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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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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1,克洛伊与马克

当我告诉别人我打算写神童的时候,人们反复向我提到了一名七岁大的钢琴师,名叫马克.余(余峻承)。他曾经上过杰雷诺、艾伦.德詹尼丝以及奥普拉的节目。我受邀参加了他在纽约的首演,演出地点是帕克街上一位上海籍社交名媛的公寓。当时马克刚刚八岁,但是他的身材太小了,看上去只有六岁。他会满脸肃穆而又嫩声嫩气地报出自己下一段乐曲选段的名称。他的演奏具有与年龄不相称的力度与乐感,每当演奏告一段落,他都会扭过身去看看两眼发花的母亲克洛伊,想通过母亲的反应来推测自己表现如何。

马克的腿还不够长,因此钢琴下方专门安装了一个小平台,上面伸出两根延长杆,好让马克的双脚能控制住钢琴踏板。当他正在弹奏肖邦的小夜曲的时候,这套装置松动了,踏板也不动了。克洛伊赶紧钻到钢琴下方的狭小空间里,不顾儿子的双腿上下踢蹬,试图将这套装置重新摆正。与此同时马克依然在十指翻飞,一个音符都没漏下。克洛伊没能修好这套装置,于是就自己动手拉起连杆再砸下去。此情此景实在有些违和:一个小男孩全神贯注地十指如飞,一名身着晚装的美丽女性窝在他脚底下使劲扑腾,与此同时音乐旋律则毫无滞涩地倾泻而出。简直就好像马克与克洛伊正在交谈,我们这些听众仅仅碰巧赶上了谈话的场面。讽刺的是,尽管母子之间的互动非常私密,但是这样的互动只有在别人面前才能发生。

独奏结束后,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八岁小孩上床睡觉的时间,马克突然宣布他刚刚学会了《皇帝协奏曲》,要为我们几个演奏一下。他用长长的沉默来代表协奏曲的交响乐段落,从而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开始演奏。他周身散发着不耐烦的急切逞强气质,我的八岁小侄女缠着我观赏她的游泳技术时就像他现在的表现一样。成年人都对马克十分着迷,但是对于他想说的话却并不很感兴趣。看着他与这些人的交谈,我觉得恐怕只有在他与母亲的关系当中他才不是一个异数。

克洛伊生在澳门,十七岁那年来到美国留学,二十五岁结婚,一年后在帕萨迪纳生下了马克。马克一出生,克洛伊就为他弹钢琴。“他直到两岁才开始说话,”克洛伊回忆道。“一开始我还挺担心的。然后他就开始说话了:英语,粤语,普通话,甚至还有一点上海话。这下我可放心了。”马克快三岁的时候,用两根手指挑出了钢琴上的若干音调。没过一年克洛伊就教不了他了。五岁那年他又学了大提琴。“很快他又让我教他其他乐器。我说:‘够了,马克,现实一点,两种乐器已经够多了。’”克洛伊回忆道。

此前克洛伊一直在读硕士,为了照顾马克,她放弃了自己的学业。这时她已经与丈夫离婚了,但是因为没有钱,只能借住在前任公婆家车库上方的阁楼里。马克的爷爷奶奶并不认同他对于钢琴的“过度”热衷。“他奶奶很爱他,”克洛伊说,“但是她只想让他做一个正常的五岁小孩。”马克进入学前班之后,克洛伊觉得他已经做好了公开演出的准备,于是联系了好几家当地敬老院与医院,让马克前去进行免费演出,免得他有压力。很快报纸上就出现了关于这位小天才的文章。“当我终于意识到他多么有才华的时候,我简直激动极了!”克洛伊说。“同时也害怕极了!”

六岁那年,马克赢得了一份奖学金,并且用这笔钱支付了一台施坦威钢琴的首付款。马克八岁那年,他与克洛伊开始每两个月飞往中国一次,让马克接受上海音乐学院李民铎博士的辅导。克洛伊解释道,美国的老师总是让马克纵情发挥,李博士则会一招一式地教导马克。“以后马克可以这样说,‘我生长在美国,学艺在中国。’中国观众肯定会喜欢他的。”我问马克每次上课都要出门这么远累不累,他说:“还好啦,我没有残留嗜睡的问题。”我有点糊涂,他赶紧道歉说:“你知道吧——就是说我不用倒时差。”

马克接受的是家庭学校教育,这样可以适应他的练习与表演安排。“早上起来大吃一顿之后他总是迷迷糊糊的,”克洛伊说。“所以早上的训练强度不太大——主要是技巧练习,或许做一点家庭作业。中午他要午睡,睡醒以后就要做一点耗费脑力的事情,例如学习新曲目。关键在于时间管理。现在他应该上三年级,但是他的各科进度全都远远超过了三年级。”目前马克正在参加大学预科课程以及SAT辅导班。克洛伊担任了他的经纪人,并且和他一起审阅各家音乐会的邀请。“这种事我都要先问老板,”克洛伊说。马克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她,“我是你老板?”他问道。后来特洛伊说,“如果日后他改变心意,想要当数学家,我也能接受。或许一开始我会不太高兴,因为我们在音乐方面耗费了太长的时间,放弃音乐就像与男朋友分手一样。这种事总不会太容易,是吧?”这时马克很笃定地安慰她说,“我喜欢钢琴,我要弹一辈子钢琴。”克洛伊笑了,“现在是这样啊,可是将来就不好说了。你才只有八岁呢。”

要想像马克一样弹琴,确实需要非同一般的注意力集中。马克说,“我的练习量取决于我的心情。假如我想达成某个目标,或者在音乐会之前的准备阶段,我每天都要练习六到八个小时。假如我不太想练习,那么四五个小时也就够多了。我对作曲也很感兴趣,但是我决定了目前要集中精力。”为了维持他的日常练习,克洛伊同样也需要高度自律。我问她如何看待自己以前的抱负,她笑着摊开双手,指着马克说,“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我去洛杉矶造访他们的时候,克洛伊刚刚再婚,马克是婚宴上的乐师。但是克洛伊拒绝与新婚丈夫同住,理由是害怕影响马克的练习。两个人的住址相差了几条街。此情此景难免让我想到了因为残疾子女的特殊需求而聚少离多的夫妻们。

儿童都喜欢崇拜偶像,马克的偶像就是朗朗。后来马克在《洛杉矶时代》杂志上宣布了自己的钦慕之情,看到这篇文章的朗朗主动联系了他。“我特别佩服郎国任,”克洛伊说。“我不想让别人用一意孤行这个词来形容我。但是就像他为了朗朗而努力坚强一样,我也要为了马克而努力坚强。”几年之后,朗朗安排马克与自己一起在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进行了演出。我观看了这场演出,散场之后我们三个聚在了一起。令我大为惊讶的是,朗朗在马克面前显露出了如同叔伯尊长一样的温厚气质,我以前从没见过他如此动情的一面。

我问克洛伊如何看待一万小时成才理论。“我确实相信后天因素比先天因素更重要,”她说。“可是马克的父亲对音乐不感兴趣,因此先天因素肯定来自我这边。其实后天因素同样也来自我这边。”她对美式家庭教育的看法很不以为然。“在美国,每个孩子都要全面发展,要掌握十种不同的技能,样样都会,样样不精。美国人想让所有人都过一样的生活。美国教育盲目崇拜平均值。对于残疾孩子来说这种教育方针当然很好,因为他们能拥有其他情况下根本无法拥有的东西。但是对于有天赋的孩子来说这种教育方针根本就是灾难。假如马克根本不喜欢体育,而且还具有为他带来这么多欢乐的天赋,那么他为什么就非得学习体育不可呢?”

回到加州之后,我问马克如何看待正常的童年。“我的童年本来就挺正常的,”他说。“你没见到我的卧室吗?里面根本就是一团糟,不过还是欢迎你参观。”于是我跟着他上了二楼。他给我看了一台黄色的遥控直升机,这是他父亲从中国给他寄来的。他的书架上堆放着苏斯博士的童话书与《勇敢人的游戏》影碟,还有一本《柳林风声》,旁边摆着《白鲸记》。《芝麻街》与《布拉格音乐精选》以及《维也纳音乐精选》挤在一起。我们坐在地上,他为我播放了他最喜欢的盖瑞.拉尔森卡通,然后我们又玩了几局桌面游戏。他有一对变魔术用的橡胶拇指尖,里面装着小灯泡。魔术的效果是光线从他的嘴里射进去,又从他的屁股里射出来。

下楼之后,马克开始练琴。他将一本电话簿垫在钢琴凳上面,好让自己坐得足够高。他坐在电话簿上扭了一分多钟,说道:“不行,还不太对,”然后就从电话簿上撕下来一页,这才正式坐下来弹奏肖邦的《幻想即兴曲》。他将这首曲子浸透了细致入微的情感诉求,听众们简直无法想象演奏者还拥有整整一架子《饼干怪物》影碟。“你看到了吗?”一旁的克洛伊对我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为什么非得让他拥有正常的童年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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