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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纽约卖身记 1 -- 柴禾儿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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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纽约卖身记4

筱青不算是个很迷信的人,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大多数的时候,她相信命运是一种可以被控制的东西,可以被自己改变和把握。“人定胜天”,她以前是常把这四个字挂在嘴上的。

可她又是个很容易被情绪所牵动的人,一点小事可以使她信心倍增,也可以使她万念俱灰,当她不如意的时候,她会软弱得对于自己毫不相信,会绝望得像一只被追杀的小兔一样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在四周寻找某种庇护。这种时候,她会信耶稣,信观音,信阿拉,信一切存在和传说中的神灵鬼怪,希望它们给她一种保护,一种支持,一个关于她命运的答案。

陈阳去学校之前,嘱咐筱青出去走走,别闷在屋里。筱青很感激地送他上了地铁后,就一个人沿着马路,没有目的地走着,她不知自己走在哪里,也懒得去看路牌,反正就是走走嘛,走到哪儿算哪儿。

以前来纽约玩过,平时看电影看电视看报纸看书也知道,纽约是一个又脏又乱又快又不安的城市。人们总是神经质般地步履匆匆,在向什么奔着跑着,或逃着什么。这个城市包容了太多的东西和太多的人,这几天在纽约,筱青已经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在这里,疯狂的能量,无望的忧郁,极度的兴奋,愤怒的偏见,一切的一切,都可似是它的特点,是它的人们的人格。在这个城市生活,简直就像是上了竞技场或者检验场一样,这种磨炼,不亚于“火的洗礼”。无法经受这种生活的人,没有资格说什么是生活的艰辛和磨难。筱青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经受这样的考验。纽约是个大多“魔力”的城市,筱青觉得自己在这样的魔力下,已经束手无策了,而她在这里的生活还没有完全开始!人们为什么非要奋不顾身地到这里来较量呢?难道真的有人把它当成了游乐场?

一个胖胖的不知是墨西哥还是哪个别的南美国家的女人,在一个街心公园的路边上,摆着一个用扑克算命的小摊子。一个破纸箱子,倒扣在那里,充当桌子,上面摆着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箱子侧面用黑笔歪歪斜斜地写着:“阅牌,知运”。

她穿着短袖的泡泡袖白色布衫,领口是无数的层层叠叠的荷叶边,腥红色的大裙子拖在地上,外面披着一块毛毯一样的东西,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堆顶部涂白了的红色小土山,却又长满了掉光了叶子的树。她的头上编了好多条小辫,无数的的玻璃的塑料的银子的串珠项链长长短短地挂满了她的脖子,有的甚至长至膝盖,手臂上是叮叮当当宽的窄的圆的扁的金属手镯,十个手指上都戴满了廉价的戒指。她整个的人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活着的会动的“跳蚤市场。

筱青脚步停顿下来。她并不想算命,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好滑稽,她哪像个能卜算未来的相学专家啊,分明是马戏台上的胖小丑嘛!

“小姐――”胖女人启动她的厚嘴唇,恳切地看着筱青。

看着她脸上被风吹裂了白粉红脂,彼青的心一软:“多少钱?”

“不多,五块。”

“好吧。”

听了筱青的出生日期后,胖女人把牌排开。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牌,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筱青,迟疑着。

“我的命运不好吗?”尽管筱青不相信这胖女人会算命,认为她只是在讨钱而已,可是,她也不愿听到不好的预言从这么个陌生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一个男人,处在危险中。”

“谁?”筱青不自觉地心跳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惟一她觉得亲近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父母在她的心目中,是自己的生命。

她常对他们说,若有一天他们当中的哪一个离开她,她也将活不下去了。

“一个和你很亲近的男人。”

“不是我的父亲?”筱青充满期待地问。不,不会的,父亲永远,不会有危险!

“不是。他给你幸福,但有人想害他。”

“还好,”筱青松了口气,“那个男人是谁?我丈夫?”管他是谁呢,她心里想,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亲近的男人。也不会是陈阳,她不用算命也知道陈阳不会是自己命里的男人。

“他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你会哭。”

筱青微笑地看着胖女人,开始故弄玄虚了,她想,都一样,都是骗人的把戏。五块钱,算打发讨饭的了,自己寻开心而已。

“有血。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胖女人好像越说越详细,眼神里有种怜悯的意思。

筱青不说话,想象着这样一个场面,心想这是电影里的镜头,她的生活,虽然她说不定自己的将来,但是她相信不会和流血死亡联系在一起。

“你没有孩子,你的孩子死了。”

这句话倒是让筱青一惊。几年前,她和一个男人有过一段露水般的关系,不小心怀了孕,做完人工流产后没有休息,被感染了,流了两个多月的血,难道这女人是说她从此不会生育了?

“你能确定?”筱青有些慌了。难道这个女人还真会算命?

“牌从来不说谎,”胖女人严肃地说,“将来的一切,全写在牌上了。全在这儿,清清楚楚地,你将来会有很多钱,可是你没有快乐,你不幸福。你必须远走他乡,否则,你的快乐和幸福都很短暂。”

“有什么可以改变的办法吗?”

“命中注定,怎能改变?”

筱青给了胖女人十块钱,告诉她不用找,走开了。

也许胖女人说的话都是胡说八道,没一点凭据,可是,筱青依然觉得心里挺不安的。她的命真的是这样吗?

不,不是的。在国内,找人算过命,不是说她的命不错吗?只是说她注定要流浪的,来美国,当然是流浪了。而且,国内算命的人都说命可改,这胖女人却说不能,明显是不可信的。没必要当一回事,筱青在心里劝着自己。

“米勒先生,我是布兰达,您找我有事?是想要人陪你?”布兰达姿态优雅地拿着电话听筒,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道。

“今晚没别的事,是想找人陪。可是,我已经腻歪了那些人高马大的白女人和黑女人,有没有小巧玲珑的东方妞?”

“很遗憾,没有。你不是对‘唐人街’很熟悉吗?听说那里有几家按摩院呢,里面有些女孩服务挺周到。”

“但是那些女孩不合我的标准。我不光是找个女孩陪我睡觉,还想让她陪我出去吃饭,或去跳舞,不能太次,要受过教育,要有那种公开场合是女士,在卧室里是婊子的能力。”

“你可真挑剔。到现在为止,我这里还没东方女孩。听人说,受过良好教育的东方女孩一般很要面子,不会做这种事情。”

“你能不能帮我物色一个?”

“不敢保证。我尽力吧。”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我知道你那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可人儿的。”

“你花这么多钱在我的姑娘身上,怎么不去找个太太呢?”

“我才四十岁嘛,还年轻着呢。有了太太,麻烦大多,哪能想换口味就换?”

“说的也是。单身汉就这点好处,自由自在。我也一样。”

“当然,如果你有丈夫,哪能有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男人围着你的石榴裙转?”

“你可真会恭维女人。你也魅力不小嘛,单身的大律师,对哪个女人不是致命的吸引力?”

这天,陈阳去学校了还没有回来,筱青浏览了一下早上出去买的《纽约时报》,发现还是没什么可以做的工作。她叹口气,把报纸丢进走廊上的“废纸回收”大塑料桶里,然后坐到桌前,给家里写信。

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她怕父母挂念。可是,除了写“我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挂念”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可写呢?她不想让父母担心。“父母在,不远游”,她不能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而流浪于异国他乡,已是种不孝了,怎能再让父母为她担忧呢?

她在陈阳的手提式录音机里放上周末在“唐人街”的书店里买来的中文歌录音带,是处理的,十块钱三盒。她好久没听中文歌了。

买的是一套“最新国语排行榜”,不知是哪一年的。可能不是最新的吧?不然,不会处理。

中文歌都很“酸”,软绵绵的,听了后,总让人的心往下沉,沉到一个天底的深渊,把本来就不多的意志,消磨得一点渣都没有了。也难怪当年大陆会禁邓丽君的歌。

筱青一边听着,一连跟着不成调地哼着。眼前的信,只写了一个开头。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对面那座铅灰色的高楼,和高楼顶上那一线纽约常有的浅灰色的天。对面楼里所有的窗户都垂着窗帘,好像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窗帘后都有些什么故事。筱青看过那个有名的“脱垦”莎朗史主演的电影《碎片》,男主人公是一座公寓大楼的主人,在每个房间都装有监测器,他便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万花筒般地看着那楼里每家或每人的事情或动作。

世界和人生,也许就是一个万花筒,每个人每个家的生活,只是那么一小片,形状不同,角度不同,反射的光线也不同。

如果从那座楼里跳下去,或被人推下去,就像《碎片》里那样,会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当人在空中垂直地降落,在接触到地面以前的那段时间,会想些什么?会很恐惧,还是很解脱?”

筱青越想越觉可怕,她真怕自己哪一天也会那样降落呢,比鸽子还要轻。可是,她得力父母着想,她不能因为任何的不顺而走这条路,让盼她回归的父母承受这种他们肯定承受不了的伤痛。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妈妈……”快三十岁的女人,也是妈妈永远的心肝和娃娃啊!筱青热泪盈眶。她曾发誓要让父母因为她而生活得好一些,而这所谓的让父母生活得好一些,就是不让父母为她担心,还是尽力多寄点钱给父母,让他们这一生,也能过得相对宽裕一些。

在美国,一千块钱也许做不了什么,可是,在国内,那差不多是爸爸一年的工资啊!

筱青顿时觉得很惭愧。只要能挣了钱,管它做什么工作呢!

去餐馆打工也可以,就是不为父母,也不能这样叫一个什么都不算的男人养着啊!筱青下了决心。

第二天,筱青让陈阳给她带回来一份《世界日报》。它是在美国最大的中文报纸,每天都有好多招工广告。可是,招的工无非是三类:餐馆、保姆和衣常筱青不会用缝纫机,做不了衣场的工,做保姆,一个月差不多一千块,却要住在雇主家里。比来比去,还是去餐馆赚钱稍多些,做“企台”(招待,国内说“端盘子”),连底薪加小费可以挣到两千块钱。当然,这是陈阳告诉他的。他虽然没有打过工,但在纽约呆了这么多年,行情还是知道些。

于是,筱青照着广告上的那些电话号码一家一家地打过去。

没想到,连餐馆的工都那么难找!

对方一接电话,先问找什么工。筱青说要做企台。然后问是否有经验,以前做过没有。

筱青当然说没做过。然后,对方说:“我们找有经验的。”于是,电话就挂上了。

筱青挫折得想哭。念了二十多年书,连做餐馆的女招待人家也不要!

听了她的遭遇,陈阳告诉她说,在美国,什么事都要说自己会做,哪怕不会,找餐馆的工也是这样。说自己会做就行了,反正学起来也很快。

筱青决定试一试。这招还真灵。

筱青在中城区的一家名为“四川楼”的中国餐馆找到了一价“企台”工,底薪每个月三百,靠挣小费。每天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星期天休息。

她知道在纽约晚上一个人走路很危险,被抢被奸被杀的可能性都有。听了她的顾虑,陈阳安慰她说没关系,他可以在学校呆得晚点,到时顺便去接筱青和她一起回来。

“那你晚饭怎么办?”听了他的建议,筱青很关心地问。见他这样想帮她,她很过意不去。

“我反正懒得做饭。在外面吃外卖就行了。”陈阳不当回事地说。

筱青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也挺可爱的。他的白皙的面孔,浓黑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使他看起来像个认真的中学生。筱青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很温柔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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