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小说:关宁旧将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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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三,呵呵

  韩云波无意伤他性命,只将枪花团团抖开,罩住那黑衣人的头面、前胸,给一众官军留出机会下手。那黑衣人转回身来和韩云波一个照面,却浑身一震,掌中刀莫名其妙的一缓。韩云波也忽然间感觉此人的刀法似乎似曾相识,正要想招法试探那黑衣人的底细,忽听一声锣响,十几名骑马的军官带领百余名军兵从后面疾冲过来。那黑衣人见局面逆转,也不愿恋战,手中刀花一变,化虚为实一刀重重劈在韩云波的枪杆上,枪杆受力顿时被压的如同弯弓一般。韩云波心中大喜,正待反手挑枪点刺对方的前胸,那黑衣人却借枪杆反弹之力跃身窜上屋脊,一俯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抛下了地上乱成一团的官军,和目瞪口呆的韩云波。

  那一队官军冲到,先将官轿护了个风雨不透,然后救治伤者,清点伤亡。一个带队军官问名了韩云波的名字和住址,便打发他二人赶快离开,韩云波也不愿与官府纠缠过多,正好带着谢全匆匆赶回客栈。

  半夜里,韩云波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这一场交手韩云波躺在床上反复回忆了数遍,他总觉那黑衣人自己似曾相识,因为对方的刀势、刀法自己太熟悉了,尤其是对方最后刀砸枪杆借力逃遁的那一招,十几年来也只有一个人在韩云波面前用过。可是那个人在四年前就已是个死人了,又怎么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可如果不是他的话,谁又能把那一把扑刀使得如此刚猛、凌厉。韩云波直想到天明也猜不透那黑衣刺客的来路,他躺在床上和衣眯了一会儿,等到天亮起床,拿起通关文书又直奔西城兵马司衙门而去。

  兵马司主事军官看了看文书,提起印来准备往上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拿印的手停在半空问道:"你就是怀远镖局的当家副总镖头韩云波?你的兵刃是长枪?"韩云波忙躬身点头作答。那主事军官摇摇头道:"这文书我盖不得。"

  韩云波眼中几乎急出火来,他连忙伸手入怀,掏出十两雪花纹银递到那军官手边哀求道:"军爷,麻烦您高抬贵手,我们百多人口人等着过江呢。求您给个方便吧。"那军官叹口气接过银子道:"韩总镖头,不是我们衙门难为你,只是你这件事情,牵扯太多,上面着重提了不让放你们走,我也没办法,你还是回客栈等几天吧。"任凭韩云波苦苦哀求,那军官就是不盖印,也不说缘由,只推托是上面的军令。韩云波无奈,只好怏怏而回。

  韩云波走到客栈门口,只见客栈外密密站开两排军兵,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与前日那些兵痞截然不同,显然是经久调练的精锐。韩云波见此情景心中一沉,疑是镖局出事,忙大步朝客栈前门奔去。

  门口处两名军官拦住韩云波上下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他随身不离的大枪,笑道:"这位就是名震江淮的韩总镖头吧?"韩云波不知祸福,只好小心的点头承认。那军官笑笑道:"韩总镖头好大的架子,让我家大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我二人是大人的亲兵头领,我叫米单,他叫范双,总镖头他日高升了,别忘记我们兄弟哦。快请跟我进来吧。"韩云波不明就里,想不出扬州城里有哪位大人与自己相识,又不放心客栈内的镖局众人,只好心怀忐忑的跟随那两名军官走进客栈大门。

  刚进大门,只见一位官员正坐在院内八仙桌后埋头批阅公文,往来传递公文的亲兵络绎不绝。韩云波见到这官员猛地大吃一惊,这官员身材不高,又黑又瘦,帽子搁在桌角,右手袖子高挽,正低头仔细批阅文书,这官员的姿势、身形,和当年自己最敬仰的大帅、辽东督师袁崇焕一模一样!而当年袁督师公务繁忙,也是习惯走到那里就地找张桌子来办公,也是这样一个免冠、挽袖的习惯,韩云波以为眼前此人是袁督师死后复生,惊讶的险些喊出声来。那批阅文书的官员听得脚步声抬头朝这边看过来,韩云波见到那官员的脸才嘘出了一口气。袁督师是南方人,身瘦面窄,此人虽身瘦,却是方面大眼,两道浓眉只插入鬓,面貌相差极大。

  只听带路的米单躬身道:"督师大人,怀远镖局韩云波带到。"督师?韩云波心中一动,此人同袁大帅一样,也是督师,这整个江南大明朝只有一个督师,就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史督师。韩云波早闻江南传颂史可法清廉、贤能的大名,见在此等自己的人竟然是堂堂兵部尚书、朝廷的督师钦差,心中顿时一阵惶恐,忙上前跪倒参拜:"史大人在上,草民让大人久等,实在是死罪!"

  史可法放下文书起身搀起韩云波道:"本督师今天是来道谢的,昨夜遭逢刺客,多亏韩将军仗义援手,不然让清军得了逞,本督师这一颗头颅本无所谓,但此时大敌当前,韩将军救了本督师就等于救了扬州城的数十万百姓啊。"

  韩云波闻言不由心中翻涌,难以自持,让他感慨的一是史可法礼贤下士的度量,二是史可法口中韩将军这三个字。这三字他韩云波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听人提起了,此时乍然听到,仿佛又回到当年宁远军中铁骑纵横,跟随袁督师气吞万里如虎的时候。韩云波明白,史可法必定是多方查问,才对自己的底细如此清楚,一句话、三个字就插进了他心中最隐讳、最柔软的地方。韩云波只觉一幕幕陈年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前争相翻涌,他手捧史可法的双腕,一声"督师大人…"哽咽难言。

  史可法拉韩云波坐下,缓缓道:"韩将军这些年来受委屈了,当年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使我朝自毁长城,忠良寒心。这些年虽然公道自在人心,但当年那些为国捐躯将士的生命却再也换不回来了。"

  韩云波含泪长叹道:"史大人,袁督师他…他冤枉啊!这世上可有率九千军马驱千里星夜勤王的谋反么?可有身陷牢狱仍写信劝部下众军与清军死战的谋反么?当时末将在祖大人麾下,京师勤王一战,袁督师下狱、满桂副将战死,而朝廷却寡恩薄赏、猜忌大将,草民寒透了心,实在不愿再战了。"

  说到这里,史可法也唏嘘不已,他叹口气说:"如今清军虎狼之师已经入关,前日兵锋已过山东,本督师随统有四镇,但…其中难处颇多。所以想请你韩将军这位关宁名将出山,协助老夫固守扬州。老父愿禀明圣上,下诏为袁督师正名。"

  韩云波沉默片刻道:"正名又如何,死去的将士终究不能复生。史大人,韩某一介武夫,到了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只想做一名镖师,挣下几间破瓦寒舍,购几亩地,苟活性命于乱世。不愿再统军为将,为朝廷卖命了。"

  史可法殷切道:"韩将军,扬州城易攻难守,但本督师却在此开府誓死不退,为的是给数百万百姓挣出几天南撤的时间来。清军铁骑南下,从济南到扬州除淮河外无险可守,一天一夜可进八十里,而我百姓扶老携幼蹒跚南避,一天行走不过二十里。大丈夫身怀文武艺,自当上报天子,下佑黎民,方不负一身艺技。本督师今日亲自前来请你,你纵然对朝廷心冷,但未必就放得下江淮这数十万黎民百姓吧。我想袁督师若今日在此,你必定会马首是瞻,听从号令,那袁督师一生征战又所谓何事?不过是上为朝廷、下为百姓罢了。"韩云波闻言低头不语,却也不做答复。

  史可法见韩云波还在沉默,笑了笑,随手抽出一份通关公文,用笔写上"准许渡江"四字,放在桌上用食指轻轻点了一点。韩云波一向机敏,他恍然明白方才在兵马司,主事官员不肯在通关文件上盖章,也不肯说缘由,只反复说"上面有令",原来根结是在这里。韩云波抬眼朝史可法望去,史可法神态安详,双目中满含殷切,还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韩云波明白了,他若是不答应,恐怕怀远镖局这百多号人永远都过不得江去,他若走其他渡口,肯定还会有人从中阻隔,同时清军兵锋南下极快,他没有时间绕路而行了。

  韩云波想到这里轻咳一声道:"督师大人如此厚爱,韩某恭敬不如从命。不过韩某久疏战阵,实在带不得兵,正巧近日有人谋刺督师,韩某愿留下来护卫督师安全,一旦擒拿刺客后,即刻南去。此时还请督师签发公文,立刻放我镖局人等过江。"

  史可法见韩云波已愿意留下来,当下也不愿过多勉强,日后大可从长计议。便当下用印,交付一名军兵,并吩咐他亲自带镖局车队到南京,一路负责照看,不得有误。又大力褒赞了韩云波一番,让他暂时在自己身边做一名贴身亲兵,马上移入府内居住。

  韩云波送走了史可法,一时间心乱如麻。大明朝在江北的四镇虽有大军十几万,但兵骄将悍,抢掠百姓勇猛无比,接战必然一触即溃。扬州城不必宁远,四面通衢无险可守,死守扬州这一仗必败。作为战将最不愿意打的就是未战而知必败的仗。韩云波从军数年,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战争留给他的只有满身的伤痕,和时常让他一身冷汗的噩梦,如今再让他回到军中,无异于重回到噩梦中一般。韩云波叹了口气,手捏通关文书,坐在史可法曾坐过的桌边,半响无语,这一张通关文书,就是他韩云波的卖身契,回想一路走来对官军的奉迎、对劫匪的忍让、局内镖师的冷言冷语,韩云波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侮辱。若不是托着三局南撤这副担子,他这条刚烈的汉子何曾如此对人屈膝奉迎过。

  韩云波手捏文书,上面红彤彤的印章映的他胸口生疼。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我说呢,一个通关文书办了两天,原来是找机会攀高枝啦。以后韩军爷升官发财,可要照顾照顾我们这些穷保镖的啊。"韩云波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张鹏,一路上不论自己如何行事他都会有一大堆挑刺的怪话说,韩云波越是强忍怒火不发作,他越是得寸进尺愈发的嚣张,丝毫不把韩云波这个总局副总镖头放在眼里。随着韩云波的退让,连各镖局趟子手对他的态度也日渐怠慢。

  "这一路上磕头作揖的走过来,丢的是怀远镖局的人;投靠官府、升官发财,是人家韩某人自己的造化。"

  韩云波转过头去,朝着张鹏怒目而视。张鹏吐掉手里的牙签,冷笑道:"看什么看,你能把老子吃了!老子的马要不是因为你能让那帮人抢走。"韩云波胸中痛楚,他仰头看去,二楼上的窗户中探出大大小小数十个脑袋,都是各局镖局的伙计。这些人有的神情嬉笑,有的面带不屑,有的幸灾乐祸,都爬在窗台看他韩云波出丑。韩云波低头看了看手中这份用身子换来的通关文书,一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抄起长枪,单手托枪头也不回,一招凤点头刺向身后的张鹏。这一枪去势如电,张鹏还未反应过来,一尺三寸长的枪尖带着劲风从他鼻前滑过,贴着张鹏的脖根刺穿了他右侧衣领,冰凉的锋刃紧贴在他脖子上。张鹏大惊之下回身要走,韩云波一声断喝:"站住!"回身一抖手腕,大枪如巨蟒吞吐,在张鹏眼前抖出一个枪花,擦着他左侧脖根在他另一边衣领上刺了个对穿。张鹏面色一白,不敢再动,韩云波单手催枪,枪头闪动如电,转瞬间连刺七枪,贴着张鹏两掖、腰侧、裆下、膝窝,在他衣服上前后刺穿十四个窟窿,枪枪都贴着张鹏的肉皮,冰凉的枪尖寒透了张鹏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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