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纽约卖身记 1 -- 柴禾儿妞

共:💬21 🌺9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纽约卖身记 13

“哥,你看胖子会不会是被‘广青帮’杀的?”瘦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阿孟。 “你觉得会吗?”阿孟猛地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不会?肯定是他们干的!胖子给他们惹了那么多麻烦,他们为了出气,便杀了胖子,还有什么不能肯定的?”

“胖子每次惹的麻烦,我们都补救了,‘广青帮’不会这么不给我们面子。”

“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去杀胖子呢?而且是在胖子的家里?他的钱都寄回国给他父母和老婆孩子了,屋里除了一台电脑机和一台录相机,什么都没有,肯定不是遭抢劫。”

“米勒,警察怎么说?”阿孟头转向了和阿蓝坐在旁边一张沙发上的米勒。

“现场是留下了指纹。可是,和‘唐人街’发生的别的案子一样,警察无法下手。因为这些指纹在电视现有的存档里找不到相配的。警察怀疑是中国人干的,因为‘唐人街’好多人是非法移民,指纹没有存档。”

阿孟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关叔说:“关叔,你告诉胖子的家人了吗?”

“告诉了。我和他们说胖子已经火化了,等有熟人回国时,把骨灰带回去。”

“给他家寄笔钱去。另外,在这里的银行给他儿子开个账号,存进十万,存定期。胖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接儿子来美国念大学,说是什么时候退出江湖之后,就接老婆孩子来。”阿孟叹口气,又接着说,“胖子死得很蹊跷,我相信不是‘广青帮’所为,但是,此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来暗算他。无论怎样,这段时间大家还是都小心些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胖子的死,不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米勒,警察没说凶手是怎么进入胖子房间的?”

“破门而入。”

“难道他就没有被惊醒?”阿蓝问。

“胖子喜欢桩唐人街’,说吃饭方便。你又不是不知道,‘唐人街’的房子都很旧,胖子那门,不用很大力气就能撞得开。况且,胖子睡觉一向很死,若是喝了酒,就更像死猪了。我每次去,喊破喉咙也喊不醒他。”瘦子说。

“为什么要杀胖子呢?”阿孟又自言自语,“胖子虽然找了几次‘广青帮’的麻烦,但我都打点过了。我觉得他并没招惹别的什么人。而且,凶手似乎对他挺了解,至少知道他住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呢?”

“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这些天你没睡好吃好,我看你自己还是多保重些吧。”阿蓝劝阿孟,“我昨天去看伟光,老师说他最近进步很大,老师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能看着老师了。”

“我又好多天没去看他了。”阿孟内疚地说,“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千万小心些。”

人都走了,剩下阿蓝。

“你看起来这么疲倦,今天在家里吃吧,我随便给你弄点什么,然后你早些休息,好不好?”阿蓝看着阿孟说。

“好吧,只是,劳驾你了。”阿孟很感激地说。

“你这说的什么话?”阿蓝站起身,“我看冰箱里还有什么。一会儿就好,你先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吧。”

阿蓝在厨房里忙着,阿孟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胖子已经死了,想多了也没用,也活不回来,替他照顾好他的家人,就算对他的追忆了。这些年来,胖子跑前跑后,和他相处如亲兄弟,现在却被人杀了。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

随着菜倒进烧热的油锅里的哗的一声,一股香味在房间弥漫开来。

阿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禁睁开眼睛。阿蓝是很能干的,里里外外都很能干,这两年来,若没有阿蓝,他会艰难得多。因为有阿蓝,好多事都不用他去操心,他只管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就行了。阿蓝甚至常代他去看伟光,连伟光的衣服,都是阿蓝买的。

可是,阿蓝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呢?阿蓝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从没要求他娶她,当然不是因为玉芬的缘故,如果他想离婚,玉芬肯定会答应。他相信阿蓝是不愿给他任何心理压力才不会要求他娶她。她向来对他很体贴,照顾得很周到。可是,若阿蓝问他:“你爱我吗?”他想他是不知怎么回答的。他不知道他是否爱阿蓝,就像他不知道阿蓝是否爱他一样。阿蓝从没说过爱他,也从没问他是否爱她。自从他们在一起,他们就是在一起了,彼此很习惯,配合得很默契。阿蓝就像是他的左右手一样,对,像个伙伴,很像事业伙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亲呢,仿佛是两个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激情的渴望,只有相守。这样的关系,也许使他觉得很安全。

其实,阿蓝和玉芬一样,都是属于很有主见的女人。玉芬,好久没有玉芬的消息了,不知她怎样?听说她随传教团到非洲去了。至少在精神上,她会很富有。能坚信任何一种信仰并为之献身,是使人的心灵充实的力量,只是,即使至今,阿孟也无法明白玉芬是怎样地从一个无神论者突然变成了一个这样彻底的基督徒。他们都曾有过狂热的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理想并为那样的一种理想付出过代价,可是,那理想彻底地破灭了,比孩童手中的肥皂泡消失得还快。这样一种理想的破灭,给了阿孟新的人生观和奋斗方向及方式,造就了他的今天,同时给了玉芬一种新的理想,也造就了她的今天和他们的今天。他们分开多久了呢?

是玉芬带伟光来到美国一年的时候……

“阿孟,吃饭了。”阿蓝在厨房里喊。

阿孟起来,走到厨房边上的饭厅里。房子的结构是他特意设计的。厨房在屋子的一个角落,连着不大的饭厅,饭厅和客厅之间隔着走廊。因为做中国莱油烟味总是很大,这样的布局,就使得油烟到不了客厅。

原木的饭桌上,阿蓝已经摆上了四个菜:油爆虾、皮蛋拌豆腐、咸菜肉丝和清炒青江菜,还有一个榨菜粉丝汤。

“凑付吃吧,我看冰箱里也没什么菜了。”阿蓝抱歉地说。

“已经很不错了。你从哪里找出这么多东西来?不常在家里吃,菜很少买。”

“除了青江菜,其它的不是冰箱里的就是罐头。青江菜还是我上个礼拜顺便带来的,想你不在家时,万一什么时候我饿了,又懒得出去吃,就在家里煮面条吃。”阿蓝笑着说。

刚在厨房忙完的阿蓝,脸上散开着一层红光,神采奕奕的。

阿孟看了,很有些感动。这个女人对他,实在是很好。

阿蓝把摆在桌子中央的插着小葵花的花瓶拿开,问道:“要喝酒吗?”

“算了吧,今天不喝了。吃饭吧,好长时间没吃家常菜了呢。”

阿盂说着,拿起筷子。

“那我以后常给你做。”

“没必要。做饭太费时间,还是出去吃吧,何苦烟熏火燎地去忙活呢?”看着坐在对面的阿蓝,阿孟有些心疼地说。

阿蓝总是很端庄,不论什么时候,从没见她不整齐,她的人就像她做的事一样,有条不紊。

“阿孟,这些天因为胖子的事,你伤了不少脑筋。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多想了。我也认识胖子这么长时间了,心里也很难受,可是,又能怎样呢?我们没有办法一点不冒风险,一点不惹别人的。”

“是埃”阿孟咽下一口菜,说:“我常觉得自己是骑虎难下了。其实,我们已经有足够的钱了,每个人都可以过得不错。可是,怎么能停下来呢?能说停就停吗?”

“也许,并不是停不下来,是你不想停下来吧?停下来,你还能做别的什么呢?你能闲在家里过日子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闲不住的。”

“你说的可能对。只是,有时我想,我继续做是为了什么呢?

总是提心吊胆,不仅是为自己,也为别人。我以前一直想等我站稳了,就把父母弟妹们接来,让他们因为有了我而过得好一些。

可是,我现在根本不敢接他们来,惟一能做的就是多给他们寄点钱。父母年纪很大了,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接他们来看看美国。”

“什么时候有空了,回去看看吧,趁他们还健在的时候。有时想想,人生好短,不知什么时候,就生离死别,真让人怕。”阿蓝的脸上,布满悲哀的神色。

“看看,让我惹得你伤感了。快吃饭吧,你好不容易做的呢。”

阿孟打起笑脸说。

“阿孟,你和玉芬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吗?”阿蓝很小心地说。

“暂时没有。她到非洲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我是说,你会和她离婚吗?”阿蓝的眼睛盯着阿孟问。

“她说过如果我想离婚,她绝对不会不离。只是,我现在还没有离婚的打算。离不离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阿蓝的眼光黯淡下去,不知阿孟注意到没有。他接着说:“玉芬对我的任何事情现在都持不管不问的态度,我想,这样就够了。”

阿蓝默默地很仔细地吃着饭,不再说话。阿孟看看她,也不再说了。到底会是谁杀了胖子呢?他又开始想了。

“喔,忘了告诉你,昨天收到了‘希望工程’总部寄来的感谢信,说是上个月寄到安徽的一万美金已经分发下去了。”阿蓝打断阿孟的沉思。

“是吗?好埃”阿孟抬起头来,精神一振地说:“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些感谢的话。不过,寄了些安徽农村教育状况的报道材料。看了后,很让人痛心。你相信不?一个孩子一年的学杂费才四十元人民币,合美金才五块钱,可是,好多家庭就是交不起这四十元人民币而让孩子退学!我实在是难以相信,在这个年代还会有这样的事情。不是说现在老百姓都富裕起来了吗?”

“少数人富裕起来了,大多数人还不是老样子。特别是边远的山区,可能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呢。我在安徽过了那么多年,虽然是被迫的‘上山下乡’,却也和那里的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对那里已经有一定的感情了。给他们寄点钱,能多让几个孩子上学,就算尽了我的心意了。不念书,代代的出路都会是一样的。”阿孟很沉痛地说。

又到了筱青的休息日。陈阳打电话来,说是带她去看自由女神像。想想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从搬去和安迪住一起,再没见过陈阳,筱青答应了。毕竟曾经受过他的帮助,或者说恩惠。

筱青建议走路去,说天天呆在餐馆,太闷,走一走,看看路上的人也好。筱青的精神很好,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汗衫,清清纯纯的女学生样子。

他们从“华尔街”,上经过。“华尔街”的路很窄,路两旁的建筑物也很旧,蒙着一层灰灰沉沉的色彩。从弯弯曲曲的小路看过去,任何人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每天有无数的金钱运转的地方。财富的力量,在这里达到了它的极端。

“这些灰暗的拥挤不堪的小破街道,怎么会是成千上万的银行家、律师、投资者和金融大亨们做出能影响世界经济的决定的地方呢?”筱青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对陈阳说,“这个地方,从外表来看,好像是被上个世纪遗忘的角落,应该有那些不再风光的半老徐娘,穿着过时的衣服,在尘土飞扬的阁楼里,缅怀无法重来的旧日风流韵事。”

“你的形容我听不懂,”陈阳笑说,“我常听到的是人们开玩笑说,‘华尔街,打个喷嚏,全世界都会感冒。这可不是夸张。”

他们从“自由公园”乘游艇去自由女神岛。游艇上人不少,大部分人都站在外面的甲板上,各色各样的头发在风中飘飞着。水面上波光粼粼,犹如跳动者的诱惑和向往。没来美国之前,筱青就已经阅读过不少关于“自由女神”的文字,在她的想象中,当她看到它时,她也会像书上所描述的那些逃离自己的国土,奔向这一方所谓的“自由民主”的土地的人们一样激动、雀跃和感激。

可是,她并没有。她只觉得天气很好,觉得这样的一座庞大无比的雕像,能这么长久这么坚固地矗立在这里迎风接雨,实在是一件奇迹,至少对于她来说。

“从地面到火炬,启由女神高达三百零五英尺,鼻子四点五英尺长,指甲十三英寸长,十英寸宽,腰围三十五英尺。”筱青站在自由女神的脚下,阅读着从“自由女神岛公园管理处”拿来的介绍小册子,头向上看着。“陈阳,你看,这自由女神像不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穿着睡衣的孕妇,举着个烛台?你看她表情麻木,臃肿不堪,哭丧着脸,咕嘟着嘴唇,哪像是敞开怀抱欢迎投奔者的样子?天哪,我怀疑这么多年来,人们是基于自己的自作多情才写出那么多赞扬她的文字!”

“‘自由女神’是雕塑家根据自己母亲的形象制作出来的。”

陈阳轻声对筱青说。初夏的阳光下,瘦小的陈阳,分外地有种多情温柔的色彩。

“他的母亲?是啊,一个上个世纪的年纪不轻的家庭妇女。也许,雕塑家的灵感就来自于当他的母亲穿着睡衣,举着烛台,睡眼蒙??地半夜起来查看房门是否关严的时刻?人们都喜欢美化自认为值得美化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国家。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记忆的美化,而不是因为那一切本身,是不是?”

“筱青?”陈阳打量着她,满眼的疑问,“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么突然间愤世嫉俗了?你难道不是真的爱你的母亲吗?你难道只是在美化你的母亲,而她本身并不是这么美好吗?你难道不爱你的国家吗?”

“我爱我的母亲,我觉得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可是,只因她是我的母亲,我这样的感情并不客观,是不是?我也爱自己的国家,可是,陈阳,为什么我们此时此刻会在这里,会在这所谓的‘自由的母亲’的脚下?这并不是我们的土地,这并不是我们的天空,这里的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不是?”筱青越说越激动,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都挤着从胸口向外冲。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地吞下去。

“筱青,你是不会回去的,虽然这不是你的国家,虽然这里没有你的天空和土地,你也不会回去的,是吗?”陈阳伸过手来,挽住她的肩。每当陈阳挽她的肩的时候,她都会觉得他很吃力,只是,她还是很自然地把头靠上了他的肩――她需要一个肩来搁放自己的头,她觉得自己的头好沉重。“既来之,则安之,筱青,除了希望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还能怎样?总得过下去,就不如尽量使自己过得好一些,你说呢?”

筱青身子稍微一转,面对着陈阳,陈阳的手,还在她的肩上。

“陈阳,我的感觉,好像我迷路了,我不知以后怎么办,我不知以后我是否会有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她把头伏在陈阳肩上,其实,她是想把头伏在他胸前――可他太矮了,结果,她只能伏在他肩上。她想哭,但是没哭。

“筱青。说实话,好多时候,我无法捕捉你的思想,所以,我不知怎样安慰你。我说的,只是我想的,而我和你,也许并不是同一类型的人。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想开一些。

不要人为地使自己痛苦。”陈阳不大的手,轻轻地拍着筱青的背。

筱青此时最盼望的是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搂着她,让他的力量,融入她的身体,让他的生命,支撑起她的生命和选择。这样,她就不需要面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这样她就可以坦然地逃避对自己所应承担的责任,这样她就不会疲倦,不会厌倦。她多么渴望这样一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她的生命将不会像她恐惧的那样枯萎。她觉得生命在慢慢地枯萎了,

一寸一寸地,渐渐脱离水和光线。筱青知道,她自己是靠不了自己的。她太软弱了。

只因她是女人,是个梦想很多而虚荣心又很强的女人。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