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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纽约卖身记 1 -- 柴禾儿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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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1

    纽约卖身记 1

    前言:

    这是个阴冷的冬天的早晨,阴冷得让人心里阵阵地发苦,想哭,而纽约的街头,却像往日一样,不停地上演着一出出看得见看不见的活生生的戏剧――这样的一个大舞台,这样的一些各式各样的观众,这样的一些齐全的道具和布景。 

    第一节

    这是个阴冷的冬天的早晨,阴冷得让人心里阵阵地发苦,想哭,而纽约的街头,却像往日一样,不停地上演着一出出看得见看不见的活生生的戏剧――这样的一个大舞台,这样的一些各式各样的观众,这样的一些齐全的道具和布景。

    筱青沿着第五大道慢慢地走着,风尖刀般地刺骨,屋顶的积雪被吹了下来,在蓝得薄脆的天空下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飘着。

    她紧裹在黑色的呢大衣里,一顶黑绒帽低低地压到眼眉上。

    世界上各个地方都有四季的变化,惟有在纽约,好像只有无尽的冬天,她想起不知在什么书上看来的一句话。

    行人从身边匆匆而过,汽车的喇叭不耐烦地在鸣叫,各色各样的旗帜在林林总总的建筑前“哗啦啦”地响着,哪个角落的教堂里,隐隐约约传来庆祝圣诞节的合唱歌声。这是个很熟悉的场面,很熟悉的感觉,不知是以前曾亲身经历过,还是在书上读过。

    她突然间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了,在这样一个热闹繁忙得不真实的空间,可是,她真的想在这样的空间里,存在于这种气氛中,忘却真正的自己。

    在纽约,没有比第五大道更能展示金钱和财富的力量了。著名的高档百货店有“劳德和泰勒”、“萨克斯的第五大道”、“卡铁尔”、“福特诺夫”“川普塔”、“波尔格道夫古德曼”等,珠宝店有陈年老店“第凡内”,吃的有一般人不敢问津的名流出入的“彩虹屋”,住有四星级的大酒店“皮尔”和“大广潮等。雄奇挺拔的“帝国大厦”和气势磅礴的“洛克菲勒中心”也都在这条街上。

    筱青是个不老也不很年轻的女人,快三十岁的样子;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就算不得年轻了。她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很恬淡,很文静,但是她的神色中,有种让人心动的落寞和无助,是一个迷路者的神色。

    走到四十八街,她的脚步慢下来了。真皮和真丝的衣服,金的银的钻石宝石的首饰,在华丽的橱窗中很尽力地展示着,可是她买不起,尽管她知道这些东西没什么实用价值,但是她想若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进去,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指说:“我要这个!”然后满不在乎地付钱,在店员一片诚挚的“欢迎再来”中扬长而去,也会是一种极大无比的愉悦和幸福。

    可是,现在她只能不时地扫一下自己在橱窗里的影子,心因为渴望而微微作痛。她盼望有那么一天,她也能像此时此刻这样闲荡街头一样自由地在金钱的世界里游弋。否则,死不瞑目。她心里说。

    在繁华的五十三街口,光彩绚丽的“圣托马斯”教堂里,传来阵阵美妙的男声和男童生合唱――那是对耶稣降临的赞美歌。

    歌声在寒冷的风里柔曼地飘过,豪华的轿车和穿着讲究的人们不时地从身边经过,筱青只想哭。她不知要到哪里,也不知应该到哪里,圣诞节从来就和她没有关系,何况她只来纽约一星期不到。

    当然,她知道,纽约不仅是富人们的天堂,也是普通人们喜欢的地方。在这里,有的人因为在“华盛顿广场公园”表演而成为大明星,有的人从身无分文而变成大富翁。也只有在这里,明星和富人们走在街上才不会被人认出。这个城市是冒险家的乐园,像当年的上海一样,充满了神奇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在这个城市,只要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就可以成功。不管是做广告或是在舞台上,还是在交易市场里,只要有旺盛的创造力,有疯狂的拼命精神,有永不止息的能量,就可以成功。每天每时,都有好多人来到这个被誉为“大苹果”的城市,想冒一番风险,创一番事业。可是,好多人都适应不了它的快节奏和残酷的竞争,从而落魄

    失望甚至被毁灭。只有那些“坚强”的人,那些能够承受并能反击它的挑战的人,那些为了成功而奋不顾身的人,那些永不安于现状总想寻找刺激的工作狂,才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但她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张张扬扬地来第五大道购物,而不在乎商品的标价。

    她想起那本曾在国内轰动一时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作者周励在书里说过,她曾看着世界贸易大楼那高耸于云霄的无数的窗子,发誓有一大自己要拥有那当中的一个。周励成功了,至少她在自己的书里这样说,可是,筱青曾听人说,作者至今也未能在世界贸易大楼里拥有她的一扇窗户,她的办公室是在她那两个卧室的公寓里。传言是否真假不知道,但筱青可以从书中的照片上,看得出她的穿戴并不是很有钱的样子,因为她的衣服和首饰,看起来都很廉价。

    其实,谁不想拥有那样的拥有呢?可以说,坐在那里面,感觉,肯定像是坐在世界的顶端。有几个人不想站在世界的顶端,不想把同类、把世界踩在自己脚下呢?一生中哪怕只有一瞬那样凌驾于世界之上的感觉,也应该是没有白活吧?

    可是,究竟有多少人有那样的能力呢?我们大多数的人不是像蚂蚁一般拥挤在世界的底部,仰望那永不可及的顶端?尽管风、飞鸟和白云都在我们头顶诱惑地徘徊,尽管理想和愿望、追求和欲望,都像招展的旗帜向我们发出呼唤,我们却也只能像在麋鹿逃过的森林里,支棱着耳朵追寻猎物气味的狼,每一阵风吹过,都会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诱惑,可是,任你瞪大眼睛,绷紧神经,全神贯注,伺机而动,能捉到的也还只是风吹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诱惑。

    被诱惑,是种多么残忍的体验和经历啊!

    毕业前半年,筱青就开始找工作,可是,发出去的申请信和履历表连一点回音都没有。看看办公室那两个已经毕业两三年还因找不到工作而呆在系里的美国学生,筱青知道希望是不大的。何况,别的办公室还有几个呢!学社会学,除了在大学教教书,还能干什么呢?但每所大学的社会学系,哪个不是人满为患!

    她来到了纽约,在所有人看来,纽约是一个机会最多的城市,各行各业,都可以来试试。她没有别的选择,不管是做什么,她首先得生存。

    她住在一个“朋友”的宿舍楼里,他是纽约大学的博士生,还没毕业,学校有所十几层高的宿舍楼,在靠东河边的东二十五街的头上。宿舍的条件不是很好,每层楼上,长长的通道两边,各有几十个房间,房间小得仅能摆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小冰箱,一个洗脸池。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几十个人共用。但在纽约,对于学生来说,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真的很不错了。

    这个“朋友”叫陈阳,是个瘦小的南方男孩,好像是杭州的吧?筱青认识他,是个很偶然的机会。刚来美国那年的圣诞节,筱青跟着她所在的宾州州立大学一个女孩搭别人的车来纽约玩。开车的那个人的大学同学,便是陈阳。路上,开车的那个人对筱青和另一个女孩说,若是她们到纽约没人带着玩的话,可找陈阳,因为陈阳是单身,平时没什么事,又是北大物理系毕业的,在纽约大学念书非常容易,功课不会紧的。筱青和那个女孩去找了那个女孩的表姐,便没去找陈阳。这次来纽约之前,她不得不向开车的那个男孩要陈阳的电话,她在纽约没有任何熟人。她不想去找那个女孩的表姐,因为她知道女人帮女人不如男人帮女人那么热心。

    离开宾州前,她给陈阳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很热情,也很健谈。他说筱青住在他那里绝对没问题。筱青很感激他。

    筱青在宾州时,住处除了平时拣来的几件破家具再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待扔掉了些已穿得很旧的衣服之后,她只随身带了一个不大的箱子,里面塞着几件还可以将就穿的衣服。

    她平时那点资助,除了房租和伙食,几乎没什么剩钱可以买衣服。其实她是很希望自己能穿得好一些,她特别喜欢那种软料子的长裙,飘飘的,琼瑶小说里的主人公常穿的就是这类衣服。女孩子穿上这种衣服,是会有种超然脱俗孤傲柔弱的样子的。

    陈阳去“灰狗”车站接她。筱青从没见过陈阳,也没问过他的样子,所以,当她下了车,陈阳走上前来做自我介绍时,她还是有些惊讶:陈阳的个子好像和她一样高,而她不过才一米六!怪不得他会这么多年来还是单身!

    陈阳帮她提着箱子,一起去乘地铁。他的话很多,喋喋不休地向她介绍着一路上的各种景色。筱青来纽约玩过,有些自己已经知道,即使不知,她也没心情去看景观光。她六神无主,不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四十二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鳞次栉比的店铺外面,都有“成人电影”、“成人玩具”、“看活的,每分钟两毛五”等等乱七八糟的字眼。好多店铺的门窗都关闭着,从外面并看不见里面的内容。

    好多黑男人站在街边,也不知是在干什么,或要干什么。可那样子,总让人心里怕怕的。筱青有些想哭的感觉,她这是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呢?

    一个披着长长的金色头发的年轻女孩站在公共汽车牌下,姿势优雅地抽烟。她穿着短短的刚遮住臀部的人造裘皮大衣,不知里面穿的什么,被浅色丝袜紧裹住的双腿,套在一双高跟黑皮靴里。看着别人都上了车,她却不上,原地站着。

    “她肯定是个妓女。”陈阳对筱青低声说道,“这一带是红灯区。晚上出来,到处是拉客的妓女呢!”

    筱青不做声。即使她没有对这些司空见惯,却也没啥好奇心,自己的命运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管得了别人?

    只是,这女孩实在很漂亮。筱青感叹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应该是去演电影的,站在街头拉客卖笑,真是可惜了呢!

    一阵冷风吹过,刺骨的凉。几张废纸在路面上打着旋儿不肯落下。三五只鸽子在垃圾桶旁夹紧了翅膀,步履蹒跚地寻着吃食,灰色的羽毛在风里籁籁抖着。筱青裹紧身上那件五美元从“车库拍卖”买来的却已穿了两三年的黑色呢大衣,觉得鼻尖冻得生疼。

    陈阳在她旁边走着,提着箱子,穿着笨重的扎成横道道的多年前一度风行中国大陆的“鸭鸭”牌灰色羽绒服,很像一只企鹅。

    他这样子,又使筱青的心里多了些压抑和烦躁。她总喜欢漂亮潇洒的男人,矮个男人不知为何,总让她觉得很看不起,觉得他们很猬琐。

    一个穿脏脏的蓝色牛仔裤,脏脏的红色外套,头上顶着个破帽子的男人在一个台阶上扯着喉咙向行人宣布道:“主耶稣爱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是他的儿女。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们要相亲相爱。凡事要藉着祷告!”他歇斯底里地喊着。

    楼前的破旗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汽车鸣着喇叭,很快就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主是什么?我们是什么?谁爱谁呢?风把那个布道者嘶哑的声音吹进筱青的耳朵,她不想听却也听见了。她向来不相信这些,不相信有个慈爱的万能的主宰。若有,这个世界上就不会这么不平等了,不平等的人又怎么可能相亲相爱呢?

    地铁站里也是又脏、又乱,冷嗖嗖的风流里,夹着从浑浊的呼吸里发出的各种各样不好闻的气味,还有从人体上发出的汗臭、狐臭、劣质香水味。地铁“咣咣”地驶来,人们面无表情地上了车,面无表情地坐好,然后面无表情地发呆或面无表情地看着报纸。

    筱青发现,这地铁就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空间,可能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在外面的街道上被冷风吹走了。没有表情的地方,又能有什么样的希望呢?

    陈阳和筱青并排坐着,一进地铁,他也不说话了,也变得面无表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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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2

      “你们得有最好的内衣,不要任何便宜的东西,不能穿那种随随便便在‘减价商店’买来的东西。最差也应是‘维多利亚秘密’或‘法国百合’牌的。穿得要比那些男人们的妻子或女朋友们好。也有的男人为了追求某种刺激,要求你们穿那种稀奇古怪破破烂烂的像‘成人用品店’邮购的那种内衣,但是你们要使他们明白,你们穿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要求,是玩,是穿给他们看的,而你们平常穿得都很高雅,很得体,很使人愉悦。首先你们得自己觉得你们做这一行并没什么低贱,你们的工作和你们博士学位拿到后所找的工作没什么区别。

      你们要自己觉得你们的工作很高尚,很值得尊敬,那些男人们才不会低看你们,不会觉得他们找的是一个职业妓女,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们花上大笔钱。

      你们要使他们把你们当作一个情人或女朋友,但是,因为他们不能给予你们他们给予情人和女朋友的那种付出、爱,甚至是孩子或婚姻,所以他们愿意在金钱上补偿你们,但是,有一点你们要记住,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和客人感情上纠葛到一起。

      你们是在做生意,这些男人是你们的客户,他们不是你们的爱人,也不是你们的男朋友,连一般的朋友都不是。”

      布兰达坐在桌子后面,手捧一个褐色的陶瓷咖啡杯,很严肃地对面前那七八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说着,气势不亚于在课堂上口若悬河的教授。

      “最愚蠢的就是那些和已婚的男人们搅和在一起却挣不了钱的女人。如果这些女人真的就以这种感情为幸福,也就罢了,可是她们实际上也在要求。有的要求男人和太太离婚,有的要求男人至少逢年过节和她们在一起。其实,这些要求主要是因为那些女人们觉得这样的关系不平衡。因此,她们心里觉得很挫折,很沮丧,很绝望。对于这些女人来说,真不如就

      要钱,男人得安慰,我们得报酬,公公平平,清清楚楚,既实在,又坦荡,而且,最重要的是简单,简单的关系比什么都好,人的心受了伤害是怎么也补偿不回来的。

      “对于那些对这样的职业还有疑问的人,我建议你们去读一读艾莎薇拉的《幸福的妓女》,她在这本书中说:‘妓女就是那种既知道给予又知道索取的女孩。即使一个男人很无能,是个很不称职的情人,只有四英尺高,而且有张只有他自己的母亲才会喜欢的脸,这种女孩也能使这个男人感觉很好。’从这点来说,妓女是种高尚的职业,因为你们使得那些愿意把钱花在你们身上的男人快乐和自信,使他们的人格,趋向于更加的完美。他们好多人会很感谢你们的。”

      陈阳在他的床前铺上一条毛毯,一折为二,一半铺,一半盖。

      他说筱青坐“灰狗”坐了八九个小时,肯定很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所以,让筱青睡床。

      筱青也不客气,心里暗道,陈阳倒是挺懂事的嘛,她穿着还是出国时从国内带来的绒布白底小红花睡衣睡裤,一点都没性感的样子。

      陈阳当着她的面脱了衣服,露出他那干干瘦瘦的肩,很有骨感的胸脯,和比她的腰还要细的腰。当他脱到只剩一条黄色带黑花的小内裤时,他一条小泥鳅般地钻进了毛毯,动作之快,让筱青来不及眨眼。他连屁股都没有呢,她暗道。

      她想起电影《情人》里由香港演员梁家辉扮演的男主角的屁股,那是她看到的中国男人中最美丽的屁股――圆润结实,线条流畅光滑。据说好多女人看了那部电影后,都为梁家辉的屁股所着迷,甚至,筱青看过一篇小说,小说里用女主人公的口气说:“梁家辉的屁股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屁股!”

      周励在她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也提起过她的白人丈夫的屁股是多么好看,但筱青相信再好看也比不过梁家辉。一个男人长一个雪白的屁股,能好看到哪儿去?

      筱青拉灭床头灯,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可是,城市特有的夜光,又很不甘心地从窗外透过薄薄的窗帘映进来,在房间里,制造出一种很朦胧很暧昧的色调。不时地有车从路上疾驶而过的声音,水一般涌进。

      筱青觉得很累,全身酸酸软软地疼。可是她睡不着。来美国四年多,就这么一下子过去了,想一想,她觉得这四年什么印象也没有给自己留下。来美国就是念书,本以为念书有资助,也许可以省下点钱,念完了就回去。可是,她没有省下什么钱,因为从小家境也不是很富裕,便从很会节省的母亲那里学到好多过日子的经验,所以,每月几百块钱的资助,倒也够吃住了,还每年寄三两百回国,尽尽孝心。书念完了,却发现不能回去,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就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一想想国内那些人际关系就无法忍受。当年为了出国,求爹告娘,从教研室主任到院长,每一级都送了礼。那种事,对当时的她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了。

      在美国,她也没什么可以依赖的人。四年多当中,短短长长的和男人的关系也有过几次,短的只有一夜,长的不过半年,但就是没碰到一个能使她想依赖或依赖得了的人。都是些穷学生,却又没有穷文人应当有的清高不俗。其实,也不是文人,这年头有几个文人呢?

      一些念书念得不错的男孩子罢了。说他们是男人,也太看得起他们了。不管长得好坏,都缺少一种气质,缺少那种洒脱的阳刚之气。筱青打过交道的那几个,有的长的不坏,却没风度,有的根本长的就不好,也有的一点事都不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有的在肉体上都无法满足她。总之,她对那些男人挺失望。就是因为在美国太孤单,她又是个不愿忍受孤单的人,才会有那几次的“关系”,不然,她真看不上那些男人。

      筱青知道,以后更没闲心去找什么感情上的安慰了。来美国这些年,她最大的收获也许不是拿到了学位,而是明白,这是一个极端现实的国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钱最重要。要生存,要生活,没钱怎么办?她想她明天就得出去买几份报纸,开始找工作。她身上带的钱不多。和陈阳本素不相识,不应在这里呆太久。

      陈阳在地上翻来覆去,可能是地板太硬睡起来不舒服?筱青心里嘀咕着。会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她知道好多找不到正式工作的中国人来了纽约在中国餐馆打工。她实在不想去餐馆打工,想想念了那么多年书,就是为了向人堆着笑脸端盘子,她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为了做这种工,来美国干什么?“筱青,你睡了吗?”陈阳低声问。

      “没。你呢?睡不着?”也许,是因为孤男寡女同居一室的缘故?

      “睡不着。可能是地板太硬吧?”

      “要不要我们俩换一下?反正我也是睡不着的。我到新地方开始都不习惯。”

      “不用了。睡不着我们就讲话吧。”

      “讲什么?”筱青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可她还是问了。

      “随便讲点啥。你在美国是一个人吗?”

      “你是问我有没有家,结没结婚对吧?”

      “算是吧。我知道你父母是不会在这里的,不然你不会一个人跑到纽约来。”

      “我没结婚,也没男朋友。”筱青想没必要不坦率。

      “你各方面也不错,怎么会没男朋友?”

      “你是说我的模样和身材?”筱青笑了。

      “可以这样说。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那种不正常的老姑娘。”陈阳也笑了,“一般没有男朋友的人,都是那些拼命读书性格怪怪的女孩子。读完了博士,人也嫁不出去了。”

      “既然这么多嫁不出去的,你怎么也没找一个呢?”筱青想这样问,却又觉得太苛刻。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她知道他没有的,他同学告诉过她。

      “没。每年来的中国女孩那么少,稍看上眼的正常一点的谁看得上我啊!”他自嘲道。

      “你别这么说,女孩喜欢男孩,是不在乎他的身高和外貌的。”筱青言不由衷地说。其实,她是很重视男人的身高和外貌的。

      “你别安慰我了。我自己都知道,所以也就不去对女孩献什么殷勤,以免自己的自尊太受伤。”

      “那你这么多年总是一个人,不孤单吗?”筱青很同情地说。

      她自己知道那种孤单的滋味。深夜从办公室回到住处,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是一团挥不开的漆黑和清冷。好多时候,她会哭。有个家多好!在那种时刻,她就会这样地渴求。

      “怎能不孤单呢?可有什么办法?只好天天在学校呆很晚,回来就睡觉,没时间去体会这种孤单罢了。”

      可是,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不渴望一种肌肤之亲吗?那是“忙”也消除不去的呀。可是她不好意思问,毕竟不熟悉。

      “筱青,你多大了?如果你不在意的话?”

      “二十八了。你呢?”

      “三十二了呢!早过而立之年了。可是既没成家,也没立业。”

      “你什么时候可以毕业?””

      “我已经来美国七年了,早就可以毕业了。可是,学物理的很难找工作,听说每四五个物理博士后才能有一个找到工作呢!所以,就一直在学校里拖着,也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

      “听说好多学物理的人都改行去学电脑了。会电脑很容易找工作,挣钱也不少呢。”

      “是啊,对我们学物理的人来说,改学电脑很容易。但是,念了这么多年物理,扔掉会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好像以前所有的年华都白费了,学也白上了。”

      “我能理解。”筱青若早改行学点实用的,像会计之类,花的时间少,找工作也容易。

      可是,和陈阳一样,她当时觉得一改行,所有以前花费的时间都白扔了,说什么都很不忍心的。

      “可是,不改行,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筱青问。像她现在这样,找本专业的工作找了几乎半年也没有消息,过不了几天可能连吃饭钱都没有了,还要死咬定要去找本行的工作?

      “再说吧,也许车到山前必有路呢!”陈阳叹口气。

      他们又沉默下来。因为灯已经关了一会儿了。筱青的眼睛便也习惯了屋子里的光线,好像亮了一些,可以清楚地看到桌子、椅子和冰箱的轮廓。她侧过身来,清清楚楚地看到陈阳的眼睛在亮晶晶地看着她。

      “要不要我帮你按摩一下?这样你就能睡了。”陈阳的声音有些温柔。

      “你会?”筱青的确全身不舒服。

      “没事做,自己看书摸索了点,后又跟一个在洛克菲勒大学念生物的原毕业于上海中医学院推拿按摩专业的人学过。算半职业按摩师了。”他开玩笑说。

      “好吧,我就给你做试验品吧。”

      陈阳开了灯,坐起来,抓过椅子上的套头衫和运动裤穿上。

      他让筱青面朝下,把腿伸直,全身放松。

      他的手很小,当他把手放到筱青脚上时,筱青把脚抽开:“好痒!”她大叫,“我最怕人碰我脚了。”

      “忍着点,一会儿你就习惯了。脚是相当重要的按摩部位呢,好多重要穴位都在脚上。

      像失眠头疼之类的毛病,不都是说按摩脚掌中心的涌泉穴就好了?”

      筱青忍住不动。也真是,不大一会儿,她就不痒了,而是感到脚底发热,很舒服。

      “感觉怎么样?”陈阳的手由轻到重,筱青觉得脚上每一个关节都松弛了。

      “唔,好舒服。”筱青的双手搭在头两边的枕上,脸埋在枕头里说。

      “告诉过你嘛。看过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没有?

      受宠的女人每天晚上不是有人拿棒缒敲脚吗?”

      陈阳边说,手边移上她的腿肚子。他的手飞快熟练却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她的肌肉,之后,又移到她的大腿上。她的两条腿都变得软绵绵了。困意开始袭来。

      他的不大的拳头轻轻地敲着她的腰。那种节奏若有若无,慢慢地遥远起来,一种沉沉的飘浮感把她裹紧。她想睁开眼,或者张开口,可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像并没什么可烦恼的,找工作?再说吧!以后怎样?管它呢!

      筱青的大脑逐渐空白,混混饨饨,手脚都不再存在,人也不存在了。好像在一汪温热的水面上慢悠悠地摇晃着,有浅浅的浪,在岸边轻轻地拍打着礁石。阳光从头顶照下来,不是刺眼的金色,而是好温柔好温柔的粉红,像粉红色的丝线编成一张巨大的网,把筱青从头到脚都罩住了。

      她想很温柔地笑笑,却有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停在她嘴边的笑纹上。我是怎么了呢?

      她刚这样问了自己一句,那种混沌感马上又包围了她。

      陈阳的手在她的背上压着,像好细好较好温和的风,无声无息地掠过,让她感觉得到,却又不留痕迹。他好像掀开了她的上衣,手贴在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上。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出。这样的感觉真好。

      陈阳把她轻轻地扳过来,她还是闭着眼睛,像个熟睡的婴儿。因为脸埋在枕头里,她的脸红彤彤的,微微地热。陈阳一个一个地很不熟练地解开了她睡衣的扣子,于是,她的姣小而挺拔的乳房便象牙色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把睡衣向两边掀开,手在她的肋骨和乳房上好温柔地抓捏着。

      筱青发出一声绵长满足的轻叹,便开始向一片棉花般的空间里跌落。朦朦胧胧地,陈阳脱下她的睡裤和内裤。她想说不,却动不了嘴唇。

      她感到陈阳的身子贴上了她的身子,可是,她很困很困,感到一切气力都被抽尽,人像一只大鸟,跌落在水中,下沉……怎么回事?她脑中刚嘀咕了这么一句,便沉沉睡去了。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3

        这是一个温和而柔情的夜晚,万里晴空,悬挂着一轮银白的下弦月。故国家园,在这种时候,仿佛是梦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看起来触手可及,却又把握不住父母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就在眼前,可是,伸出双手,捧回来的是一团灰蒙蒙的虚无,那份揪心的失落,疼得出血。

        阿孟站在东河边公寓的窗户前,脸朝外吸烟。不知为什么,近来他常想起父母,想起上海那个家,那个有父母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的家。按理说,四十几岁的人了,是不该这么伤感的,可他此时的心情却很悲哀。本是说来了美国后,站住脚,挣了钱,买了房子,就要接父母出来,也要把弟弟妹妹们一个一个接出来,可是,现在他钱也有了,房子也有了不止一处,他还是没有把他们接出来。不是他不能,而是不想。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寄点钱回家,让家里人在国内好好过,过得好些。

        他刚刚打电话让阿蓝别过来。今晚上他想清清静静一个人。

        阿蓝其实也并不是个坏女人,对他倒也很体贴和忠心,可是,好多时候,阿孟受不了她那典型的上海女人的俗气和缺乏情趣。作为一个工作伙伴来说,阿蓝很理想,因为她头脑清楚,效率又快,心也不软,但是作为情人来说,她欠缺些温情和风情。和她在一起,即使在卧室里,他也觉得是在办公,总没有轻松愉快的感觉。

        他凝望着夜色中的河水,河水似乎是在缓缓地流动。没有风,水面上却有些一皱一皱的波光粼粼的样子,好像是有种什么很神秘的力量,从河中央的深处,不甘心地搅动着这团平静,然后慢慢扩散。

        一支烟吸完了,他又点上一支。他的眼睛有些疲乏了。他微微地合上眼,觉得自己被一团孤独深深地包围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他竟然是孤独的。

        阿盂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水。白白胖胖的肥皂泡霎时间在浴缸里飘浮起来。热气慢慢弥漫上来,把镜子也潮湿了。

        他脱了衣服,好像很犹豫地在白色的肥皂泡沫中躺下。热气腾腾的水,像一双大手一样柔软地托起他,让他轻叹一声,然后有些满足地闭上眼睛。

        那些年代都好遥远了。在安徽的农村,他和玉芬竟然就在那间不遮风不挡雨的小屋子里生活了五年!加上结婚前的五年,在那贫瘠的地方,他耗去了十年的岁月,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啊,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在那个一年到头连点水都见不到的地方,他和玉芬相识相爱结婚生子。他曾经幸福过的,那些欢乐的一点一滴,现在想起来,却成了种噬心的疼了。是什么时候,他不再感到欢乐和幸福了?实际上,他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电话铃声把他拉回现实。他睁开眼,拿起放在浴缸边上的无线电话:“我是阿孟。啥事啊?”他有些恼火,这都什么时候了?半夜三更的,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

        “大哥,是我,小林。胖子被警察给抓走了。”

        “又闹什么事了?”

        “‘广青帮’的一个叫阿平的小子到张妈妈的店里要‘保护费’,张妈妈不给,那小子就砸了好多东西,连窗玻璃也砸了。张妈妈又气又怕,就打电话告诉了胖子。你知道胖子向来对张妈妈像对亲娘,就到‘坎农街’上的地下赌场里找到阿平,把他给打了。刚好警察来突袭赌场,就把胖子带走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找米勒就是了。他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把胖子弄出来的。以后这种小事,就别来烦我了,这么晚了呢!”

        “可是,大哥,胖子把那小子打得不轻呢,听说把他的一只胳膊折断了,还打坏了他的一个眼。偏偏这小子又是‘广青帮’老二的弟弟。你说他们会罢休吗?”

        “胖子总是惹事,”阿孟坐起身来,扯过一条浴中擦着头,“告诉胖子,这一两天不要和‘广青帮’的人打交道,能躲就躲,然后告诉‘广青帮’老二,我明天晚上在‘天云阁’请他吃饭,你让关叔在明晚以前给我准备好一份礼物。”

        “照旧?”

        “照旧,还有,告诉米勒,尽快把胖子弄出来,在里面呆着不是件好受的事。好,就这样吧,我要去睡了。”

        阿孟披上阿蓝给他买的白色毛巾浴袍,光着脚走进卧室。上了床,他开始觉得有些烦躁,想喝酒,却又懒得去外面拿。要是阿蓝在就好了,他想。

        筱青每天都出去买报纸,可是,报纸上的工作她大部分都不能做,除了电脑、会计、办公室助理和秘书之类,就是保姆、司机和餐馆服务。电脑和会计都是专业性的,筱青的文凭和这样的专业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办公室助理和秘书都要求打字至少在每分钟六十个以上,筱青才能打三十多。剩下的她能做的就是保姆和餐馆了,可她实在是不甘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两个星期,筱青急得要发疯了。她真的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失业了会走上绝路!

        前段时间报纸上还报道过德克萨斯州的一个工人,因为失业了,端着一支“来福”枪冲进一个快餐店,闭着眼扫射一番,打死六人、伤四人后,然后把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类似这样的事,筱青从报纸上看到不只一次了。不过,她知道自己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没这样的心肠和勇气,她只能发疯。

        陈阳告诉她别着急,反正吃住在他这里,至少不用为生存担心。可是,筱青心里不舒服,她是他的什么人呢?什么都不是,不是夫妻,不是恋人,甚至不是朋友,可能连性伙伴也算不上吧?

        有时陈阳还是想试着和她做爱,可是,总是失败。

        筱青找不到工作,也没心思指导他,她想象她现在这样的心境,除非是世界的末日来到了,她才会不顾一切去享受肉体的欢愉。孤单的时候,肉体上的结合也是种安慰,但她也许生性懒惰,不想在这些方面去争取主动,她只想被安慰。对男人,她总是有很高的要求,性能力也是。并不是像书上说的那种什么“金枪不倒”(她觉得这个词好恶心),而是能在短时间内让她达到一种高度忘我的快乐境界。在温柔和有力之间比,她选择温柔,如果二者皆备,当然再完美不过。

        陈阳可能是从没接触过女孩子吧?在国内念研究生时,班上那个被筱青她们叫作“老流氓”的男生曾说:“男人的器官,和一般的东西一样,久而不用则废。”陈阳可能这方面的经验一点也没有,心里太紧张?还是因为自己的个头有自卑感?

        管他呢,筱青也没心情去问他或开导他。

        “天云阁”是纽约“唐人街”内最高级的中国餐馆,以其菜谱上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山珍海味著名。因为美国是个“保护动物”最积极的国家,好多原料像驼峰熊掌猴脑之类要从别国偷运而来,所以,菜的价格不是一般人可以问津的。光顾这家餐馆的,几乎全是有钱的华人。因为老美是不敢吃这些东西的,而且,传出去,被那些爱护动物的人知道了,麻烦不会少。

        阿盂和关叔先到,坐在那儿喝茶。关叔一九四九年随着他东家从上海到了香港,东家曾是上海滩头有名的人物,可是,到了香港不久,就死于非命。关叔偷渡来了美国,在中国餐馆做大厨,求个自身平安。

        关叔一生未娶,阿孟刚来美国时,刚好和关叔在一家餐馆打工,两人很投缘,关叔就认了阿孟为干儿子。阿孟来了不久,太太玉芬和儿子伟光也来了,可是,伟光被诊断出有“孤独症”,阿孟于是欠债累累――他借了“唐人街”一个名为“六叔”的老头子的高利贷,他打一辈子工也还不起那些债,不得已,关叔回了一次香港,找到了当年东家的一个兄弟,帮阿孟带回几包“中国白”。

        从此,阿孟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阿孟的“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开餐馆、超级市场,百货商店。在华人圈子里很有威望。因为他是上海人,所以他给自己的头衔是“沪华集团董事长”。

        阿孟一支烟还没抽完,广青帮老二阿和带着一个半大小子走进来。

        “对不起,阿孟,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阿孟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坐,先喝点茶吧。”

        待阿和坐下来,阿孟开口说:“阿和,实在对不起,我的兄弟做了这样的蠢事,都是我管教不严。今天特来谢罪。”

        “你的兄弟也太手重了。打断了阿平的一只胳膊不说,还打坏了他的一只眼。医生说,差一点他那只眼就会瞎。你说。我怎么对我去世的父母交代?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阿孟忙说,“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胖子是太过分了。不过,阿平在张妈妈的店里做的事也过分了些。不给‘保护费’就砸店,这有些过分了吧?大家在这里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况且张妈妈这些年孤儿寡母的,吃了那么多苦才存了点钱买了这个小店,被砸成那样,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胖子从来美国后,张妈妈对他像对自己的儿子,所以,他的心情我希望你也能理解。”

        “可是没有必要当时就动手。他可以来找我。”

        “胖子是愣头青一个,做事没脑筋,一气之下,难免昏头。阿平已经被打伤了,事情也挽不回来,若你们再去处理胖子,只会伤了我们大家的和气。所以,今天我请你来,一是向你道歉,二是替胖子求个情,请放过他,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喏,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阿孟把一个用红色的包装纸精致地包裹着的盒子递给阿和。

        阿和打开,看到里面是两塑料袋的雪白粉末后,脸上现出了掩盖不住的惊喜。

        看到阿和的表情,阿孟说:“这是一个单位的‘中国白’,刚从‘金三角’进来的,算是我们的一点补偿吧,只希望你们放过胖子。”

        “中国白”是现在市场上最俏的海洛因,纯度几乎达百分之百。这些年因为对“爱滋病”的恐惧,人们不愿再冒险注射药品,宁可多花些钱去买可以吸用的高纯度白粉。一个单位是一磅半,一个单位的“中国白”的市面价格是九万到十一万美金。

        “看在你的面上,我这次放过胖子。但是,以后若再碰上这种事,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

        “放心,以后我会管教他的,不会再让他惹事。”

        • 家园 纽约卖身记4

          筱青不算是个很迷信的人,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大多数的时候,她相信命运是一种可以被控制的东西,可以被自己改变和把握。“人定胜天”,她以前是常把这四个字挂在嘴上的。

          可她又是个很容易被情绪所牵动的人,一点小事可以使她信心倍增,也可以使她万念俱灰,当她不如意的时候,她会软弱得对于自己毫不相信,会绝望得像一只被追杀的小兔一样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在四周寻找某种庇护。这种时候,她会信耶稣,信观音,信阿拉,信一切存在和传说中的神灵鬼怪,希望它们给她一种保护,一种支持,一个关于她命运的答案。

          陈阳去学校之前,嘱咐筱青出去走走,别闷在屋里。筱青很感激地送他上了地铁后,就一个人沿着马路,没有目的地走着,她不知自己走在哪里,也懒得去看路牌,反正就是走走嘛,走到哪儿算哪儿。

          以前来纽约玩过,平时看电影看电视看报纸看书也知道,纽约是一个又脏又乱又快又不安的城市。人们总是神经质般地步履匆匆,在向什么奔着跑着,或逃着什么。这个城市包容了太多的东西和太多的人,这几天在纽约,筱青已经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在这里,疯狂的能量,无望的忧郁,极度的兴奋,愤怒的偏见,一切的一切,都可似是它的特点,是它的人们的人格。在这个城市生活,简直就像是上了竞技场或者检验场一样,这种磨炼,不亚于“火的洗礼”。无法经受这种生活的人,没有资格说什么是生活的艰辛和磨难。筱青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经受这样的考验。纽约是个大多“魔力”的城市,筱青觉得自己在这样的魔力下,已经束手无策了,而她在这里的生活还没有完全开始!人们为什么非要奋不顾身地到这里来较量呢?难道真的有人把它当成了游乐场?

          一个胖胖的不知是墨西哥还是哪个别的南美国家的女人,在一个街心公园的路边上,摆着一个用扑克算命的小摊子。一个破纸箱子,倒扣在那里,充当桌子,上面摆着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箱子侧面用黑笔歪歪斜斜地写着:“阅牌,知运”。

          她穿着短袖的泡泡袖白色布衫,领口是无数的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腥红色的大裙子拖在地上,外面披着一块毛毯一样的东西,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堆顶部涂白了的红色小土山,却又长满了掉光了叶子的树。她的头上编了好多条小辫,无数的的玻璃的塑料的银子的串珠项链长长短短地挂满了她的脖子,有的甚至长至膝盖,手臂上是叮叮当当宽的窄的圆的扁的金属手镯,十个手指上都戴满了廉价的戒指。她整个的人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活着的会动的“跳蚤市场。

          筱青脚步停顿下来。她并不想算命,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好滑稽,她哪像个能卜算未来的相学专家啊,分明是马戏台上的胖小丑嘛!

          “小姐――”胖女人启动她的厚嘴唇,恳切地看着筱青。

          看着她脸上被风吹裂了白粉红脂,彼青的心一软:“多少钱?”

          “不多,五块。”

          “好吧。”

          听了筱青的出生日期后,胖女人把牌排开。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牌,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筱青,迟疑着。

          “我的命运不好吗?”尽管筱青不相信这胖女人会算命,认为她只是在讨钱而已,可是,她也不愿听到不好的预言从这么个陌生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一个男人,处在危险中。”

          “谁?”筱青不自觉地心跳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惟一她觉得亲近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父母在她的心目中,是自己的生命。

          她常对他们说,若有一天他们当中的哪一个离开她,她也将活不下去了。

          “一个和你很亲近的男人。”

          “不是我的父亲?”筱青充满期待地问。不,不会的,父亲永远,不会有危险!

          “不是。他给你幸福,但有人想害他。”

          “还好,”筱青松了口气,“那个男人是谁?我丈夫?”管他是谁呢,她心里想,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亲近的男人。也不会是陈阳,她不用算命也知道陈阳不会是自己命里的男人。

          “他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你会哭。”

          筱青微笑地看着胖女人,开始故弄玄虚了,她想,都一样,都是骗人的把戏。五块钱,算打发讨饭的了,自己寻开心而已。

          “有血。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胖女人好像越说越详细,眼神里有种怜悯的意思。

          筱青不说话,想象着这样一个场面,心想这是电影里的镜头,她的生活,虽然她说不定自己的将来,但是她相信不会和流血死亡联系在一起。

          “你没有孩子,你的孩子死了。”

          这句话倒是让筱青一惊。几年前,她和一个男人有过一段露水般的关系,不小心怀了孕,做完人工流产后没有休息,被感染了,流了两个多月的血,难道这女人是说她从此不会生育了?

          “你能确定?”筱青有些慌了。难道这个女人还真会算命?

          “牌从来不说谎,”胖女人严肃地说,“将来的一切,全写在牌上了。全在这儿,清清楚楚地,你将来会有很多钱,可是你没有快乐,你不幸福。你必须远走他乡,否则,你的快乐和幸福都很短暂。”

          “有什么可以改变的办法吗?”

          “命中注定,怎能改变?”

          筱青给了胖女人十块钱,告诉她不用找,走开了。

          也许胖女人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没一点凭据,可是,筱青依然觉得心里挺不安的。她的命真的是这样吗?

          不,不是的。在国内,找人算过命,不是说她的命不错吗?只是说她注定要流浪的,来美国,当然是流浪了。而且,国内算命的人都说命可改,这胖女人却说不能,明显是不可信的。没必要当一回事,筱青在心里劝着自己。

          “米勒先生,我是布兰达,您找我有事?是想要人陪你?”布兰达姿态优雅地拿着电话听筒,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道。

          “今晚没别的事,是想找人陪。可是,我已经腻歪了那些人高马大的白女人和黑女人,有没有小巧玲珑的东方妞?”

          “很遗憾,没有。你不是对‘唐人街’很熟悉吗?听说那里有几家按摩院呢,里面有些女孩服务挺周到。”

          “但是那些女孩不合我的标准。我不光是找个女孩陪我睡觉,还想让她陪我出去吃饭,或去跳舞,不能太次,要受过教育,要有那种公开场合是女士,在卧室里是婊子的能力。”

          “你可真挑剔。到现在为止,我这里还没东方女孩。听人说,受过良好教育的东方女孩一般很要面子,不会做这种事情。”

          “你能不能帮我物色一个?”

          “不敢保证。我尽力吧。”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我知道你那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可人儿的。”

          “你花这么多钱在我的姑娘身上,怎么不去找个太太呢?”

          “我才四十岁嘛,还年轻着呢。有了太太,麻烦大多,哪能想换口味就换?”

          “说的也是。单身汉就这点好处,自由自在。我也一样。”

          “当然,如果你有丈夫,哪能有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男人围着你的石榴裙转?”

          “你可真会恭维女人。你也魅力不小嘛,单身的大律师,对哪个女人不是致命的吸引力?”

          这天,陈阳去学校了还没有回来,筱青浏览了一下早上出去买的《纽约时报》,发现还是没什么可以做的工作。她叹口气,把报纸丢进走廊上的“废纸回收”大塑料桶里,然后坐到桌前,给家里写信。

          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她怕父母挂念。可是,除了写“我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挂念”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写呢?她不想让父母担心。“父母在,不远游”,她不能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而流浪于异国他乡,已是种不孝了,怎能再让父母为她担忧呢?

          她在陈阳的手提式录音机里放上周末在“唐人街”的书店里买来的中文歌录音带,是处理的,十块钱三盒。她好久没听中文歌了。

          买的是一套“最新国语排行榜”,不知是哪一年的。可能不是最新的吧?不然,不会处理。

          中文歌都很“酸”,软绵绵的,听了后,总让人的心往下沉,沉到一个天底的深渊,把本来就不多的意志,消磨得一点渣都没有了。也难怪当年大陆会禁邓丽君的歌。

          筱青一边听着,一连跟着不成调地哼着。眼前的信,只写了一个开头。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对面那座铅灰色的高楼,和高楼顶上那一线纽约常有的浅灰色的天。对面楼里所有的窗户都垂着窗帘,好像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窗帘后都有些什么故事。筱青看过那个有名的“脱垦”莎朗史主演的电影《碎片》,男主人公是一座公寓大楼的主人,在每个房间都装有监测器,他便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万花筒般地看着那楼里每家或每人的事情或动作。

          世界和人生,也许就是一个万花筒,每个人每个家的生活,只是那么一小片,形状不同,角度不同,反射的光线也不同。

          如果从那座楼里跳下去,或被人推下去,就像《碎片》里那样,会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当人在空中垂直地降落,在接触到地面以前的那段时间,会想些什么?会很恐惧,还是很解脱?”

          筱青越想越觉可怕,她真怕自己哪一天也会那样降落呢,比鸽子还要轻。可是,她得力父母着想,她不能因为任何的不顺而走这条路,让盼她回归的父母承受这种他们肯定承受不了的伤痛。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妈妈……”快三十岁的女人,也是妈妈永远的心肝和娃娃啊!筱青热泪盈眶。她曾发誓要让父母因为她而生活得好一些,而这所谓的让父母生活得好一些,就是不让父母为她担心,还是尽力多寄点钱给父母,让他们这一生,也能过得相对宽裕一些。

          在美国,一千块钱也许做不了什么,可是,在国内,那差不多是爸爸一年的工资啊!

          筱青顿时觉得很惭愧。只要能挣了钱,管它做什么工作呢!

          去餐馆打工也可以,就是不为父母,也不能这样叫一个什么都不算的男人养着啊!筱青下了决心。

          第二天,筱青让陈阳给她带回来一份《世界日报》。它是在美国最大的中文报纸,每天都有好多招工广告。可是,招的工无非是三类:餐馆、保姆和衣常筱青不会用缝纫机,做不了衣场的工,做保姆,一个月差不多一千块,却要住在雇主家里。比来比去,还是去餐馆赚钱稍多些,做“企台”(招待,国内说“端盘子”),连底薪加小费可以挣到两千块钱。当然,这是陈阳告诉他的。他虽然没有打过工,但在纽约呆了这么多年,行情还是知道些。

          于是,筱青照着广告上的那些电话号码一家一家地打过去。

          没想到,连餐馆的工都那么难找!

          对方一接电话,先问找什么工。筱青说要做企台。然后问是否有经验,以前做过没有。

          筱青当然说没做过。然后,对方说:“我们找有经验的。”于是,电话就挂上了。

          筱青挫折得想哭。念了二十多年书,连做餐馆的女招待人家也不要!

          听了她的遭遇,陈阳告诉她说,在美国,什么事都要说自己会做,哪怕不会,找餐馆的工也是这样。说自己会做就行了,反正学起来也很快。

          筱青决定试一试。这招还真灵。

          筱青在中城区的一家名为“四川楼”的中国餐馆找到了一价“企台”工,底薪每个月三百,靠挣小费。每天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星期天休息。

          她知道在纽约晚上一个人走路很危险,被抢被奸被杀的可能性都有。听了她的顾虑,陈阳安慰她说没关系,他可以在学校呆得晚点,到时顺便去接筱青和她一起回来。

          “那你晚饭怎么办?”听了他的建议,筱青很关心地问。见他这样想帮她,她很过意不去。

          “我反正懒得做饭。在外面吃外卖就行了。”陈阳不当回事地说。

          筱青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也挺可爱的。他的白皙的面孔,浓黑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使他看起来像个认真的中学生。筱青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很温柔的情绪。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5

            “米勒,胖子的事怎么样了?”阿孟问。

            “我已经和四十二分局的迈克说过了,没事的,明天就放出来了。”米勒拿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口,“不过,阿孟,胖子这样早晚会惹事的。警察局那里倒好办,江湖上的人就不好惹了。”

            阿孟点点头:“胖子那混账总是惹事。”

            “可是,你给阿和的礼也不轻。好像你怕他似的。”

            “没办法,我怕他们以后找胖子麻烦。你知道我的性格,生命最重要。若胖子被打伤或打死,我心里怎么能安宁?一包白粉能换得一个弟兄的安全,也值。”

            “你真不应在江湖上混,太心软。”

            “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总不是坏事。俗语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怨怨相报何时了,不如息事宁人,图个平安。”

            “这包白粉若在街上零售,够一个一般的律师一年工资了。”

            “你的钱还少?你从我这里拿的钱就顶好几包白粉。”阿孟笑说,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斟满,“再说,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连个家都没有。”

            “越没家花钱越多,”米勒松一松领带,“找一个应召女陪一小时,花的钱比一个老婆一天花的还多。”

            “你总是去找那样的女人,真不如找个长久些的女朋友,即使不结婚,不做任何承诺,却也干净安全些。”

            “这你就不懂了。做应召女郎的那些女人,都是条件很不错的,个头、长相、教育、教养和风度,都比一般女人好得多。她们都很干净,很注意卫生。况且,她们的客人大都是像我这样的‘职业人士’,本身都不会有什么病的。”

            “我没你这胆,不敢冒这样的险。而且,我对女人不是很感兴趣,身边有一个就行了。”

            “你真想不开。人生才有几天?算你活七十五岁,除去年少无知和没有什么能力的前二十五年和年老体弱的后二十五年,只有二十五年的好时候。这二十五年除去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不过是十二年半!十二年半中,除去为生活生存所必须花的时间,属于个人享受的时间才有多少?别想不开了。”

            “我总觉得这样买来的快乐没意思。一个小时一过,谁都不认识谁。”

            “你也太迂腐。嫌一小时不够就两个小时或再长点嘛。”

            “没有感情,没意思。”

            “有感情太麻烦。有没有感情不都是一样?你买她卖,很公平,很利索,腻了换新,刺激得很。”

            “我大概是不行的,做不到这点。可能这是中国男人和美国男人的区别?”阿孟调侃地笑了。

            “得了吧你,哪里扯得上中国男人和美国男人的区别?男人都一样的,这是潇洒的男人和不潇洒的男人的区别。”

            “我潇洒不起来。你看我和玉芬,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是下不了决心离婚。”

            “这是你们中国人的通病,做事婆婆妈妈的。你和她过不来,离了就是了,若觉心里不安,就多给她些钱。”

            “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最苦的日子都是她和我一起过来的,我太对不起她了。我总觉欠了她的。”

            “你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和你平时的性格太不像,没点大丈夫气。感情会改变,你现在的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感情怎么还能一样呢?”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感情。尽管我希望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和阿蓝之间,我觉得没什么感情,只是像好同事好朋友。”

            “你的想法真不像在美国呆了这么多年。性就是性,为什么非得和感情联系在一起?你和阿蓝没爱情,但是大家相处很好,偶尔亲密一下也没什么,你们俩都没失去什么,是不是?”

            “唉,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反正感觉有时不是很好。”

            “哈哈,你可真够浪漫的,伙计,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嘛,别忘了,这是九十年代的纽约!而且,你是‘沪华帮’老板!

            "四川楼”在曼哈顿的中城西区。中城西区是第五大道以东,三十四街以北,五十九街以南的一段。

            和富人居住区的中城东区相比,中城西区没有那种豪华、优雅和奢侈,它嘈杂、繁忙、热闹、恐怖、压抑、紧张、悲伤,等等。总之,它就像在百老汇大街上的剧院里上演的戏一样,活生生的,让人把自己投入进去,然后,再也走不出剧情。

            在这个区,常常会看到站在街上拉客的低档妓女,脸上涂的粉,在风中细雪一样地飘飞,浓重的眼影,使人们看不到她们的内心世界;在夜色里向行人兜售假名牌表的黑人小子,脸和街道角落的夜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只能看到牙齿闪着白森森的光;警车缓缓地驶着,居然有些贼头贼脑和胆怯的样子;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明灭闪烁,像流动的彩色光流。地上,是绝望和挣扎;上空,是幻灭的纸醉金迷。到了这种地方,人好像再也没有办法保持自己的灵魂。尊严和精神,都在刺激的虚无和虚无的刺激中被无情地扭曲和摧残,改造和消灭。

            因为这里有百老汇大街的戏院,有历史长达百年的世界最大的百货商店“梅西”,有在美国时装界举足轻重的“服装区”,这个地区的人流总是像河水。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颜色的人都有,世界把它的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特点,都集中到了这个地方。

            最著名的莫过于“时代广场”了。在筱青没来美国之前,就知道“时代广场”。好多电影里有它,好多书里有它,只要是和纽约有关的,便有它。

            其实,“时代广场”并不是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是个大空地,它只不过是四十二街和第七大道的交界处。它的名字来源于《纽约时报》当年的总部所在地,现已年久失修的耸立在四十二街和第七大道的交界处的“时代塔”。这个角落,总充满一种令人恐怖的活力――人流、车辆、戏院、巨大的广告牌,从四面八方不顾一切蜂拥而来,形成一个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纷纷杂杂的惊心动魄的海洋。

            筱青在地铁的四十二街站下了车,挤在这样的海洋中走着。

            她觉得自己就像海底的一粒沙子,连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要去什么方向。只能被海水冲来冲去,被送到什么地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掌握,陈阳说要送她来,她谢绝了他的好意。

            住在他那儿,已欠了他很大的情分了,况且他晚上还得来接她。

            陈阳告诉她“时代广潮一带是最危险的地区之一,特别是在晚上。当然,白天也应当很小心,走路要昂首挺胸,不要东张西望,以免让人知道是对纽约不熟的新来客。这个地区集中了流氓阿飞、小偷小摸、贩毒强奸、赌博卖淫等活动。筱青听着,心里很怕,但她没办法。人要生存,好多事是顾不得的,顾得又能怎样?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别无选择。不能说豁出去了,却也只能这样了。

            “四川楼”就在三十九街上,一个面积不大,只能容纳六十个人的小餐馆。筱青进去时,才开门,前面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不过看起来比她壮实一些。餐馆的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看得见有白色的米饭粒粘在上面,再加上有些旧,显得很脏。

            每张饭桌的上空,挂着个大大的木质灯笼,里面是个小小的电灯泡,发出种让人昏昏欲睡的光。筱青马上就觉得胸口憋住了些什么,知道自己的心情不会好。

            “你是新来的?”见筱青进去,那女孩很热情地招呼她。

            “是的,我叫筱青。你呢?”

            “我叫安迪。”

            “英文名字?”

            “不是,我姓安,名迪。”

            “这名字好,老中老美都可以发得准。”

            “是啊,不过像个男孩名字,是吗?”安迪笑着说。“你以前打过工吗?听老板说新来的企台是有经验的。”

            “老板还没来?”

            “没。我们和厨房的先来准备,老板一般是中午饭时间前一会儿来,十一点半左右吧。”

            “说实话,我没打过。但找工时人家一听我没打过就不要我,我现在又找不到别的工作,连吃住都不知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教你就是了,没什么难的。大家都一样,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你的英文能听懂客人点菜就行了。”

            “我想我的英文是应该没有问题的。不过,我可能连菜也认不了几个。”

            “学起来快,只要你能分得清猪肉、牛肉、鸡肉,大体上就差不多了。然后再是些海鲜菜,那应是没问题的。”

            安迪拿过张菜单,告诉筱青,凡是菜名前面打了“星”号的,就是辣的。如果客人点了辣菜,一般要问一下要什么程度的辣,轻辣,中辣,还是很辣。大体上,餐馆的菜只有两种味道,分别叫“白荧汁”和“黑芡汁”。这两种芡汁的区别是后者加了酱油或蚝油。黑芡汁中又有一般的黑芡汁、鱼香味、四川味和湖南味。后三味和一般的黑芡汁的区别是加了辣。

            这三个辣味中,基本荧汁是一样的,鱼香味加了好多蒜,并加了醋,湖南味是加了梅酱,四川味是加了豆瓣酱。当然,这三者光从芡汁上看是没有区别的,因为颜色都一样。为了容易认菜,便在配菜上有些不一样。拿鸡肉来说,鱼香鸡丝、湖南鸡丝和四川鸡丝的主菜都是鸡丝和美国芥兰,因为芥兰便宜,又不用费什么功夫或力气切,但是,鱼香鸡丝里加了木耳,湖南鸡丝里加了青椒,四川鸡丝里加了洋葱。猪肉、牛肉、虾和干贝也是如此。

            “看来,还倒不是很难嘛。”听了安迪的介绍,筱青如释重负。

            “不难。但忙起来还是小心些好,不然,很容易出错菜。”

            “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接待客人大体的套数?”

            “没问题,这家餐馆,做的是过路人和在这附近上班的人的生意,不管什么事,只要省时间和力气。客人来之前,先在每个桌上放一盘面干,一小碟甜酸酱。我们现在就得做这些了。”

            筱青一边和安迪往桌上摆,一边笑着说:“怎么到处的中国餐馆都是一样?我们宾州州立大学所在的那个只有几万人的小镇,镇上所有的中国餐馆都是这样,客人还没吃饭,先给面干和甜酸酱。在这么个大城市,也是这样。别人还都说最好的中国餐馆都在纽约呢。不过,在我们那儿,我去中国餐馆吃饭从不吃面干,怕占肚子,吃不多菜。”

            “都一样啦,都是你传给我,我传给你的,套数和菜单都没什么大变化。特别是这种给美国人吃的中国餐馆,都是差不多的,菜名和菜味还不都是一样?骗老美嘛,菜甜甜酸酸咸咸的就行了。”安迪手很快,三下两下就把事做完了。

            “客人进来坐下后,你就拿那里的冰水壶往桌上的玻璃杯加满水。”安迪指着餐厅后面的一个放了一排冰水壶的小铁架子,“然后就走开,到后面去,三五分钟后,觉得客人想点菜了,再过来。客人点完菜后,要问一声他们想要什么饮料,要什么汤,因为中餐是跟汤的。汤每天都是三种,从来不变:蛋花汤、酸辣汤和馄饨汤。然后去厨房叫菜,再把饮料和汤一起端出来。”

            “叫菜是叫中文菜名还是英文的?”

            “中文的,因为厨房三个掌勺的都不懂英文。”

            “那我根本不知有些菜的中文名字啊!”筱青有点着急地说。

            “没关系,收银台那儿有张中英文对照,你可以过去拿来熟悉一下。实在记不住时,你就叫号码,每个菜前面不是都有一个号码吗?你现在就去厨房告诉师傅,说你刚来,对这儿菜的中文名字还不熟悉,可能会叫号,他们就不会怪你。”

            筱青感激地对安迪点点头,进了厨房。

            年龄最大的,像笑面佛一样圆圆胖胖的是钱叔,广东人;四十岁左右,头发乱七八糟,牙齿黄黄的叫阿金,福建口音;英俊潇洒,很像台湾电影明星秦祥林的是小郑,台湾人。他们都是看起来很好的人,等筱青把话说完了后,他们都一致表示没问题,他们能理解。筱青觉得她遇上了好人。

            “今天是周一,一般生意不会很忙的,你若顾不过来,尽管叫我帮忙,别客气。以后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了。”筱青又回到外面后,安迪很爽朗地说。

            “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有你这样说,我心里也不那么慌了。”筱青说的是实话,她心里稍放松了些。

            “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被老板‘炒鱿鱼’嘛。别的工作不好找,打工这活到处都是。”

            “你被炒过吗?”

            “当然,不止一次。我这人嘴快,什么事看不过眼,就要说。打工的大多是我们大陆人,好多老板就好像和我们大陆人过不去似的,不管发生点什么狗屁事,都要扯来扯去把一个人和所有大陆人扯到一起。我最恨这点。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扯长的拉圆的,算什么啊?别的事我还是挺能忍的,就这事忍不了。我已换了五家餐馆了,可我来美国才两年不到!当然,有的是因为别的,像有的老板或大厨喜欢吃‘豆腐’那些王八蛋!”

            筱青觉得她很喜欢安迪的性格。“这儿的老板怎么样?”

            “挺好,挺客气。我来快半年了,还没什么特别不高兴的事呢。只要你别偷懒,别做事邋遢,应该是没事的。”

            “我虽然没打过工,但做别的事还是挺快的,也不邋遢,因为好多朋友甚至埋怨我有‘洁癖’呢。”

            “那就好。一开始慢点没啥,因为即使有经验的人,新换一家餐馆也会稍有些不适应呢。用不了两天,就可上道了。”

            • 家园 纽约卖身记6

              不知不觉间,筱青在“四川楼”干了两个月的企台了。底薪加小费,每个月也有一千七八百块。在纽约,这点钱虽不算什么,可是筱青在餐馆里吃,平时不买别的,也没时间去买,休息时就呆在陈阳屋里看看报纸,听听歌,或给家里写写信,住也不花钱,所以,挣一个算一个了。

              她曾跟陈阳说要搬出去找地方住,老住在他这里也不好意思,因为他们的关系是很暖昧的,也算不上男女朋友。

              但陈阳说不愿筱青搬。他说,筱青若出去找房子,在曼哈顿,稍微能看得上眼可以住的,得筱青一个月工钱的一半;而且,筱青出去住,晚上回家怎么办?陈阳再去送她,总是不方便;另外,大家都孤孤单单的,不如做个伴。

              筱青觉得陈阳说的挺有道理,只是,这样住在这里好像占他便宜。她平时打工又忙又累,回来后一点事都不能帮他做,挺过意不去的。有个礼拜天休息,筱青便去“梅西”给陈阳买了一条米色卡其布长裤,一件粉红和米色相间的棉布长袖衬衫,一件米色底藏青色小方格体恤衫,一双咖啡色轻便皮鞋。

              “梅西”据说是中产阶级才能负担得起的百货店,东西价格对筱青来说,实在是不便宜。这几件东西,加起来花了差不多两三百块钱,筱青在这之前的四年半里,为自己买衣服所花的所有的钱,也不会超过这个数目。

              她觉得是应该的,尽了点自己的心意,特别是看到陈阳那么欣喜若狂地在他的小屋子里试着衣服时,筱青觉得很感动,因为陈阳脸上那种光彩,好像他这一生都没有人给他买过这样的东西似的。

              筱青含笑很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轻轻地拉拉他的袖子,又扯一扯肩上的折痕。穿着新衣新裤站在筱青面前的陈阳,虽不能说玉树临风,却也显得高了些,清清爽爽的有模有样。

              “挺不错的,你看,”筱青把陈阳拉到洗脸池前,让他对着墙上那片不大的镜子,“很精神,是不是?”筱青满脸笑容。

              筱青的目光和陈阳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而陈阳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种使筱青的心里微微一动的温柔。她的手,就那样停在了陈阳的手臂上,人有些愣了。

              “筱青――”陈阳的手,按住了筱青的那只手,声音有些迟疑。

              “我――”筱青犹豫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不管她怎么感谢陈阳,她对他并没有一种渴望。他怎么都不会是她心目中的男人。

              可是,欲望这时在这个小屋子里,就像夏日开在水面上的睡莲,红红的,吐着蛇信子一般氤氲的颜色。空气有些静止和凝滞。

              头顶的日光灯,吱吱地吸着气,陈阳的眼光,好像也在镜子里一下子热起来。

              筱青嘴唇微微张开。肉体的冲动,像是黑夜里从街头的角落里蹿出来的一只黑猫,绿色的瞳孔,咕噜噜地转,清风吹过来,猫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只有欲念,没有渴望。

              尽管筱青的手,热切地给他导航,陈阳却依然像个迷路的水手,在水上的夜里,不知所措。他嘶哑地喘息着,那份绝望,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被火烧得痛不可忍,却又冲不出去,只能张牙舞爪地在原地挣扎愤怒。

              筱青怜悯地用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把他的头贴上自己的胸,轻轻地拍着他的光滑纤细的背,像母亲抚慰孩子。

              陈阳口中的热气吹到她两乳之间,她咬紧牙关,把那只猫关在体内。欲念一浪一浪地涌出,泛滥如开春的溪流,跳跃欢腾,却又被两边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她抱着陈阳的头一起仰起身,把自己的唇送到他的唇边。于是,陈阳就像一个饥渴的孩子,拼命地吸食。

              他的背上全是汗,小虫一样一道一道地流下来,把筱青的手掌浸得湿涌涌的。筱青的身子也越发起伏地湿润,渴望使她的四肢蛇一般地缠住了他。

              筱青的舌被吻疼了,唇也麻了。那无法忍受的急切使她缓缓倒下,任陈阳的唇舌,从她的嘴上,滑到她的颈上,胸口,然后一直向下滑去。

              她发出一声哭泣般的长长的叹息,让那余音颤抖着,越过她的身体,在房间的四周,充满弹性地被拉长,被缩短。一峰又一峰波浪接踵而至,她的肉体在陈阳的吻中剧烈震荡,像花瓣雨,纷纷飘落。

              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依然有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地方,留在她的心口。她死命地想要一种什么来填补,一种温热的饱满,一种湿润充实。她紧闭着眼睛,死死地抱住陈阳的头,绷紧身体,想把那种空洞排挤一些出去。

              “四川楼”的老板叫杨伟,四川人,四十四五岁左右,魁梧挺拔,很有一股男人的阳刚之气。据他自己说,他是一九八五年出来的访问学者,一年学习到期后,没有回国,黑着身份在中国餐馆打工。后来,因为美国总统布什的对中国学生保护的特殊法案通过之后,所有在一九九0年四月一号以前不论以什么方式来、美国的中国人都可以合法地留在美国,并于一九九三年夏天开始以特别方式办理绿卡,他才敢拿出自己打了几年工存下来的几万块钱,买了这家餐馆,当起老板来。

              他开了餐馆后,把在国内的老婆孩子也接出来。老婆原来在一所大学教书,来了美国后,英文不好,年龄也不小,也没法念书或找别的工作,只好在唐人街内一家小吃店做收银。

              ‘为什么不在自己的餐馆做呢?”有一次,筱青曾这样问杨伟。

              “夫妻俩在一起干活事情多,烦。不如给别人干或雇别人省事。”杨伟说。

              杨伟的太太休息时,有时会来餐馆,帮着擦擦桌子,倒倒水,或在厨房里帮着切菜洗碗等。她是个没有什么姿色的中年妇女,看到她,筱青想起的词就是“妇女”。她的浮黄的脸有很多皱纹了,眼袋子很大,手没有好好保养的样子,很粗糙。筱青也不知她叫什么名,所有的人都叫她“杨太太”,她便也跟着这么叫。

              杨太太话不多,做事也是慢悠悠,不慌不忙的。筱青总奇怪杨伟怎么会看上他太太?也许当年她也挺可人的?可现在,她看起来和杨伟根本不像一对!不管从相貌还是性格来说。

              筱青是很喜欢杨伟的性格的,他很开朗,也很乐观,对雇员也很不错。他的笑话很多,坐下来吃饭时,常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他给别人打工的那段时间,听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充满“乐趣一样。

              有次,筱青一本正经问他:“杨伟,别人都把打工说的好苦好累好乏味,很受气,你怎么会觉得那么有趣呢?”

              刚来时,筱青管杨伟叫“杨先生”,杨伟说没必要,叫名字就行了。“先生”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问完后,筱青又觉得不妥,她不也是在给杨伟打工吗?别让杨伟听起来好像她在觉得受气一样,忙又加一句:“当然,像你这样对雇员的老板不多。”

              “别拍我马屁,我不吃这套的。”杨伟笑笑说,“既然打工很苦很累很受气,自己再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更苦更累更受气了?

              不如苦中做乐嘛!有些事,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你会有不同的心情。人哪,应学会自己劝慰自己,才会过得轻松开心些,不要让环境把你击垮。”

              “嗯――”筱青赞同地点点头,“你还真哲学呢!”她笑了,“不能让环境把自己击垮,包不包括不能让老板把自己击垮?”

              “就你这点骨头,我一手就能把你丢到厨房的油锅里去了。”

              “那我来干活的第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我说的那样有打工经验,也没把我丢进油锅啊?”

              “你这么点大,我怎么舍得呢!”杨伟开玩笑说,“看你把盘子打翻时吓得那脸色苍白的样子,我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我当时就怕你哭,我真见不得女孩子的眼泪呢!”

              “我都快三十了,还说我这么点大?”

              “我是说你的个头儿,看你这么瘦,在我这里吃了两个月也没胖点?我们吃的不算太糟吧?”

              “不,挺好的,”筱青忙说,“我怎么吃都是胖不起来的,我爸我妈都不胖,其实,我挺高兴我不胖的。”

              “典型的小丫头,”杨伟笑说,“安迪也是,总吵着说要节食,其实,中国女孩再胖又能胖到哪里去呢?”

              “安迪个子那么高,更不用怕胖了。”

              刚好,安迪从厨房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大海碗肉馅,两包馄饨皮出来:“死丫头,说我什么坏话?”

              “说你这么高,将来要嫁个矮丈夫的。”

              “嫁屁啊,”安迪叹口气,“什么人也不嫁。”

              安迪有个男朋友,在哥伦比亚大学念数学博士,可那小子不知为什么铁了心要毕业后回国,说是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北大当教授。可是安迪想留下,在国内她是“东方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好不容易托人担保来了美国,想打几年工,存够学费后,念电影制作。

              “中国的电影总进不了国际市场,有几部也是张艺谋等人搞的那种向人炫耀老太婆的小脚般的臭片子,不是丢咱们那么个大国的人吗?”安迪总是这样说。

              安迪发誓要打进好莱坞,而且要打响,要让人知道,中国人并不只是会拍那种旧社会的妻妾间的争风吃醋,主子仆人间的偷情,和新社会的闹剧,更能拍国人和外国人都能理解都能接受都能赞赏的现代影片。她不要向世界展示中国女人的裹脚布男人的破裤裆,而是要让人看到中国女人的爱情和生命,男人的阳刚和美丽。每当安迪诉说她的愿望时,筱青总是被深深地感动,而且从心里祝愿她成功。

              “筱青,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安迪一边飞快地包着馄饨,一边说。

              “不知道,从没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还没碰上个可以使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这年头还指望有男人让你爱得死去活来?那是小说和电影里才有。”

              “不死去活来也得让我心动,啊!”筱青说着,便又想起陈阳,“可是,我到现在碰到的男人中,没有一个让我觉得稍稍完美些的,连凑合都不想凑合呢。”

              “是啊,好多中国留学生书念得不错,可是,太浅了些,没劲儿!”

              “安迪,那你和你现在这男朋友怎么办?”

              “怎么办?他要回国他就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他也不值得我和他一起回去。若要回去,我当时费那么大劲儿出来干什么?

              我一想起国内的一些事就够了,再说,我现在能回去吗?要钱没钱,要学位投学位。”

              “其实,回去也许没什么不好的。”筱青叹口气,“像我,念了这么多年书,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找不到,若能下决心回去,至少可以在大学里教书,就是找我喜欢的工作,像编辑记者之类,也不会很难。”

              “哪儿有哪儿的好处,哪儿有哪儿的坏处。我是不想回去的。

              无论怎样也不回。”安迪的声音很坚定,“我一想国内到处那么多人就怕了。挤来挤去,每天早上去上班时挤公共汽车总得豁出半条命。”

              “可是,安迪,有时,在这里,我特别怀念国内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的那种亲密感。纽约是大城市,人多,不觉得,在我们宾州州立大学那小地方,走在路上,特别是节日的时候,像感恩节圣诞节等,几乎看不到人。那时,那些马路都显得好宽好长,总也走不完的样子,偶尔会有零星的车经过,在心里掀起一阵风,让人想哭。那种时候,我总是怀念国内,想那种走在街上,看人来人往的情形是多么温暖!”

              “筱青,美国文化重视的就是个体,你却盼望那种融合的感觉,你不觉得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吗?”

              “是的,我从来没觉得融进过。我一直站在它的外面,是个过路者。我的英文不错,我也可以和老美聊天,可是,我觉得累,我觉得我得努力才可和他们谈笑自如。必须找话题,而我觉得我和老美没什么话题可说。”

              “筱青,可你是有目的才出来的,是吧?你当初出来,是为什么呢?”

              “那时,我受不了国内那种关系,一点点小事,都要牵涉好多的人际关系,我有时太简单和单纯了应付不了那么多。别人告诉我说,在美国不用顾及太多,人和人之间不需要打太多交道。我把这种不需要和人打太多交道的地方想象成我的天堂。”

              “有所得必有所失,是不是?你为了一种自由,离开那种人际关系紧密的社会,这也很公平。”

              “可是,在这里,我并没觉得自由。我总觉得这种自由和我毫无关系。在这个社会里,没有钱便没有任何自由。像我现在,我连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的自由都没有。”

              “筱青,耐心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努力,我相信,你总可以做成你想做的事。

              我最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只要你努力,你便可以支配你自己的生活。像我,我现在打工,这不是我来美国的目的,我是来学电影制作的。我打工只是一个过渡阶段,等我挣够了一定的钱,我就去念书,去提高自己。我相信我做得成。”顿了顿,安迪又接着说,“我承认打工很苦,我们在国内是不用做这些事的,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是不是?”

              “是啊,”筱青叹口气,“我们这些人,真无奈。”

              “又来你的小资情调了,”安迪笑着白了筱青一眼,“无奈啥?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车到山前必有路。”

              “安迪,其实书念不念的都没关系,除非你念个实用的热门学科。像我,念了这么多年,连个正式工作都找不到,当初真不如去打工,这么多年存下来的锅,也有几万了,像杨伟这样,开个餐馆,当老板。”

              “书念多不一定有用,但总是没坏处,算提高自己吧。再说,在这儿,不管干什么,都得英文好,念书至少把英文提高了嘛。”

              “这倒是。我发现你和杨伟倒有些像呢,很会开导自己。”筱青赞叹地说。

              “开导自己可以活得轻松些、不然,好多事,到了头上能不活吗?就像你,书也念完了,现在去后悔干什么?”

              “可我总觉得读了那么多年书,到头来在餐馆端盘子,心里实在是说不过去,好像真的很对不起自己。”

              “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念的专业是社会学,但我并不是很喜欢,当时选这个专业,是因为比较容易拿资助。其实,从在国内的时候到现在,我的愿望就是能到报社做记者,或去杂志社做编辑。我喜欢文字工作。

              “所以你念的书还是有用的埃学社会学,可以开阔你的视野,想问题时深刻一些,对当记者或编辑只有好处呢。”

              “可是,我英文再好,也没好到那种程度。专业出身的美国人就好多,我是中国人,又不是学新闻的,根本不可能找到这种工作。”

              “纽约的中文报纸就有好几种,以后有机会,你说不定可以试试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安迪,你总是鼓励我。”筱青由衷地说。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7

                “丫头们,包完了么?差不多是来客人的时间了。”杨伟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你们俩一天到晚嘴都不停,哪来那么多话啊?”

                他笑问。

                “你嫉妒了?”安迪笑着说,“女人最关心的就是男人,我们在谈你呢!”

                “谈我什么?”杨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我那么吸引你们?”

                “得了吧,你和我们是两代人,有代沟呢。”安迪挤眉弄眼地说。

                “安迪,你怎么这么逗杨伟?你是说他老吗?他要伤心呢!”

                筱青又转向杨伟,“我们没谈论你,谈论别的,放心。你这么可爱的一个男人,我们怎么舍得说你不好?”

                “肉麻死了!”安迪做着鬼脸,“你以为杨伟会相信我的话?他知道他在我们心目中地位没那么高的,是不是,杨伟?”

                “贫嘴!”杨伟笑骂。

                纽约有好多大大小小的公园,其实,大部分不过是几条街的交叉路口处,一片不大的草坪被漆成黑色的铁栏杆围起来,加上几条长木椅,几个秋千,便被称为公园了。总是有那么几个孩子在秋千上飞前舞后,笑声叫声在喧嚣的城市街头很微弱地荡漾。

                星期天,筱青休息,陈阳说带她去他所在的纽约大学那一带去转一转。据说,纽约大学是全国最大的私立学校,和市政府,天主教堂,哥伦比亚大学一样,也是全市最大的地方之一。

                他们顺着第五大道向南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和纽约大学相邻的华盛顿广场公园。据说这里以前是一片坟地,有上万的尸体埋在这里。后来,又变成了处人以绞刑的地方,一直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才开辟为公园。

                美国著名小说家亨利?杰姆斯曾写过小说《华盛顿广场》,其中有这么一段描写:“我不知道是否归于早期的那些团体,还是对好多人来说,纽约的这个部分是最令人愉悦的。它有一种这个长形的喧嚣的城市所没有的那种宁静,和这个长通衢般的城市的上区相比,它有种更加成熟,更加富裕,更加尊严的面貌――一种具有某些社会历史的面貌。”

                当然,在杰姆斯写这篇小说时,华盛顿广场公园所在的格林维治村还是个文人的聚集地。马克吐温和爱迪斯沃尔顿都曾住得离华盛顿广场不远,杰姆斯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呢。

                《华盛顿广场》的基本场景,就是他祖母坐落于公园北端的十九世纪所建的砖石居住区里。

                当然,现今的华盛顿广场,已不复是当年的样子。听陈阳说,这里已经变成贩毒者和无家可归者的场所,晚上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也有人在这里聊天下棋,或进行各种各样不管是有人看还是没人看的免费表演。听说有些艺人还真是从这里起家的呢。

                公园中的喷泉边上,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孩穿着一件剪去领口和袖子的体恤衫,挥着肌肉团团的乌黑发亮的手臂,猛敲着一只大鼓,激烈的节奏,震得人的胸口怦怦地跳。

                一群为数不少的灰色鸽子,旁若无人地安详地踱着步子,从地上拣食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手上托着面包渣在喂它们,眼睛却看着那个敲鼓的黑人。这些鸽子看起来都很健康;体毛光滑洁净,咕咕地叫着,在阳光下,是一小块一小块流动的亮灰色。

                一个流浪汉,躺在一只木椅上香甜地熟睡。他身上盖了件已说不出颜色的破风衣,枕着一个磨破了边的蓝帆布包,额上搭着只脏兮兮的白网球帽,满是灰垢的有些浮肿的脸上,却透着种恬然和安详。他紧闭着双眼,嘴角有丝很满足的微笑。也许,他正在做一个很美妙的梦?而令人心动也心酸的是,一只同样脏兮兮的老黑狗,倦在他的腿边沉沉地睡着。木椅下,横躺着一个牛皮纸袋,露出一个插着吸管的饮料罐盖子和揉成一团的餐巾纸。一角废报纸,轻轻地在地上打着旋儿。

                公园四周,虽然没有像别处一样有参天的高楼大厦,却也有些风格独特的建筑,把纽约高不可及的春季蓝天,分割成高低不一的向往和诱惑。好多建筑物的墙壁,已是岁月冲刷过的黑灰色,很有历史的色彩,诉说着些显而易懂却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在这个城市,人们大概最没时间没心情思考的问题是: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他们都会以为自己从纽约来,到纽约去。纽约是一个大苹果,有着鲜艳活泼的色彩和沁人心脾的味道,谁都想尝一口;谁都想让这只苹果给自己带来好运。

                筱青边走边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听着陈阳给她讲这些历史风情。她不太关心这些,觉得和自己无关,可耳朵里倒也零零星星地听进了些。她的手,挽在陈阳的臂弯里,走动时,陈阳的手臂上端经常会碰着她的乳房。但是陈阳的手臂很细,她无法有那种挽着一个男人时应该感觉到的心安和踏实。

                天气暖和了,总能有意无意地影响着人们的情绪。每到春天,她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

                时光有时就是一只破鼓,无情地敲着节奏,不管人的心情,催促着生命的进程,使人来不及回味和计划,任日子在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中不留痕迹或痕迹杂乱地一晃而过,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有那些齿噬的痛楚,在枕边萦绕不绝,让人绝望得想立即死去。为难过着日子?又为什么过?筱青每当想这问题时,总是迷惑,总是觉得有团浓厚得化不开的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眼,世界便隐隐约约地在云的后边一团糟地变幻和移动,让她眼花燎乱地想永远地逃开。

                陈阳领着筱青在纽约大学转了一圈,看了有着砖头砌制的拱形建筑――凡德比尔特法学院,非常家庭汽息的天主教学生中心,爱尔莫尔赫尔姆斯包玻斯特图书馆和格雷艺术画廊。

                筱青的心又有些酸痛,其实,她是很怀念学校生活的,虽然贫穷些,单调些,但是也简单些,轻松些。在学校里,总觉自己年轻,总对未来抱有希望和幻想,和这几个月在纽约的所见所闻相比,象牙塔本身,已是天堂。尽管,和别的好多人相比,在纽约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是幸运了――吃住不用愁,打工体力上虽然累些,但杨伟人很好,安迪和厨房的几个人也都是好人。但是,这毕竟不是她以前想象过的日子,不仅是对金钱的渴望,还有别的。

                纽约是个太丰富的城市,具有太多的诱惑,在没有能力拒绝这些诱惑和没有能力实现这些诱惑之前,这样的诱惑太残酷。不知这样的诱惑已经杀死和毁灭了多少人?

                陈阳带筏青去位于布里克尔和白德夫尔德街之间的“粉红茶杯”吃午饭。小小的餐馆,装饰成粉红的氛围,柔和,友好,而且温馨。已经过了大多数人的午饭时间,人不多,零零星星的几桌,都在轻言细语。筏青点了烤鸡,陈阳点了炸鸡,两人都点了咖啡。

                筏青总是喝不加糖的咖啡。春天的日子,人根容易疲倦和困乏。

                筱青静静地看着陈阳把糖和鲜奶倒进咖啡,用小勺慢慢地搅着。他穿着筱青给他买的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

                筱青自己穿着新买的浅褐色带白花的长袖人造丝连衣裙,是这一两年时兴的胸前一排扣子扣到底,裙边扫着脚面那种。腰身稍稍收了一下,裙摆很大。她不施脂粉,长长的头发,黑瀑布一般垂在肩上。

                陈阳把勺子放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筱青双手棒着咖啡杯注视着他的筱青。筱青的面部表情很平静,静得好像人不知在哪里,眼光的方向是在陈阳身上,可眼光的内容,遥远分散,使得她整个的人,仿佛飘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

                “筱青,你在想什么?”

                “喔,对不起。没想什么,走神了而已。”

                “我发现你常走神。”

                “是吗?我注意力总不集中,从小就这样,喜欢胡思乱想。”

                “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好,伤脑筋呢。”

                “习惯了。陈阳,你会想将来吗?你常想象将来吗?”

                “我只想将来我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不太想那些抽象的事,诸如人生的意义之类。我想你们念文科的常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是吗?”

                “我是常想了,有时想得好累。”

                “那就别想了。过一天算一天,知足长乐嘛。”

                “你知足吗?”

                “我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也就不要求太多了。不满足只能让我痛苦,是吗?”

                筱青笑笑,眼神一却有丝悲哀:“也许,我也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但是我还是希望我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

                “人脚踏实地些总是没坏处,可能我们念理工科的人实际些?量力而行嘛!”

                “陈阳,我既想拥有得多些,又对将来对自己不抱信心。来纽约这段时间,使我以前对自己的期望降低了好多。其实,我总觉得我要求的也不是很多,只想多挣点钱,让自己过得好些,也让父母因为有我而过得好些。我本想钱是最容易得到的,只要努力就行,可我竟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筱青,挣多少钱你会觉得够呢?钱是种没有止境的东西,怎样多都不算多。维持种温饱,不够吗?”

                “不够,陈旧,你不知道,当我走在第五大道上,看着橱窗里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时,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能不在乎价钱,为自己买得那种随意的快乐埃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就够了,让我体会一下,当人有了足够的钱去买自己以前买不起,大多数人现在还买不起的东西时,是种什么样的自豪和痛快。”

                “筱青,钱是惟一能使你能快乐的东西吗?”

                “是我想要的东西之一。也许,不是钱,是那种感觉,是那种不羡慕别人的感觉。陈阳,我以前不是很看重钱的,也许,在学校,比较清净些,没有什么诱惑。我也曾以为过种简单的生活就很快乐了。可是,那天,当我走在第五大道,看到那么多雍容富贵的女人们昂着头,大包小包地从那些装饰华丽的商店里出来时,我知道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快乐,是多么的不堪一击。钱也许不是万能的,但是,我不相信街上骑着自行车送外卖的那些人的微笑,能比坐在豪华私人汽车里的女人们的眼泪美丽多少。”

                “筱青,你知不知道,即使你能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按博士生的待遇拿工资,也不能使你拥有你现在想要的这种快乐。就算你挣六万,这已经是极好了,除了税,除了吃住,你还是没有能力像你看到的那些女人那样,什么也不在乎地去花钱啊!”

                “我不知道,陈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最终的快乐,但眼前是。我常可怜我自己,这种可怜,有时真能要了我的命呢。”

                “筱青,我不知该怎么劝你,人想些自己做不了的事,是在逼自己。愿望太高,会使自己太绝望,因为,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无法在愿望和能力之间达到平衡。”

                屋外的路上,有行人不慌不忙地走过。春天的气息,使大多数人的脸上浮现出张扬的色彩。人生如梦,可又是个什么梦呢?

                筱青对陈阳笑笑,很不好意思地说:“别谈这些了,挺无聊的,是不是?这家小店不错,我们宾州州立大学所在的那个小镇,和纽约比起来,真是太上了呢,根本找不到这么有情调的小屋子。”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8

                  “丫头们,包完了么?差不多是来客人的时间了。”杨伟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你们俩一天到晚嘴都不停,哪来那么多话啊?”

                  他笑问。

                  “你嫉妒了?”安迪笑着说,“女人最关心的就是男人,我们在谈你呢!”

                  “谈我什么?”杨伟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我那么吸引你们?”

                  “得了吧,你和我们是两代人,有代沟呢。”安迪挤眉弄眼地说。

                  “安迪,你怎么这么逗杨伟?你是说他老吗?他要伤心呢!”

                  筱青又转向杨伟,“我们没谈论你,谈论别的,放心。你这么可爱的一个男人,我们怎么舍得说你不好?”

                  “肉麻死了!”安迪做着鬼脸,“你以为杨伟会相信我的话?他知道他在我们心目中地位没那么高的,是不是,杨伟?”

                  “贫嘴!”杨伟笑骂。

                  纽约有好多大大小小的公园,其实,大部分不过是几条街的交叉路口处,一片不大的草坪被漆成黑色的铁栏杆围起来,加上几条长木椅,几个秋千,便被称为公园了。总是有那么几个孩子在秋千上飞前舞后,笑声叫声在喧嚣的城市街头很微弱地荡漾。

                  星期天,筱青休息,陈阳说带她去他所在的纽约大学那一带去转一转。据说,纽约大学是全国最大的私立学校,和市政府,天主教堂,哥伦比亚大学一样,也是全市最大的地方之一。

                  他们顺着第五大道向南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和纽约大学相邻的华盛顿广场公园。据说这里以前是一片坟地,有上万的尸体埋在这里。后来,又变成了处人以绞刑的地方,一直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才开辟为公园。

                  美国著名小说家亨利?杰姆斯曾写过小说《华盛顿广场》,其中有这么一段描写:“我不知道是否归于早期的那些团体,还是对好多人来说,纽约的这个部分是最令人愉悦的。它有一种这个长形的喧嚣的城市所没有的那种宁静,和这个长通衢般的城市的上区相比,它有种更加成熟,更加富裕,更加尊严的面貌――一种具有某些社会历史的面貌。”

                  当然,在杰姆斯写这篇小说时,华盛顿广场公园所在的格林维治村还是个文人的聚集地。马克吐温和爱迪斯沃尔顿都曾住得离华盛顿广场不远,杰姆斯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呢。

                  《华盛顿广场》的基本场景,就是他祖母坐落于公园北端的十九世纪所建的砖石居住区里。

                  当然,现今的华盛顿广场,已不复是当年的样子。听陈阳说,这里已经变成贩毒者和无家可归者的场所,晚上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也有人在这里聊天下棋,或进行各种各样不管是有人看还是没人看的免费表演。听说有些艺人还真是从这里起家的呢。

                  公园中的喷泉边上,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孩穿着一件剪去领口和袖子的体恤衫,挥着肌肉团团的乌黑发亮的手臂,猛敲着一只大鼓,激烈的节奏,震得人的胸口怦怦地跳。

                  一群为数不少的灰色鸽子,旁若无人地安详地踱着步子,从地上拣食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手上托着面包渣在喂它们,眼睛却看着那个敲鼓的黑人。这些鸽子看起来都很健康;体毛光滑洁净,咕咕地叫着,在阳光下,是一小块一小块流动的亮灰色。

                  一个流浪汉,躺在一只木椅上香甜地熟睡。他身上盖了件已说不出颜色的破风衣,枕着一个磨破了边的蓝帆布包,额上搭着只脏兮兮的白网球帽,满是灰垢的有些浮肿的脸上,却透着种恬然和安详。他紧闭着双眼,嘴角有丝很满足的微笑。也许,他正在做一个很美妙的梦?而令人心动也心酸的是,一只同样脏兮兮的老黑狗,倦在他的腿边沉沉地睡着。木椅下,横躺着一个牛皮纸袋,露出一个插着吸管的饮料罐盖子和揉成一团的餐巾纸。一角废报纸,轻轻地在地上打着旋儿。

                  公园四周,虽然没有像别处一样有参天的高楼大厦,却也有些风格独特的建筑,把纽约高不可及的春季蓝天,分割成高低不一的向往和诱惑。好多建筑物的墙壁,已是岁月冲刷过的黑灰色,很有历史的色彩,诉说着些显而易懂却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在这个城市,人们大概最没时间没心情思考的问题是: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他们都会以为自己从纽约来,到纽约去。纽约是一个大苹果,有着鲜艳活泼的色彩和沁人心脾的味道,谁都想尝一口;谁都想让这只苹果给自己带来好运。

                  筱青边走边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地听着陈阳给她讲这些历史风情。她不太关心这些,觉得和自己无关,可耳朵里倒也零零星星地听进了些。她的手,挽在陈阳的臂弯里,走动时,陈阳的手臂上端经常会碰着她的乳房。但是陈阳的手臂很细,她无法有那种挽着一个男人时应该感觉到的心安和踏实。

                  天气暖和了,总能有意无意地影响着人们的情绪。每到春天,她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感觉。

                  时光有时就是一只破鼓,无情地敲着节奏,不管人的心情,催促着生命的进程,使人来不及回味和计划,任日子在懵懵懂懂糊里糊涂中不留痕迹或痕迹杂乱地一晃而过,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才有那些齿噬的痛楚,在枕边萦绕不绝,让人绝望得想立即死去。为难过着日子?又为什么过?筱青每当想这问题时,总是迷惑,总是觉得有团浓厚得化不开的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眼,世界便隐隐约约地在云的后边一团糟地变幻和移动,让她眼花燎乱地想永远地逃开。

                  陈阳领着筱青在纽约大学转了一圈,看了有着砖头砌制的拱形建筑――凡德比尔特法学院,非常家庭汽息的天主教学生中心,爱尔莫尔赫尔姆斯包玻斯特图书馆和格雷艺术画廊。

                  筱青的心又有些酸痛,其实,她是很怀念学校生活的,虽然贫穷些,单调些,但是也简单些,轻松些。在学校里,总觉自己年轻,总对未来抱有希望和幻想,和这几个月在纽约的所见所闻相比,象牙塔本身,已是天堂。尽管,和别的好多人相比,在纽约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是幸运了――吃住不用愁,打工体力上虽然累些,但杨伟人很好,安迪和厨房的几个人也都是好人。但是,这毕竟不是她以前想象过的日子,不仅是对金钱的渴望,还有别的。

                  纽约是个太丰富的城市,具有太多的诱惑,在没有能力拒绝这些诱惑和没有能力实现这些诱惑之前,这样的诱惑太残酷。不知这样的诱惑已经杀死和毁灭了多少人?

                  陈阳带筏青去位于布里克尔和白德夫尔德街之间的“粉红茶杯”吃午饭。小小的餐馆,装饰成粉红的氛围,柔和,友好,而且温馨。已经过了大多数人的午饭时间,人不多,零零星星的几桌,都在轻言细语。筏青点了烤鸡,陈阳点了炸鸡,两人都点了咖啡。

                  筏青总是喝不加糖的咖啡。春天的日子,人根容易疲倦和困乏。

                  筱青静静地看着陈阳把糖和鲜奶倒进咖啡,用小勺慢慢地搅着。他穿着筱青给他买的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

                  筱青自己穿着新买的浅褐色带白花的长袖人造丝连衣裙,是这一两年时兴的胸前一排扣子扣到底,裙边扫着脚面那种。腰身稍稍收了一下,裙摆很大。她不施脂粉,长长的头发,黑瀑布一般垂在肩上。

                  陈阳把勺子放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筱青双手棒着咖啡杯注视着他的筱青。筱青的面部表情很平静,静得好像人不知在哪里,眼光的方向是在陈阳身上,可眼光的内容,遥远分散,使得她整个的人,仿佛飘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

                  “筱青,你在想什么?”

                  “喔,对不起。没想什么,走神了而已。”

                  “我发现你常走神。”

                  “是吗?我注意力总不集中,从小就这样,喜欢胡思乱想。”

                  “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好,伤脑筋呢。”

                  “习惯了。陈阳,你会想将来吗?你常想象将来吗?”

                  “我只想将来我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不太想那些抽象的事,诸如人生的意义之类。我想你们念文科的常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是吗?”

                  “我是常想了,有时想得好累。”

                  “那就别想了。过一天算一天,知足长乐嘛。”

                  “你知足吗?”

                  “我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也就不要求太多了。不满足只能让我痛苦,是吗?”

                  筱青笑笑,眼神一却有丝悲哀:“也许,我也知道我现在不可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但是我还是希望我能得到比我现有的更好的一切。”

                  “人脚踏实地些总是没坏处,可能我们念理工科的人实际些?量力而行嘛!”

                  “陈阳,我既想拥有得多些,又对将来对自己不抱信心。来纽约这段时间,使我以前对自己的期望降低了好多。其实,我总觉得我要求的也不是很多,只想多挣点钱,让自己过得好些,也让父母因为有我而过得好些。我本想钱是最容易得到的,只要努力就行,可我竟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筱青,挣多少钱你会觉得够呢?钱是种没有止境的东西,怎样多都不算多。维持种温饱,不够吗?”

                  “不够,陈旧,你不知道,当我走在第五大道上,看着橱窗里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时,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也能不在乎价钱,为自己买得那种随意的快乐埃哪怕只有一次,一次也就够了,让我体会一下,当人有了足够的钱去买自己以前买不起,大多数人现在还买不起的东西时,是种什么样的自豪和痛快。”

                  “筱青,钱是惟一能使你能快乐的东西吗?”

                  “是我想要的东西之一。也许,不是钱,是那种感觉,是那种不羡慕别人的感觉。陈阳,我以前不是很看重钱的,也许,在学校,比较清净些,没有什么诱惑。我也曾以为过种简单的生活就很快乐了。可是,那天,当我走在第五大道,看到那么多雍容富贵的女人们昂着头,大包小包地从那些装饰华丽的商店里出来时,我知道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快乐,是多么的不堪一击。钱也许不是万能的,但是,我不相信街上骑着自行车送外卖的那些人的微笑,能比坐在豪华私人汽车里的女人们的眼泪美丽多少。”

                  “筱青,你知不知道,即使你能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按博士生的待遇拿工资,也不能使你拥有你现在想要的这种快乐。就算你挣六万,这已经是极好了,除了税,除了吃住,你还是没有能力像你看到的那些女人那样,什么也不在乎地去花钱啊!”

                  “我不知道,陈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最终的快乐,但眼前是。我常可怜我自己,这种可怜,有时真能要了我的命呢。”

                  “筱青,我不知该怎么劝你,人想些自己做不了的事,是在逼自己。愿望太高,会使自己太绝望,因为,我们大多数的人,都无法在愿望和能力之间达到平衡。”

                  屋外的路上,有行人不慌不忙地走过。春天的气息,使大多数人的脸上浮现出张扬的色彩。人生如梦,可又是个什么梦呢?

                  筱青对陈阳笑笑,很不好意思地说:“别谈这些了,挺无聊的,是不是?这家小店不错,我们宾州州立大学所在的那个小镇,和纽约比起来,真是太上了呢,根本找不到这么有情调的小屋子。”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8(对不起,上面那个8贴重了)

                    第四节

                    一晃又是几个星期过去了。筱青已经是个比安迪手脚都要麻利的企台了。她银行的账号里,已存了些钱,并寄了一千块钱给父母。她没敢告诉父母说在餐馆打工,怕父母把餐馆打工想象得很辛苦,为她担心。

                    一天当中,中午十二点到两点,晚上六点到八点很忙,别的时间则挺轻松。有时,筱青和安迪坐在那儿包馄饨,剥雪豆,有时就聊天,说些女孩子间没完没了的闲话。

                    杨伟也经常地和她们聊天,但筱青总说杨伟和她们“有代沟”。杨伟是个相当乐观的人,即使哪天碰到生意不好,也不会影响他的情绪。“为了几个钱惹自己不高兴,不值得。”他总是这样说。

                    有一天,筱青问起杨伟对“爱情”的态度。

                    “爱情?”杨伟问道,“两情相悦就是爱情。”

                    “你和你太太两情相悦吗?”筱青常见到杨太太,可几乎没聊过什么。杨太太来了只是帮忙,很少说话。

                    “筱青,我比你大十几岁呢!”

                    “大十几岁又能怎样?就没情吗?”,

                    “不是,’像我这个年龄,人生已过了一大半,担在肩上的,是责任和义务,装在心里的是家。”

                    “你是怎么认识你太太的?”

                    “在一起插队,因为是中学同学,便自然地接近了。我们那时,也没你们那种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我们很平淡,当时连走路时都不好意思手拉手呢。”

                    “你爱她吗?”

                    “这么多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当时在农村,条件很苦。我们一起过来了,以后又一起回城,先是在街道所属的小厂子工作,后来,她又支持我考大学。来美国后,前些年因为我没合法身份,也不能把她办过来。一直等我拿到绿卡,开了这个餐馆赚了点钱,才找律师把她和孩子办过来了。来了后,她也不闲着,去打工,休息日就来餐馆帮忙,挺难为她的。”

                    “你自己在美国的这些年里,没觉得孤单过吗?”

                    “怎么会不呢?当然孤单了。可是,一是打工,没那么多时间和闲心去想太多;二是我知道,我若做了不孤单的事,对她是一种伤害。无论怎样,我都不要伤害她。”

                    “我真佩服你。我很怕孤单。”

                    “因为你没有责任。”

                    “因为我不想承担责任吧?”筱青自嘲地说,“责任是不是很沉重呢?”

                    “是沉重,你得付出些自己。但是,值得。每当回到家里,看到太太在沙发上坐着等我,手上在织着毛线活,儿子在他自己的屋里睡觉,我就觉得,我在美国所付出的劳动和辛苦都有了回报。在这里,谁还织毛线?在国内时,我和儿子的毛衣毛裤都是她织的,现在,毛裤也不穿了,织毛衣说实话还真不如买的便宜和好看,但是,圣诞节时,在圣诞树下拿起她给我的礼物,明明知道里面是她给织的毛衣,打开盒子,还是非常感动。”

                    “好感动。杨伟,我也佩服你的甘心。”

                    “你现在还不知这些。有些时候,人的某些甘心可以使自己过得更好。不要老是不甘心。知足长乐,不要太贪婪。”

                    “我没觉得我贪婪,我只是希望我能得到我想得到的。”

                    “你想得到什么?”

                    “说不清。感觉而已。”

                    “筱青,等你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你就会发现,人生其实是很短暂的,短暂得你不得不珍惜每一个平常的日子,而不要让那些不太着边际的梦想或幻想毁了自己日常的快乐。人都有梦,可是,梦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高。”

                    “杨伟,你不再有梦想了吗?”

                    杨伟的表情让筱青觉得不理解,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梦想,只有期望,我期望我能守着这个小餐馆这样过下去,我和妻子孩子部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你不想多些钱?”

                    “多些钱要付出代价的。我已经付出太多了。”他叹口气,“其实,我的钱够我们一家吃住了,和我下乡的那些时候比,和我在国内时比,我已经觉得不错了。我的能力只能让我挣现在这么多钱,我何苦强求自己呢?”

                    不知为什么,筱青觉得杨伟的话充满了无奈。她无法断定杨伟是真的很满足很快乐,还是不满足不快乐。这些,都不应该是自己细问的,毕竟,和杨伟还不熟。她这样想。“您觉得你老了吗?”她好奇地问杨伟。

                    “没有啊,你觉得我老了吗?”

                    “听你说的这些话,好像你已历尽沧桑似的。”筱青笑了,其实,她并没觉得杨伟有多老。

                    “你不需要等历尽沧桑之后才明白人生的哲理,一念之差做出来的事情,就会改变你的一生。”

                    那一天,在《纽约时报》的分类广告版上,筱青看这么一则招工广告:公共关系我的生活嗨,我叫布兰达。我是靠这些来为生的:看篮球赛,到戏院看戏或演戏,去格调优雅的餐馆吃饭,到美丽的地方旅游。当别人匆匆忙忙赶去挣钟点工资时,我正驾驶着我的豪华的红光蓝sAAB车到处兜风或和朋友聚会呢。我是这个城市最大最热门的模特公司里的一个模特。如果你想知道你是否符合条件也过这种日子,或者暂代一些空缺,请电(212)333一4444。

                    筱青把这则广告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太相信。她知道好多模特可以挣天文数字的钱,可是,也从书上看到说,每个模特发迹之前都经历了些鲜为人知的挫折、艰辛,甚至侮辱,都是想做模特的人自动找上门的,哪有登广告招人的呢?

                    可是,这个“布兰达”说的实在诱人。这种不用做钟点工作而过得很舒适的日子,不正是筱青梦寐以求的吗?

                    她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不难看,也不漂亮;不高,也不算很矮。模特都是高高的,脸也漂亮。可是,在东方人中,筱青的相貌和身高算中等,如果是做服装模特的话,也许会有那么点可能性?在美国的东方人那么多呢,消费市场应是很大的。问一下又不费力气的,干吗不试一试?

                    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听起来不算很年轻的女人,用很亲切的声音问道:“我是布兰达,能帮你点什么忙?”

                    筱青说是问一下招模特的事:“我不高,只有五英尺四,是东方人,不知道是否符合你们的条件?”

                    “当然符合,”布兰达的声音很有磁性,“我们什么样的人都要,只要你愿意,而且,具有最起码的条件。”

                    “什么条件?”筱青很急切地问。

                    “这样吧,电话上说太费时,挺??嗦的,你能否来一下,让我们谈谈?”

                    筱青不相信她这么顺利地就有了“面试”的机会:“你开玩笑吧?你是说你对我有兴趣,想让我面试?”

                    “可以这么说吧,也想让你了解一下我们工作的性质。”

                    不是模特吗?还有什么性质呢?筱青心里嘀咕着,但她没说出来:“好吧,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

                    “你下午有时间吗?”

                    “有。”

                    “三点怎样?”

                    “可以。不过,需要我穿正式些吗?”按常规,面试是需要穿套装的。

                    “不必要,穿漂亮些就可以了。好吧,下午见。”

                    放下电话,筱青依然有些发怔。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模特工作,这么容易就可以去面试了呢?可是,不管怎样,去看看吧。

                    在东六十九街一个两卧室的公寓里,筱青见到了布兰达。她是个四十五六岁左右的女人,金色的短发,保养很好的脸上,施了淡妆。她穿着深蓝色套装,一看使是出于“设计师”之手,价格不菲。

                    “你是筱青?我就是布兰达。很高兴你能来。”

                    “谢谢你给我这个面试的机会。”筱青客套着,可是她心里在嘀咕:这个两卧室的公寓就是“布兰达模特公司”?

                    “筱青,跟我谈谈你自己吧。”

                    “我自己?谈什么?”

                    “比如说你从哪里来,现在在做什么事,等等。”

                    “好吧。我差不多五年前从中国来,在宾州州立大学念社会学,去年冬天毕业,没有找到正式工作,现在一家中餐馆打工,做企台。”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回应我的广告吗?”

                    “因为我觉得做模特能挣更多的钱。”

                    “我理解。在餐馆打工是不是很辛苦?”

                    “是的,体力上很累,钱挣得也不是很多。”

                    “筱青,你来纽约多久了?”

                    “四个多月了。”

                    “那就是说你对纽约稍微有些了解了。是吗?”

                    “可以说一知半解。”

                    “你喜欢纽约吗?”

                    “说不上,不过,纽约挺热闹,很有现代都市的气息。”

                    “你听说过‘陪伴’这种服务吗?”

                    “‘陪伴’?”筱青一愣,“你是说‘应召女郎’?”

                    “对。其实这种‘应召’,既有女郎,也有男性。”

                    “我想我知道,书上看了好多。”

                    “你对这一职业怎么看待?”

                    “职业?”’这也是职业?筱青心里暗道。

                    “是啊,这难道不是一种生活方式吗?”

                    “我不知道,在我的观念里,我觉得这种职业不算高尚。”

                    “你觉得什么样的职业算高尚呢?”

                    “凭自己的能力来生活的人。”

                    “难道‘应召’行业的人不靠能力吗?”

                    “他们出卖的是色相。”

                    “那演员呢?”

                    “演员不出卖肉体,就是说,他们不出卖‘性’。”

                    “喔,你是这样认为的。那妻子呢?”

                    “妻子和丈夫在一起是因为爱,因为责任和义务。”

                    “你不觉得妻子是在用自己,包括色相和肉体,来换取一种安全感吗?”

                    “当然,《婚姻社会学》里是有这么一说,把婚姻叫作‘市朝,说女人是用自己的色相和肉体,以及自己的美丽,自己生育孩子的能力,换取男人经济上和精神上的支持。可是,我本人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婚姻是爱情的法律形式。两个人在一起是因为相爱,并不是在做交易。”

                    到这时,筱青有些明白了:布兰达是在利用“模特公司”的幌子来从事“应召”生意,用不太好听的话来说,她是拉皮条的。

                    “如果让你去从事这样的职业,你会吗?”

                    “不会。”筱青断然地说。

                    “筱青,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生意了,是吗?”

                    “是。不过,你为什么要以‘模特公司’为幌子呢?”

                    “因为拉皮条是非法的。”

                    “在纽约,卖淫不是合法吗?”

                    “实际上不是的。就在‘红灯区’四十二街也不是。警察常出动到街上抓那些女孩呢,当然,抓了最多是关一两天,罚点钱了事。其实是没必要的,劳民伤财而已。”

                    筱青不知再说什么才好。这是她从来都没想到会和自己有关的“职业”。别人去做,有他们的道理,可她自己不会,她想她还不会堕落到那种地步。在她看来,那是种堕落。人怎么可以出卖自己?

                    “我很能理解初始者的心情,”见她不说话,布兰达很通情达理地说,“人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才好,是吧?回去想想看,下星期六下午一点,在这里有个‘训练班’,如果你感兴趣,欢迎你来。”

                    • 家园 纽约卖身记9

                      回到陈阳的住处后,陈阳已经在等她吃饭了。

                      “筱青,你回来了?我已经做好饭了。”见到她,陈阳很高兴地说。

                      “陈阳,你真好。”她由衷地说。

                      “怎样?今天去面试了?”

                      筱青点点头,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陈阳实情。

                      “不怎样,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我饿了,咱们吃饭吧。”她还是决定不告诉陈阳。若陈阳知道她面试的这种事情,会怎么想呢?

                      “是什么样的工作7”陈阳边给她盛饭边说。

                      “模特。但我不合条件。”

                      “嗨,试着玩嘛,别上心。慢慢来,别着急。纽约这样的城市,机会总还是多,你学社会学的,也许可以做些社会工作呢。”

                      筱青点点头,不想多说。

                      星期一,餐馆的生意照样不忙。所以,下午两三点吃午饭时,大家又坐在一起聊天,说笑话。

                      “杨伟,你这名字真不好。”安迪促狭地对杨伟眨着眼。

                      “为什么不好?”

                      “听起来让人想入非非。”安迪笑。

                      其他人也回过味来,笑了。

                      “我在电脑的中文网络上看到了一个笑话。”安迪板起脸来说,“没听完,不许你们笑。说是有个南方口音的老师总结班上的考试情况,南方人不会卷舌,所以‘抄’发音‘操’。他说:‘这次考试,好多人都在抄。有男的抄男的,女的抄女的,男的抄女的,女

                      的抄男的。有的前后左右都抄完了,抄了个遍。全班只有一个同学没抄,他的名字叫杨

                      伟。”安迪说完,自己先笑得前摇后扬。

                      “女孩家的,说这样的东西。”钱叔拿筷子在安迪头上敲了一下。

                      “安迪,够味儿!”小郑向她竖起大拇指。

                      “这样的丫头,谁要娶?”杨伟摇头,“安迪,女孩不像女孩的,不好。”他笑着说。

                      “你们一个个的都假惺惺。”安迪故作生气地说,“阿金,你说是不是?”

                      “我又惹你什么了?别攻击我。”阿金忙往安迪的盘里夹菜:“快吃,堵住你这张讨厌

                      的嘴。”

                      “你的筷子上有你的口水!”安迪大叫。

                      “安迪,你别恶心人了。人家阿金是好心呢。”筱青看着阿金说,“阿金,是不是?”

                      “就是,还是筱青好,像个好女孩子样,安迪嘴巴真毒辣。”阿金用他那吃力的福建普

                      通话说道。

                      “阿金,心里有鬼是不是?”安迪对阿金做鬼脸,“别在筱青面前装好人了,快露真相

                      吧。”

                      “有什么鬼啊?”筱青问,看到阿金着急地想堵安迪的嘴,她很好奇。

                      “问小郑,小郑知道。”

                      “小郑,阿金有什么鬼啊?”

                      小郑笑笑说:“阿金昨晚又去‘韩国领事馆’了。花了半个星期的工钱。”

                      “‘韩国领事馆’?”筱青不解地问,“去那儿干什么?阿金又不是韩国人,而且,干

                      吗晚上去?晚上开门吗?”

                      安迪笑得趴在桌上:“筱青,你真可爱,可爱死了。”

                      “有这么好笑吗?”筱青觉得莫名其妙,“你们笑什么?看看阿金,他的脸也涨得红红

                      的。

                      “阿金,安迪笑什么?”

                      “安迪,你这鬼丫头,别挤兑阿金,捉弄筱青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杨伟也笑,小

                      郑也笑。

                      “急死人了,你们倒是说话啊?”

                      “阿金,我说了。”安迪看着阿金笑。

                      “说吧说吧,只要你说得出口就说吧。”

                      “筱青,‘韩国领事馆’是阿金去的妓院,因为里面大多数是韩国姑娘,所以称为‘韩国领事馆’。就在‘唐人街’,在那家‘珍珠’超级市场对面。”

                      “我去过‘珍珠’,怎么没看到这家妓院?而且,我在‘唐人街’一家也没看到啊?”

                      “你若不知,是看不到的,又没挂牌子。只是,到了晚上,它门口会挂一只红灯笼。只有去的人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你怎么知道?”

                      “那天阿金在和小郑说,被我听到了。”安迪得意地说,“阿金,是不是?”

                      “话说阿金去那温柔乡,闹出好多笑得让人要死的笑话,”安迪又笑,“那里,是按时间算钱的,每十五分钟五十块。阿金头次去,迫不及待,不到五分钟,就完了,而且,再也挣不回来了。第二次去他一直看着时间,心慌,时间到了,却又没完,小姐说什么也不肯,非让他走不可,要不就再加五十块。阿金只带了五十块钱,只好走路,心里很窝火。第三次去,就一下子交给小姐两百块。从那以后,阿金每月去一次,每次两百块。”

                      “阿金?”筱青有些吃惊,她知道有些人去那些地方,但是都是听说的,或从书上看来的,来往的人中,还没听说过呢。她怎么看阿金都不像是那种人,在她的想象里,应该是那些有钱没地方花的人才会去那里。

                      “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她问尴尬的阿金。

                      阿金红着脸,说不出话。

                      “需要呗,”小郑插话,“死安迪,拿阿金寻开心。以后就把你卖到那地方去,也叫阿金给你两百块。”

                      “可是,那种地方好危险啊!”筱青觉得,那种地方,每个人都有得“爱滋病”的危险。

                      “没有啦,小姐都很干净呢,常去体检,上床前要先洗澡,还要客人全副武装。”

                      “全副武装?”筱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要保险。”郑说,“笨,亏你这么大了。你男朋友没用过保险?”

                      “狗嘴吐不出象牙。”筱青脸红了,“看你长得人模狗样,没想到也不是好东西。”

                      “本来就不是东西嘛,是不是,安迪?”

                      安迪捶了小郑一拳。

                      “行了,你们几个也别再磨牙了,该准备晚上的事了。”杨伟站起身来。

                      筱青发现,安迪看杨伟的目光中,有丝很让她心动的欣赏和温情。可是,杨伟好像没看到似的,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一个小时两百,若一天五个小时,就是一千,两天就可顶打一个月的工!筱青在心里算道。可是,她想,她再爱钱,也不会去做这种事情,不要说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就这必须得和不认识的各种各样的男人做这种本应是亲密的事情本身,是多恶心啊!

                      看看阿金这样子吧,虽然人很好,可是,总是脏兮兮的,让他来抚摸自己的肉体或侵入自己,会是种多么不可忍受的折磨埃那女孩,真的就没别的路可走了吗?筱青不禁又想起布兰达的公司,究竟是什么,让这么多的女孩去做这种事?只是为了钱?筱青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可是,她很想知道那些女孩的情况,知道她们的心态和生活。她想,若将来有时间和机会,她写一写这些女孩,肯走会很畅销。人们对这种事和这些人,都是很感兴趣的。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10

                        那天晚上,生意真的不好,筱青一个晚上才挣了十块钱的小费,加上中午的和老板给的底薪,一天十二个小时挣了不到四十块。

                        打着石膏,他无声地狠狠地看了胖子一眼,胖子把头扭开。

                        然后,便是差不多二十个穿得五花八门的年轻人蜂拥而进,吵吵闹闹地坐到了不同的桌子上。最后进来的,是“广青帮”老大,绰号“阿鼠”,名刘伟良。他长得尖嘴猴腮,个子又矮,皮肤黝黑,高额凹眼。一看他进来,阿盂一班人都站起身来,向他点头问好。他走过来,向阿孟伸出手:“孟老板,破费,破费,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阿孟握着阿鼠的手晃了几下,“多谢赏光。”

                        “请坐,”阿孟把身边的一把椅子轻轻地向外一挪,做了个手势请阿鼠坐下。

                        “谢谢,”阿鼠很客气地说着,坐下,阿和和阿平也跟着他坐下了。

                        “刘老板,实在对不起,我手下的人又给您惹麻烦了。”阿孟很诚恳地开门见山地说。

                        “孟老板,阿平的伤还没好利落,又砸了我们的赌场”“都是怪我,平时管教不够。请多多包涵。”阿孟依然很诚恳地说。

                        “关叔,请把我们的一点小意思让刘老板过目。”阿孟向关叔示意道。

                        关叔从桌子底下提出一个文件箱,打开。“刘老板,这是半个百,算我们的一点赔偿,希望能帮着你们再找地方开一个赌场”箱子里全是一叠一叠的百元大钞。

                        “你们太客气了。”阿鼠点点头说,“当然,这些只够赌场半个月赚的。”

                        “我们也是这个意思,”阿孟依然很诚恳地说,“我相信半个月之内,凭刘老板的本事,肯定会再开起一家赌常”“孟老板,话是那样说,可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吧?再说,你的

                        弟兄把我们赌场的名声都败坏了。这‘唐人街’就这么大,以后谁还到我的赌场来玩?”

                        “刘老板,我真的很抱歉,我们望您宽宏大量。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一声”说着,阿孟头转向胖子和瘦子,“你们俩过来给刘老板道歉。”

                        胖子和瘦子无可奈何地走过来,很不情愿地说:“刘老板,请多多包涵。”

                        “阿鼠”斜眼看着胖子,一只手指敲着茶杯沿说:“胖子,你是存心和我们过不去,是不是?你打伤阿平,又砸赌场,胆子也真不小呢!”

                        “刘老板,我这人没头脑,还请您多关照。都是江湖人,相信您能理解。”

                        “我当然理解!我理解你想找我们的茬!”

                        “刘老板,今天我让大厨给上最好的菜,大家也不是很容易凑到一起,就不提这些过节了,好不好?”阿孟赶忙打圆常酒一瓶瓶地开,菜一道道地上。阿盂和阿鼠轻声地交谈着,其他人却吵吵嚷嚷地划起拳来。也只有在有这些人的场合,才能在中国餐馆听到划拳的声音。

                        看着米勒皱眉头,阿蓝对他笑笑,说:“吃菜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谢,”米勒夹起一块龙虾肉放到口里,“你可真体贴。”他用筷子的样子相当熟练。

                        “你可真是个甜心,”阿蓝风情万钟地看他一眼说,“你还真具有美国男人和中国男人的综合优点呢。”

                        “是吗?我有那么优秀?”米勒眯起他的眼睛看着阿蓝的胸部,“有没有可能爱上我呢?”

                        “我这个人,有可能爱上一个男人吗?”阿蓝抬起一道眉毛。

                        “你不是很爱阿孟吗?”

                        听到提他的名字,阿孟抬头看看米勒。米勒笑而不语。阿蓝也不说话。

                        “筱青,我与我那男朋友分手了,我已经搬出来了,在四十八街上找了一间小阁楼。”

                        那天一上班,安迪就对筱青说。

                        “反正也成不了的,分开倒好。”筱青安慰安迪说。

                        “是埃他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也就是要回国了。也该算了。”安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不要难过。”筱青拍着她的肩。

                        “我难过?笑话。”安迪摇摇头,“本来大家就是作伴嘛,在这里,哪有时间和闲心去伤感?”

                        “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筱青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一起生活过,难道就真的不留恋?就是让她现在离开陈阳,她也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也不是说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不强烈而已,而且早就知道要分开的,心理早有准备了。感情上的事,只要你不期待结果,就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安迪哲学家般地说。

                        “这样就好,”筱青羡慕地说,“我处理这样的事总是拖三拉四,没法一下子剪断。”

                        “小姐,美国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不是做梦的地方。情那东西,等你不为温饱操心了再去考虑吧。现在,对我来说,是奢侈。”

                        筱青叹口气,不再说话。

                        “那你的房租是不是很贵?”过了一会儿,筱青想起陈阳说若找个住处,得她打半个月的工,便问安迪。

                        “还好。我整天呆餐馆里,每个星期只休息一天,又得东跑西颠地忙别的事,在家呆的时间也很少,所以,住的条件不很好,能放开张床睡觉就是了。”

                        “那到底要多少钱?”

                        “六百五,包水电费。”

                        “也够贵了,一间阁楼要这么多钱,也挺狠的。”

                        “没办法。在‘曼哈顿’住就是贵。但离餐馆近,走路就行了,不用麻麻烦烦地去乘地铁。不过,我还是想找一个室友,因为那间阁楼可以放开两张小床。两个人分摊六百五,就不会那么贵了。”

                        “那我去吧。”筱青认真地说。她不想欠陈阳太多,特别是那天陈阳对她表白之后,她更觉得心里不安。她是没有办法爱上陈阳的,在他那里住下,算什么呢?

                        “那更好了。可是,你不是住在一个男朋友那儿吗?”

                        “若是男朋友,我搬什么?根本不是,什么都不是,当然,那人也的确是好人。”

                        “好人多得是。但如果你不喜欢,有什么用?”

                        “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住在他那儿,总是不好。他算我的什么人呢?安迪,你和你男朋友分开,难过吗?”

                        “说不上。筱青,我来了美国,觉得最大的变化就是情感上线条变粗糙了。每天只想打工,现在又在忙着考虑下学期的选课,哪有时间想自己是不是难过?”

                        筱青明白安迪说的话。在美国,大多的压力需要自己去承担,而且这些压力都来自于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是生存本身带来的压力。当生存都成了问题的时候,谁有那多余的心去考虑爱情?可是,没有爱情的生活,少了好多色彩,好像人生的一切目的,都因赤裸裸的而不再美丽了。

                        “我只要一种美丽的人生。”好多年前,当筱青还年轻时,她曾这样宣称,尽管她现在也并不老。可是,在心里,常常觉得疲倦,而认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

                        “安迪,还是不容易埃你自己得打工缴学费,还得负担自己的生活费,什么时候才能存够这笔钱呢?”

                        “筱青,我还没老,是吗?”安迪灿烂地笑笑,在这一瞬间,她美丽得让筱青感动,“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是不是?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再过三年,我也不过才三十岁,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念书,来得及恋爱,是不是?”

                        看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安迪,筱青自叹不如。为什么自己总是很悲观呢?她没有这样的勇气,从来就没有。当然,她想性格上的一切是难以改变的,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坚强到安迪的程度。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11

                          “筱青,你的决定不能再改变了吗?”陈阳一只手臂撑在桌上,一只搭在椅子的后背上,对着坐在床上的筱青问。

                          “不能,”筱青低声地说,“陈阳,我必须搬走,对你我都好一些。”

                          “是吗?”陈阳凝视着她,“就算是我的挽留很自私,只为了我自己,你也不再考虑一下了吗?何况,你住在这里,房租可以省下不少,我又可以去接你下班,方便好多。”

                          “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也很感激。真的,陈阳,我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感激。这几个月如果没有你这样的帮助,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可是,我不能再这样让你帮助下去。我心里压力很大,觉得对你很内疚。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的。”

                          “筱青,你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地接受我的帮助呢?这样的帮助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大的付出。”

                          “可是,对我来说很大,陈阳,我凭什么接受你的帮助呢?”

                          “因为你需要我的帮助。不是吗?”陈阳站起来,走到筱青的面前,“筱青,虽然我只认识你这么短的时间,但是,我清楚你的性格。你不是那种能够依靠得了自己的人。这是一个让人疯狂和疲惫的城市,我担心你一个人无法把握。”

                          “谢谢你,陈阳,谢谢。可是,我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姑娘,我快三十岁了。假如我不认识你,我就不要活了吗?”虽然话是这样说,筱青心里却被陈阳深深地感动着。并不是每一个她认识的男人都想这样主动地帮助她。

                          “筱青,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陈阳在她旁边坐下,手挽着她的肩,“如果你不认识我,你也会照样地生活,照样在这个城市里生存,只是,也许你会有更多的困难和不快。如果我能使你少一些困难,使你顺利些,我会很高兴的。你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是不是?”陈阳很温柔地说。

                          筱青点点头。她内心的某一个温柔的角落被陈阳触动了,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表白,让她欣慰得酸楚。可是,她又能怎样呢?陈阳的好意,不是她能回报得了的。因为他所想要的,并不是她能够给的。

                          陈阳的手臂在她肩上紧了紧。这样一条瘦弱的手臂,这样一种她不想依靠的温情。她低下头,拉起陈阳的另一只手,然后,把头轻轻靠在陈阳的肩上。这样瘦弱的肩,这样一份她无法接受的挽留。如果这也算是缘,又是一场什么缘呢?男女之间,还有什么缘呢?

                          “筱青,不要叹气,我希望你过得很开心,不管你是否接受我的帮助。”听到筱青在他肩上轻轻地叹气,陈阳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说。

                          “陈阳,你知道我无法爱你的,你知道的,你何苦还要对我这么好?”筱青抬起泪水晶莹的眼睛,看着陈阳那张她已经看熟悉了的脸。

                          “筱青,不要问这么多,好多事情,不是因为和所以能够说明得了的,是不是?”陈阳叹口气,接着说,“我们这所有的人,在这里过日子已经是不容易了,能彼此帮着些,日子会好过些。我知道我也帮不了你大多,但是,我尽力吧。我挺为你担心的。你来美国这么多年,却依然这么多愁善感,也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吃苦头。我是真的不愿看到你吃任何苦头的,只希望你过好。”

                          “不要担心,陈阳,不要为我担心,不会有什么的,不会的。”

                          筱青双手捧起陈阳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无论怎样,陈阳,我很庆幸认识了你,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如果,”她凝视着陈阳的眼睛,“如果你也把我当作朋友的话。”

                          陈阳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双手捧着筱青的脸。”她的脸,在灯光下,总是那样地落寞,楚楚动人,甚至有些凄苦。“筱青,如果我不把你当朋友,我能把你当什么呢?”

                          筱青黯然无语。是啊,能当什么呢?

                          “筱青,凡事要想开些。人生里可以放弃的东西其实是很多的,不要太执著,过多的愿望总是会使人痛苦。愿望和能力之间的差距,不是经过努力可以消除的。放弃一些,对自己是宽容。”

                          “陈阳,你怎么这么深沉?”筱青想开开玩笑,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知道的,我知道。”

                          她说着,把唇主动地送了上去。陈阳有些迟疑地吻着她,她却很坚定很固执地搜寻着他,吮吸着他。这不是回报,她心里说。

                          她实在是想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那样地爱他的,在这一瞬间。

                          也许,不是她想象的那种爱,但是,她想让他体会到一个女人所能给予他的温情。她向来自命为“具有古代思想的现代女人”,重情却不固守所谓的“贞节”。以前,她总是对朋友说:“既然能以身相许,为何不能以身取乐?”既然她不在乎一种肉体上的亲密,对于一个这样无私地帮助自己的男人,为何不能和他有一晚的肌肤相亲呢?

                          “筱青,不要,不要这样。”在急促的喘息中,陈阳试图推开筱青。

                          “嗯,别动,别动――”筱青不肯松开自己唇,“别怕,让我来,我想,我想给你……”她的双手抱住陈阳的颈子,把他拉向自己,“能不能把灯关掉?我不喜欢太亮的灯光。”她的声音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似,含混不清。

                          灯关掉了,春天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无声无息,却含情脉脉,在屋子里纱一般流淌。亲密和结合之间,愿望和欲望之间,有时是无关的。筱青慢慢地除却衣衫,然后又慢慢地除却陈阳的。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在依稀朦胧的夜色里,同样的纤瘦和光滑,闪耀着同样月白色的光。筱青的手,若有若无地从陈阳的额头滑向他的下巴;然后顺着他的脖子,向下滑去。她很认真地做着这一切,好像在聚精会神地表演,而陈阳是她手中的一件乐器。

                          一遍一遍地,她的手抚摸琴弦一样抚摸他,令他的身体在她的手下,开始放松然后膨胀,如舒缓的小夜曲滑向激情的交响乐。

                          “筱青――”陈阳抓紧筱青的手,热气从他口中呼在她脸上。

                          “嗯――别,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筱青的身体伏在他的身体上,唇贴在他耳边说。她的声音嘶哑着,颤抖着。

                          她开始吻他,也是从他的额头吻起,慢慢地,若有若无地吻了下去。

                          海浪就是这样来的?缓缓地,一浪接一浪,前赴后涌,集聚着,堆积着,然后,天翻地覆,石破天惊地吞噬了岸之后,再慢慢退下。贝壳、海星和圆润的石子,都恋恋不舍地留在沙滩上,海岸线湿润地伸延到看不见的远方……“筱青,筱青――”陈阳激动地哭泣着,他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么强壮有力,也能让一个女人,在他的怀抱里融化成午后温暖的海水。

                          “陈阳――”筱青怜惜地用指尖拭去陈阳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把他拉向自己,让他伏在她的怀里:“陈阳,你看,你不是很好吗?”她的口气,就像母亲对孩子那般轻柔。

                          “筱青,这……这,是我的第一次。”陈阳吻着筱青耳朵和后颈交界的地方,嘶哑着带点哭音说。

                          筱青没说话,手轻轻地拍着陈阳的后背。她有些如释重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终于“帮助”了他?可是,她自己也是很快乐的,在这样的时候,是不是?因为带了些“奉献”的色彩,她顿时觉得自己有些“纯真”了,是一种感恩式的纯真,和她自己的欲望无关,尽管在这样的过程里,她的肉体,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欢畅。

                          除了十八岁那年和她一起初尝禁果的初恋男朋友,在她的生活里有过的那些男人中,还没有一个像陈阳这样对她说“这是我的第一次”的。想到这里,她不禁把陈阳搂紧――只因为怜惜。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12

                            “胖子被人杀了!”听筒里传来瘦子喘吁吁的声音。

                            “什么?”阿孟一惊,不禁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

                            “什么事?”看到他这样吃惊的样子,正端着酒杯走过来的阿蓝忙问;阿孟对她摆摆手:“说详细点。”

                            “我昨晚和胖子约好今天下午去昆士的仓库验上星期进的那批货,说三点半在‘唐人街’的‘丽晶酒店’前碰面。可是,我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他,就给他打电话,却没人接。我想他肯定已经出门了,就又等了半个小时,还是不见他的影子。于是,我就去了他的住处,敲门也没有人应。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不对头,就撞开门进去了,发现他的尸体躺在床上,是被勒死的。”瘦子的声音开始哽咽阿孟好半天没有讲话。胖子跟了他这么长时间,一直忠心耿耿,虽然他常惹事,但是心地很善良。可是,现在却被人给害了。

                            他的胸口被塞住了。

                            阿蓝在他旁边坐下,无语地把酒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

                            “我马上过去。”说着,阿孟挂断了电话。

                            阿蓝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她今天打扮得很素雅,米色的套装和略施的脂粉,显出了她的性格和品味。

                            “胖子被人害了。”阿孟叹了口粗气,低声对阿蓝说。

                            阿蓝的细眉向上一挑,接着便垂下眼:“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轻声地说。

                            “不用,那样的场合,你别去了。对不起,看来今晚我们又不能一起出去吃饭了。”

                            “没关系,我自己随便吃点好了。你要小心。”阿蓝说着,站起来,帮阿孟系领带,“不知会不会是‘广青帮’干的?若是他们,你更得警惕些。”

                            “不会。胖子惹过他们两次,若他们这么快就杀了胖子,不是成心让我们知道吗?”

                            阿孟匆匆地跨出门去,门在他身后膨地一声带上了。听着他急促的脚步在楼梯上咚咚地响着,阿蓝一时不知所措。她把自己蜷缩在沙发里,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她前前后后地从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然后关掉电视,叹了口气,两眼瞪着天花板发呆。

                            “这日子总是没法安生。”阿蓝自言自语地说。跟了阿孟两三年了,她并不觉得是为自己。自从她经别人介绍给阿孟做会计师认识他后,她就没有再为自己过。她和关叔一起掌管他的进账出账,陪他应酬,又照顾他的生活。她总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为他做最恰当的事情。她喜欢处在这种她觉得很重要的位置,也喜欢这种每天都有新异刺激的生活。什么事情都无法预料,但什么事情都不会超出意外。从这样的生活里,阿蓝体会到自己的能力和本事。

                            但是,好多时候,阿孟好像并不愿她很过分地参与他的事情,这常使她有些不快。她不是个能安安静静地躲在男人背后的女人。她很爱那种“掌握”的感觉。

                            “布兰达,我是米勒,亲爱的,最近好吗?”

                            “甜心,是你啊,我很好。怎么好久没消息了呢?是不是嫌我的姑娘们不合你口味?”

                            “也是也不是。最近忙,我在‘唐人街,的一个客户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地出了些事,有些方面需我出面,所以就没机会给自己找乐子了。再说,像我上次告诉你的,我厌倦了美国女人,想找个中国扭新鲜一下。”

                            “很抱歉,像我说的,中国女孩一般不会做这种事,听说她们把贞节看得很重呢!”

                            “哈哈哈,你听说的是哪个年代的事?妓女可是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唐人街’那些地下妓院里,除了韩国女孩就是中国女孩。”

                            “那你怎么不去找?”

                            “我说过了嘛,那些女孩档次太低,大都是偷渡过来的,既上不了学又找不到什么工作的,而且,她们的客人基本上是在餐馆打工的那些中国男人,都不知道是否干净呢。”

                            “可是,甜心,我实在帮不了你这个忙。嗳,你不是刚提到你的中国客户吗?你和他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很熟,常在一起。你问这干什么?”

                            “你这么笨吗?既然很熟,为什么不让他帮你找一个?”

                            “他是个很正经的男人,保守得很,让他给我介绍,他绝对不会干的,除非我说要他帮我找个未来的妻子。但我实在没法当真,听说好多中国女孩,你找她,她就以为你将来要娶她呢!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可怜的宝贝,你是说你真的找不到你想要的女孩了?”

                            “所以我才找你啊,可你总不帮这个忙。”

                            “不是我不帮,是我帮不了。没有人来,我到哪里去找?说实话,我连个中国熟人都没有呢!”

                            “看来我只好失望了。真孤单啊!”米勒夸张地说。

                            布兰达笑了:“少来这一套。你孤单是自找的,漂亮可爱的女孩多得是,你非脑袋搭错筋要什么中国妞。真想不通东方女人干巴巴的有什么好,一点都不性感。”

                            “哈,小巧玲珑,这就是她们的魅力,而且,东方女人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又充满着当今少见的古典美。你看过中国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和《霸王别姬》没有?看过,记不记得那个女影星巩俐?美得没法形容!我最喜欢看的就是她挽着发髻,穿旗袍的样子,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上帝啊,如果能让我和这样的女人温存一夜,我死也瞑目。”

                            “看来,我更不能帮你找一个这样的中国妞了。否则,你死了,我的姑娘们少了一个主顾,不是少赚好多钱吗?”布兰达开着玩笑,“你这番话被我的姑娘们听了,她们非掐死你不可。”

                            “看,你想的只是钱。真世故,还怪我不喜欢白女人?”米勒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看着手腕上的表,“宝贝,我得走了,还有个聚会呢,以后再给你打电话吧。”

                            “那你今天只好一个人去聚了?不从我这里要个姑娘?”

                            “好吧。我回家冲个澡,换衣服,你就给我挑一个,让她直接来我家里好了,反正你知道我的地址。多谢了,再见。”

                            屋顶的小阁楼,被初夏的太阳晒了一天,又闷又热,像是被一床巨大的棉絮紧紧地裹着。一台小风扇,在窗口摇头摆尾地拼命吹着,可是,吹出来的却全是热风。一盏发着昏暗光线的台灯,摆在窗前两张床之间的一只破桌子上,越发让人烦躁。

                            其实,筱青和安迪的床,并不是床,不过是两个破旧的床垫,连床架都没有。两个床垫之间的距离,刚好是桌子的宽度。屋子的一端,有个低矮的小壁橱,挂着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裙,是她们两个在自己休息的日子偶尔出去逛街时的“礼服”――平时一天到晚呆在餐馆里,一成不变的是黑裤白衣,让筱青不时地悲哀地觉得,自己的一生,可能就在这样的毫无美丽色彩可言的黑白搭配之间,在这张桌子和那张桌子之间,在上茶上水端菜之间,在收盘收碗之间,一寸一寸地溜走,快得让她抓不住,指缝间只有从桌上拣起来的一两张一元面值的美金。每当她拿起这小小的没有任何分量的淡绿色纸钞,她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这张纸这样轻,却值得筱青赔进自己所有的梦想和生命吗?可是,究竟什么才是自己的梦想?当她把这淡绿色的纸装进自己的黑裤口袋的刹那,她根本想不起自己本来是做着什么样的梦的。没有梦的日子,过得又慢又快,每一天,都长如百年,从太阳升起到黑夜降临,其中的过程像是电影里的定格,没有移动的感觉;可是,每天回头一想,才发现所有的日子都不留痕迹地过去了,如白驹过隙,于尚未定神之间,已无影无踪。

                            “真累啊,都散架了。”安迪穿着背心短裤,呈“大”字形躺在床上。“不过,今天挣钱不少呢,加上老板给的底薪,快一百了。”

                            “十二个小时,”筱青叹口气,“平均下来,一个小时也没多少呢。这可真是血汗钱。”

                            “你别不知足了,积少成多,挣一个是一个,而且,我们吃在餐馆,拿的是现金,不用交税,有多少就是多少。”

                            “当然,总比没有强。可是,安迪,一天到晚就窝在这个餐馆里,连外面刮风下雨都不知道,为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为生存为生活啊!没有钱,你吃什么住什么?没有钱,连件漂亮衣服都舍不得买。”

                            “一想我得这样在餐馆里干下去,我就不寒而栗。有时,我都要发疯了。闲的时候盼望忙,为的是客人多小费多,可是一忙起来,我心里就烦,有时真想大喊大叫,想把盘子照着客人的头上摔过去。”

                            “筱青,你别这么悲观。你已经念完了书,总会找到工作,打工是暂时的,是过渡而已。况且,即使找不到你喜欢的工作,你也不要有这样的心态。只要你心里淡然,打工又能怎样?都是为了生存、生活,不过是手段、方式不同嘛。你看钱叔,不是在餐馆干了一辈子了吗?我们还是在外面,他是在厨房,一天到晚,油烟味熏着,抽风机响着,我们进去喊着,他不照样是过得乐呵呵的?”

                            “可是我念了那么多年书……”

                            “念书又怎样?不要总抓着自己的梦想不放,有时,人没有能力实现自己的梦想,反而徒增烦恼。人家不是说痛苦产生于能力和愿望之间的不平衡吗?学会面对你未曾期待的事情,你就不会惊惶失措。”

                            “安迪,我真羡慕你能看得开,也能做得到,我不行。我希望有一种富裕的浪漫的生活,这是我多年来一直的愿望。可是我现在和这样的愿望根本沾不上边儿!我真的不甘心,当然,”筱青的语气降低了,叹口气,“我也无能为力。不甘心,我又能怎样?”她抬头看着那个摇摆的小电风扇,“我又能怎样?就像这个电风扇,即使转得身碎躯裂,也吹不来凉风,是不是?”

                            “你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这是哪跟哪啊?”安迪笑笑,“富裕和浪漫,你是怎样衡量?有的人钱多得没法花,并不见得很富裕,有的人不食人间烟火,也不见得很浪漫。富裕和浪漫,只是种心态,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知你怎么想,它没有什么可以来衡量。”

                            “我只希望不需要一天十二个小时,一周六天在餐馆打工,不需要满脑子里都是‘湖南鸡’和‘四川牛’。”

                            “这其实很容易。你别想自己是在餐馆打工,想着自己是在和别人一样上班,想着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端得了盘子,心里就放松好多了。”

                            “自欺欺人?”筱青苦笑,“最难的,是欺骗自己。我做不到,端盘子就是端盘子,我无法把它美化成别的,因为那些盘子都是沉甸甸的,很实在呢。”

                            “幸运的人毕竟不多,大多数人的成功和如意不都是慢慢来的?你现在端盘子,挣钱不多,却也够吃住了,然后再慢慢找别的工作,找你自己喜欢的。我总觉以后总是会好起来的。”

                            “我这人总是悲观,不够自信。我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有我的一半什么?你书已经念完了,我却还在打工存学费,我还羡慕你呢!”

                            “照你说来我应知足了?”

                            “是啊,知足长乐嘛!”

                            “嘿,怎么和陈阳和杨伟一个腔调。”

                            “这证明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中。”安迪笑了,“对了,你和陈阳还常见面吗?”

                            “不常。有时候打个电话,哪有时间啊?下班就想回来休息,休息日又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何况,我虽然感谢他,却对他没什么感情,也就觉得没什么必要见面。,,“也是,这种事情,简单些好。唉,到美国以后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像在国内那样‘谈’恋爱了。”

                            “安迪,你以前是跳舞的,追你的人肯定很多吧?”

                            “那当然,可是,打定主意来美国,把那些机会都错过了。来了这里后,却没时间没心思‘谈’恋爱了。只能‘做’爱。”

                            “真形象!”筱青大笑,“你说的还真有道理呢。我看你看杨伟时的眼光很特别呢。”

                            她侧起身来,一手撑着头,看着安迪说。

                            “我很欣赏杨伟的性格和为人。可是,我能怎样呢?”安迪笑笑,眼中却有丝在筱青看来是很无奈的光,“他和他太太共同经历过那么多日子,这样的日子,在两个人之间,是种无法割断的关联,而且,他又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太太和儿子的事情。”

                            “那你心里不是很痛苦?”

                            “不会,只是有些惆怅而已。我这个人在感情上也拎得清,不会把自己弄一团糟,而且,这毕竟是我单方面的,什么也没产生,心里也就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了。只要觉得和他相处很愉快,就足够了,总比给别人打工好,是不是?”

                            筱青佩服地点头:“安迪,我相信你这样的性格,将来肯定会过得很幸福。”她说的是心里话。

                            “但愿吧。”安迪把台灯拉灭,“反正我对将来总是抱着信心。

                            睡吧,不早了。”

                            “可是,有时候我觉得杨伟城府很深,有些说不出来的怪怪的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安迪又丢过来一句。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13

                              “哥,你看胖子会不会是被‘广青帮’杀的?”瘦子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阿孟。 “你觉得会吗?”阿孟猛地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不会?肯定是他们干的!胖子给他们惹了那么多麻烦,他们为了出气,便杀了胖子,还有什么不能肯定的?”

                              “胖子每次惹的麻烦,我们都补救了,‘广青帮’不会这么不给我们面子。”

                              “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去杀胖子呢?而且是在胖子的家里?他的钱都寄回国给他父母和老婆孩子了,屋里除了一台电脑机和一台录相机,什么都没有,肯定不是遭抢劫。”

                              “米勒,警察怎么说?”阿孟头转向了和阿蓝坐在旁边一张沙发上的米勒。

                              “现场是留下了指纹。可是,和‘唐人街’发生的别的案子一样,警察无法下手。因为这些指纹在电视现有的存档里找不到相配的。警察怀疑是中国人干的,因为‘唐人街’好多人是非法移民,指纹没有存档。”

                              阿孟沉默了一会儿,又对关叔说:“关叔,你告诉胖子的家人了吗?”

                              “告诉了。我和他们说胖子已经火化了,等有熟人回国时,把骨灰带回去。”

                              “给他家寄笔钱去。另外,在这里的银行给他儿子开个账号,存进十万,存定期。胖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来接儿子来美国念大学,说是什么时候退出江湖之后,就接老婆孩子来。”阿孟叹口气,又接着说,“胖子死得很蹊跷,我相信不是‘广青帮’所为,但是,此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来暗算他。无论怎样,这段时间大家还是都小心些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胖子的死,不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米勒,警察没说凶手是怎么进入胖子房间的?”

                              “破门而入。”

                              “难道他就没有被惊醒?”阿蓝问。

                              “胖子喜欢桩唐人街’,说吃饭方便。你又不是不知道,‘唐人街’的房子都很旧,胖子那门,不用很大力气就能撞得开。况且,胖子睡觉一向很死,若是喝了酒,就更像死猪了。我每次去,喊破喉咙也喊不醒他。”瘦子说。

                              “为什么要杀胖子呢?”阿孟又自言自语,“胖子虽然找了几次‘广青帮’的麻烦,但我都打点过了。我觉得他并没招惹别的什么人。而且,凶手似乎对他挺了解,至少知道他住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人干的呢?”

                              “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这些天你没睡好吃好,我看你自己还是多保重些吧。”阿蓝劝阿孟,“我昨天去看伟光,老师说他最近进步很大,老师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能看着老师了。”

                              “我又好多天没去看他了。”阿孟内疚地说,“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千万小心些。”

                              人都走了,剩下阿蓝。

                              “你看起来这么疲倦,今天在家里吃吧,我随便给你弄点什么,然后你早些休息,好不好?”阿蓝看着阿孟说。

                              “好吧,只是,劳驾你了。”阿孟很感激地说。

                              “你这说的什么话?”阿蓝站起身,“我看冰箱里还有什么。一会儿就好,你先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吧。”

                              阿蓝在厨房里忙着,阿孟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他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胖子已经死了,想多了也没用,也活不回来,替他照顾好他的家人,就算对他的追忆了。这些年来,胖子跑前跑后,和他相处如亲兄弟,现在却被人杀了。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

                              随着菜倒进烧热的油锅里的哗的一声,一股香味在房间弥漫开来。

                              阿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禁睁开眼睛。阿蓝是很能干的,里里外外都很能干,这两年来,若没有阿蓝,他会艰难得多。因为有阿蓝,好多事都不用他去操心,他只管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就行了。阿蓝甚至常代他去看伟光,连伟光的衣服,都是阿蓝买的。

                              可是,阿蓝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呢?阿蓝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从没要求他娶她,当然不是因为玉芬的缘故,如果他想离婚,玉芬肯定会答应。他相信阿蓝是不愿给他任何心理压力才不会要求他娶她。她向来对他很体贴,照顾得很周到。可是,若阿蓝问他:“你爱我吗?”他想他是不知怎么回答的。他不知道他是否爱阿蓝,就像他不知道阿蓝是否爱他一样。阿蓝从没说过爱他,也从没问他是否爱她。自从他们在一起,他们就是在一起了,彼此很习惯,配合得很默契。阿蓝就像是他的左右手一样,对,像个伙伴,很像事业伙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亲呢,仿佛是两个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激情的渴望,只有相守。这样的关系,也许使他觉得很安全。

                              其实,阿蓝和玉芬一样,都是属于很有主见的女人。玉芬,好久没有玉芬的消息了,不知她怎样?听说她随传教团到非洲去了。至少在精神上,她会很富有。能坚信任何一种信仰并为之献身,是使人的心灵充实的力量,只是,即使至今,阿孟也无法明白玉芬是怎样地从一个无神论者突然变成了一个这样彻底的基督徒。他们都曾有过狂热的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理想并为那样的一种理想付出过代价,可是,那理想彻底地破灭了,比孩童手中的肥皂泡消失得还快。这样一种理想的破灭,给了阿孟新的人生观和奋斗方向及方式,造就了他的今天,同时给了玉芬一种新的理想,也造就了她的今天和他们的今天。他们分开多久了呢?

                              是玉芬带伟光来到美国一年的时候……

                              “阿孟,吃饭了。”阿蓝在厨房里喊。

                              阿孟起来,走到厨房边上的饭厅里。房子的结构是他特意设计的。厨房在屋子的一个角落,连着不大的饭厅,饭厅和客厅之间隔着走廊。因为做中国莱油烟味总是很大,这样的布局,就使得油烟到不了客厅。

                              原木的饭桌上,阿蓝已经摆上了四个菜:油爆虾、皮蛋拌豆腐、咸菜肉丝和清炒青江菜,还有一个榨菜粉丝汤。

                              “凑付吃吧,我看冰箱里也没什么菜了。”阿蓝抱歉地说。

                              “已经很不错了。你从哪里找出这么多东西来?不常在家里吃,菜很少买。”

                              “除了青江菜,其它的不是冰箱里的就是罐头。青江菜还是我上个礼拜顺便带来的,想你不在家时,万一什么时候我饿了,又懒得出去吃,就在家里煮面条吃。”阿蓝笑着说。

                              刚在厨房忙完的阿蓝,脸上散开着一层红光,神采奕奕的。

                              阿孟看了,很有些感动。这个女人对他,实在是很好。

                              阿蓝把摆在桌子中央的插着小葵花的花瓶拿开,问道:“要喝酒吗?”

                              “算了吧,今天不喝了。吃饭吧,好长时间没吃家常菜了呢。”

                              阿盂说着,拿起筷子。

                              “那我以后常给你做。”

                              “没必要。做饭太费时间,还是出去吃吧,何苦烟熏火燎地去忙活呢?”看着坐在对面的阿蓝,阿孟有些心疼地说。

                              阿蓝总是很端庄,不论什么时候,从没见她不整齐,她的人就像她做的事一样,有条不紊。

                              “阿孟,这些天因为胖子的事,你伤了不少脑筋。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多想了。我也认识胖子这么长时间了,心里也很难受,可是,又能怎样呢?我们没有办法一点不冒风险,一点不惹别人的。”

                              “是埃”阿孟咽下一口菜,说:“我常觉得自己是骑虎难下了。其实,我们已经有足够的钱了,每个人都可以过得不错。可是,怎么能停下来呢?能说停就停吗?”

                              “也许,并不是停不下来,是你不想停下来吧?停下来,你还能做别的什么呢?你能闲在家里过日子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闲不住的。”

                              “你说的可能对。只是,有时我想,我继续做是为了什么呢?

                              总是提心吊胆,不仅是为自己,也为别人。我以前一直想等我站稳了,就把父母弟妹们接来,让他们因为有了我而过得好一些。

                              可是,我现在根本不敢接他们来,惟一能做的就是多给他们寄点钱。父母年纪很大了,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在他们的有生之年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接他们来看看美国。”

                              “什么时候有空了,回去看看吧,趁他们还健在的时候。有时想想,人生好短,不知什么时候,就生离死别,真让人怕。”阿蓝的脸上,布满悲哀的神色。

                              “看看,让我惹得你伤感了。快吃饭吧,你好不容易做的呢。”

                              阿孟打起笑脸说。

                              “阿孟,你和玉芬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吗?”阿蓝很小心地说。

                              “暂时没有。她到非洲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我是说,你会和她离婚吗?”阿蓝的眼睛盯着阿孟问。

                              “她说过如果我想离婚,她绝对不会不离。只是,我现在还没有离婚的打算。离不离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阿蓝的眼光黯淡下去,不知阿孟注意到没有。他接着说:“玉芬对我的任何事情现在都持不管不问的态度,我想,这样就够了。”

                              阿蓝默默地很仔细地吃着饭,不再说话。阿孟看看她,也不再说了。到底会是谁杀了胖子呢?他又开始想了。

                              “喔,忘了告诉你,昨天收到了‘希望工程’总部寄来的感谢信,说是上个月寄到安徽的一万美金已经分发下去了。”阿蓝打断阿孟的沉思。

                              “是吗?好埃”阿孟抬起头来,精神一振地说:“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些感谢的话。不过,寄了些安徽农村教育状况的报道材料。看了后,很让人痛心。你相信不?一个孩子一年的学杂费才四十元人民币,合美金才五块钱,可是,好多家庭就是交不起这四十元人民币而让孩子退学!我实在是难以相信,在这个年代还会有这样的事情。不是说现在老百姓都富裕起来了吗?”

                              “少数人富裕起来了,大多数人还不是老样子。特别是边远的山区,可能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呢。我在安徽过了那么多年,虽然是被迫的‘上山下乡’,却也和那里的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对那里已经有一定的感情了。给他们寄点钱,能多让几个孩子上学,就算尽了我的心意了。不念书,代代的出路都会是一样的。”阿孟很沉痛地说。

                              又到了筱青的休息日。陈阳打电话来,说是带她去看自由女神像。想想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从搬去和安迪住一起,再没见过陈阳,筱青答应了。毕竟曾经受过他的帮助,或者说恩惠。

                              筱青建议走路去,说天天呆在餐馆,太闷,走一走,看看路上的人也好。筱青的精神很好,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汗衫,清清纯纯的女学生样子。

                              他们从“华尔街”,上经过。“华尔街”的路很窄,路两旁的建筑物也很旧,蒙着一层灰灰沉沉的色彩。从弯弯曲曲的小路看过去,任何人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每天有无数的金钱运转的地方。财富的力量,在这里达到了它的极端。

                              “这些灰暗的拥挤不堪的小破街道,怎么会是成千上万的银行家、律师、投资者和金融大亨们做出能影响世界经济的决定的地方呢?”筱青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对陈阳说,“这个地方,从外表来看,好像是被上个世纪遗忘的角落,应该有那些不再风光的半老徐娘,穿着过时的衣服,在尘土飞扬的阁楼里,缅怀无法重来的旧日风流韵事。”

                              “你的形容我听不懂,”陈阳笑说,“我常听到的是人们开玩笑说,‘华尔街,打个喷嚏,全世界都会感冒。这可不是夸张。”

                              他们从“自由公园”乘游艇去自由女神岛。游艇上人不少,大部分人都站在外面的甲板上,各色各样的头发在风中飘飞着。水面上波光粼粼,犹如跳动者的诱惑和向往。没来美国之前,筱青就已经阅读过不少关于“自由女神”的文字,在她的想象中,当她看到它时,她也会像书上所描述的那些逃离自己的国土,奔向这一方所谓的“自由民主”的土地的人们一样激动、雀跃和感激。

                              可是,她并没有。她只觉得天气很好,觉得这样的一座庞大无比的雕像,能这么长久这么坚固地矗立在这里迎风接雨,实在是一件奇迹,至少对于她来说。

                              “从地面到火炬,启由女神高达三百零五英尺,鼻子四点五英尺长,指甲十三英寸长,十英寸宽,腰围三十五英尺。”筱青站在自由女神的脚下,阅读着从“自由女神岛公园管理处”拿来的介绍小册子,头向上看着。“陈阳,你看,这自由女神像不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穿着睡衣的孕妇,举着个烛台?你看她表情麻木,臃肿不堪,哭丧着脸,咕嘟着嘴唇,哪像是敞开怀抱欢迎投奔者的样子?天哪,我怀疑这么多年来,人们是基于自己的自作多情才写出那么多赞扬她的文字!”

                              “‘自由女神’是雕塑家根据自己母亲的形象制作出来的。”

                              陈阳轻声对筱青说。初夏的阳光下,瘦小的陈阳,分外地有种多情温柔的色彩。

                              “他的母亲?是啊,一个上个世纪的年纪不轻的家庭妇女。也许,雕塑家的灵感就来自于当他的母亲穿着睡衣,举着烛台,睡眼蒙??地半夜起来查看房门是否关严的时刻?人们都喜欢美化自认为值得美化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国家。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记忆的美化,而不是因为那一切本身,是不是?”

                              “筱青?”陈阳打量着她,满眼的疑问,“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么突然间愤世嫉俗了?你难道不是真的爱你的母亲吗?你难道只是在美化你的母亲,而她本身并不是这么美好吗?你难道不爱你的国家吗?”

                              “我爱我的母亲,我觉得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可是,只因她是我的母亲,我这样的感情并不客观,是不是?我也爱自己的国家,可是,陈阳,为什么我们此时此刻会在这里,会在这所谓的‘自由的母亲’的脚下?这并不是我们的土地,这并不是我们的天空,这里的所有的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是不是?”筱青越说越激动,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都挤着从胸口向外冲。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地吞下去。

                              “筱青,你是不会回去的,虽然这不是你的国家,虽然这里没有你的天空和土地,你也不会回去的,是吗?”陈阳伸过手来,挽住她的肩。每当陈阳挽她的肩的时候,她都会觉得他很吃力,只是,她还是很自然地把头靠上了他的肩――她需要一个肩来搁放自己的头,她觉得自己的头好沉重。“既来之,则安之,筱青,除了希望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还能怎样?总得过下去,就不如尽量使自己过得好一些,你说呢?”

                              筱青身子稍微一转,面对着陈阳,陈阳的手,还在她的肩上。

                              “陈阳,我的感觉,好像我迷路了,我不知以后怎么办,我不知以后我是否会有我想要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她把头伏在陈阳肩上,其实,她是想把头伏在他胸前――可他太矮了,结果,她只能伏在他肩上。她想哭,但是没哭。

                              “筱青。说实话,好多时候,我无法捕捉你的思想,所以,我不知怎样安慰你。我说的,只是我想的,而我和你,也许并不是同一类型的人。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想开一些。

                              不要人为地使自己痛苦。”陈阳不大的手,轻轻地拍着筱青的背。

                              筱青此时最盼望的是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搂着她,让他的力量,融入她的身体,让他的生命,支撑起她的生命和选择。这样,她就不需要面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这样她就可以坦然地逃避对自己所应承担的责任,这样她就不会疲倦,不会厌倦。她多么渴望这样一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她的生命将不会像她恐惧的那样枯萎。她觉得生命在慢慢地枯萎了,

                              一寸一寸地,渐渐脱离水和光线。筱青知道,她自己是靠不了自己的。她太软弱了。

                              只因她是女人,是个梦想很多而虚荣心又很强的女人。

                              • 家园 纽约卖身记 14

                                在“自由女神”基座内的“历史资料陈列室”里,筱青看到几张关于早期华人移民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头戴瓜皮帽,手拿长烟袋,着黑色长衫的老年男人的照片。筱青站在这张照片前面,心中有丝微微的疼――她觉得这个老年男人像自己的爷爷,而自己的生命与他有关,她的身上,流着他的血。“自由女神”体内又闷又热,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筱青感到恍若隔世。她到底是谁,在哪里呢?这个问题,近来常烦扰她。她伸出手,拂着那老年男人的面孔,是平乎的一片,隔着玻璃,让她产生飓尺天涯的感觉。

                                “筱青,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热了?出去吧,别往上面走了,外面凉快些。”陈阳搀住她。

                                “帮我拍张照片好吗?和这个老头一起。”

                                筱青站在照片的一端,让陈阳给她拍了一张和照片上的老年男人的合影。百年的历史,就这样被挤出了镜头之外,而内容,还是一样――逃离的起点和终点,逃离的原因和目标,实际上是一样的,只是,百年前的老年男人是乘船,而筱青是乘飞机。殊途同归,说的就是这样的过程?筱青突然觉得大彻大悟――既来之则安之,过吧。这里的土地和天空,多少年

                                来,吸引着多少人历尽了怎样的艰辛,跋涉了怎样的山水啊!而他们只是为的过得好一些,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一些。筱青一下子心定心安了――弄清楚生活的目标,竟然是这么简单!

                                他们没有再往上。本来,可以沿着“自由女神”腹内的阶梯,上到她有着代表七大洋的七条放射线的巨冠上,鸟瞰对面的“曼哈顿”下城区。

                                游艇面对着“曼哈顿”开回去,“世界贸易中心’”大楼和别的摩天大楼一起,在视线所及的下午的的阳光中,层层叠叠,像是一副随手展开的扑克牌。每个人都有一个平等的机会,来玩这样的牌,输赢看的是本事和胆量,阳光在金属和玻璃上反着光,方的圆的尖的建筑,从不同的角度,制造着程度不同的魔幻色彩和影子,让人迷失也让人疯狂――这是一种无底的无限的辉煌,在晴空万里的蓝天下,堆积起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百老汇”,多么形象的称呼啊!

                                “筱青,游逛靠岸的地方,就是‘百老汇’大街的起点。今晚我们去看歌剧《歌剧魅影》吧,来了纽约,总应去‘百老汇’大街看演出的。听说《歌剧魅影》在西方国家上演了这么多年,一直经久不衰!”陈阳在筱青耳边唠唠叨叨。

                                筱青沉默着。她心里想着和“百老汇”无关的事情――人们历尽各种各样的风险来到这个“自由”的国家,是为了充分利用它的“自由”而使自己过得好一些。而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划地为牢呢?她应该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值得自己做的事情啊!

                                “筱青,你看,《华人日报》正在招工商记者呢,你要不要去试试看?”安迪手里捧着份《华人日报》对筱青说。

                                筱青正趴在床上看美国著名言情小说家丹尼尔斯蒂尔的《消失》,沉浸在故事的情节里无法自拔,涕泪滂沱地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着安迪:“你说什么?”

                                “你这人真没救了。天天说喜欢钱,好像很实际的样子,怎么又喜欢看爱情小说,还看得这么上心?”看着筱青那副样子,安迪笑骂,“大小姐,快三十岁的人了,喜欢看爱情小说,至少应倒退回十年!这还是在美国呢!”

                                “就是因为在美国的日了太现实,才需要多做做梦啊,不然,怎么活呢?这里的物质这么丰富,我又没能力得到,假若不把自己放在爱情小说里迷失一阵,还真不如死了呢?”筱青很认真地说。

                                “你这人真让我受不了。懒得和你磨牙,你不是喜欢做编辑或做记者吗?这里有个机会,你要不要去试一试?”安迪把《华人日报》递给筱青。

                                那招工广告是这样说的:

                                本报纽约办事处诚征工商记者,需中文流利,说粤语者优先考虑,个性外向,愿向高薪挑战者,欢迎加入我们的阵容,请将中英文履历寄至389包法利街纽约,NY10032“可是,我不懂粤语哪?”筱青皱着眉头说。

                                “广告说‘说粤语者优先,,也没说非得会粤语不可呀。”安迪说,“你去试试嘛,反正又不花你什么,英文履历你本来就准备好了,再弄份中文的就行了,花不了多少时间,一两个小时就够了。

                                机会难得。”

                                “好吧,试试看吧。但愿能要我,这样我就不用天天到餐馆打了。”

                                “好像在餐馆打工真的像在地狱里似的。好多人,连餐馆打工的活都找不到。我一想我一天端盘子挣的钱是我妈妈在国内干一个多月的,就不觉得累了。说实话,我挺喜欢在这家餐馆干的,希望我上学之后,还可以在这里做半工。”

                                “那是因为你喜欢杨伟!”筱青打趣道。

                                “也算吧,不过,这家餐馆的人都挺正派的,不欺负人。有些餐馆,老板动不动就骂人,厨房里的大厨炒锅什么的也敢拿你一把――对你摔盘子摔碗,或者故意把你叫的菜拖着不出,客人等急了就不会给小费,你都没辙!关叔、小郑、阿金他们都挺好的,从来不找我们麻烦。”

                                “这我倒承认。在这家餐馆打工,没受什么气,只是我心里不情愿就这样混下去。我觉得我吃不了这种苦,不是体力上的,是精神上的。打工让我觉得我只是在维持一种肉体的生存,但我的精神就在每天端盘子的过程中死去了。”

                                “你念书太多了,怪不得人家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呢。但愿报社能要你。”安迪很真挚地说。

                                “谢谢你,安迪,”筱青也诚恳地说,“这些日子因为有了你,我好过多了。别觉得肉麻,我说的是实话。”

                                这时,电话响了。筱青和安迪同时说了声“奇怪”。平时他们俩的电话都很少,况且,都这么晚了。

                                筱青疑惑地拿起了电话,说了声:“哈罗!”

                                “筱青,你好,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布兰达。”听筒里传来布兰达甜蜜蜜的声音。

                                “布兰达?你好,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找你就是有事。上次我们说过的那事,你近来考虑过没有?

                                主意变没变?”

                                “暂时没有,而且,我也没考虑过。像我已经对你说的那样,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职业。”筱青说着,扫了一眼安迪,看到安迪正好奇地看着她。

                                “如果不需要你和客人上床,只是陪他们吃饭、聊天或购物,你会考虑吗?”布兰达好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对不起,我现在很难回答你。”筱青不愿让安迪知道什么,便对布兰达说,“这样好吗?等我考虑好之后,我打电话给你。顺便问一句,你从哪里拿到我的电话号码?”

                                “上次你留给我的电话,是你朋友的,对吗?我给他打了电话,他给的我这个号码。”

                                “你给陈阳打电话了?你说了什么?”筱青着急起来。

                                “别担心,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我是你的一个熟人,想和你聊聊,当然,我并不知道你朋友叫陈阳。不过,这无关紧要,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他打电话了,是吗?”布兰达的声音充满笑意,使得筱青无法恼怒。“说定了,你考虑考虑,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晚安,亲爱的。”

                                放下电话,筱青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满眼疑惑的安迪说:“这个女人是开旅行社的。

                                刚来的时候,看到她在报上招人,给她打过电话。那时她嫌我没经验,不要我,现在又说她找的人辞工了,一时找不到别人,问我愿不愿去。”筱青不想让安迪知道布兰达打电话的真正意图,她相信安迪不会看得起这种人的。筱青想有些事对安迪撒谎也没什么坏处。

                                那天晚上,筱青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她一直在想布兰达的话。如果不和客人上床,只是吃饭聊天逛商店,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害,肯定比在餐馆端盘子轻松得多。虽然布兰达没有说付多少钱,应该不会太低吧?要知道,找人陪的人,肯定是有钱人。

                                有钱人也无聊,钱真的没地方花了,需要花钱找人陪吃饭聊天?

                                这样的好事,应该许多人抢着做才是,布兰达为什么单找自己?

                                何况自己又是中国人?英文再好,毕竟不是老美,日常会话不成问题,可是,用英文聊天的水平还是离用中文聊天的水平差得远。用英文聊天,得没话找话,无法像讲中文一样畅所欲言。难道布兰达的客人中还有中国人?如果答应了布兰达,是不是就得辞去餐馆的工?

                                不知布兰达付的钱够不够吃住?还有,到时候怎么告诉安迪?同住在一个屋子里,肯定很难瞒得下去。告诉她了她会怎么想?还会和自己做朋友吗?会不会看不起自己,让自己搬出去?

                                筱青越想越多,心里又觉得没有着落了。

                                第二天,在餐馆里,看到筱青两眼下的黑圈,杨伟关切地问:“筱青,昨晚是不是没睡好?今天别太累了。”

                                筱青感激地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很温暖。如同安迪说的,这餐馆里的几个人,实在是好人,假若让筱青离开他们,说不定会很留恋。但她真的不甘心就这样继续端盘子,不甘心让梦想这样溜走。是考虑的时候了,不知不觉间,打工都快半年了。

                                天一热起来,中国餐馆的生意就会往下掉――热天谁愿意吃热饭热菜?客人不多,小费自然好不了,有时干一天,才三四十块。不过,筱青知道,和厨房的几个人比,她已经算轻松了。厨房没有空调,抽烟机轰隆隆地响着,更增加了热度。钱叔、阿金和小郑每个人的脸上都淌着汗水,被蒸得红彤彤的。看着他们,筱青心里就会涌起一阵深深的怜悯:为了生活,人是什么都可能忍受的啊!人生苦短,这样的日子,是否有必要忍受?至少对自己来说,是否这就是唯一的路?不是的,肯定有比这更轻松的生活方式,有另外一种画面的人生。筱青告诉自己,该改变一下自己的路了。她不想就这么走下去。

                                她看得出杨伟也很着急,她同情他,却没有办法帮助他。这个餐馆,是他赖以生存的惟一手段,也是他的希望――他要借此养活妻子和儿子,并为儿子存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他太太那份工,挣不了几个钱。愿上帝保佑吧,在这样的时候,只能求上帝保佑,人是无能为力的。

                                午饭后,筱青和安迪一起剥完雪豆,便没别的事做了。杨伟说他到外面去看看,离开了。安迪和厨房的几个人坐在厨房门口聊天。筱青头天晚上没睡好,也没精神和他们说笑,便趴在一张桌子上闭着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可是,她睡不着。头脑里思绪万千,她自己也理不清。她不禁想起了布兰达的提议,觉得有些心动。都是为了生存,还是这句老话,为了生存,就得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不是吗?可是,那样的一种生存方式,将给自己以后的日子带来什么?她想象不出,也似乎不愿真正深入地去想象――难道她的道德观念是这般脆弱吗?

                                难道她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不,她还是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范围的,她不是那种只为了钱的人。

                                不过,她在餐馆打工又是为了什么呢?不是为钱?如果不和客人上床,那自己付出的只是时间,和在餐馆打工一样,是不是?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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