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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纽约卖身记 1 -- 柴禾儿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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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纽约卖身记 3

这是一个温和而柔情的夜晚,万里晴空,悬挂着一轮银白的下弦月。故国家园,在这种时候,仿佛是梦中一个模糊的影子,看起来触手可及,却又把握不住父母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就在眼前,可是,伸出双手,捧回来的是一团灰蒙蒙的虚无,那份揪心的失落,疼得出血。

阿孟站在东河边公寓的窗户前,脸朝外吸烟。不知为什么,近来他常想起父母,想起上海那个家,那个有父母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的家。按理说,四十几岁的人了,是不该这么伤感的,可他此时的心情却很悲哀。本是说来了美国后,站住脚,挣了钱,买了房子,就要接父母出来,也要把弟弟妹妹们一个一个接出来,可是,现在他钱也有了,房子也有了不止一处,他还是没有把他们接出来。不是他不能,而是不想。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寄点钱回家,让家里人在国内好好过,过得好些。

他刚刚打电话让阿蓝别过来。今晚上他想清清静静一个人。

阿蓝其实也并不是个坏女人,对他倒也很体贴和忠心,可是,好多时候,阿孟受不了她那典型的上海女人的俗气和缺乏情趣。作为一个工作伙伴来说,阿蓝很理想,因为她头脑清楚,效率又快,心也不软,但是作为情人来说,她欠缺些温情和风情。和她在一起,即使在卧室里,他也觉得是在办公,总没有轻松愉快的感觉。

他凝望着夜色中的河水,河水似乎是在缓缓地流动。没有风,水面上却有些一皱一皱的波光粼粼的样子,好像是有种什么很神秘的力量,从河中央的深处,不甘心地搅动着这团平静,然后慢慢扩散。

一支烟吸完了,他又点上一支。他的眼睛有些疲乏了。他微微地合上眼,觉得自己被一团孤独深深地包围起来。

在这个世界上,他竟然是孤独的。

阿盂走进浴室,往浴缸里放水。白白胖胖的肥皂泡霎时间在浴缸里飘浮起来。热气慢慢弥漫上来,把镜子也潮湿了。

他脱了衣服,好像很犹豫地在白色的肥皂泡沫中躺下。热气腾腾的水,像一双大手一样柔软地托起他,让他轻叹一声,然后有些满足地闭上眼睛。

那些年代都好遥远了。在安徽的农村,他和玉芬竟然就在那间不遮风不挡雨的小屋子里生活了五年!加上结婚前的五年,在那贫瘠的地方,他耗去了十年的岁月,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啊,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在那个一年到头连点水都见不到的地方,他和玉芬相识相爱结婚生子。他曾经幸福过的,那些欢乐的一点一滴,现在想起来,却成了种噬心的疼了。是什么时候,他不再感到欢乐和幸福了?实际上,他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电话铃声把他拉回现实。他睁开眼,拿起放在浴缸边上的无线电话:“我是阿孟。啥事啊?”他有些恼火,这都什么时候了?半夜三更的,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

“大哥,是我,小林。胖子被警察给抓走了。”

“又闹什么事了?”

“‘广青帮’的一个叫阿平的小子到张妈妈的店里要‘保护费’,张妈妈不给,那小子就砸了好多东西,连窗玻璃也砸了。张妈妈又气又怕,就打电话告诉了胖子。你知道胖子向来对张妈妈像对亲娘,就到‘坎农街’上的地下赌场里找到阿平,把他给打了。刚好警察来突袭赌场,就把胖子带走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找米勒就是了。他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把胖子弄出来的。以后这种小事,就别来烦我了,这么晚了呢!”

“可是,大哥,胖子把那小子打得不轻呢,听说把他的一只胳膊折断了,还打坏了他的一个眼。偏偏这小子又是‘广青帮’老二的弟弟。你说他们会罢休吗?”

“胖子总是惹事,”阿孟坐起身来,扯过一条浴中擦着头,“告诉胖子,这一两天不要和‘广青帮’的人打交道,能躲就躲,然后告诉‘广青帮’老二,我明天晚上在‘天云阁’请他吃饭,你让关叔在明晚以前给我准备好一份礼物。”

“照旧?”

“照旧,还有,告诉米勒,尽快把胖子弄出来,在里面呆着不是件好受的事。好,就这样吧,我要去睡了。”

阿孟披上阿蓝给他买的白色毛巾浴袍,光着脚走进卧室。上了床,他开始觉得有些烦躁,想喝酒,却又懒得去外面拿。要是阿蓝在就好了,他想。

筱青每天都出去买报纸,可是,报纸上的工作她大部分都不能做,除了电脑、会计、办公室助理和秘书之类,就是保姆、司机和餐馆服务。电脑和会计都是专业性的,筱青的文凭和这样的专业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办公室助理和秘书都要求打字至少在每分钟六十个以上,筱青才能打三十多。剩下的她能做的就是保姆和餐馆了,可她实在是不甘心!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两个星期,筱青急得要发疯了。她真的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失业了会走上绝路!

前段时间报纸上还报道过德克萨斯州的一个工人,因为失业了,端着一支“来福”枪冲进一个快餐店,闭着眼扫射一番,打死六人、伤四人后,然后把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类似这样的事,筱青从报纸上看到不只一次了。不过,她知道自己不会做这样的事,她没这样的心肠和勇气,她只能发疯。

陈阳告诉她别着急,反正吃住在他这里,至少不用为生存担心。可是,筱青心里不舒服,她是他的什么人呢?什么都不是,不是夫妻,不是恋人,甚至不是朋友,可能连性伙伴也算不上吧?

有时陈阳还是想试着和她做爱,可是,总是失败。

筱青找不到工作,也没心思指导他,她想象她现在这样的心境,除非是世界的末日来到了,她才会不顾一切去享受肉体的欢愉。孤单的时候,肉体上的结合也是种安慰,但她也许生性懒惰,不想在这些方面去争取主动,她只想被安慰。对男人,她总是有很高的要求,性能力也是。并不是像书上说的那种什么“金枪不倒”(她觉得这个词好恶心),而是能在短时间内让她达到一种高度忘我的快乐境界。在温柔和有力之间比,她选择温柔,如果二者皆备,当然再完美不过。

陈阳可能是从没接触过女孩子吧?在国内念研究生时,班上那个被筱青她们叫作“老流氓”的男生曾说:“男人的器官,和一般的东西一样,久而不用则废。”陈阳可能这方面的经验一点也没有,心里太紧张?还是因为自己的个头有自卑感?

管他呢,筱青也没心情去问他或开导他。

“天云阁”是纽约“唐人街”内最高级的中国餐馆,以其菜谱上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山珍海味著名。因为美国是个“保护动物”最积极的国家,好多原料像驼峰熊掌猴脑之类要从别国偷运而来,所以,菜的价格不是一般人可以问津的。光顾这家餐馆的,几乎全是有钱的华人。因为老美是不敢吃这些东西的,而且,传出去,被那些爱护动物的人知道了,麻烦不会少。

阿盂和关叔先到,坐在那儿喝茶。关叔一九四九年随着他东家从上海到了香港,东家曾是上海滩头有名的人物,可是,到了香港不久,就死于非命。关叔偷渡来了美国,在中国餐馆做大厨,求个自身平安。

关叔一生未娶,阿孟刚来美国时,刚好和关叔在一家餐馆打工,两人很投缘,关叔就认了阿孟为干儿子。阿孟来了不久,太太玉芬和儿子伟光也来了,可是,伟光被诊断出有“孤独症”,阿孟于是欠债累累――他借了“唐人街”一个名为“六叔”的老头子的高利贷,他打一辈子工也还不起那些债,不得已,关叔回了一次香港,找到了当年东家的一个兄弟,帮阿孟带回几包“中国白”。

从此,阿孟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阿孟的“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他开餐馆、超级市场,百货商店。在华人圈子里很有威望。因为他是上海人,所以他给自己的头衔是“沪华集团董事长”。

阿孟一支烟还没抽完,广青帮老二阿和带着一个半大小子走进来。

“对不起,阿孟,让你久等了。”

“哪里哪里,”阿孟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坐,先喝点茶吧。”

待阿和坐下来,阿孟开口说:“阿和,实在对不起,我的兄弟做了这样的蠢事,都是我管教不严。今天特来谢罪。”

“你的兄弟也太手重了。打断了阿平的一只胳膊不说,还打坏了他的一只眼。医生说,差一点他那只眼就会瞎。你说。我怎么对我去世的父母交代?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阿孟忙说,“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胖子是太过分了。不过,阿平在张妈妈的店里做的事也过分了些。不给‘保护费’就砸店,这有些过分了吧?大家在这里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况且张妈妈这些年孤儿寡母的,吃了那么多苦才存了点钱买了这个小店,被砸成那样,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胖子从来美国后,张妈妈对他像对自己的儿子,所以,他的心情我希望你也能理解。”

“可是没有必要当时就动手。他可以来找我。”

“胖子是愣头青一个,做事没脑筋,一气之下,难免昏头。阿平已经被打伤了,事情也挽不回来,若你们再去处理胖子,只会伤了我们大家的和气。所以,今天我请你来,一是向你道歉,二是替胖子求个情,请放过他,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喏,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阿孟把一个用红色的包装纸精致地包裹着的盒子递给阿和。

阿和打开,看到里面是两塑料袋的雪白粉末后,脸上现出了掩盖不住的惊喜。

看到阿和的表情,阿孟说:“这是一个单位的‘中国白’,刚从‘金三角’进来的,算是我们的一点补偿吧,只希望你们放过胖子。”

“中国白”是现在市场上最俏的海洛因,纯度几乎达百分之百。这些年因为对“爱滋病”的恐惧,人们不愿再冒险注射药品,宁可多花些钱去买可以吸用的高纯度白粉。一个单位是一磅半,一个单位的“中国白”的市面价格是九万到十一万美金。

“看在你的面上,我这次放过胖子。但是,以后若再碰上这种事,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

“放心,以后我会管教他的,不会再让他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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