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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洋行 -- 风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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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南洋行

    东南亚是世界上最驳杂斑斓的地方,如果把它看成一幅画,世界历史上最强大的文明都曾在此处用浓墨重彩兴笔挥毫,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构成了今天东南亚色彩绚丽画面的底色。

    长期以来这里被外界视为一个地方。把整个东南亚看成一个国家的话,它大约中国一半大小, 450万平方公里土地和5亿人口。它的成员国之间有相似的地方,地理位置相对接近,都曾经受过殖民统治,二战中大多受到日本占领,八十年代以来又接受大量日本投资。东南亚国家自1967年建立了东盟组织,在过去几十年中尝试塑造一个统一的身份认同。

    不可否认东盟的努力是认真的,这却也几乎近于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很少地区内部比东南亚国家之间的区别更大了。菲律宾由西班牙三百多年、美国人半个世纪的统治,是亚洲最大的天主教国家。千岛之国印尼虽然曾经受葡萄牙荷兰统治,是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国家。越南和新加坡基本是儒家文化国家,泰国、柬普寨、老挝和缅甸是佛教国家…..这里伊斯兰教、儒家文化和基督教的影响随处可见。东南亚除了人种、语言、习惯和宗教五花八门外,他们的经济发展程度也相隔万里,从老挝的人均四百美元到新加坡的人均两万美元。要形成一个同一的身份认同和目标,实属不易。

    中国海外大约三千多万华人中东南亚汇集了二千多万人。他们的祖辈当年背井离乡逃离故乡的贫困、灾荒和战乱,来到这片并非总是友好的土地上,在民间和国家机器的双重歧视中顽强地生长。他们创业的血泪、艰辛和欢乐,获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功故事见证了中国人的生命力和创业精神。

    中国人在东南亚留下的痕迹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有详尽记载的故事当始于郑和下西洋,而大规模移民开始于19世纪中后期,中国国门被打开,东南亚的欧洲殖民者的橡胶种植园和开矿业需要中国劳工。今天东南亚华人大多数是过去一百多年来移民的后裔。他们曾经饱受欺凌,在殖民者和当地人的夹缝中求生存。二战结束后, 历史为他们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反殖民浪潮中欧洲人撤离了这块土地,当地土著人夺回了政治权力,而华人则填补了工商业的真空。他们厚积薄发,以勤劳和精明在五十年内迅速崛起,创造了惊人的财富。尽管尚存争议,以下数字经常被人引用:

    华人人口 华人比例 华人财富比例%

    印尼 7百20万 3% 70%

    马来西亚 5百20万 33% 65%

    菲律宾 80万 1.5% 40%

    泰国 5百80万 11% 90%

    约八十年前泰国国王拉马说中国人是“东方的犹太人”。很少有人象中国人这样,在这个东南亚这块土地上被压迫、被羡慕甚至被诅咒;很少地方象东南亚这样把中国人的优点和弱点同时被清晰地放大,给我们反思自己文化一个良好的机会。

    我曾有机会多次涉足这片土地,目睹它美丽的风光,感受到这里错综复杂的历史和伤痕累累的种族关系。在接触东南亚国家的达官显贵过程中,我体会到一些人的善意,一些人的敌意,还有另外一些人的疑意。我遇到举家迁居到此上百年而乡音未改的同胞,他们的祖辈农民出身,大多目不识丁;他们这一代人大多殷实富裕,少数人富可敌国;他们的子女英美大学毕业,大多年少得志。从东南亚到英美留学的华人学生,很多人是双语甚至三语环境长大,会讲流利的英语、当地官方语言和中文。虽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讲国语,大多数人会说的只是福建话、客家话或者广东话。他们的英语虽然带有东南亚的风味,但是语速快、表达力强。地处南洋文化混杂的地带,他们对不同文化和语言比在单语环境中长大的学生明显更为敏感,在这个日益全球化的时代有如鱼得水的优势。

    几代华人在此艰辛建立的天然联系,近距离的地理和经济联系,使得东南亚无论从哪种意义上都应该是中国交往的重点。这片土地对中国的重要性,在未来只会与日俱增。我相信将来人们看南中国海,就如同欧洲人看地中海一般。

    下面的故事是我在南洋雁过留影的经历,看到的景观和听到的只言片语的记忆。请对东南亚熟悉的朋友指正。

    南洋行(1):初战马尼拉

    专家眼中的马尼拉 by jlanu

    南洋行(2):泪落雅加达

    南洋行(3):笑谈圣淘沙

    南洋行(4):文莱湾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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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南洋行(6):孤单的岛屿

      新西兰呆在世界的角落中一声不响,都快被人遗忘了。澳大利亚隔着塔斯曼海峡,足有两千多公里远。它算根红苗正的南太平洋国家,没有别的去处,就混在这南洋系列中吧。

      我对它的第一印象源于九年前。新西兰一个部长到北京开会,同事三人衣冠楚楚地在机场拿着牌子站在机舱口接人。门一开,两个人点头微笑着走过来,一个风度翩翩的老人在前,一个年轻小伙子远远跟在后面。大家一拥而上围住长者,伸手要接行李,以尽中国人一贯对尊者的礼节。老人坚持自己拿自己的行李,拉拉扯扯边说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停下来说,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部长。这才回头看到那个跟在后面的小伙子,同事们一脸愕然。

      后面这个三十五六的年青人,兼任了内阁两个部的部长,年长者是他的助手。

      九五年初我又和勋爷一起出差,去新西兰。

      我们先飞了四个小时到新加坡转机,然后十二三个小时到南岛最大的城市克莱斯切奇。机票上订的路线领着我们从克莱斯切奇到奥克兰再到惠灵顿。还是勋爷旅行经验丰富,把订票的人数落了一顿,说去奥克兰绕一圈干什么了,让航空公司给换一个直达惠灵顿的飞机。新航二话没说给换了最近的航班,省了三四个小时飞行时间。我们提前在克莱斯切奇入关。新西兰依赖于农牧业,对任何食品或动物入关控制严格,害怕有病毒带入该国。如有食物未在海关申报而被查出,罚款达数千新币。勋爷包里装了几袋五香零食带给同事朋友,舍不得扔。我还在替勋爷担心,海关督查已经过来和勋爷接上了话:

      “没有农作物、动物或者食品要申报?”

      “没有。”

      “你是干什么的?”

      “数学家。

      “来新西兰做什么?”

      “开会。”

      督查看着勋爷的眼睛和行李箱,驻目良久,勋爷不由自主开始挠着脑袋上已经剩得不多的头发,挠得我心里有些发慌。

      “过吧。”

      我一旁大气没敢出,跟着勋爷过了海关。你怎么就成数学家了,出来我问他。试试海关这些家伙的心理而已,勋爷得意地一笑。

      新西兰面积和英国一样大,人口却和新加坡一样少。新西兰南北两个岛屿分属两个不同板块。克莱斯切奇作为南岛最大的城市,飞机升空时看着却象一个小镇。惠灵顿位于北岛南端,在两大板块交接处,是地震多发地带。有一栋大楼设计得很有意思,建在橡胶做的楼板上,楼层之间可以相对滑动。主人告诉我们,地震的时候可以看到整栋房子七摇八晃的扭,但是不会折裂或坍塌。可能因为地震和人口稀少,惠灵顿两三层的房子居多,非常安静,市中心偶尔有几栋高楼。新西兰离南极已经不远,山顶上一个大的南极石正对着地球最南端,俯看着山脚下,黄草连天,惠灵顿静悄悄地躺在海湾里。

      开完会后主办者把我们带到风景美丽的骆图拉,这个小城位于惠灵顿和奥克兰之间,是新西兰毛里人聚居地,也是温泉地热集中的地区。蓝天绿草,街道整整齐齐,马路上别说看不到人,连个车都没有,红绿灯在寂寞地变换着颜色。这里的旅店富有人情味,一家一户建得象个院子,院子中间一个迷你高尔夫球场。冒着热气的喷泉上建一间房子,作为浴室,空气中漫着浓浓的硫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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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里人的聚居地寨子修得高大结实。一个头戴羽毛的汉子站在寨门后面,涂着油彩的脸冲着我的脸就贴过来,吓得我不由自主地一闪。旁人告诉我,这是毛里人问候人的方式,他要用他的鼻子碰我的鼻子表示友好。我在战战兢兢中把鼻子让他碰了一下,怪怪的也挺好玩。

      奥克兰有些繁华的人气,还有个小小的中国城,不少是福建老侨民,经营着餐馆和商店,卖一些绵羊油给过往的中国访客。绵羊油是新西兰最富盛名的特产之一,味道比较平淡,防冻倒是不错的东西。那时侯出差钱少,我在一家商店东盯西瞅痛下决心,买了一条火红的裙子给女友带回去以表忠心。这也算从半个世界远的地方带回去的东西,女朋友自然高兴地一试,穿出来的时候看她的表情怪怪的,用手牵着裙子,仔细一看,那腰原来能装两个人进去,不禁感叹新西兰女士的壮实。从奥克兰出来到郊外的路上,绿草如地毯一般铺在平地和山上,看到绵羊成群结队在山坡上懒洋洋地吃草,四周很难得见到一个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放在这里再恰当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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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西兰已经淡远。偶尔翻开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文章,觉得能领会她笔下新西兰人灵魂深处的孤独和寂寞,就象汪洋大海中那两个远离大陆的岛屿,也象是连天绿草中的一个小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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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南洋行(5):水上的人家

      风雨声

      念书的时候年级最有名的亚洲学生是泰国来的。泰语名字长也不好记,他妈在家叫他泥巴,在学校里他也让大家叫他泥巴。

      泥巴个子不高,看着还有点象个孩子,上课总是迟到。我们上课是环形小教室,一个班六十来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印在一个塑料牌子上,立在桌上。第一年所有人都上一模一样的课,大家的底细脾气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泥巴以前在德勤做破产咨询,为人善良,喜欢帮助人,总是温柔体贴,每说完一句话,就问你觉得呢,我说明白了吗,很关心你的感受。他是我的网球球友,有时打完球后还给我做了一顿饭吃。也因他的个好脾气,大家也经常拿他开心。

      早晨八点钟过五分,老师口若悬河刚刚进入状态,准备一个个点名烤问头天的作业。泥巴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个电脑气喘嘘嘘地推开教室门,全班同学一阵哄笑,就听见后排传来有人拉长了低沉的声音:“Ear---th!”,那是年纪最逗的吉姆,也是泥巴学习小组的弟兄,全班所有人都跟着拉长了声音叫“Ear---th”。泥巴就象个小孩,一脸的稚气和不好意思,慌慌张张逃到座位上,满脸惊恐的样子。后来经常这样,有一天老师刚刚关上教室门,泥巴推门进来,大伙在一阵哄笑中又乱叫,这回泥巴满脸委屈,一边溜到自己座位上,一边喃喃地说:今天我就迟到了一分钟!泥巴就这样被快乐地折磨了两年。在毕业告别晚会上,泥巴第一个出场演李小龙的后继者,一身白色武侠装束上台,全场雷动齐声叫“Ear---th”,慰为壮观。

      帆伊比我们低一个年级,是个泰国女孩,害羞温柔得化不开。说话眨着大眼睛,轻言细语。整个学院就这两个泰国人,我们开始逗泥巴,说在这个如狼似虎的时代,这几乎是免费送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泥巴本来对帆伊就有点意思,在我们的撺掇下就开始蠢蠢欲动。过了几周,泥巴闷闷不乐。我问他和帆伊的进展怎么样了,泥巴说你别瞎说,人家有男朋友;再过了几周,见到泥巴面带喜色,一问知道帆伊和男朋友吹了;又过了几周,看见泥巴不住叹气,一问知道了帆伊喜欢上了别的男孩。泥巴简单的快乐和痛苦都写在脸上。

      在正式场合也认识了些泰国人。最早在北京和泰王国使馆打交道,和沙桐来往较多,他年龄和我差不大,小伙子长得文静秀气,彬彬有礼。我们有时候请客吃饭都不需要西装革履去煞有介事的大饭店,穿个夹克就在离单位不远的一个豆花庄里就可以吃地心满意足,足见关系不错。有一回我们探讨了很长时间究竟中国的傣族是泰国来的,还是泰国人是傣族去的。忘了讨论的结果,还记得嘻嘻哈哈的气氛,这算多一个证据证明人怎么交流比交流什么更重要。和其他国家比,我和泰国人沟通总是方便容易。驻扎泰国多年的一个美国朋友告诉我,泰国人和日本人一样太有礼貌,不肯说“不”来直接拒绝人,让他偶有挫折。倒是美国和中国人更象一点,急了会说不,相对比泰国人和日本人粗鲁,让他更适应,容易知道底线在哪里。

      沙桐、泥巴和帆伊就是我心头泰国人的形象。

      早前某个年末,我和太太跟了一个旅行团去了曼谷。到机场接站的是个华人旅行团,一个姑娘不清楚是泰国人还是中国人,堵在车门口给每人脖子上套一串鲜花束,作一个揖,七里喀嚓照一张相,然后装进车里拉到一个饭店。只是曼谷的车堵得天下闻名。外国人戏言,在曼谷车只要不上公路就挺好开,一上公路车就走不动了。泰国人开的车还不错,基本是进口好车。第二天一早,在饭店吃饭的时候,有人拿一张照片过来,镶在一个塑料框里,要价也没有贵到让人心痛。南方人做生意比较精打细算,给顾客割一个小口,稍微流一点血,不感觉太痛,下回还来。而北方生意人见到外地人总有一刀把人拦腰宰断的图谋,砍得鲜血喷涌,反正也不指望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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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湄南河经过曼谷,河水满满当当,河上游船渔船百舸争流,犹如一个繁华街市。我们在船上看到大个大个的鱼在浪里上下翻腾,感觉伸手就能擒住几条,真是桃花流水鳜鱼肥。我猜这鱼可能大不好吃,否则还不给捕光了。最引人入胜的是河上的人家,房屋木顶木墙木底,用木架支起来。房屋不大,约三四个房间,离河面也不高,微微超过岸边。房屋周围种了一圈花,围成一个水上小花园。房屋也家家如此,似有相互比美的感觉,这水上人家沿河一眼望不到头,住户象普通人,常见有人一件背心,光着脚丫,晃出家门。在水边多有一条小船,不知道他们是否靠捕鱼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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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过泰王宫金碧辉煌。泰王宫中最神奇的是四周墙上的壁画,有很多打虎捉妖怪的情景。不知道应该怎样和泰国的历史对照解读。知道泰人和水有不解之缘,但没有想到和老虎和鬼怪有这么多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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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妖表演属泰国特有。变性人个个人高马大,远看美目流盼,近看还是稍嫌粗糙,尤其喉节大得吓人。我们看到的那场表演中人妖们一度高唱《血染的风采》。满足游客猎奇心理尚可理解,如此媚恶俗让人五味杂陈。或许是迫于生存的压力,有什么样的顾客就有什么样的演员吧。变性人在泰国历史悠久,有数万之众,有人成年甚至嫁给宠优的富人。大千世界,每个人的经历和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我对她们的心理路程充满好奇,在书店到处找人妖写过的自传,可惜没有收获。旅游团把我们拉到一个鳄鱼场,经营者是个华人,杨尚昆当年到访的照片被到处挂着招摇过市。其中鳄鱼表演没有看完就撤了,觉得人还是应该善待动物,不应该一旦主宰地球就如此张扬跋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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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在泰国融合的很好,很多泰国人都有些许中国血液在流动,一般人和政客多不讳言自己的中国血统。华人在工商领域基本是如愿得水。人民币在曼谷的旅游区几乎是通用货币,好使得很。在一个大商场外我和太太稍微买了点东西,在街头要了杯咖啡,坐下来聊天,欣赏来来往往的人们。顾客入门来脚步悠闲,脸上大多平和,面带笑容。我们曾在北京一个大商场外面观察来往顾客,每十个人中,发现最多一两人面带笑容,其余抑或冷淡,抑或匆忙,抑或神色紧张,抑或充满火气。这个角落也算是大变局中人们精神状态的小镜子。

      同学泥巴告诉我,泰国人大多平和,但也不全是。在来学校之前,他和德勤一个破产项目的同事同一辆车回单位,车停下来时,冲上来一个人,当场开枪打死了德勤的一个合伙人。歹徒弃车而逃,血泊中的合伙人就倒在泥巴的身上。泥巴说那场变故对他的人生态度影响很大。泰国北部常有劫持警察的报道。

      我们到达泰国时,全国正闹着丑闻,一个名寺的和尚被发现邀请青楼妇人在佛堂上有不合礼法的行为,沸沸扬扬,天下哗然。泰国人的佛教与其是一种教义,不如说是一种人生态度。成人男子,一般会入深山老林古寺名刹削发为僧一段时间,修身养性。

      东南亚国家中,泰国象是唯一没有被殖民过的国家。泰国人从容温和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老子的大柔至刚说的象是泰国。我还和泥巴保持着联系,他在曼谷经营着不小的生意,相信他将来会有所作为。和沙桐告别已近七八年,不知道他现在轮换到了哪个国家了。

      (02/08/2004西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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