娘;不管怎么说,这后生佩剑骑驴、手持六弦琴来到旱原村口的水潭时,疲倦以及,就爬到水潭边的大树上,依在一枝粗壮如臂、直伸到湖面上的树桠上睡觉,这时一只乌鸦飞过来,就立在他面前的树枝上;后生梦见自己掉进池塘里,怎么都爬不出来,眼看就要淹死,一激灵猛醒过来,正看见面前的乌鸦歪着头入神地看着他,于是后生瞬间决定就安顿在这池塘后面的村子里,生活下去。他从树上下来,走进村子,忽然就在一口井旁坐下来,拿出他的六弦琴弹唱起来,浓郁的元朝朔方口音使得船长也听不太真切他在唱些什么,大意大约是:

“嘿罗敷!别沮丧

找一首哀伤的歌,但要把它唱得快乐

记得将它唱入你心里

这样你就能让一切都好起来;

嘿罗敷!别害怕

你天生就是个勇敢的姑娘

当你将恐惧埋于心底那一刻

你就能让一切都好起来;

不管什么时候,当你感受到痛苦的滋味

嘿罗敷呀!要忍耐。

别把世上的重担都往肩上扛。

你知道那些愚蠢的人

总是装做不在乎

把自己的世界弄得很冷酷。

嘿罗敷呀!别让我失望。

既然找到真爱就要勇敢追求

记住要将爱揽入你的心房

这样一切就会好起来。

所以啊,让你的爱自由来去

嘿罗敷啊!开始吧

你期待有个人与你并肩奋斗

你不知道那个人就在这里吗?

嘿罗敷!你会办到

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全看你自己

嘿罗敷!别丧气

找一首哀伤的歌,但要把它唱得快乐

记得将它深藏于心

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金属质地的歌声切割着村庄的空气,很快村子里的人都涌出来,聚在后生周围,好奇地看着他弹琴的动作,他的驴在一边喘着粗气,滑稽的粗大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纱状的雾气;当他唱完这首歌的时候,震惊不已的村民们决定接受眼前这个衣衫褴褛但却佩剑骑驴、一手抓着六弦琴的后生:他的剑可以保护村子,他的驴可以在村东头的磨坊拉磨,他的六弦琴则有着一种让大家震惊的魔力,这种魔力可以让人一直长大嘴巴,直到停止弹奏;人们甚至愿意用自家母鸡下的蛋、自家山羊刚下的小羊羔去交换享受这片刻的魔力。于是后生就留在了旱原,船长的爷爷和爸爸都没有对船长讲这后生到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生了几个娃,养了几只羊,开了几亩地,盖了几间房,总之他就那样住了下来;当他老去的时候,会坐在村口水潭的大树下,思念那只歪着头入神看着他的乌鸦。

就在后生来到旱原的几乎同一时期,但丁早已创作出了《神曲》,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开始建立自己的银行业帝国,威尼斯商人发明了复式记账法、合伙公司和股份合作公司、海上贸易保险制度等等,而热那亚商人开始垄断伊比利亚半岛的贸易和银行业,与西班牙王室土地贵族建立起政治同盟,筹办贝桑松交易会和第一家中央银行热那亚银行,开始以热那亚银行的信用面向整个地中海世界发行国债,为西班牙帝国的世界性扩展提供战争融资,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热那亚体系诞生;资本,资本扩张,以之为基础的个性解放、自由、理性、科学,以及所有这一切的集体形态:资本主义,开始成为此后人类社会发展的主宰;而这一切,都与这片旱原无关,是的,毫无关系。

从洪武年到宣统年的500多年间,蒙古人来了又走了,各路盗匪来了又走了,李自成起义军来了又走了,白莲教来了又走了,太平天国来了又走了;翻开县志,记载不绝如缕的 “蝗灾突至,民在田头搭挂衣裳或用被单晒粮,转瞬衣、被皆被飞蝗咬成网状”、“天大旱,道路断绝,人相食”。船长想象不出来旱原的先人们是怎么一次次地从“大兵突至”、“人相食”的绝境中顽强生存下来的,只知道当船长的爷爷在清末民初的乱世中降临到这个人世的时候,旱原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生产和生活方式,与500年前那个年轻后生拒绝参加哥伦布的远洋舰队、错过了“五月花号”开拓弗吉尼亚殖民地的征程,流落到这片旱原大地上落地生根时相比,没有任何本质变化。他们娶妻生子,耕作土地,年景不好的时候,就请巫婆神汉从建于村子中心地带的庙宇里请出村子的守护神诋——牛王爷的法相(我一直疑惑村民们为啥不直接祭拜牛魔王~偏偏发明了一个充满印度教内涵的牛神,并封之以王爵,来守护这片旱原)做法祈雨;做法中的神汉往往会用削尖的木桩贯穿自己的面颊,在绝痛带来的神经刺激中背着牛王爷的神像疯狂地奔跑,含混不清地嘶吼着某种咒语——船长认为其实就是剧痛下的胡言乱语——漫山遍野地胡串,身后一众村民会跟着在后面蜂拥猪突,同时发出某种原始奇特地嚎叫,声震四野——船长认为这甚至不像是向神仙祈雨,而是某种对于老天爷的恐吓,是某种发自心底的绝望和希望。就在科幻小说《三体》风靡全球的2015年,船长回乡省亲,甚至还有村子里的老人能够清晰地回忆起这种疯狂的仪式;船长只有目瞪口呆地听着老者兴致勃勃侃侃而谈追忆这似水流年的金色岁月。正是在这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和野蛮中,船长的爷爷降临在了这片旱原大地。

从这时起,一个不间断革命、进步、资本积累和资本扩张的混沌之门突然在旱原大地上开启。一个狂飙突进的年代到来了。一个幽灵,XXXX的幽灵,开始在旱原大地上徘徊。一幕幕悲喜剧即将拉开帷幕。

(本节到此结束,周日继续更新《旱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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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兄弟这是史诗般的写作手法啊,土工的幽灵都来啦。
家园 你这老外朋友又开始忽悠了

还真蒙了不少人,从农民到总统都中招了

为啥中途换名,中国人可是视其为信誉不良的举止

你们这帮外国先生努力忽悠的目标无非就是:这中国TMD怎么还不乱揑

家园 土共的崛起本来就充满了圣经启示录和

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

家园 【原创】旱原(三)

当船长的爷爷在村口水潭岸边的大树下第一次见到尤春娥的时候,就被这个女人难以置信的美丽震撼了,这个年轻人突然体会到一种灵魂出窍的奇妙感觉,似乎有另外一个自我漂浮在树梢静静地看着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空气中荡漾着一层粉红色的光芒;这种从未有过的奇特体验使得爷爷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女人后来并没有成为船长的奶奶。

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从省城跑路回老家避祸,尤春娥并不会回到旱原,也就不会和我爷爷认识;没有人知道一个在省城念书的女娃娃究竟能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以致需要跑路回乡,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回到旱原,回到这清池川城她就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她是尤奉三的闺女。在我们这个时空,船长二十年前第一次在县志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惊诧于它竟然如此完美地匹配一个彼时只是存在于官方意识形态宣传和革命传说中的“土豪劣绅地主恶霸”所应该有的凶悍气场;是的,尤奉三先生是整个清池川最大的地主,据说县城方圆百里一多半的田产都在他名下,同时还是县城、州城甚至省城好几家商业辛迪加的大股东,甚至还经营着县里最大的放账局,贷出去的钱款最经常的利率是月息一分;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是因为他拥有全县最广大的田产和商号才放的起高利贷,还是因为他放的高利贷才使他成功兼并了万亩良田并建立起遍及州府省会的商业辛迪加。无疑,尤奉三先生就是清池川的老洛克菲勒。而这一切还不足以使他拥有日后的赫赫威名,真正让“尤奉三”这个名字成为清池川的母亲们让哭闹的孩子安静下来的最大法宝的,是他扮演的另外一个社会角色——县保安团团长。

后来船长爷爷告诉船长,县里的这个保安团最强盛的时候,有过两千人枪。就是这个保安团,在一个冬日的午夜,顶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奔袭距离县城百里之外的两岔河镇(今天陕西省洛南县洛源镇,因洛河发源于此而得名);与刘志丹共同领导渭华起义的唐澍在起义失败后带领部分红军残余部队退进秦岭山里,就驻在这两岔河街上。三百年前,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遭到朝廷大军围剿全军覆灭后,正是带着残余的十八骑人马退至这片秦岭深处的旱原,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最终出山打下了北京城;既有先例可循,假使我县地主团练武装不趁新败的红军立足维稳之际及时“进剿”,难说唐澍会不会在这片陕南山区打开局面,开创一个红色根据地,正如在渭华起义失败后选择陕北高原作为避难地的刘志丹所做的那样;如果在另外一个平行时空唐澍真的做到了,那么也许新中国建立以后,每个红旗下长大的孩子所熟知的革命圣地就变成了旱原,而不是延安;毛主席会住在土坯房喝着洛河水、而不是住在窑洞里喝着延河水指挥充满神迹的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唐澍也不会英年早逝而是成为新中国的某位元帅或者大区书记,考虑到他的资历与刘志丹齐名,而习仲勋只不过是这二人的老部下,那么今天可能是某位姓唐的大大在统治着天朝。然而在眼下这真实的时空里,这一切如果并没有发生;在那个白色的雪夜,唐澍被尤奉三保安团乱枪击毙,牺牲的时候年仅25岁。我爷爷说,在乱枪打死唐澍后,县保安团团丁又割下了他的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船长仿佛能看到一个没有了头的年轻灵魂,深夜里游荡在旱原的山村和街巷中,到处寻找着他的头。

就在唐澍失去头颅的那个白色的雪夜,旱原全村的狗都在暗夜里狂吠不止,尤春娥正坐在闺房里,在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读着一本叫做《呐喊》的小说集,扉页上写着寥寥几列赠语,落款处“唐澍”两个字发出昏暗的幽光;忽然一只乌鸦在院子的树上嘎嘎地叫了起来,声音如青铜割裂幕布般凄厉,如潮的狗吠声瞬间停止;春娥放下书,推开窗户,看着那树上的乌鸦,只见那黑色的大鸟歪着头入神地看了她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如箭般射向夜空;北风呼啸,一切都如时间中止般死寂。第二天噩耗传来,春娥不顾一切走了10里山路,来带县城西关,呆呆地看着那颗年轻的头颅,在那颗头颅上,一双失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它主人还活着的时候的神彩,空洞的嘴大大张开,看起来就像是梵高画笔下扭曲的向日葵。

数年后面对保安团的铡刀,春娥会回想起一个人挣扎十里路跑去看他头颅的那个并不遥远的午后,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年轻的头颅对她说,娥,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这样,这辈子是不成了,下辈子我娶你;她笑着说切,傻头,下辈子谁要理你;年轻的头颅看着她的眼睛,沉静地说:我等你。

慢着,这一切到底是发生在船长爷爷身上还是发生在唐澍身上?船长已经彻底迷失在了时光隧道里,分不清这两个年轻后生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总之爷爷并没有失去他的头,他对于春娥的爱情也似乎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就在春娥步行十里山路去县城看头的那个冬日的午后,爷爷挑着货担暴走在秦岭山里各个山村,沿途贩卖年货,挣些散碎银两准备过年;行至一个叫做“胡河”的小山村,天色渐晚,就借宿在村里悬壶济世的医道人家。顾名思义,所谓“胡河”村里的居民几乎都姓胡,而只有村里田地最多、因此也是最有钱的人家才有闲暇和余力去读书认字钻研医道;没有人知道胡大夫家里到底是因为投身医道悬壶济世才积累起可观的田地和财富,还是因为有了这些土地和财富才使有余力去耕读医道,但是大家都知道胡大夫家是整个“胡河”村里最有钱也是最善良的家族,甚至胡大夫去给自己家的佃户看病都往往并不收费,以至于收获了“胡大善人”的美名。然而就在爷爷投宿胡大善人家的当晚,龙驹寨的土匪就下山洗劫了胡河村。爷爷目瞪口呆地看着胡大善人被土匪倒挂在自家院里的核桃树上烧成了一支火柱,然后自己也被土匪绑票掳进了寨子。如果此时爷爷也被土匪充满想象力地烧成一支火柱,亦或是照例被铡刀铡下头颅,那么就不会有船长今天坐在维多利亚大学的图书馆里,出神地敲击着眼前这台白色Macbook写下这些文字了;在船长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好像有无数的精灵在眼前飞舞。

然而在这个时空里,爷爷并没有被烧成火柱,也没有被铡下头颅;在被掳至土匪山寨一个月后,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旱原,甚至还胖了五斤。这当然不是因为家里支付了赎金,在解放后船长的家被“那个党”认定是“中农”,中农者,不过略耕几亩薄地,不用给大户人家抗活、看人脸色罢了,要支付那几十大洋天文数字般的赎金是断断拿不出来的;爷爷平安归来只有一个原因,他会修枪。枪中自有颜如玉、枪中自有黄金屋、枪杠子里出政权、枪杆子保命的道理,就如本能般流淌在土匪们的血液中,爷爷就是靠着修枪的绝活,赢得来生存下来的机会。船长想象不出来彼时秦岭深处的土匪山寨到底是怎样一副场景,爷爷又是怎样虎口脱险的,总之后来船长的父亲对船长讲,爷爷的这手绝活赢得了全寨好汉的心;寨主看爷爷精明强干、坚韧不屈且识文断字,正好山寨也缺一个“师爷”,有追求、有理想、有上进心的土匪也都知道文化才是第一生产力的硬道理,就不但好吃好喝招待爷爷,还有意延揽爷爷入伙。然而卿本佳人,何能从贼?修枪是可以的,当土匪祸害人是万万不行的,这是做人的原则;世界上总有一些原则,是真正的汉子宁死也要践行的。匪首爱才心切,为了打消爷爷的顾虑,对爷爷讲了一个山寨的秘密,原来经过秘密谈判,山寨已经与保安团达成协议,股匪不日下山,接受官府招安;以后这股土匪就是保安团的龙驹寨大队,匪首摇身一变成了大队长,爷爷自然也是个参谋;再过几年混上编制,就可以吃皇粮了。果然是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可是爷爷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他终于还是拒绝了。就在爷爷下山回到旱原后不久,龙驹寨的众“好汉”下山接受官府收编,就在柏峪寺里被保安团包围缴械,然后一个接一个被反剪双手活埋,匪首则被铡刀铡下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

当二十年前船长读县志看到此处时,对尤奉三先生老谋深算的城府、辛辣的手段和果决的执行力钦佩不已,不愧是我们清池川县的老洛克菲勒,没有生在同期的美帝成长为华尔街大鳄实在是屈才了。然后尤奉三先生突然就死了。那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上万红军主力部队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清池川县城下,从南、北、西三面围攻,只放开东面让敌人逃去。这支红军部队的指挥者是后来的开国大将徐海东,面对这样的神级对手,连“国军”中央军的师团级部队都难挡其缨,何况地方地主团练武装;这时即便凶悍如尤奉三者,也只有弃城逃走一条路可走了。本来作为地头蛇,尤奉三先生即便保不住县城,也总能设法逃出生天;怎奈红军方面在本地也有一支左翼地头蛇武装,那就是多年来一直作为主要对手如幽灵般困扰本地右翼民兵准军事组织~县保安团的红色游击队;我们县的这支游击队,有个暗合美国《独立宣言》精神的好名字,叫做“抗捐军”(即抵抗苛捐杂税的军队);作为彼此的生死对头,眼看自家主力部队杀来,一直被保安团打的东躲西藏的抗捐军自然不能善罢干休,就在主力红军开进县城忙于建立苏维埃政权、打土豪分田地的同时,抗捐军在他们的指挥员刘实通、宋新岳带领下死死咬住尤奉三残部不放,一直向东追击过武谷川(今洛南县古城镇),将尤奉三赶至柏峪寺,就在尤奉三铡死龙驹寨匪首的悬崖边,眼看无路可退,周围游击队战士也已经紧紧围了上来,欢呼声喊杀声声震四野;这时尤奉三转过身来,看着这些兴奋地像是捕获到猎物的雄狮一样的年轻后生,从他们的眼里读出了某种潜藏在人性中深深的欲望,这股即将如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的欲望几乎要将他蒸发;尤奉三只是对老对手、同村的乡党刘实通拱了拱手,颤声道:“通娃(陕西方言中长辈往往以后辈名字中的某个字与“娃”结合起来称呼晚辈,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爱称,比如船长大名叫阿道克,就有可能被长辈亲切地称呼为“克娃”),你看,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乡党,论说起来还是亲戚,你得管我叫声叔哩;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光屁股的时候叔就抱过你,你满月的时候叔还去你家喝过你的满月酒哩,你忘了,那年你妈生大病的时候还是叔给帮忙找的大夫,开钱买药都是叔;那年龙驹寨的土匪要来咱村杀人放火,还是叔带人抵挡保全了乡党们的人命……你娃和叔无仇无怨,各为其主罢了;今天到这个地步,能不能放你叔一马?你看,你春娥姐还在家等叔回去哩,她妈死的早,叔又当爹又当妈把你春娥姐拉扯大不容易,叔还要送你春娥姐出嫁哩,不看她有个好归宿,你叔我死都闭不上眼……”这时战士们都不说话了,只有上百条汉子粗重的呼吸声在烈烈北风中呼呼作响;通娃并不搭话,只是举起枪扣动了扳机;点三八口径的手枪弹呼啸着穿过尤奉三的腹部,他迅即倒地,佝偻着痛苦地呻吟,鲜血先是缓慢地从他身下流出,随即迅速铺开,使得他整个人像是泡在红葡萄酒橡木桶里的章鱼,抽搐着四肢,渐渐没了声音;通娃又走上去对准尤奉三的后脑勺补了一枪,砰,又是一枪,砰,砰。尤奉三的身体像是被棒击的蛇一样随着枪响跃动了两下,终于没有了声息,卷曲在被鲜血浇灌的大地上一动不动;北风烈烈作响,通娃大声对游击队员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好像要为自己辩护一样:“这没用,同志们这没用;今天我们不杀了他,这老东西明天就会带领狗日的保安团杀回来像杀狗一样把我们一个个都杀了;同志们,你们还记得唐澍烈士吗?这些狗东西绝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这是革命,是阶级斗争,同志们。”没有人说话,只有北风卷着红旗山巅上烈烈作响。

(本节完,下周日更新《旱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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