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纽约卖身记 1 -- 柴禾儿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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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纽约卖身记6

不知不觉间,筱青在“四川楼”干了两个月的企台了。底薪加小费,每个月也有一千七八百块。在纽约,这点钱虽不算什么,可是筱青在餐馆里吃,平时不买别的,也没时间去买,休息时就呆在陈阳屋里看看报纸,听听歌,或给家里写写信,住也不花钱,所以,挣一个算一个了。

她曾跟陈阳说要搬出去找地方住,老住在他这里也不好意思,因为他们的关系是很暖昧的,也算不上男女朋友。

但陈阳说不愿筱青搬。他说,筱青若出去找房子,在曼哈顿,稍微能看得上眼可以住的,得筱青一个月工钱的一半;而且,筱青出去住,晚上回家怎么办?陈阳再去送她,总是不方便;另外,大家都孤孤单单的,不如做个伴。

筱青觉得陈阳说的挺有道理,只是,这样住在这里好像占他便宜。她平时打工又忙又累,回来后一点事都不能帮他做,挺过意不去的。有个礼拜天休息,筱青便去“梅西”给陈阳买了一条米色卡其布长裤,一件粉红和米色相间的棉布长袖衬衫,一件米色底藏青色小方格体恤衫,一双咖啡色轻便皮鞋。

“梅西”据说是中产阶级才能负担得起的百货店,东西价格对筱青来说,实在是不便宜。这几件东西,加起来花了差不多两三百块钱,筱青在这之前的四年半里,为自己买衣服所花的所有的钱,也不会超过这个数目。

她觉得是应该的,尽了点自己的心意,特别是看到陈阳那么欣喜若狂地在他的小屋子里试着衣服时,筱青觉得很感动,因为陈阳脸上那种光彩,好像他这一生都没有人给他买过这样的东西似的。

筱青含笑很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领,轻轻地拉拉他的袖子,又扯一扯肩上的折痕。穿着新衣新裤站在筱青面前的陈阳,虽不能说玉树临风,却也显得高了些,清清爽爽的有模有样。

“挺不错的,你看,”筱青把陈阳拉到洗脸池前,让他对着墙上那片不大的镜子,“很精神,是不是?”筱青满脸笑容。

筱青的目光和陈阳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而陈阳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种使筱青的心里微微一动的温柔。她的手,就那样停在了陈阳的手臂上,人有些愣了。

“筱青――”陈阳的手,按住了筱青的那只手,声音有些迟疑。

“我――”筱青犹豫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不管她怎么感谢陈阳,她对他并没有一种渴望。他怎么都不会是她心目中的男人。

可是,欲望这时在这个小屋子里,就像夏日开在水面上的睡莲,红红的,吐着蛇信子一般氤氲的颜色。空气有些静止和凝滞。

头顶的日光灯,吱吱地吸着气,陈阳的眼光,好像也在镜子里一下子热起来。

筱青嘴唇微微张开。肉体的冲动,像是黑夜里从街头的角落里蹿出来的一只黑猫,绿色的瞳孔,咕噜噜地转,清风吹过来,猫弓起身子,竖起尾巴。只有欲念,没有渴望。

尽管筱青的手,热切地给他导航,陈阳却依然像个迷路的水手,在水上的夜里,不知所措。他嘶哑地喘息着,那份绝望,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被火烧得痛不可忍,却又冲不出去,只能张牙舞爪地在原地挣扎愤怒。

筱青怜悯地用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把他的头贴上自己的胸,轻轻地拍着他的光滑纤细的背,像母亲抚慰孩子。

陈阳口中的热气吹到她两乳之间,她咬紧牙关,把那只猫关在体内。欲念一浪一浪地涌出,泛滥如开春的溪流,跳跃欢腾,却又被两边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她抱着陈阳的头一起仰起身,把自己的唇送到他的唇边。于是,陈阳就像一个饥渴的孩子,拼命地吸食。

他的背上全是汗,小虫一样一道一道地流下来,把筱青的手掌浸得湿涌涌的。筱青的身子也越发起伏地湿润,渴望使她的四肢蛇一般地缠住了他。

筱青的舌被吻疼了,唇也麻了。那无法忍受的急切使她缓缓倒下,任陈阳的唇舌,从她的嘴上,滑到她的颈上,胸口,然后一直向下滑去。

她发出一声哭泣般的长长的叹息,让那余音颤抖着,越过她的身体,在房间的四周,充满弹性地被拉长,被缩短。一峰又一峰波浪接踵而至,她的肉体在陈阳的吻中剧烈震荡,像花瓣雨,纷纷飘落。

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依然有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地方,留在她的心口。她死命地想要一种什么来填补,一种温热的饱满,一种湿润充实。她紧闭着眼睛,死死地抱住陈阳的头,绷紧身体,想把那种空洞排挤一些出去。

“四川楼”的老板叫杨伟,四川人,四十四五岁左右,魁梧挺拔,很有一股男人的阳刚之气。据他自己说,他是一九八五年出来的访问学者,一年学习到期后,没有回国,黑着身份在中国餐馆打工。后来,因为美国总统布什的对中国学生保护的特殊法案通过之后,所有在一九九0年四月一号以前不论以什么方式来、美国的中国人都可以合法地留在美国,并于一九九三年夏天开始以特别方式办理绿卡,他才敢拿出自己打了几年工存下来的几万块钱,买了这家餐馆,当起老板来。

他开了餐馆后,把在国内的老婆孩子也接出来。老婆原来在一所大学教书,来了美国后,英文不好,年龄也不小,也没法念书或找别的工作,只好在唐人街内一家小吃店做收银。

‘为什么不在自己的餐馆做呢?”有一次,筱青曾这样问杨伟。

“夫妻俩在一起干活事情多,烦。不如给别人干或雇别人省事。”杨伟说。

杨伟的太太休息时,有时会来餐馆,帮着擦擦桌子,倒倒水,或在厨房里帮着切菜洗碗等。她是个没有什么姿色的中年妇女,看到她,筱青想起的词就是“妇女”。她的浮黄的脸有很多皱纹了,眼袋子很大,手没有好好保养的样子,很粗糙。筱青也不知她叫什么名,所有的人都叫她“杨太太”,她便也跟着这么叫。

杨太太话不多,做事也是慢悠悠,不慌不忙的。筱青总奇怪杨伟怎么会看上他太太?也许当年她也挺可人的?可现在,她看起来和杨伟根本不像一对!不管从相貌还是性格来说。

筱青是很喜欢杨伟的性格的,他很开朗,也很乐观,对雇员也很不错。他的笑话很多,坐下来吃饭时,常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他给别人打工的那段时间,听他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充满“乐趣一样。

有次,筱青一本正经问他:“杨伟,别人都把打工说的好苦好累好乏味,很受气,你怎么会觉得那么有趣呢?”

刚来时,筱青管杨伟叫“杨先生”,杨伟说没必要,叫名字就行了。“先生”听起来老气横秋的。

问完后,筱青又觉得不妥,她不也是在给杨伟打工吗?别让杨伟听起来好像她在觉得受气一样,忙又加一句:“当然,像你这样对雇员的老板不多。”

“别拍我马屁,我不吃这套的。”杨伟笑笑说,“既然打工很苦很累很受气,自己再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更苦更累更受气了?

不如苦中做乐嘛!有些事,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你会有不同的心情。人哪,应学会自己劝慰自己,才会过得轻松开心些,不要让环境把你击垮。”

“嗯――”筱青赞同地点点头,“你还真哲学呢!”她笑了,“不能让环境把自己击垮,包不包括不能让老板把自己击垮?”

“就你这点骨头,我一手就能把你丢到厨房的油锅里去了。”

“那我来干活的第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我说的那样有打工经验,也没把我丢进油锅啊?”

“你这么点大,我怎么舍得呢!”杨伟开玩笑说,“看你把盘子打翻时吓得那脸色苍白的样子,我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我当时就怕你哭,我真见不得女孩子的眼泪呢!”

“我都快三十了,还说我这么点大?”

“我是说你的个头儿,看你这么瘦,在我这里吃了两个月也没胖点?我们吃的不算太糟吧?”

“不,挺好的,”筱青忙说,“我怎么吃都是胖不起来的,我爸我妈都不胖,其实,我挺高兴我不胖的。”

“典型的小丫头,”杨伟笑说,“安迪也是,总吵着说要节食,其实,中国女孩再胖又能胖到哪里去呢?”

“安迪个子那么高,更不用怕胖了。”

刚好,安迪从厨房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大海碗肉馅,两包馄饨皮出来:“死丫头,说我什么坏话?”

“说你这么高,将来要嫁个矮丈夫的。”

“嫁屁啊,”安迪叹口气,“什么人也不嫁。”

安迪有个男朋友,在哥伦比亚大学念数学博士,可那小子不知为什么铁了心要毕业后回国,说是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北大当教授。可是安迪想留下,在国内她是“东方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好不容易托人担保来了美国,想打几年工,存够学费后,念电影制作。

“中国的电影总进不了国际市场,有几部也是张艺谋等人搞的那种向人炫耀老太婆的小脚般的臭片子,不是丢咱们那么个大国的人吗?”安迪总是这样说。

安迪发誓要打进好莱坞,而且要打响,要让人知道,中国人并不只是会拍那种旧社会的妻妾间的争风吃醋,主子仆人间的偷情,和新社会的闹剧,更能拍国人和外国人都能理解都能接受都能赞赏的现代影片。她不要向世界展示中国女人的裹脚布男人的破裤裆,而是要让人看到中国女人的爱情和生命,男人的阳刚和美丽。每当安迪诉说她的愿望时,筱青总是被深深地感动,而且从心里祝愿她成功。

“筱青,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安迪一边飞快地包着馄饨,一边说。

“不知道,从没想过要嫁什么样的人。还没碰上个可以使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这年头还指望有男人让你爱得死去活来?那是小说和电影里才有。”

“不死去活来也得让我心动,啊!”筱青说着,便又想起陈阳,“可是,我到现在碰到的男人中,没有一个让我觉得稍稍完美些的,连凑合都不想凑合呢。”

“是啊,好多中国留学生书念得不错,可是,太浅了些,没劲儿!”

“安迪,那你和你现在这男朋友怎么办?”

“怎么办?他要回国他就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他也不值得我和他一起回去。若要回去,我当时费那么大劲儿出来干什么?

我一想起国内的一些事就够了,再说,我现在能回去吗?要钱没钱,要学位投学位。”

“其实,回去也许没什么不好的。”筱青叹口气,“像我,念了这么多年书,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找不到,若能下决心回去,至少可以在大学里教书,就是找我喜欢的工作,像编辑记者之类,也不会很难。”

“哪儿有哪儿的好处,哪儿有哪儿的坏处。我是不想回去的。

无论怎样也不回。”安迪的声音很坚定,“我一想国内到处那么多人就怕了。挤来挤去,每天早上去上班时挤公共汽车总得豁出半条命。”

“可是,安迪,有时,在这里,我特别怀念国内人和人之间没有距离的那种亲密感。纽约是大城市,人多,不觉得,在我们宾州州立大学那小地方,走在路上,特别是节日的时候,像感恩节圣诞节等,几乎看不到人。那时,那些马路都显得好宽好长,总也走不完的样子,偶尔会有零星的车经过,在心里掀起一阵风,让人想哭。那种时候,我总是怀念国内,想那种走在街上,看人来人往的情形是多么温暖!”

“筱青,美国文化重视的就是个体,你却盼望那种融合的感觉,你不觉得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吗?”

“是的,我从来没觉得融进过。我一直站在它的外面,是个过路者。我的英文不错,我也可以和老美聊天,可是,我觉得累,我觉得我得努力才可和他们谈笑自如。必须找话题,而我觉得我和老美没什么话题可说。”

“筱青,可你是有目的才出来的,是吧?你当初出来,是为什么呢?”

“那时,我受不了国内那种关系,一点点小事,都要牵涉好多的人际关系,我有时太简单和单纯了应付不了那么多。别人告诉我说,在美国不用顾及太多,人和人之间不需要打太多交道。我把这种不需要和人打太多交道的地方想象成我的天堂。”

“有所得必有所失,是不是?你为了一种自由,离开那种人际关系紧密的社会,这也很公平。”

“可是,在这里,我并没觉得自由。我总觉得这种自由和我毫无关系。在这个社会里,没有钱便没有任何自由。像我现在,我连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的自由都没有。”

“筱青,耐心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努力,我相信,你总可以做成你想做的事。

我最喜欢这里的一点,就是只要你努力,你便可以支配你自己的生活。像我,我现在打工,这不是我来美国的目的,我是来学电影制作的。我打工只是一个过渡阶段,等我挣够了一定的钱,我就去念书,去提高自己。我相信我做得成。”顿了顿,安迪又接着说,“我承认打工很苦,我们在国内是不用做这些事的,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是不是?”

“是啊,”筱青叹口气,“我们这些人,真无奈。”

“又来你的小资情调了,”安迪笑着白了筱青一眼,“无奈啥?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车到山前必有路。”

“安迪,其实书念不念的都没关系,除非你念个实用的热门学科。像我,念了这么多年,连个正式工作都找不到,当初真不如去打工,这么多年存下来的锅,也有几万了,像杨伟这样,开个餐馆,当老板。”

“书念多不一定有用,但总是没坏处,算提高自己吧。再说,在这儿,不管干什么,都得英文好,念书至少把英文提高了嘛。”

“这倒是。我发现你和杨伟倒有些像呢,很会开导自己。”筱青赞叹地说。

“开导自己可以活得轻松些、不然,好多事,到了头上能不活吗?就像你,书也念完了,现在去后悔干什么?”

“可我总觉得读了那么多年书,到头来在餐馆端盘子,心里实在是说不过去,好像真的很对不起自己。”

“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念的专业是社会学,但我并不是很喜欢,当时选这个专业,是因为比较容易拿资助。其实,从在国内的时候到现在,我的愿望就是能到报社做记者,或去杂志社做编辑。我喜欢文字工作。

“所以你念的书还是有用的埃学社会学,可以开阔你的视野,想问题时深刻一些,对当记者或编辑只有好处呢。”

“可是,我英文再好,也没好到那种程度。专业出身的美国人就好多,我是中国人,又不是学新闻的,根本不可能找到这种工作。”

“纽约的中文报纸就有好几种,以后有机会,你说不定可以试试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谢谢你,安迪,你总是鼓励我。”筱青由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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