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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关宁旧将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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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小说:关宁旧将

      关宁旧将

      咳咳,据查,崇祯2年,清军绕过屡屡碰壁的关宁军防御范围,从北面越过长城直扑皇城,关宁军精神领袖袁崇焕进京勤王,竟然被诛,关宁铁骑最辉煌的时代就此中止。此后崇祯不断征调关宁军中曹变蛟、曹文诏等勇将进关征缴农民起义军,关宁军被不断的拆分、稀释,战力锐减。崇祯4年,关宁军最后的领袖祖大寿在大凌河死守至城内食人,无奈杀何可纲诈降,逃回锦州继续守城。崇祯14年,各路关宁军旧将在洪承略的指挥下援救锦州,不料被围松山,十三万大军转瞬间分崩离析各自逃生,祖大寿无奈出降,关宁铁骑就此一蹶不振。崇祯17年,李自成西伐山海关,关宁军最后一只队伍仍能将李自成的精锐力阻于关下。随着吴三桂的降清,叱咤疆场二十余年的关宁铁骑终于风卷云散,而我们的故事也就在这时开始。

      正文

      初夏时节,北方的雨水正稀,田野、官道中四处弥散着烟尘。就在年初,在陕、豫一带举旗造反,几经起伏的李自成终于成势,势如破竹的从陕西杀入京城,逼死崇祯帝,自己做了皇帝。入京后李自成草率出兵山海关,在一片石战场被吴三桂的关宁军与清军联手大败。满人三十万虎狼八旗兵随后进关,江北各地的明军或望风而降、或一战即溃,一个月间战线就从京畿推移到了山东。鲁北的三千里江山尽成了满人的天下。

      时局混乱,万事难行。怀远镖局的副总镖头韩云波眼望着身侧缓缓而行的十几辆大车,眉头紧皱。怀远镖局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在九省设立分号,历经三朝而不衰,鼎盛时局内著名的镖师、趟子手将近万人。自崇祯帝继位以来,天下疲弊、贼盗蜂起,千百人规模的匪盗团伙多如牛毛,比成伙贼盗更难惹的是剿匪官军。镖局迫于生计,无奈先后关闭了陕西、河南、湖北、四川等几省的分号,将人员都转移到沿海的富庶几省,生意虽大不如前,但还可以勉强支应。日前时局愈发混乱,总局将山西、北京的分局都撤到了山东,随着清军兵锋南移,北方三局的人员又都要渡江撤向江南,而韩云波就是总局亲派山东指挥撤局的副总镖头。此时韩云波心中暗自感叹,这镖局也如同大明朝军队一般,望风南下,将近百年的基业都供手送与了他人。

      临行前,总局的总镖头、大当家赵括虎拉着他的手说:"好兄弟,这次撤号非比以往,要提防的不是土匪,而是乱军,咱们是舍银舍帐不舍人,你千万要一个不少的把北三省分局的人给我带回来,只要人在,咱们就是什么都丢了也不怕。"韩云波在镖局中奔走多年,自然知道撤局的种种危险和麻烦,自他来到济南后,与山西、北京、山东三家分号的镖头反复商量、仔细筹划,才定出了一条最稳妥的南撤路线,用飞鸽传回总局。在得到总局的首肯后,他遣散闲杂工人,安置好宅院、产业,点齐一众镖师,连同家眷共计百余人,带着细软家什,装载了十三辆大车,在六月初三的早晨启程南下。

      车队过了泰山西转济宁,一路向南。这一天行到中午,打前站的山东分局趟子手回报,说再走五里路边有处树林可以休息,韩云波想了想让车队加快,到林中歇息去。行到林前,韩云波发现这片树林分大小两块,大林子枝叶茂密,又近邻官道,已有不少的行人在林子里休息,小树林距离官道有两三里远,林中枝叶稀疏的多,又隔着一道土坡。韩云波示意众人转车头到小树林去休息,可众人赶了半天的路,个个都是灰头土脸一身臭汗,见到树林再也挪不动脚,谁也不愿多走两三里去小林子。众人当下也不顾韩云波的命令,跟着山东分局的镖头张鹏呼啦啦都扑进了道边大林子里,松开马带、放开绑腿坐到树下休息,张鹏一迭声的招呼趟子手们给他捶腿、打扇、买西瓜。韩云波见喝止不住山东分局的众人,无奈只好带着山西、北京两分局的车辆也跟着走进林子。

      韩云波看着躺在树下袒胸露怀的张鹏叹了口气。张鹏自幼就在镖局,是老总局主的关门弟子,在各分号中是有名的眼高手低的刺头,而韩云波入局不过几年,恐怕在张鹏眼中,根本就没把韩云波头上这"总局副总镖头"的名号放在眼中。韩云波点手叫过来北京分局的镖头万海明,让他派几个得力的趟子手前出两里外探风。北京分局的看门老汉谢全走过来,举起手中的醋葫芦朝韩云波身前一递道:"韩当家的,来一口?这可是出河北时在灌的静海独流老醋啊,喝上一口不仅生津止渴,还不怕中暑。"谢全是个老山西,一辈子醋葫芦不离身,五十多岁了依旧是孤家寡人,一年前给北京分局看大门,因为无处安置才由韩云波决定带着他南撤。韩云波笑笑,他入局时间不长,又一入局便是总局副总镖头的高位,下边各局的镖头当面恭维他的不多,背后不服的却不少,韩云波不敢端架子,对上对下都是客客气气,在一众普通镖师中颇有人缘。"谢老,您自己快喝吧,过几天,您这葫芦就该换镇江的香醋了。"

      "那感情好,"谢全望望一旁悠闲自在的张鹏,低声道:"韩当家的,这里是山东的地界,就由着他吧,再忍几天,等平安过了江,您不就把这副担子卸了么。"

      韩云波叹口气道:"谢老,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林子靠近官道,咱们车队庞大,又扎眼,如果万一有官军路过此地,万一有事,那如何是好?"

      谢全笑笑道:"那就那么寸,正好过队伍?呵呵,我老汉先去买块瓜吃,你就忙你的吧。"话音刚落,前面探路的趟子手飞马回来,疾驰到韩云波身前道:"韩当家的,前面一股官军,摸约有一百多人,正朝这边走过来。看样子是股从附近转过来的游军。"

      怕什么来什么,韩云波脸色一变,转身招呼各局镖头,吩咐家眷们赶紧上车,把帘子放下来盖住。指挥人降三局的车辆都拢在一起,众人乱纷纷的穿衣、扎绑腿,聚集在车前坐下,忐忑不安的等着那股官军到来。谢全颤巍巍的把醋葫芦藏在身后,嘴里嘟嘟囔囔道:"真是说嘴啊,怎么说来就来啊。"

      官道上腾起一阵烟尘,大群畅怀露背的官军拖枪拄刀乱哄哄地朝树林走来,这群官军显然是驻扎在附近,身上没有带行军的背囊、水壶,倒有不少人在腰间围着不知那里抢来的各色包袱。转眼间这群官军如饿猪奔槽般冲进树林,围住那卖瓜汉子的西瓜大吃起来,有的抽出腰刀将西瓜切开扔给人群外的同伴,有的直接抱住西瓜一拳砸开自己抱着大嚼。

      那卖瓜的汉子眼望这群官军有些不知所措,半响之后才回过神来,忙抓住身边最近的军兵道:"军爷,可怜可怜小人,您吃瓜要给钱的啊。"

      那军兵三角眼一立喝道:"他娘的,爷为你们这些老百姓守城抗清、剿匪缉盗,吃你几块破瓜还要钱?没有,一文钱也没有!"那汉子一车瓜顷刻间连吃带糟蹋被去了个干净,他那里肯依,当下抓住那三角眼的手臂死死不放。那三角眼被揪扯的烦了,口中答应道:"好好好,值多少钱我都给你。"说着左手扳过卖瓜汉子的右肩,右手却抽单刀一下捅进卖瓜汉子的小腹,这三角眼将刀反转,刀刃朝上发力一提,同时向右扳倒那卖瓜汉子的上身,避开了喷溅出的鲜血。那卖瓜汉子肚腹尽破,"咕咚"一声伏到在地,顿时气绝。

      韩云波身边不少镖师纷纷转头不忍再看,那三角眼俯身在尸身上擦干净钢刀,又狠狠踢了一脚,咒骂几句,将尸体腰间沾满血迹的钱褡裢扯下来。这时一个军官大步走过去一把掌抽在那三角眼的脸上,恶狠狠的骂道:"你不长眼啊!杀人也不看地方,血都溅到老子的西瓜上了,还让老子怎么吃!"那三角眼诚惶诚恐,慌忙从同伴手里拿过半个西瓜递给那军官。那军官冷哼一声,先抓过那钱褡裢,摸出铜钱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接过西瓜转身而去。

      这一幕看的镖局众人触目惊心,方才还红着脸和他们讨价还价的卖瓜汉子,眨眼间就倒在血泊之中。更令众人吃惊的是,这一群官军似乎对此事习以为常,若无其事的或蹲或立在尸体旁边大口吃瓜。韩云波冷眼看着这些官军,眉头紧皱,握马鞭的手紧攥的发白。

      一众官军吃完瓜边准备整理鞋袜上路,乱纷纷的朝林外走去,韩云波见他们准备离开,刚送了一口气,忙使眼色让大家催动大车背向官军向外走。众人明白身处险地,均不敢高声张扬,手下加紧推动车辆催赶骡马,想尽快甩开这帮瘟神。

      那带队的军官却忽然回头注意到韩云波这一队车马,他打个呼哨带领手下转身围拢上来。镖师们顿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纷纷挡在车前或沉腰坠肩,或手按兵刃,个个如临大敌。军官用下巴指着一名镖师道:"你们干什么的?车里是什么东西?"那镖师看了看张鹏,强自镇定道:"军爷,我们是济南怀远镖局的,这车里都是我们的家眷,都是老婆孩子。"

      "家眷?"那军官冷哼一声"我看是八成是藏着满人的奸细,给我打开来看看。"

      "不可!"韩云波连忙站到前边,陪着笑脸道:"这位军爷,车里都是我们镖局里行动不便的老人,有的还中了暑、闹了痢疾,实在是不能行走,军爷也要闪避一下,别沾染上痢疾,就误了您的千金贵体。"

      那军官听见有痢疾病人,就有些犹豫,倒退了两步远远的站在一边打量这十几辆大车。偏生那三角眼是个不怕邪的,伸出刀鞘就去挑身前的大车的门帘。他这一动,护车的趟子手一把抓住他的刀鞘,反手就拔出了自己的单刀拦在三角眼的身前。那车中坐的都是镖师、趟子手们的妻女、姐妹,如果让这帮禽兽发现还了得。众镖师见有人拔刀也等不得号令,一阵金铁啸鸣,众人刀剑纷纷出鞘,一起逼住了面前的官军。那军官大喝道:"反了,反了!来人啊,都给我拿下!"一众官军顿时也剑拔弩张的冲了过来,将镖局车队围在核心。

      "慢着!"韩云波并不怕这些官军,这些不过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但是他身上背负总局交付的不能损伤一人,全员撤回南京总局的担子,这一路上万万不能有人员折损。更何况这股官军只是一小队,附近肯定有大队人马驻扎,万一惹恼了他们,杀良冒功的事情他们就未必做不出。想到这里,韩云波回身喝斥道:"都放下兵刃,不许跟军爷无理!快快都把兵刃放下!"山西、北京两局的镖师们相互看了看,缓缓收起了兵刃,只有济南镖局的众人仍在举刀戒备。

      韩云波抱拳躬身道:"这位军爷,我们怀远镖局在全国有十几家分号,一向安分守己,没干过丝毫有损招牌的事情。况且总局也曾给朝中马、杜几位大人护送过家眷,自然决不会干那些……"韩云波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厉声打断"他娘的,你拿朝廷里那些个文官儿们来压老子?娘的老子在这里拼死拼活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躲在谁怀里逍遥快活呢!"众官军顿时鼓噪起来,数十根长枪伸到韩云波的眼前晃动,更有一群官军冲到车辆前面与拼命拦阻的镖师们交上了手。

      韩云波眼见局面难以控制,情急之下一跺脚仰头长啸,啸声如同洪钟大吕齐鸣,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用双手掩住耳朵,满面痛苦之色。韩云波一声长啸阻住众人交手,同时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子递给军官高声道:"这位军爷,咱们既然在此相见就是有缘,这些薄利不成敬意,全当犒劳诸位军爷当差辛苦,还请军爷放我等一马。"接着韩云波回身道:"枪来!"趟子手忙递过韩云波的兵刃六瓣铁莲枪。韩云波托枪在手随手一投,大枪将身边一棵合抱粗细的枯树穿了个通透,枪尖穿过树干红缨乱颤。韩云波接着跃到树前一掌拍出,枯树轰然从穿透处短为两截,重重砸在地上,韩云波道:"把这树砍了,做成火把,送给军爷一些,方便军爷夜巡时照路。"

      韩云波这一出手,运气长啸、投枪贯树、运掌击断,显露出一身臻至化境的内外功夫。不但镇住了那些气势汹汹的官军,连济南镖局的一众武师也不由得暗自佩服。那军官也是识货之人,何况那一把银子和这许多恭维话也给足了他面子,当下便挥挥手道:"不必了,你们赶路去吧。"喝令军卒收起兵刃,放镖车南行。

      车队缓缓从官军身边经过,众镖师和趟子手或骑马或步行紧紧跟随,张鹏的坐下马通体棕色极为神骏,趟子手牵马经过时,那军官眼睛一亮,一刀斩断缰绳将马拉到自己身边道:"这马归我了!"张鹏怒目圆睁就要上前抢马,韩云波一把将他拉住,将自己那匹"夜行龙"的缰绳塞进他手里,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一边催动车队速速南行。张鹏走出好远,回头朝官军远去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道:"土匪!去你娘的大明朝,让满人都砍了你们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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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倒数第二

        那黑衣人顿时成了网中鱼,被大网裹的如同粽子一般,几只勾镰枪从人群中探出,制住了那黑衣人的头颈四肢,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韩云波分开人群举起灯笼朝那黑衣人照去,那黑衣人兵刃被夺,困在网内,却仍然双手捂面不住的躲避韩云波的目光。韩云波心中起疑,让众人撤开那黑衣人的胳膊,灯光照射之下,这黑衣人左脸上鲜血迸流,面色蜡黄双目凹陷,两腮深陷。韩云波仔细打量此人面相,"啊呦"一声大惊失色,"是你!怎么会是你?"

        那黑衣人并不答话,只紧闭双目咬紧牙关,任凭脸上的鲜血淋淋落下。米单喝道"老实点,敢夜闯督师府,以为我们都是吃白饭的啊!"指挥众人将那黑衣人用铁链锁住,抬向死牢,韩云波却手持灯笼愣在当地,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云波心中一阵翻涌,真没想到刺客竟然会是他,两人在扬州城第一次交手时韩云波从他身后出枪,他回身招架时见来者是韩云波,身形一顿,然后掉头便走,似乎很惧怕和韩云波交手。方才韩云波躲在树上倾全力一击竟然不能得手,显然这人功力极高,而他受伤之后却冒性命之危单手持刀,只为腾出一只手来遮脸,这都让韩云波百思不解。直到看到了这人的面容,韩云波才恍然大悟,灯光映照下韩云波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张英武凛然,不怒自威的脸,怎会消瘦成如此病色。

        韩云波默立片刻,转身朝督师府书房疾奔而去。时下已近四更,方才外面又是一阵喧哗,韩云波本以为史可法仍在安睡或被吵的烦躁,小心迈进书房才发觉史可法仍在案前署理公务,似乎对外面的嘈杂毫不知情。

        史可法听得足音,见韩云波立在门外,直了直腰道:"刺客拿住了?"

        韩云波点头道:"回禀督师,刺客拿住了,但草民恳请督师法外开恩,草民愿劝说刺客弃暗投明,回归我大明,为我军中出力。"

        史可法略一迟疑,问道:"云波,此人必是你旧日相识吧?"

        韩云波没想到史可法眼光如此锐利,却一时无话可说,堂堂关宁虎将,如今却做了满人的杀手,这让他这个旧日战友还如何有面目解释。

        史可法见韩云波默然不答,长叹一声道:"云波,你去把,如今我大明真的是求才若渴啊。我刚刚得到军报,江北四镇中守南通的兴平伯高杰,因骄横属下,被偏将许定国刺杀,许贼带本部星夜投降了清军,高杰步下三万兵卒群龙无首,已散如溃蚁……唉,我已派人前去收拢,如今我幕府中,实在是太缺乏将才了。江北四镇一向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之势好比这几案折了一足,局面已经难以支撑了…."

        韩云波拿着史可法的手令在大牢内一路通行,天字号死牢在牢内最西边,三面石壁,一面是两层手臂粗细的铁栏杆,横着十七根,竖着二十五根。韩云波手举灯笼站在牢前,牢内的黑衣人满脸血污,上身赤裸,露出十几条纵横的疤痕。此时这黑衣人被铁链牢牢的捆在石壁上,正在痛苦的挣扎拉扯,低沉的呻吟声连绵不绝。

        韩云波一见顿时心中大痛,几步跑到牢前喊道:"鲁二哥!鲁二哥你怎么了!"那黑衣人似乎根本听不见韩云波的话,只顾扭动身躯将铁链扯动的哗哗作响,浑身疼的抽搐不止,满口钢牙咬的咯咯作响。韩云波怒火顿生,他一把揪过狱吏喝问道:"你用什么刑了?你都对他干了什么?!"

        那狱吏晓得韩云波如今是史可法面前的红人,忙不迭的解释:"韩大人明鉴啊,米军爷将此人送来要我们子细看护,小的们还没等用刑,他就已经这样了…小的们是一根手指也没敢动他啊。"

        此时的黑衣人忍不住嘶声大吼:"痒啊,疼啊,痒死我了!药,药在太平客栈!快给我药!"韩云波扔下狱吏,直奔太平客栈。刺客已经拿住,自然无须宵禁,街上站班的军兵们都已受队,当下有人指引客栈的位置给韩云波,让他骑马前去。

        那黑衣人所说的药,是他包袱中一个木质的小匣子,匣中是大半盒黑褐色的药膏,带着一种奇异的香气。韩云波跑回天牢在牢门外刚打开木匣,口吐白沫昏迷多时的黑衣人猛然睁开眼睛,耸着鼻子大口吸着这奇异的药香,竭力大喊道:"给我,快给我!快给我啊,求求你了。"说着竟跪在地上膝行朝韩云波爬过来。韩云波一惊,药盒掉落在地,药膏溅的四下都是。那黑衣人一声嘶吼,猛扑过来,墙上两条铁链将他的手臂从背后拉的笔直,黑衣人的脸扑在地上,竟如同猪一般的将药膏连同粪便、杂草、泥土舔进嘴里。

        韩云波看在眼中疼在心里,他跪倒在牢门外失声痛哭道:"二哥,你怎么啦?你快起来啊二哥,你到底这是怎么了!" 韩云波看着满地舔食药膏的黑衣人,心疼的胸口翻滚,泪水磅礴,眼前这人也曾是关宁铁骑中叱咤风云的五虎将。韩云波怎么也想不到,他一生敬佩的那个铁打钢铸从不屈服的硬汉、那个一声呼喝三军相应的快刀将军、松山一战率一营人马直扑清军御营的鲁百鸣,怎么会变成如此样子。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一个白发老狱卒端来一瓦罐清水道:"韩将军块给他灌些清水下去,吃进这么多福寿膏,如果不喝清水的话,会死人的。""福寿膏?"韩云波一愣。"对,这东西据说是从云贵一带传过来的,能麻醉人,行医时能减轻痛楚,但是一旦沾上就会上瘾,隔一段时间吃不到的话,就会这样发作,浑身如同百蚁爬行,痛痒难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些上瘾之人为了能吃药,往往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啊。"

        吃过药之后的鲁百鸣面色苍白,瘫倒在地上不时的抽搐一下,全身沾满了泥土、粪便、秽物。韩云波打开牢门,走进去轻声唤道:"二哥,鲁百鸣鲁二哥。"黑衣人把头扭向一边,嘴角抽搐了两下冷声道:"我不是什么鲁百鸣,鲁百鸣在松山已经战死了。"

        韩云波愣了一下道:"那你是谁?这快刀又是怎么来的?你的容貌变了,可是你的刀法变不了,你就算化成了灰也是鲁百鸣!"

        黑衣人眼眶中两行热泪流下,将满脸血污冲出两条沟壑来,:"我不是鲁百鸣,鲁百鸣在松山时已经战死了,我是鲁…鲁二狗,刀是我捡来的!"任韩云波百般劝说,黑衣人就是不应,要么一言不发闭目不答,要么就是这两句话反复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鲁百鸣。

        韩云波还要劝说,牢门外一阵脚步声,范双大步跑了进来。这范双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站在地上犹如一尊门神,与米单的瘦小精悍对照鲜明。范双虽然魁梧善战,说话却远不如米单精细、圆滑,还有些口吃,越是着急便越说不清楚。"韩…啊韩…将军…坏…坏事了…刺…啊….刺…."韩云波听了半天不明白,幸好有腿脚快的亲兵随后跟来,才告诉韩云波,就在他今晚拿住鲁百鸣,撤销宵禁的时候,扬州城内刺客逞凶,接连袭击了两处军营,暗杀了三名总兵,还把一封多尔衮的亲笔劝降信摆在了史可法大人的书案上。史可法震怒之余急招韩云波议事。

        韩云波闻听大惊,提上大枪随范双直奔督师府。

        史可法坐在桌案之后,免冠挽袖,头上的银丝又见增多。韩云波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草民该死,不知另有刺客,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愿凭督师责罚!"史可法叹口气,闭目半响缓缓道:"两个时辰内,扬州城内我麾下三名总兵官被刺,痛折我股肱啊。这刺客将信摆在我的桌上,其意自明:若我不降清,一样杀之。嘿嘿,扰乱我军心啊。"

        韩云波道:"督师不要为此小事分心,草民愿时刻守护督师左右,寸步不离的保护都市安危。"

        史可法摇头苦笑:"罢了,韩将军,你走吧,老夫用通关文书强留你在身边,心中已是大大的有愧。如今大势已去,韩将军可尽快出城,与同伴相会,这些时日,有劳韩将军这沙场大将为我这老朽甘做护卫了。"

        韩云波心中愧疚,抱拳道:"督师不必如此消沉,江北四镇虽有高杰部星散,但其他三镇还有十万精兵,尚可一战。何况督师乃兵部尚书,可疾书南京调兵驰援扬州,也可令周边郡县守军来援,两三日内,局势必当大为改观。"

        史可法手按桌上厚厚一叠公文道:"韩将军,你有所不知。江北四镇中,守合肥的广昌伯刘良佐和守南通的东平伯刘泽清已经在昨夜先后降清,靖南侯黄得功…"史可法看了一眼韩云波,叹口气接着道:"黄军侯不愧是关宁铁骑出身,帅孤军追击刘泽清,被暗箭射中,已为国捐躯了。江北四镇如今已皆落入满人之手。数天来老父发出调军公文无数,却只有总兵刘肇基孤军四千人来援,其它的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至于南京来援,朝中只要有那几个人在,援军不过就是痴人说梦罢了。"

        这几句话如同重锤一般,砸在韩云波的心头。刘泽清降清,黄得功战死,关宁铁骑中的铁戟钢鞭就此凋零。韩云波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刘泽清是御封的铁戟将军,虽然为人好酒易怒,傲视同僚,可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率部投敌呢?是了,当年北京勤王一战,袁督师下狱,刘泽清第一个暴怒而起,带本部兵围西直门,连祖大寿都压制不住,险些就围攻皇城扯了反旗,后来为保袁督师清白,刘泽清率部死战,一日一夜间连杀九阵,受创二十三处,却因为兵围皇城,不但不赏,反而连降两级,带罪听调。也许那时在刘泽清心里,早就同自己一样对朝廷寒了心吧,到底是他负朝廷,还是朝廷负他,也说不清楚了。黄得功是五虎将中最耿直的汉子,不吃空饷、不与属下争功,每战都是血凝鞭柄,非用热水浸泡才能将手松开。这样的虎将没死在对战满人的疆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之下。韩云波心中一声长叹,忍不住悲从中来,看来关宁五虎的宿命真的到头了。

        史可法长叹一声,带着说不出的疲倦与失落:"韩将军请回吧,管家已经准备好纹银一封、通关文书一份,将军可以马上出城了。"

        韩云波走出督师府,天色已见明朗,一股夹着桑仁甜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韩云波松了口气,他原本就不愿再为朱家江山卖命,如今史可法给了他渡江的文书,放他出城,正是飞鸟出笼的好时机,韩云波想马上带着谢全离开,免得夜长命多。

        韩云波边走边算计自己今后的去向,不觉行到十字街口,只听南边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数十名军兵抬着十几具担架朝这边跑来,看样子是运送的都是伤兵。韩云波心中诧异,拉住一名军兵问道:"这位兄台,满人还没打过来呢,怎么有这么多兄弟受伤?"

        那军兵一口痰吐在地上叫骂道:"他妈的向总兵着一群人,贪生怕死、卑鄙无耻,城内一闹刺客,就吓得他钻进马棚藏命,江北四镇一丢,吓得他带着人就往南跑。守城的兄弟不放,他们就砸门,还动手伤人。这些个怕死鬼,就对自己人有脾气,听见鞑子兵的屁声就往南跑,真没骨气。"韩云波心中一动,问道:"江北四镇都丢了,你不跑么?"那军兵看了韩云波一眼,面露鄙夷之色"往南你跑到海边,鞑子兵也会追你到海边,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跟鞑子兵拼一回,即便打不过,让人砍了脑袋,也让人敬佩。一溜烟的向南,比老人妇女跑的还快,让人指着后背骂十八代祖宗,史督师要与扬州共存亡,我也不当孬种!"

        这一队人吵吵嚷嚷的往北而去,后面跟着一大群身穿各色衣服的百姓,从各条街巷汇集而出,跟着一名军官去领兵器,自愿协助守城,人人慷慨激扬面色凝重。韩云波看在眼中,只觉这一切如此的熟悉,就象在当年的宁远城,那时自己还是一名哨长,袁督师还是总兵官,面对努尔哈赤的十万精锐,有人退缩、有人当了逃兵,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留了下来,跟着袁督师血战,收住了宁远城。

        韩云波转身缓缓前行,脚步却越发沉重,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赫然响起"韩云波,十六年前你挺枪向北,如今多活了这些年,反到怕死了不成?"正踌躇间,抬头见亲兵军官范双抱着十几张大红的请柬匆匆跑来。韩云波拦住问道:"范军爷,去哪里?"

        "我…我家…老….啊就老爷…收…收义……义…..义…..义….子…"韩云波没听清,"椅子?督师大人椅子坏了?"

        "不是,是我家大人今天设宴,正式收总兵史德威史大人做义子,请城中的官员赴宴观礼。"腿脚稍慢的米单从身后赶了上来,仔细解释着。"啊对…..就….就…就是….是这个意思。"

        韩云波一愣,问道:"收义子?"米单叹口气道:"我家老爷膝下无人,他早就决定与扬州城共存亡,老爷怕自己在最后关头负伤,不能自戮,就想抓紧时间收一个义子,最后关头好有人帮他成仁。"这句话说得韩云波大吃一惊,米单又道:"老爷今天要将自己珍爱的先皇赐剑当众给史总兵,为的就是到最后关头,让史总兵…"说着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韩云波送走了米单、范双二人,胸中平静了多年的热血忍不往复翻涌起来,一个人的影子,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这人身材不高,却显得骨骼坚硬,傲然不屈,多年前,此人将他从普通一兵逐渐提拔成帐前大将,教谕他忠社稷、佑黎民的道理。韩云波原本以为此人远去多年,却在今天感觉到他离自己如此之近。韩云波朝住所缓缓走了几步,猛然停下脚步转身朝大牢方向走去。

        死牢中是那日插话的老狱卒值班,见韩云波抱酒提篮的走进来,以为他要探望那个刺客"鲁二狗",连忙起身摸索钥匙。韩云波摆摆手道:"老人家,我不是来探监的,今天我就要离开扬州了,临行前请您喝杯酒。"说着将酒菜杯盘一一排列开来。

        那老狱卒有些摸不着头脑,更舍不得这餐吃食,便小心翼翼的打横陪坐下来。韩云波不看依在墙壁上闭目不语的鲁百鸣,只对老狱卒殷勤献酒。几碗酒下肚,韩云波停杯道:"老人家,想必你也听说了,我韩某是关宁铁骑出身。我今天想跟您说说关宁铁骑中的几位好汉,权作下酒的闲言,您想不想听?"

        那老狱卒手捧一个猪肘啃的正紧,忙不迭的点头,却腾不下口来。

        韩云波仰头灌进一碗酒下肚,手按桌子道:"关宁十万铁骑都是英雄好汉,十万豪杰中首屈一指的就是我家袁督师。想当年他老人家带五千人死守宁远,一炮轰毙敌酋努而哈赤,十六年前北京亲王,他老人家星夜兼程马不力鞍,结果为了给我们争几两饷银…却冤死在午门口!"韩云波仰头再灌一碗酒,平伏片刻情绪继续道:"第二个,就是在督师死后,被逼出战的副将满桂满大哥,率五千步兵平地对阵满清三万铁骑。那一仗杀的惨啊,崇祯皇帝派宦官手捧圣旨站在城头督战不许退进城,满大哥身中十三箭,被活活被射死在阵前!第三个是祖大寿祖将军,金銮殿上绑了袁督师、崇文门外逼死了满大哥,祖将军寒透了心,带着我们关宁军调头东归山海关,管他北京城谁死谁活!"

        "后来呢?"老狱卒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放下猪肘,颇为关心的听了问起来。

        "后来?后来那崇祯皇帝害怕了,请了孙承宗等人劝袁督师写信,让我等回来。嘿嘿,兵部军令、官文、圣旨,没一样能调回我们关宁军的,我们不听它!后来军队行到出头岭,天上下起了小雪,军后跑来京城的军官,举着白旗纵马高呼'袁督师有信给关宁铁骑!'我们十万条汉子顿时都走不动了,眼巴巴的看着祖将军拆信。我记的当时祖将军看完信第一句话是'兄弟们,袁督师在大狱里让兄弟们保重!'这一句话,铺天盖地的军兵朝着京城方向伏地痛哭,象一茬割倒的麦子,那可都是些从来不肯屈膝的百战汉子啊!祖将军说,要带大家回去死战,力保袁督师的清白。大军纷纷发誓,愿用死战力保袁督师,全军立时调头东返,一日间又杀回了北京城。"

        "唉"老狱卒放下猪肘叹口气,"我知道,当年你们杀是杀回来了,可袁督师还是被…被剐了。"

        "袁督师一死,关宁军的气就断了。先是五虎将之首的赵率教总兵战死在古北口;铁戟总兵刘四哥松山被围,满身创伤险些残废;然后是祖将军死守锦州到吃人肉度日,不得已而降,祖大哥有骨气,誓死不给满人办事,一个人宁可冻死在辽东。然后曹变蛟、曹文诏兄弟这样的勇将、或死在关宁,或死在川陕。五虎将其二的黄三哥,昨夜也战死在淮河上,关宁铁骑,从来没有懦弱怕死,苟且偷生的人!"韩云波扫了一眼牢中已泪流满面的黑衣人"那样的人,对不起结拜的五虎将,对不起袁督师!"

        韩云波话音未落,牢中的黑衣人已头撞柱伏地嚎啕:"好兄弟,别说啦,哥哥我心里疼啊!"韩云波扑过去捧住他的双手,哽咽道:"鲁二哥,您这是怎么啦?"

        鲁百鸣双手颤抖泣不成声:"松山一战,十三万大军被围,我和曹变蛟将军趁清军四处劫杀我军时,舍死直扑八旗中军,只可惜,只砍伤了皇太极的坐骑。我重伤被俘,那皇太极为了给我治伤,更为了强迫我投降,就在哥哥身上用了大量的福寿膏,后来我决死不降,他们就用这福寿膏要挟我……我无奈只的降了…..满人对我多疑,不让我领兵,只让我做一个无名的杀手,唉,不提了。这次来刺杀史可法,我第一次交手就认出了兄弟你,可是哥哥我实在是没脸见你啊,我不是快刀鲁百鸣,关宁军的五虎将鲁百鸣已经死了,战死在松山了!"

        那老狱卒这才明白,韩云波摆酒、讲故事是假,要逼迫这囚犯开口说话才是目的。于是摇摇头,端起两碗酒给两人递过去,自己捏起没啃完的猪肘,一步三叹的朝外走去。

        韩云波道:"二哥,咱关宁铁骑和满人十几年的血海深仇,即便我们都能抛下,苟且生活不图恩仇,可是袁督师临终写给咱们的遗书,你忘了么?"

        鲁百鸣颤声道:"从未敢忘,是'大丈夫行事,宜刚宜直,国事为重,社稷千钧;断不可因一时之怨懦,而令国人扼腕。'…可如今督师大人已经不再了。"

        "袁督师不在,史督师还在,如今江北四镇尽落敌手,扬州孤悬北岸,史督师誓与扬州共存亡,这与当年的宁远城何其相似。都是孤城、孤军、耿直将帅,兄弟有意助史督师死守扬州,多延迟一日,江南诸省就多了一天练兵备战的时间!"

        这一番话说得鲁百鸣双目放光,点头道:"好,你我兄弟联手,再打他一个宁远大捷出来!"

        当下韩云波托亲兵将渡江公文和银两转交谢全,让他速速南行渡江去总局会合,不要等他,又让鲁百鸣沐浴更衣,带着他去拜见史可法。史可法见韩云波愿意留下,更说得刺客鲁二狗归降,当下大喜,先让韩云波补了一个被刺总兵的实缺,一方面抓紧练兵,一方面立即着手缉拿刺客,决不能再有统兵的将佐被刺了,不然扬州城中军心必乱。

        韩云波与鲁百鸣领命到仵作那里验看尸体,半响后鲁百鸣抬头道:"兄弟,这绝对不是我做的!"

        韩云波点点头,这尸体伤口极窄、出血不多,明显是用短细的贴身兵刃重手法伤及内脏,所以绝不可能是鲁百鸣短柄扑刀留下的伤痕。而这种伤口,明显是子午钺、乾坤刀、峨嵋针之类的短巧兵刃造成,凶手无疑是一个内家功夫的高手。

        鲁百鸣长叹一声道:"这被刺的三名总兵,都是百战精英,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汉子,一夜之间奔袭两处军营,都是一击得手,最后还能趁乱在督师府的书房中从容留书,此人绝对是隐藏不露的高人,也绝非你我可敌。"韩云波心中明白,他二人擅长的都是两军阵前冲杀斩夺的技艺,近身的功夫就逊色很多,鲁百鸣手抚钢刀满脸懊悔之色"我因为服药过多,经脉都以废了,全靠一口丹田气支撑,拼杀片刻就会手脚酸软。此时你我二人若与那刺客狭路相逢,恐怕难以低档。若是在六年前,你我二人联手,或可与他一战;若是五虎将其它三人有一人在此….唉。"

        是夜,帅援军来扬州的刘肇基总兵夜遇刺客,那刺客果真用一对子午鸳鸯钺做兵刃,从隐藏处一跃而出直扑刘肇基,身法快如鬼魅。幸亏鲁百鸣与刘肇基同行,忙奋力挥刀招架,不过十招,鲁百鸣肩头割破,刘肇基右臂重创,同行军兵死伤十数人。幸亏有夜巡军官帅大队人马前来救援,不然险些又酿惨祸。鲁百鸣与韩云波说起遇刺经过,只觉那刺客骁勇、凶狠远非常人,尤其身法极快,鲁百鸣刀长力远,却只能追在他身后出招,那刺客杀入刘肇基的队列中左抹右闪,三两下就冲到了刘肇基的马前,每次换动身形必有一名军兵中钺毙命。若不是刘肇基内穿家传宝甲,定然当场殒命。

        韩云波问及满人的杀手刺客,鲁百鸣沉默片刻道:"满人尚武,高官们也喜欢蓄养死士,这些死士多与明朝有怨,所用也多是假名,而且满人各王公府内都有死士,恐怕难有线索。"

        韩云波寻思半夜,也想不出缉拿刺客的办法,便与鲁百鸣商议道:"刺客武功太高,又在暗处,我们防不省防,若你我专心护卫督师大人,则一众将佐难免遭遇毒手,若你我留意照护将佐,那史大人就被置于危险境地。而今之计,只有引虎出山,合力与他一战。若战胜则为扬州城去除一大内患,若战败,也必需倾力重伤刺客,让不得继续逞凶。"鲁百鸣盘算半响,也无更好的法子,便点头应允。恰好明日一早史督师前出淮河,接应江北四镇中逃难来的百姓,二人便在灯下仔细谋划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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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史可法升帐召集众将,分派将佐修城聚粮,自己帅军马前出淮河接应南逃百姓,命令水军用船将对岸的百姓运送过来,他自己坐镇舟中指挥布置。此时刚下过雨,江面上颇有些浪涌,黑压压数万百姓站在河对岸放声大哭,纷纷潮渡口拥来,韩云波等众人站立在船头放眼望去,忍不住暗自皱眉,满清军马的铁蹄近在咫尺,十几条船对于这几万百姓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少顷,风势增大,将史可法的坐船渐渐向下游吹去,远离了护卫兵船。韩云波命令军士落帆,向岸边靠拢,众军士领命而行。刚刚起锚,只见船舷边人影一闪,一柱水浪冲天而起,水浪中一名老者身穿鱼皮水靠翻身跃上船舷。这老者闪电般出手刺到两名军兵,俯身挺钺朝舱内冲去。韩云波立在舱门早有准备,大枪枪根贴腰后手颤动,抖枪花面对老者当胸便刺。那老者闪身避开枪尖,伸左钺用钺梁扣住韩云波枪杆,右手钺沿枪杆横推,砍挂韩云波左腕。这一招凶悍狠辣,韩云波若不想弃枪便只能后跃闪避。可船舱内坐的是扬州督师史可法,韩云波那里肯退,他奋力撤枪意图再刺,可是长枪竟然死死的被那老者的单钺卡住,韩云波穿刺城门的力道竟然抽撤不动长枪。

          眼看那老者的钺刃就要斩及韩云波的手腕,身背后猛然一声怒啸,船舱的木门被人一脚踢开,史可法手擎大刀照那老者后备全力劈落。那老者大吃一惊,闪身细看,出刀者竟然是身穿史可法一品朝服的鲁百鸣。原来是鲁百鸣一直身穿史可法的官服端坐舱内,把自己当成鱼饵,引诱刺客上钩,方才鲁百鸣从门缝中见韩云波一招间受制形势危急,忙提前跃出猛攻那刺客老者的后背,来救援韩云波。

          那老者收式跃开,与韩、鲁二人呈丁字型站在甲板上仰头大笑。韩云波此时定睛望去,赫然认出来人竟然是昨日向自己辞行的怀远镖局北京分号的看门人,整日抱着葫芦的老山西--谢全。谢全仰天狂笑道:"两个小娃娃骗我在水底隐伏半日,想跟老夫玩李代桃僵的把戏,罢了,我先取了你二人的性命,在去扬州城砍了史可法那厮的脑袋!"

          谢全这句话听得二人一阵心惊,看来谢全早就从暗处下水慢慢潜到史可法的坐船之下等待时机,而船上的韩、鲁二人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闭气功夫简直骇人听闻。

          鲁百鸣在方才一招间就已明白这老者的功夫深不可测,当下不等老者展开招式,先下手展动扑刀横斩谢全的两腿。扑刀刀长力重,双钺之类的短兵刃绝难硬架,谢全运转短兵刃与扑刀交手势必全仗身法取胜,鲁百鸣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之将,一出手就是以己之长共敌之短。谢全赞了声好,走龙行步闪开刀锋,舞动双钺绕行在鲁百鸣身边,寻机进身抢攻。

          韩云波清清喉咙道:"谢老,你怎么会是满人派来的刺客?你也是我大明子民,岂可与异族鞑子为伍?"

          谢全冷笑几声喝道:"大明子民,我呸!我种田、纳税、出壮丁,养活着他们朱家人,可是他们朱家人是怎么对我的?苛捐杂税恨不得砸碎我的骨头换钱,他们朱家是怎么对我大徒弟熊延弼、怎么对我儿子毛文龙的!"此言一出,韩云波顿时言语一梗,朝廷刻薄寡恩、猜忌重臣乃是宿疾,卢象声、熊延弼等等手握兵权的重臣或被逼死战强敌,阵亡军前或因谗言而诛,抄家充军。熊延弼是袁督师的前任,也是他最敬重之人,苦心经营辽东多年的功劳却抵不过监军宦官的一句话,结果被问斩午门传首九边。而皮岛总兵毛文龙,当时情形或可不杀,毕竟毛文龙在辽东多年颇有人望,袁督师当年那一斩,颇令不少士人寒心。

          鲁百鸣咬牙道:"原来你早就是满人的杀手,让我在明处引人注意,你好暗自下手,怪不得你给韩云波出主意全城宵禁,就是为了舍我保你!所谓谢全,一定也不是你的真名!"

          谢全见鲁百鸣揭穿他的本意,当下不再答话,手上招式也丝毫不慢,几招间攻守易势,将刀长力猛的鲁百鸣逼得连连后退,掌中刀十招到有九招防守。韩云波继续在一遍手横大枪劝说谢全念在同族一脉的份上罢斗,谢全却一口痰吐在船板上喝骂道:"狗屁大明朝,君是昏君,臣是佞臣,只知鱼肉百姓将天下苍生当作猪羊一般,这样子还不如让满人坐了天下,老百姓也少受罪。多铎王爷礼贤下士,我正好拿了史可法你们三人的首级回去报效!"说话间鲁百鸣刀法已见散乱,被谢全手中钺勾卡住刀背险些被砍断手腕。

          韩云波此时已然明白事无转机,挺长枪使出绝杀招数,双手穿梭换把眨眼间跃到谢全身后,一招鹞子扑雀猛刺谢全腰后。谢全一招逼退鲁百鸣,转身单手钺下封枪尖,韩云波枪头颤动半途中变招斜挑谢全前胸,这一枪变招快、枪势猛,枪尖抖开如莲花瓣瓣,寒光闪烁。谢全右手钺划圆,左手钺朝鲁百鸣虚晃一式,转身形躲开韩云波的长枪。韩云波与鲁百鸣一左一右联手进击,虽然不能取胜,但相互照应也暂时脱离性命之危。

          斗得十几招后,鲁、韩二人愈发的心惊,谢全的双手钺变化万端招法新奇,都是二人见所未见,而且随着激斗,谢全不但不见疲惫身法反而越来越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身形移动竟然比他二人手中刀枪还快了三分。他双钺或啄击、豁划、劈击,招招指向二人要害,或拐拧、挂别、封勾,抢夺二人兵刃。谢全全力抢攻时绝非韩、鲁一人可以抵挡,全凭另一人在旁拼命侧击,两人方可全身而退,若不是鲁、韩二人多年同阵杀伐的默契,绝对无可抵挡。其他船上的军兵见到韩云波出手忙收帆赶来援手,谢全身法太快,众军兵不敢放箭,怕误伤韩云波,几名有些武艺的军兵手持渔网大胆跳过来,想照方抓药,用抓鲁百鸣的办法来抓谢全,刚一登船边便被谢全挥手间斩落首级,血柱从脖径处高高喷出,尸体栽落水中,余下的军兵纷纷胆寒,划开小船围在一边,只管大声鼓噪,不敢再上前来。

          再过得十几招,鲁百鸣刀法已见散乱,他近年多靠药物维持,筋脉具废,内力也远非昔比,面对强敌勉力支撑到现在,已经险象环生,胸前、肋下多处受伤,虽有韩云波拼死救援,受伤亦是不轻。鲁百鸣强忍疼痛,悔恨得咬牙切齿,他若不是服用福寿膏成瘾,自废功力,今日怎会如此狼狈,若是十几年前的快刀虎将在此,与韩云波的铁枪联手又怎会败落下风。鲁百鸣心中明白,今日之战自己和韩云波必败无疑,若此时两人分头而逃,定然能逃脱一人,日后有机会再来报仇,但韩云波素来极重意气必不会转身先逃,留自己断后。这样一来,不但两人都将毙命于此,这刺客随后潜进城内刺杀史可法将无人在能阻拦!

          三人再缠斗片刻,鲁百鸣消耗体力过多,身上的药瘾渐渐发作,一张古铜色的脸愈显苍白,胸前背后的冷汗犹如泉涌,手脚泛软,招式也弱了下来。谢全一生屡经大敌,立时判断出鲁百鸣乃是两人间功力稍弱的一个,先除掉他,剩下的韩云波也就独木难支了。于是便放开韩云波全力攻向鲁百鸣。

          鲁百鸣不住退后,换招间一个破绽被谢全抓住,左肩头被子午钺洞穿。钺是短小兵刃,在刺透鲁百鸣肩头时谢鲁二人已成贴身之势,鲁百鸣一声大吼忍着肩头剧痛不退反进,将刀杆绕过谢全后腰紧紧揽住,将谢全抱在了自己身前,大喝道:"戳他!"要韩云波从谢全身后出枪。

          韩云波怕误伤鲁百鸣,稍一犹豫,谢全右手钺挥动,鲁百鸣的左臂在一片血雨中飞上半空。韩云波咬牙一招毒龙出水,长枪刺出从谢全背后透胸而过,黑黝黝的枪尖在谢全胸前透出三寸,紧贴在鲁百鸣的胸口上。谢全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枪尖,眼中流露出惊诧神色,他扔掉左手钺伸向背后攥住枪杆,要用左手生生将大枪从自己身体里拔出来!韩云波此时大枪被谢全攥住,向前再刺虽然能重伤谢全,但会伤及鲁百鸣;撤回枪杆的话,谢全脱离大枪必然会做垂死一扑,最危险的还是鲁百鸣。韩云波正犹豫间,谢全双手攥住枪杆一分分的向后推出,大枪的白蜡杆弓背一般的隆起,枪尖一点点从谢全胸前缩出,他面前的鲁百鸣左臂齐根斩断,整个人站在晃动的船板上摇摇欲坠。韩云波拼死抵住枪杆高声喊喝:"二哥快走!"鲁百鸣明白,自己目下俨然已成废人,韩云波也是筋疲力尽,面前这谢全重伤之余还有如此功力,实在可怕,一旦他脱离枪尖施展出同归于尽的招式,韩、鲁两人中必会有一人丧命在此。

          鲁百鸣扔掉扑刀,扑上去用仅剩的右臂抱住谢全的脖子,张口咬在他右颈上,拼尽全力挺胸前顶,将穿透谢全的枪尖顶进自己的胸膛里。鲁百鸣这一扑用尽全力,推着谢全大步后退,韩云波心疼鲁百鸣手上不敢用力,端着枪杆也大步后退,三人连在一根长枪上朝着船尾大步疾行。鲁百鸣死死咬住谢全的脖颈,势如疯虎,谢全疼的面色苍白,两手伸在背后只顾奋力抽拔枪尖,只有韩云波一声声喊着"二哥"手端长枪不住的后退。终于,枪攥一声闷响顶在了船舱壁上,撞力反坐,枪尖透过谢全前胸又穿过鲁百鸣的胸膛,从他身后透出来。韩云波扑上去一掌拍在谢全脑后,谢全顿时气绝。韩云波接住一同摔倒的鲁百鸣,撕下衣服拼命想堵住他胸前、背后、断臂的伤口,鲁百鸣的血顺着枪尖上的血槽泉涌而出,又那里止的住。

          鲁百鸣躺在韩云波怀中,眼神黯淡,他伸出沾满鲜血右手按住韩云波的手掌道:"快刀鲁百鸣在松山战死了,我不是他,我是鲁二狗。"言毕吐出一口长气赫然离世。韩云波将鲁百鸣的尸身楼在胸前,双膝跪倒嚎啕大哭,右手将船板拍的山响,四周兵船上的军兵围拢过来,见此情景无不落泪。

          两天后,清军大队人马抵达扬州城下,层层列阵的清军象秋风下起伏的麦田,一眼望不到队尾。扬州城三面受敌,只在南门处尚无军队,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兵法中围师必缺,只要明军从南门突围,肯定会在十里外遭遇清军铁骑的围杀。清军阵中号炮响动,先锋正红旗统领鄂毕泰带动军马直扑扬州城防御最薄弱的东门。

          清军刚刚冲到城边三十丈外,扬州城头上号角响动,城门大开,一员大将身着皮甲手擎大枪带领百余人杀出城外,直扑鄂毕泰而来,那骑将身后的的"韩"字幡旗迎风飘扬。清军中军镇内多铎拢目细看,自语道:"扬州城内并无韩姓的将官啊?此人从何而来?"他身边的刘泽清却手抚铁戟面色惨白,心中暗想:"这冲阵的气势,难道是他不成?"

          鄂毕泰一路从山东追杀明军到此,未曾料到居然还有人敢从城中杀出,催马上前举刀便剁。那明将挺动长枪一招荡开鄂毕泰的大刀,抖枪抽掉鄂毕泰的头盔,两马错蹬不等鄂毕泰回身出刀,反手再一枪刺进鄂毕泰的肋下,翻手腕将鄂毕泰高高挑起扔进清军阵中。

          清军前锋顿时一阵大乱,鄂毕泰统下的都统、固山等骑将接二连三的被这韩姓明将挑下马来,这明将枪疾马快,往复冲杀如疾风催草,无人能挡。正红旗前锋转眼大乱,纷纷败退。那明将带住坐骑横枪大喝,声音如同闷雷般扫过整个清军军阵:"多铎,你可认识我关宁旧将韩云波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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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

        另:曹文诏,曹变蛟应为叔侄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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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云波收枪在手,客栈中一阵楼梯响动,山东镖局几十名伙计各持刀枪蜂拥而出,将韩云波围在核心,领头的镖师大喝道:"姓韩的,你太猖狂了,别以为当过几年兵痞上过沙场,爷们就怕你。这怀远镖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今天爷们就给你点颜色看看!"韩云波怒极反笑,他抬手抖枪,一枪挑断那镖师束头的发带,枪头抖回重重抽在那镖师脸上。那镖师一声痛嚎,扔下兵刃连退几步。韩云波长枪不停,圈转枪杆抽中身旁镖师手腕,磕飞了他掌中的单刀;大枪借势外带扫中身侧一人的小腿,将那人摔倒在地,枪头挑动再将他高高扔出圈外。身后数名镖师挺兵刃抢上前来,韩云波一招白马回头接一招夜战八方,打落了众人手中的兵刃,抬腿将一名滚地欺进的趟子手踢开,接着一枪刺穿一名镖师的领子,挑着他绕身前转动一周,众镖师怕伤及自己人,连忙远远退开。韩云波手举通关公文一晃,喝道:"这通关文书,是老子卑躬屈膝换来的,你们拿着赶快渡江去吧。"说着将文书一扔,踢起地上的一柄花枪,将那文书钉在了墙上,韩云波收枪大步走出客栈,将一众人等抛在当地。

        日上三竿。云淡风轻。韩云波站立在南门城头,目送怀远镖局的车队远去,车轮和马蹄腾起尘土飞扬,镖局众人归心似箭,急匆匆朝南而去,没有人回头眺望一下站在城头上的韩云波。韩云波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他心中明白,怀远镖局已无自己容身之地了,扬州城事了之后,他会又一次成为孤家寡人,流落江南。韩云波正暗自伤感,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转头看时,却是北京分局的门房谢全。韩云波问道:"谢老,怎的还不快走,一会便追不上车队了。"

        谢全摇摇头道:"追不上就算了,韩当家的你人厚道,待人实在。我老汉愿意跟着您,帮您做饭、看门,等您在扬州的事了了,我再去福州,和总局会合。"韩云波想了想道:"也好,等几天内我抓住刺客,就亲自送你去福州总局。"

        韩云波进督师府参见史可法,府外当班的范双带他前往中厅,早有一众偏副将佐在庭中与史可法一起议事,史可法见韩云波来到,亲自起身将其引见给众人,并言明韩云波乃是他的亲兵统领,专责抓捕奸细、刺客之职。韩云波朝众人抱拳施礼道:"各位大人都是朝廷干城,手握重兵,民心所倚,我大明朝有江北千里土地全赖各位大人,因此各位大人也必是清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清军在战阵中难以取胜各位大人,必会来暗中加害各位大人,因此保住了各位大人的性命,也就抱住了我江北的大明疆土。诚然各位大人戎马多年,久经战阵,些须刺客自然不在话下,但是那刺客身藏暗处,而各位大人又仓忙于军伍,难免就会给刺客可乘之机。"这番话拍足了一众将官的马屁,听者无不点头称是。韩云波趁机提出了宵禁、重要将领加派护卫、所有官员不得当街亲自接受百姓递送物件等九条严防刺客之法,史可法点头称善,一一照准。回到住所,谢全已经做好了饭,大敌当前,饭食也粗疏了很多,不外乎咸菜、窝头、鱼汤而以,韩云波却吃的津津有味。

        谢全吃完饭放下筷子道:"韩当家的,你说那刺客用一柄短柄扑刀,我想这种兵刃在刺客中可是很少见的,一般在战场上才常用这等兵刃。"

        韩云波道:"关键是找到刺客的落脚点,才好守株待兔,拿住此人。"谢全点点头道:"我想那刺客昼伏夜出,白天一定是要蒙头大睡,好养精蓄锐。而且,他的扑刀太过显眼,一定是包在包袱里才可随身携带,又不显眼。所以…..""所以我们就发动人去各处客栈里,查拿些身边包袱不离身,却在白天闭门大睡的!"韩云波恍然明白,接口抢着把后句说了出来,放下饭碗马上起身直奔督师府,请求全城宵禁,并调兵巡察城内各处客栈。

        韩云波从督师府的中厅出来,只见厅侧一株桑树,有两人合抱粗细,树冠蓬勃如车盖,茂盛粗壮。韩云波心中一动,他看了看四周地形,这桑树正在外院与中院之间,与内外两道院墙各有一丈距离,若想从外院偷越入内院,必然会在树干上落脚换气。而且此树枝叶茂密,站在树梢上可直望史可法书房,位置如同咽喉要道,十分险要。韩云波打定主意,找来亲兵头领米单和范双吩咐一番,自己束紧青布衫,摘了几朵除虫菊塞在裤口、颈口内防蚊虫,手拄大枪跃上桑树,仔细拣一个粗大的丫杈处藏下,准备守株待兔。

        时过二更,城中因为宵禁,居民均息灯安睡。扬州城内此时居民已有多数南迁,剩余不多,明日午时所有住户均能核查一遍,韩云波料定那刺客难以继续藏身,必然会在暴露之前铤而走险夜闯督师府,所以手擎大枪守在树上。韩云波手中的大枪比寻常长枪重出十一斤,一方面因为枪杆是精选的白蜡杆子,木质极细密,空杆舞动起来也是沉手,另一方面是他在枪头下还特制了一尺二寸长的铁套,加强枪头的分量,这样大枪抖起来才真如神龙怪蟒一般。韩云波目视墙外,右手不自觉的来回轻抚枪头,这精铁枪头重六斤有余,六瓣莲花的枪托,花瓣中吐出七寸的三菱枪尖,三条圆弧的血槽就隐藏在菱条之中。这才是真正杀人的利器,只要枪尖入体,即便不死也要出血三升,两军阵前韩云波不知用它挑杀了多少满清的大将,到如今却成了保镖护院的家伙什。枪头铁套上"大明宁远镇总兵府制"的铭文被韩云波摩挲的发亮,这九个字,代表了他从军六年所有的荣耀,也代表了他十六来无尽的郁闷,和无人倾诉的寂寞。韩云波手抚铭文,一阵阵低沉、萧索的歌声从心底涌出,在耳边盘旋萦绕:"铁戟钢鞭猛,银枪快刀雄,阵前争胜负,一朔抢先锋。关宁健儿勇,百战铁甲红。督师号令下,三鼓定辽东…."

        韩云波正踌躇间,只见府院外月季花从一闪,一个人影轻轻巧巧的跃出,伏在外院的院墙上,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在暗夜中极难发现。韩云波心头顿时一喜,两手紧握枪杆,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兴奋起来。那黑衣人伏在院墙上打量了一下四周,探臂从背后取出刀头、刀杆,放在手中一插一拧,便合成了了一把短柄扑刀。韩云波见那黑衣人抽刀,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道:"正主儿终于露面了!"

        那黑衣人弓身缩腰,摆个拖刀势将扑刀背在身后,沿院墙走了两步,左右盼顾后提气纵身朝桑树跃来,准备在树上借力跃入中院。

        此时夜沉风轻,一弯弦月刚刚从乌云缝隙中探出头来。黑衣人身到半空忽然感到桑树中透露出一股极凛冽的杀气,仿佛在浓密的枝杈中隐伏着一头吃人的猛兽。黑衣人出于本能,在半空中转手腕将拖刀势换成了横刀前胸的夜战势。就在他双脚要踩上树干之时,树冠中一声轻咤,大枪如同毒龙出洞般陡然从树枝中刺出,枪头攒动直刺黑衣人的小腹。

        那黑衣人猝然遇袭心神大骇,即惊讶这桑树中有人埋伏,更惊讶于出枪人不但枪法极高,机会把握更是拿捏的妙到毫巅。黑衣人此时足尖尚未蹬枝,而浑身尽力已泄,一口气刚刚呼出,新气还未吸入,正是全身最为松懈之际,更何况此时身在半空无论怎样变化身法,腰腹都是根本,对方这一枪,实在是将雷霆之击打在了他的七寸上!那黑衣人危急中集全力吸气收腹,赶在韩云波长枪刺到前的一瞬间,将刀头横在枪尖前面。

        金铁相交发出一声筝响,韩云波的枪尖竟然没有刺透对方的大刀,枪杆吃劲弯如弓背。黑衣人一见枪杆吃力弯曲,心中暗到不好,忙借外弹之力后跃。韩云波手腕翻动,大枪变曲为直闪电般弹起,绕过刀头点刺黑衣人的咽喉。这一招如怪蟒翻身眨眼即至,黑衣人虽先有所料,但没想到韩云波的大枪迅即如斯,躲闪不及被枪尖割过左脸鲜血迸流,蒙面巾也被挑落。

        黑衣人一声闷哼,从半空翻落在地,左手掩面右手倒提扑刀转身就逃。韩云波一声清啸,从树上跃下,摆长枪展开缠枪式,如影随形只管朝黑衣人的两腿点刺,那黑衣人却始终不敢回头,只捂住颜面单手持刀且战且走。扑刀强在灵活凶悍,单手持刀不仅力弱,气势上更被韩云波的大枪压的抬不起头来。韩云波无心伤他,大枪扎戳之间只是借机拍扫那黑衣人两腿的麻筋。没想到那黑衣人虽然是单手持刀,却在招架间法度森严,刀法严整,丝毫不露破绽,一边遮架韩云波的枪势,一边急退。

        四下里接连响起数声锣响,米单、范双带领数十名亲兵分前后手张渔网围扑过来,两边墙头呼喝连连,数张大网接连抛下来。绳网、绊马索,都是两军阵前擒杀敌人悍勇大将的不二法宝,从关武圣以来屡试不爽。韩云波这一番安排颇具心机,进可制造机会斩杀刺客,退可以活擒对方,顺利交差,韩云波保镖多年,知道江湖中师承门派这一张扯不断的恩怨关系网,因此上不愿多结仇家,只想活捉刺客,换取自己的渡江公文而已。绳网抛下,那黑衣人顿时乱了手脚,一招指天划地挥刀割破两层绳网,再一转身扑刀刺出,将两张绳网戳破一个大窟窿,可是这几张绳网虽然被戳破却依旧下落,立时将那黑衣人的胳膊、下身紧紧缠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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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云波无意伤他性命,只将枪花团团抖开,罩住那黑衣人的头面、前胸,给一众官军留出机会下手。那黑衣人转回身来和韩云波一个照面,却浑身一震,掌中刀莫名其妙的一缓。韩云波也忽然间感觉此人的刀法似乎似曾相识,正要想招法试探那黑衣人的底细,忽听一声锣响,十几名骑马的军官带领百余名军兵从后面疾冲过来。那黑衣人见局面逆转,也不愿恋战,手中刀花一变,化虚为实一刀重重劈在韩云波的枪杆上,枪杆受力顿时被压的如同弯弓一般。韩云波心中大喜,正待反手挑枪点刺对方的前胸,那黑衣人却借枪杆反弹之力跃身窜上屋脊,一俯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抛下了地上乱成一团的官军,和目瞪口呆的韩云波。

        那一队官军冲到,先将官轿护了个风雨不透,然后救治伤者,清点伤亡。一个带队军官问名了韩云波的名字和住址,便打发他二人赶快离开,韩云波也不愿与官府纠缠过多,正好带着谢全匆匆赶回客栈。

        半夜里,韩云波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这一场交手韩云波躺在床上反复回忆了数遍,他总觉那黑衣人自己似曾相识,因为对方的刀势、刀法自己太熟悉了,尤其是对方最后刀砸枪杆借力逃遁的那一招,十几年来也只有一个人在韩云波面前用过。可是那个人在四年前就已是个死人了,又怎么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呢?可如果不是他的话,谁又能把那一把扑刀使得如此刚猛、凌厉。韩云波直想到天明也猜不透那黑衣刺客的来路,他躺在床上和衣眯了一会儿,等到天亮起床,拿起通关文书又直奔西城兵马司衙门而去。

        兵马司主事军官看了看文书,提起印来准备往上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拿印的手停在半空问道:"你就是怀远镖局的当家副总镖头韩云波?你的兵刃是长枪?"韩云波忙躬身点头作答。那主事军官摇摇头道:"这文书我盖不得。"

        韩云波眼中几乎急出火来,他连忙伸手入怀,掏出十两雪花纹银递到那军官手边哀求道:"军爷,麻烦您高抬贵手,我们百多人口人等着过江呢。求您给个方便吧。"那军官叹口气接过银子道:"韩总镖头,不是我们衙门难为你,只是你这件事情,牵扯太多,上面着重提了不让放你们走,我也没办法,你还是回客栈等几天吧。"任凭韩云波苦苦哀求,那军官就是不盖印,也不说缘由,只推托是上面的军令。韩云波无奈,只好怏怏而回。

        韩云波走到客栈门口,只见客栈外密密站开两排军兵,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与前日那些兵痞截然不同,显然是经久调练的精锐。韩云波见此情景心中一沉,疑是镖局出事,忙大步朝客栈前门奔去。

        门口处两名军官拦住韩云波上下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他随身不离的大枪,笑道:"这位就是名震江淮的韩总镖头吧?"韩云波不知祸福,只好小心的点头承认。那军官笑笑道:"韩总镖头好大的架子,让我家大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我二人是大人的亲兵头领,我叫米单,他叫范双,总镖头他日高升了,别忘记我们兄弟哦。快请跟我进来吧。"韩云波不明就里,想不出扬州城里有哪位大人与自己相识,又不放心客栈内的镖局众人,只好心怀忐忑的跟随那两名军官走进客栈大门。

        刚进大门,只见一位官员正坐在院内八仙桌后埋头批阅公文,往来传递公文的亲兵络绎不绝。韩云波见到这官员猛地大吃一惊,这官员身材不高,又黑又瘦,帽子搁在桌角,右手袖子高挽,正低头仔细批阅文书,这官员的姿势、身形,和当年自己最敬仰的大帅、辽东督师袁崇焕一模一样!而当年袁督师公务繁忙,也是习惯走到那里就地找张桌子来办公,也是这样一个免冠、挽袖的习惯,韩云波以为眼前此人是袁督师死后复生,惊讶的险些喊出声来。那批阅文书的官员听得脚步声抬头朝这边看过来,韩云波见到那官员的脸才嘘出了一口气。袁督师是南方人,身瘦面窄,此人虽身瘦,却是方面大眼,两道浓眉只插入鬓,面貌相差极大。

        只听带路的米单躬身道:"督师大人,怀远镖局韩云波带到。"督师?韩云波心中一动,此人同袁大帅一样,也是督师,这整个江南大明朝只有一个督师,就是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史督师。韩云波早闻江南传颂史可法清廉、贤能的大名,见在此等自己的人竟然是堂堂兵部尚书、朝廷的督师钦差,心中顿时一阵惶恐,忙上前跪倒参拜:"史大人在上,草民让大人久等,实在是死罪!"

        史可法放下文书起身搀起韩云波道:"本督师今天是来道谢的,昨夜遭逢刺客,多亏韩将军仗义援手,不然让清军得了逞,本督师这一颗头颅本无所谓,但此时大敌当前,韩将军救了本督师就等于救了扬州城的数十万百姓啊。"

        韩云波闻言不由心中翻涌,难以自持,让他感慨的一是史可法礼贤下士的度量,二是史可法口中韩将军这三个字。这三字他韩云波已经整整十六年没有听人提起了,此时乍然听到,仿佛又回到当年宁远军中铁骑纵横,跟随袁督师气吞万里如虎的时候。韩云波明白,史可法必定是多方查问,才对自己的底细如此清楚,一句话、三个字就插进了他心中最隐讳、最柔软的地方。韩云波只觉一幕幕陈年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前争相翻涌,他手捧史可法的双腕,一声"督师大人…"哽咽难言。

        史可法拉韩云波坐下,缓缓道:"韩将军这些年来受委屈了,当年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使我朝自毁长城,忠良寒心。这些年虽然公道自在人心,但当年那些为国捐躯将士的生命却再也换不回来了。"

        韩云波含泪长叹道:"史大人,袁督师他…他冤枉啊!这世上可有率九千军马驱千里星夜勤王的谋反么?可有身陷牢狱仍写信劝部下众军与清军死战的谋反么?当时末将在祖大人麾下,京师勤王一战,袁督师下狱、满桂副将战死,而朝廷却寡恩薄赏、猜忌大将,草民寒透了心,实在不愿再战了。"

        说到这里,史可法也唏嘘不已,他叹口气说:"如今清军虎狼之师已经入关,前日兵锋已过山东,本督师随统有四镇,但…其中难处颇多。所以想请你韩将军这位关宁名将出山,协助老夫固守扬州。老父愿禀明圣上,下诏为袁督师正名。"

        韩云波沉默片刻道:"正名又如何,死去的将士终究不能复生。史大人,韩某一介武夫,到了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只想做一名镖师,挣下几间破瓦寒舍,购几亩地,苟活性命于乱世。不愿再统军为将,为朝廷卖命了。"

        史可法殷切道:"韩将军,扬州城易攻难守,但本督师却在此开府誓死不退,为的是给数百万百姓挣出几天南撤的时间来。清军铁骑南下,从济南到扬州除淮河外无险可守,一天一夜可进八十里,而我百姓扶老携幼蹒跚南避,一天行走不过二十里。大丈夫身怀文武艺,自当上报天子,下佑黎民,方不负一身艺技。本督师今日亲自前来请你,你纵然对朝廷心冷,但未必就放得下江淮这数十万黎民百姓吧。我想袁督师若今日在此,你必定会马首是瞻,听从号令,那袁督师一生征战又所谓何事?不过是上为朝廷、下为百姓罢了。"韩云波闻言低头不语,却也不做答复。

        史可法见韩云波还在沉默,笑了笑,随手抽出一份通关公文,用笔写上"准许渡江"四字,放在桌上用食指轻轻点了一点。韩云波一向机敏,他恍然明白方才在兵马司,主事官员不肯在通关文件上盖章,也不肯说缘由,只反复说"上面有令",原来根结是在这里。韩云波抬眼朝史可法望去,史可法神态安详,双目中满含殷切,还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韩云波明白了,他若是不答应,恐怕怀远镖局这百多号人永远都过不得江去,他若走其他渡口,肯定还会有人从中阻隔,同时清军兵锋南下极快,他没有时间绕路而行了。

        韩云波想到这里轻咳一声道:"督师大人如此厚爱,韩某恭敬不如从命。不过韩某久疏战阵,实在带不得兵,正巧近日有人谋刺督师,韩某愿留下来护卫督师安全,一旦擒拿刺客后,即刻南去。此时还请督师签发公文,立刻放我镖局人等过江。"

        史可法见韩云波已愿意留下来,当下也不愿过多勉强,日后大可从长计议。便当下用印,交付一名军兵,并吩咐他亲自带镖局车队到南京,一路负责照看,不得有误。又大力褒赞了韩云波一番,让他暂时在自己身边做一名贴身亲兵,马上移入府内居住。

        韩云波送走了史可法,一时间心乱如麻。大明朝在江北的四镇虽有大军十几万,但兵骄将悍,抢掠百姓勇猛无比,接战必然一触即溃。扬州城不必宁远,四面通衢无险可守,死守扬州这一仗必败。作为战将最不愿意打的就是未战而知必败的仗。韩云波从军数年,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战争留给他的只有满身的伤痕,和时常让他一身冷汗的噩梦,如今再让他回到军中,无异于重回到噩梦中一般。韩云波叹了口气,手捏通关文书,坐在史可法曾坐过的桌边,半响无语,这一张通关文书,就是他韩云波的卖身契,回想一路走来对官军的奉迎、对劫匪的忍让、局内镖师的冷言冷语,韩云波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侮辱。若不是托着三局南撤这副担子,他这条刚烈的汉子何曾如此对人屈膝奉迎过。

        韩云波手捏文书,上面红彤彤的印章映的他胸口生疼。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我说呢,一个通关文书办了两天,原来是找机会攀高枝啦。以后韩军爷升官发财,可要照顾照顾我们这些穷保镖的啊。"韩云波不用回头就知道来人是张鹏,一路上不论自己如何行事他都会有一大堆挑刺的怪话说,韩云波越是强忍怒火不发作,他越是得寸进尺愈发的嚣张,丝毫不把韩云波这个总局副总镖头放在眼里。随着韩云波的退让,连各镖局趟子手对他的态度也日渐怠慢。

        "这一路上磕头作揖的走过来,丢的是怀远镖局的人;投靠官府、升官发财,是人家韩某人自己的造化。"

        韩云波转过头去,朝着张鹏怒目而视。张鹏吐掉手里的牙签,冷笑道:"看什么看,你能把老子吃了!老子的马要不是因为你能让那帮人抢走。"韩云波胸中痛楚,他仰头看去,二楼上的窗户中探出大大小小数十个脑袋,都是各局镖局的伙计。这些人有的神情嬉笑,有的面带不屑,有的幸灾乐祸,都爬在窗台看他韩云波出丑。韩云波低头看了看手中这份用身子换来的通关文书,一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他抄起长枪,单手托枪头也不回,一招凤点头刺向身后的张鹏。这一枪去势如电,张鹏还未反应过来,一尺三寸长的枪尖带着劲风从他鼻前滑过,贴着张鹏的脖根刺穿了他右侧衣领,冰凉的锋刃紧贴在他脖子上。张鹏大惊之下回身要走,韩云波一声断喝:"站住!"回身一抖手腕,大枪如巨蟒吞吐,在张鹏眼前抖出一个枪花,擦着他左侧脖根在他另一边衣领上刺了个对穿。张鹏面色一白,不敢再动,韩云波单手催枪,枪头闪动如电,转瞬间连刺七枪,贴着张鹏两掖、腰侧、裆下、膝窝,在他衣服上前后刺穿十四个窟窿,枪枪都贴着张鹏的肉皮,冰凉的枪尖寒透了张鹏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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