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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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1,艾米莉与徳莉娅

一名女性如果留下了强奸受孕的子女,那么她也就与自己的强奸犯建立了永久的联系。在有些案例当中,仇恨与恐惧使得这段联系历久弥新。在另一些案例当中,母亲们不得不强打精神面对以下可能:强奸犯与子女或许会发现彼此的存在。超越了逻辑的生物学动机会使得受到虐待的子女对施虐父母产生依赖心理。同样,强奸受害女性也会继续受到袭击者的支配,无法从这种可怕而又强大的联系当中挣脱出来。对于她们来说,无条件地排斥强奸犯感觉就好像排斥了随之而来的子女。假如这些女性无法恰当地体验强奸带来的相应怒火,她们就会自我毁灭;如果她们让愤怒显现出来,就会觉得自己辜负了子女。一般来说,育有子女的离婚当事人也会面临类似的挑战,只是没这么极端罢了。往往需要一代人的时间才能超越这种矛盾心态。有一位女性告诉我,她的孩子出生时长着与强奸犯一样的眼睛。“而她生下的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则有着她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属于我的家庭,而不是强奸我的那个男人。”

对于许多此类女性来说,最严苛的挑战在于强奸犯或者他的家人会试图接触孩子。强奸且未受惩罚的男性极少会感到羞愧或者悔悟。有时他们甚至还会积极主张自己对于强奸子嗣的权利,借以宣扬自身的残忍活力。假如女方从未提起指控,那么强奸犯争夺共同监护权的威胁就会十分真切。 Stigma Inc是一家为强奸以及乱伦后代提供支持的在线团体。该组织在一个帖子里写道,“父亲/强奸犯一般会被视为没有资格对未成年子女进行探视或者监护。但是对于一般强奸受害人而言,举证责任往往会落在受害女性身上,因此经常会出现双头对质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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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丽.巴雷特小时候想要拥抱她的母亲芙萝拉的时候,总会被推开。“但是她大概要花一分钟才能意识到她想要把我推开。我很怀念她将我推开之前的短暂时刻。”芙萝拉是一位肤色白皙的牙买加女性,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移民来到了纽约。艾米丽十二岁那年,芙萝拉已经换了第四任丈夫。“她非常有魅力,非常美丽,此外也很风趣。其他人都爱她,”艾米丽回忆道。“她与别人打交道的时候非常虚伪,但是看她与别人周旋依旧非常有趣,就像观看科学实验一样。”作为独生女,艾米丽非常孤独。他的父亲菲尔并不住在家里,但是艾米丽每天都会见到他,或者与她说话,直到她十一岁那年。那一年他突然消失了,于是她就以为他死了 。十三岁那年艾米丽暗恋上了英俊的十九岁少年布雷克,布雷克开车带她上学放学。有一天在车里,他凑过身来亲了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喜欢布鲁克。到了十四岁那年,艾米丽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他,尽管她知道布雷克当时已经有女朋友了。

也是在这一年,有一天艾米丽接到了一个来自父亲的电话,她已经有整整四年没有听到父亲的消息了。父亲告诉她,带上身边所有的钱到中央车站与他见面。艾米丽带上二百美元就赶赴了中央车站。到了车站之后,菲尔忽然跳了出来,一把将艾米丽扯到柱子后面,把钱从她身上抢走,然后立刻登上火车消失了。这件事沉重打击了艾米丽,甚至害得她一度打算自杀。“我的大脑就像过山车一样七上八下,就好像整座药店里的药都灌进了我的脑袋里一样。”她母亲带着她来到了急诊室。“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说我死去的父亲从中央车站跳了出来。他们真的以为我疯了。”精神科医生让艾米丽在医院里住了二十三天,然后建议芙萝拉让艾米丽接受进一步的心理治疗。出院三周之后,芙罗拉就带着不情不愿的女儿搬到了弗吉尼亚。“我母亲应对问题的方式就是逃跑,她眼中的治疗就是购买一座新房子。”艾米丽说。

到了弗吉尼亚之后,艾米丽的母亲在朋友开的餐馆里找了一份记账的工作。艾米丽将这对朋友夫妇,称作艾里克叔叔与苏赛特婶婶。艾里克叔叔让艾米丽到自己兄弟开的商店里帮工。有一天,这位店主开车带她上班,并且在商店里强奸了她。“这种事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没有黑眼圈,没有刀枪。总共只花了五秒钟。我完全惊呆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一直有些恍惚,最后终于报了警,可是那个人已经逃跑了。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艾米丽遭受了严重的头痛,胸部也开始疼。芙萝拉发现艾米丽怀孕之后就反锁房门并且拔掉了电话线,躲在家里苦苦思量。“她告诉学校我换上了阑尾炎,”艾米丽说。“每天她一进家门就会尖叫。我能听见她在卧室里哭泣,在浴室里嚎啕。艾里克叔叔与苏赛特婶婶告诉我,我毁了他们的名声。我当时时只有十六岁,根本不能养孩子。这一段经历简直太疯狂了。”

芙萝拉最终带着艾米丽去了堕胎诊所。艾米丽的家人并不是天主教徒,不过她上得却是天主教学校,因为芙萝拉觉得天主教学校的教育质量更高。艾米丽的信仰很虔诚,因此她害怕自己会落入火狱。她将自己的顾虑告诉了医生,于是医生将她送回了家里。“陪母亲坐车回家的旅程是我平生最糟糕的一段经历,”她回忆道。芙萝拉说假如艾米丽真的遭到了抢劫,就不该担心失去孩子。当她们回到家之后,芙罗拉立刻安排了另一家诊所。五天以后艾米丽的妊娠被终止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在心中暗自计算,自从我十六岁那年以来,那个孩子今天应该多大了?如今我一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就会哭出来。”

苏赛特婶婶向艾米丽保证强奸犯已经离开了美国,但是艾米丽总觉得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我整天生活在恐慌当中。有一天我从浴室走到厨房,我母亲在我耳边耳语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然后我脑海中的开关突然就关上了。我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件事,我试图再也不想这件事,最终这件事似乎在我的脑海中消散了。”

当初芙萝拉十分突然地搬到了弗吉尼亚,如今她又同样突然地返回了纽约。接下来的几年里,生活似乎恢复了正轨。艾米丽重新拾起了与布雷克的友谊,还考入了大学。但是她在校期间芙萝拉被确诊患上了晚期直肠癌,艾米丽只得退学照顾母亲。芙萝拉死后为艾米丽留下了一小笔遗产。此后不久,艾米莉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就怪诞地重演了:她接到了布雷克的电话,布雷克在电话里非常迫切地向她借钱。她给了他五千美元,然后他就消失了。

几年之后,艾米丽找到了布雷克并且要求他还钱。布雷克说他手里有钱,叫艾米丽过来拿。“到了他家之后,他给了我一杯饮料,里面下了药,”艾米丽说,“接下来我就觉得他在脱我的衣服,我看到闪光和各种图片,他正在摆布我的身体。当我醒来的时候他在浴室里,我正在全身战抖。”艾米丽胡乱穿上衣服回了家。当时她正在与一名警察约会,她将事情经过告诉了警察男友,此人立刻带她来到最近的辖区报警。布雷克遭到了逮捕,诉讼过程也开始了。“他们告诉我不要接触他,但是我必须要知道,我想要知道究竟为什么。我认识布雷克太久了,他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给布雷克打了电话,背负限制令的布雷克起初拒绝交谈,然后他又回电央求她不要继续起诉。

艾米丽能够感到自己怀孕了,但是却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她接受了七次妊娠检测,希望其中至少有一次是阴性。她与警察男友分手了,她的情感生活完全集中在了布雷克、强奸以及怀孕本身。在针对布雷克的一次听证会上,她意识到布雷克可能会进监狱。于是在休庭期间她告诉助理地区检察官,她怕自己坚持不下来,因为她怀了布雷克的孩子。检察官向法官提出延期进行听证会,于是艾米丽趁机离开了法院。“布雷克追上来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了他,然后坐进车里来了个疯狂的大转弯。”

布雷克一开始说服了艾米丽不要堕胎,“然后他又对我说不要让孩子的父亲进监狱。要是孩子问你我在哪里,你可要怎么说呢?”这个问题勾起了艾米丽关于父亲失踪的隐痛。“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简直要崩溃了。”最终她告诉助理检察官,说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要求布雷克离她远点儿,“但是他总是缠着我,我猜是为了确保我不至于改变心意。当我的孕期达到五个月零一周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又有新欢了。这名女性也已经怀孕五个月,并且即将与他同居。”尽管艾米丽从没有设想过与布雷克一起生活,这个事实还是打垮了她。

当时艾米丽在一家日托中心工作。“我是一个非常快乐,非常风趣的人,我的身边围满了孩子,他们就是我的命。可是当我回家之后就会关上灯,坐在楼上,一直哭到第二天早上六点五十五分上班为止。”接下来德莉娅就出生了。“我觉得她就像愈伤的药膏,就像治病的灵药。对于新生儿来说这份责任可是太大了,” 艾米莉说。她开始考虑怎样填写德莉娅的出生证明,除她以外的另一栏父母姓名应该填写什么。最终她还是决定将布雷克的名字写上,以防德莉娅有朝一日会为了治病而需要血缘近亲的帮助。但是当时艾米丽没想到布雷克也会得知这个决定。当她来到法院领取文件的时候,布雷克已经提前在那里等着她了。法官赋予了他探视权利。“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下半辈子都要与他拴在一起了,”艾米丽说。“在他的第一次探视之前,我一连好几天都睡不着。”两人之间就此开始了十分紧张的停战。接下来的两年里,布雷克按月支付赡养费,偶尔也会亲自过来看看德莉娅,然后他又想抽身而退了。“我太依恋徳莉娅了,根本没办法放手,”艾米丽说。“她还小的时候,就像一个玩具一样,有着大大的脸蛋。但是到了四岁那年,她开始问我她爸爸在哪里,她是从哪里来的。我感觉就像有人用大铁锤砸碎了我的外壳,把我的五脏六腑撒得满地都是。”

当时艾米丽正在经营着好几座日托中心,“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就干不动了,就像钟表不走了一样。”她开始遭受突发恐慌、晕眩以及嗅觉幻觉,还会经常丧失方向感。此外她的头发也开始脱落了。她的医生认为这些症状是由压力导致的,建议她接受心理咨询。“他说他要我找人谈一谈,然后他走进办公室想找几个他认为值得推荐的人的名字。那以后我就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坐在学校的办公室,我的电话响了,我的助理正在砸门。‘艾米丽小姐,艾米丽小姐,你的医生给你打电话打了快一个小时了!他说你没穿外套和鞋子就走了!你没事吧?’”艾米丽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脚上只穿着一双湿漉漉的袜子;外边正在下雪。

接下来艾米丽患上了广场恐惧症并且失去了工作。“我不记得那段时间里德莉娅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总之她没饿着。我平时根本走不出家门,除非是去接受治疗。然后我连卧室都走不出去了。一连好几天我都不能合眼,我简直要四分五裂了。”一名精神病医生为他开具了抗抑郁药。她一直与这位医生进行谈话治疗,并且开始逐渐好转起来。正当她慢慢恢复的时候,有一天布雷克突然出现她家在门外,说他要见一下德莉娅。于是曾经的循环再一次运转起来。布雷克会偶尔过来看看,然后消失不见,一次又一次总是这样。艾米丽决定她必须为了德莉娅保持坚强,不能让孩子与父亲隔绝开来。但是布雷克的动机总是不清不楚。“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他的确是德莉娅的父亲,她也知道这一点,”艾米丽说。“假如我遭到什么不测,德莉娅就会落到他的手里。我必须保证他不会伤害她,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方式就是让他尽量了解他,从而关心她。”

布雷克的关照从来都不可靠。“当他不在的时候,德莉娅有时会对我说,‘我真希望爸爸在这里,’”艾米丽回忆道。“他经常一走一年多,然后突然出现。她会问我他在哪里,我只能说,‘他兴许在工作,’或者‘他有时间的时候就回来了,’或者‘咱们干点别的吧。’年复一年我一直在分散她的注意力。每次她发问的时候,我都会感觉自己再一次从山坡上滚落了下来。”德莉娅七岁那年摔断了一条腿,哭着找爸爸。于是艾米丽只得给布雷克打了电话。五个月之后他终于回了电话,并且又过来看了看。在此期间,艾米丽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并且生下了一个比艾米丽小七岁的儿子基顿。布雷克告诉艾米丽说她是他的人,而这个新生儿则是对他的背叛。这番言论暗示的性暴力吓坏了她,因此她决定逃跑,带着两个孩子重新回到了弗吉尼亚。

当我第一次见到艾米丽的时候,德莉娅已经十岁了,刚刚赢得了一座全国学术奖,并且得到了一所磁石学校的录取。“她从来不问她是从哪儿来的。我知道她很想知道答案,”艾米丽说。“她与我谈过好几次,我们谈到了我为什么如此敏感,为什么如此疏远。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告诉她这一切与她有任何关系,我总是告诉她一切都是我的错,因为我的妈妈当年也是这样对我的。但是我对待他的弟弟却不会是这样。”艾米丽最近订婚了。她告诉我,她的未婚夫杰总觉得她对待德莉娅的态度太冷淡了。艾米丽实在无法张口告诉他德莉娅是强奸的产儿。

“治好我吧!”艾米丽对我这么说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我们两个正坐在她的办公室地板上。“我为什么不能拥抱我的女儿呢?我爱她,但是每当她触摸我的时候,就好像有一百片剃须刀片刮过了我的皮肤一样,就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我知道我不能将她推开,因为她只是个孩子,所以我就强忍着让她摸我,但是我的意识却躲进了另外的地方,而且我知道她也知道我在想什么。现在她想摸我之前总会先要求我的许可,好让我有所准备。我们之间有好多规矩,例如她绝不能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有时她会忘记这些规矩,于是我就会吓一大跳,就像被人用水泼到的猫一样。她的父亲总会鬼鬼祟祟的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永远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她也继承了这个本事。”

要想维护这么重大的秘密很不容易。“一年半以前,她给我写了一封特别伤心的信,信上写道,‘小姑娘想纽约了,小姑娘想爸爸了,’”后来有一次杰陪着艾米丽和两个孩子去纽约市参加一位熟人的葬礼,期间他鼓励她为了德莉娅主动联系一下布雷克。于是艾米丽安排他们两个共度了一个下午。布雷克过来接德莉娅的时候遇到了杰。这件事对艾米丽来说是一个转折点。“我回到弗吉尼亚之后,我的妊娠,我的事故,一切都同时涌入了我的脑海与身体当中。”她最终将真相告诉了杰,使得他大为震惊。

“她在有些方面长得很像布雷克,但是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像了,”艾米丽补充道。“现在她让我想到了我自己。我试图全心关注这一点。尽管我并不总是爱我自己,可是我总还能爱她身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可是她身上还有迫使我每天都不得不苦苦挣扎的其他组成部分。绝大多数母亲都会听任本能发挥作用,但是我的本能太可怕了。我必须不断地、有意识地压制我自己的本能,不让本能控制我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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