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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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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0,蒂娜

针对强奸受害人及其子女的偏见不仅真切存在,而且毫无理性可言。有一位博主这样写道:“这么多小孩都是乱伦强奸生出来的。儿童福利体系都挤满了,再也应付不了了。你问我怎么办?就像对付流浪猫狗一样全都安乐死。”就算对于那些观点没那么极端的人们来说,偏见也是根深蒂固的。绝大多数人都厌憎并且恐惧强奸犯,因此人们也很容易厌憎与恐惧强奸犯的后代。有很多全力支持聋人政治与神经多样性运动的自由派人士都曾经不安地表示,养育“具有那样的基因”的孩子兴许值得商榷。在这个领域里,儿童并非无条件地具有纯真属性。在母亲眼里,他是强奸罪刑的化身;在世界眼里,他是强奸犯的血脉传承。

面对着如此凶猛的偏见,一位母亲或许可以设想一段充满喜乐的亲子关系——无论是通过正宗的宗教狂喜还是通过回避自身的矛盾心态,效果都是一样的。“受害与胜利”组织的凯瑟琳.德兹乌这样说道:“我的儿子帕特里克是强奸受孕的产物——我曾试图扼杀他的生命——也正是他教会了我宽恕的真意。他不仅愿意原谅他的生父,还愿意原谅我在他小时候对他施加的生理与言语虐待。”另一位母亲在同一本书里写道,“我女儿的身份是上帝的孩子。她是上帝赐予我的礼物,引领我走出了黑暗与恐惧,走向了光明与纯正的爱。”像这样的奇迹总有两面:子女克服了强奸犯的可怕基因,母亲也驱散了自己原本的疑惧。热烈的喜悦之情对于母亲以及子女都很有助益。有一位反堕胎活动家这样写道,“我不仅是强奸的产物,还是乱伦的产物。我的母亲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的需求,背负了并不属于她的耻辱,将一名婴儿带到了这个世界——倘若事情发生在今天,这个婴儿大概根本没机会得见天日。但是她并未就此止步。由于无法提供一名子女所必需的事物——例如安全感、食物、栖身之所、学校教育——她舍弃了保留亲生骨肉的权利,在我七岁那年将我送进了收养机构。”只有意志特别坚强的人们才能将自身遭到遗弃的事实也当做他人的奉献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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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娜.戈登三岁那年向着自己的母亲唐娜喊了一声“妈妈”,结果立刻遭到了斥责。“以后别再叫我妈妈了,”唐娜说。“我不是你妈妈。”“那我管你叫什么呀?”“你叫我唐娜就行了。”蒂娜的太姥姥后来告诉她,“你别怪她,她生你的时候被人强奸了。”可是当时蒂娜根本不明白太姥姥在说些什么。“学会识字以后我查阅了字典,找到了强奸的定义。我理解了有关暴力的那部分内容,可是并不理解有关性的内容,”蒂娜回忆道。“但是在此后的大部分人生里我都觉得自己遭到了损害。”蒂娜看着自己的姐姐科琳娜想喊妈妈就能喊妈妈,并且偶尔能还能从母亲那里获得一星半点的爱与关注。“我必须时刻记住自己的地位比亲生子女低一等。”唐娜对于蒂娜的唯一一项关爱举动就是每晚在她睡觉之前为她倒一杯加糖的热牛奶。讽刺的是,蒂娜与母亲的疏远或许反而保护了她,使得她远离了母亲毁人不倦的倾向。

蒂娜与科琳娜小时候,唐娜还是一名大学在校生。当时她经历了一场精神崩溃,对待姐妹二人的态度都很差。蒂娜出生的时候唐娜住在佛罗里达,一位朋友给唐娜的母亲打电话说唐娜又生下了一个孩子。“大姑娘兴许已经让她糟蹋了,”这位朋友说,“但是你要是现在就来接孩子,兴许还能救下二姑娘。”于是蒂娜的姥姥来到佛罗里达接走了两个孩子。当时科琳娜的指尖已经缺了一块,因为唐娜曾经为了惩罚她而把她的手指按在了电热炉的电热片上

蒂娜与科琳娜在密西西比长大,姥姥对她们的关爱远远超过了她们的母亲。老太太白天在学校里教书,晚上还要去做保洁工,唯此才能贴补家用。唐娜偶尔也会过来看看,并且表示一旦等到自己振作起来之后就要把科琳娜接回去。但是她从没对蒂娜做出过同样的承诺,而蒂娜也很快放弃了寻求母亲赞许的尝试,一心一意站在了姥姥与姨妈们那一边,因为事实证明她们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人。因此蒂娜比科琳娜更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虚伪做派。“看电视的时候,科琳娜总喜欢坐在唐娜的腿上,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她回忆道。

蒂娜八岁,科琳娜十岁那年,她们的姥姥去世了,享年只有五十八岁。当时年近四旬的唐娜没有能力照顾她们两个。有一个远房表舅觉得不应该让姐妹俩分开,并且同意照顾她们两个。于是姐妹二人又搬到了康涅狄格。苏珊舅妈与托马斯舅舅为姐妹俩提供了物质保障,但是他们治家很严,平时的态度也很生硬。唐娜会为科琳娜寄来日用品包裹与圣诞礼物,蒂娜则什么也得不到。于是托马斯舅舅告诫唐娜,要么给两个孩子都送礼物,要么就干脆什么都别送。从那以后礼物就被信件取代了。蒂娜收到的信件冰冷而又一本正经,科琳娜收到的信件则总是感情外溢,每一封信都许诺不久后要将她接回去。姐妹俩在康涅狄格的住宅曾经发生过火灾。两年之后科琳娜试图在屋子里重新放火并且当场被人发现,她被送进了一家少年管教机构,另外一个表舅在她得到释放之后短暂地看管过她一段时间,但是她希望搬回唐娜身边,而唐娜却不肯收留她。从此之后科琳娜就彻底垮掉了。苏珊舅妈与托马斯表舅再也不肯让她进门,于是十五岁的科琳娜就沦为了密西西比街头的流浪者。

蒂娜独自一人住在舅舅家里而科琳娜却不能进门,这使得她非常痛苦,因此决定前往寄宿制学校上学。“我大概总是有那么一点幸存者的本能,”蒂娜说道。她考入了一所女校,学校里一共有一百六十名学生,算上她本人在内只有七个学生是黑人。后来她在学校里吸食大麻并且背了处分,舅妈与舅舅也就不再管她了。“学校里的人都管我叫孤儿,”蒂娜回忆道。与此同时,科琳娜开始小偷小摸以及吸毒。蒂娜考入纽约大学的时候,科琳娜患上了艾滋病。“唐娜联系了我,跟我说了很多科琳娜的坏话,”蒂娜回忆道。“我说,‘我理解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其他人对此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唐娜说,‘其他人是谁?’我说‘包括你在内的其他人啊。’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试图联系过我。”但是姐妹二人依然保持着联系,而且在科琳娜二十三岁去世之前的最后几年里蒂娜一直经常去医院探望她。

“无论唐娜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科琳娜总是劝我去主动联系她,原谅她,”蒂娜说。“因为我知道这样做对科琳娜意义重大,我当真给唐娜打个电话,希望她也能给科琳娜打个电话,说她爱科琳娜,并且愿意为她祈祷——反正科琳娜马上就要死了,说两句话又能怎么样呢?唐娜说,‘我觉得我做不到。’然后她又说,‘我知道我之前做出的人生选择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如果我能补偿你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能做什么。’我说,‘你可以给科琳娜打个电话,这样一切就都过去了。’她说,‘我听说她卖淫,我听说她还吸毒。’我说,‘首先你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其次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快要死了,你没有必要谈论她的人生或者她的所作所为。你只要给她打个电话,说你愿意为她祈祷,愿意在心里想着她,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随便说点什么就行,说什么都行啊。’她说,‘我觉得我做不到。’她也的确没有这么做。”

蒂娜考入了哥伦比亚法学院,随着她的成就与日俱增,唐娜再一次试图联系她,给她打电话询问自己是否能够得到参加毕业仪式的请柬。蒂娜说,“我有好几年都没有跟你说过话了,上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仅仅向你提出了一个请求,你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所以现在你也别指望进入我的生活了。”

蒂娜成为了一名公共辩护律师。她从小就饱受不公正的对待,因此为其他人辩护使她获得了很大的慰藉。我第一次见到蒂娜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我想知道她是否害怕成为一名母亲。她答道,“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但是在很多方面来说我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我的姥姥给了我们这么多的爱,尽管我只陪她生活了八年,她依然对我的为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蒂娜已经订婚了,她的未婚夫出身于一个温暖且支持的家庭,“与我们家完全相反。”她的未婚夫感情很丰富,“有些时候我会突然发作,‘你用不着每次走进卧室的时候都抚摸我一下。’他知道我受过怎样的伤害。”如今的蒂娜正在努力构建一段能够消解过去经历的人生。“我从来都不知道唐娜怀上我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诅咒的效力如今已经消散了,就让诅咒停在这里吧。”她将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似乎在表明一遍又一遍被命运推开的爱如何找到了最终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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