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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2015年12月“番禺打工族文书处理服务部”镇压事件述评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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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国家为何要打击服务部?

国家为何要打击服务部?

什么理由,让国家转变了“允许生存、适可而止”的态度,大张旗鼓地打击服务部?2010年前后,服务部把精力转向工人集体行动的深层动机是什么?服务部以及被捕人士,是否真的构成了对统治秩序的威胁?这要从珠三角工人精神面貌的变化说起。

珠三角的上千万产业工人,逐步解决温饱问题后,各种“文明需求”(从了解法定权利、重视生活质量到家庭观念的转变)相对增多,但长期受到主流社会的漠视。近十年来,他们不仅需求的层次提高了,眼界也开阔了,许多人正在追求更接近“体面市民”的生活方式。珠三角的罢工,因此有了相应的变化。从反对拖欠工资、要求加薪或抗议取消年终奖,开始过渡到更复杂的一些要求,比如补缴社保,搬厂时的离职补偿。

工人要求的复杂化,意味着早晚得面对劳资之间更有韧性的较量,包括阵营分明的经常性谈判。说到底,要把工人作为一个阶级的自我组织,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但近十年来,投入抗争的工人,无论有什么样的物质目标,都普遍没有触及一个问题:如何长期斗争?或者换个问法:到底要不要长期斗争?

工业飞跃带来的惊人就业机会,生活改善造成的“放松感”,工人在工厂生活中长期形成的务实、谨慎和忍耐,决定了珠三角工人的“回旋余地”很大。从思想到现实,他们还远远谈不上无路可退,或感到无须后退,而应该与眼前的老板坚持不懈地斗下去。有时,工人也会自发喊出“改选工会!”的口号,但多半是把“工会活动”当作解决眼前矛盾的又一种手段,而不是工人集体自我保护的长期行为。简单说,珠三角工人阶级尚未遭遇“猛击一掌”式的转折[19],还没有出现以集体行动产生工人组织,以经常性的劳资较量,在一定范围内落实工人利益的明显倾向。

与此同时,某些西方主流工会早就急不可耐地希望进入中国的劳动力市场,建立起他们极之纯熟的劳动力买卖规矩。以追求市场稳定为目标的劳资集体协商制度,是“买卖规则”的重要部分,也是统治秩序的一根支柱。而在国内,希望在劳动力议价制度的规范过程中分一杯羹的,更是不乏其人。

迄今为止,服务部一类机构对珠三角工人的影响,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这么多年里,受国家政策所限,这些机构对工人的接触、协助(从工伤官司到补缴社保),一直停滞在个体或小群体的范围。相比珠三角几千万工人以及文员、技术员的庞大基数,机构打过交道的员工数量,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形象一点说,这些机构就像一群级别很低的劳动力议价代理商,在市场的某个角落里惨淡经营,难以出头。假如有朝一日成为劳资集体协商制度的一个参与者,机构的影响将空前扩大,顺理成章,也将获得更扎实的物质基础(从收取工人会费到拿国家项目)。相应的,机构的头头,比如曾飞洋,可以得到远比现在体面的收入与地位。

但大生意不容易做。在国家或明或暗的限制下,就连打出一定名气的服务部,支撑了快20年,在“创收”方面还是不成气候。2015年12月的抓捕事件中,警方翻箱倒柜,却只坐实了曾飞洋有一部车两套房[20]。

自2011年起,曾飞洋半公开地接受了“中国劳工通讯”的资助[21],延续到他入狱为止。这是服务部的一个重要转折,埋下了五年后灭顶之灾的伏笔。“中国劳工通讯”是一家具有美国政府外围背景的机构,1994年成立于香港。它资金比较充裕,专门致力于向中国引进西方主流工会的“劳资合作”模式[22],多方渗透内地工人,是国内警方的长期侦察对象。

曾飞洋为何冒险接受了“中国劳工通讯”的资助?也许是因为广东当局昙花一现的“态度松动”而误判形势,急于在劳资集体谈判的新时代抢到前排位子[23]?也许是厌倦了到处化缘讨一点小钱,想拿到一张貌似稳定而有潜力的“美国饭票”?又或者自欺欺人地以为与有关部门建立了足够的默契,惹不了大麻烦?[24]

不管怎样,曾飞洋的决定是一场赌博。因为“中国劳工通讯”给他的主要任务,是介入工人行动,推动劳资谈判[25],必然把服务部推向社会冲突的漩涡中央。“中国劳工通讯”主张引入劳资谈判,以便“减少劳资冲突,避免不必要的罢工,化解劳资敌意,实现劳、资、政三赢。”[26] 但服务部的有关实践证明,先要发生威胁到老板赚钱的工人行动,然后老板才愿意坐下来谈。“中国劳工通讯”期望减少罢工,但它通过服务部搞的活动,现阶段而言,客观上让工人更容易“寻衅滋事”。开始反抗的工人往往变得不计后果、难以控制,冲击厂内的管理秩序,可能让劳资对立复杂化、长期化。以上种种,踩到了统治者的禁忌神经,让它必须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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