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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前言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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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前言

    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前言

    零敲碎打,又成一篇。此前的链接如下:

    一个记者的传奇(1-4)链接出处

    一个记者的传奇(5-9)链接出处

    一个记者的传奇(10)链接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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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你真的是个狗杂种!但是干坏事就得要狗杂种!”

    这是参议员约翰.布里克尔(John Bricker)对约瑟夫.麦卡锡的评价。麦卡锡常常得意地把这句评论挂在嘴边。

    《华盛顿旋转木马》的记者杰克.安德森和麦卡锡这个狗杂种是好朋友。

    1946年,麦卡锡当选国会参议员。次年初,安德森从中国归来,进入《华盛顿旋转木马》专栏,成为负责国会报道的记者。也许我们还记得安德森这个雏儿初进国会时张皇失措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同样是国会雏儿的麦卡锡向安德森表示,自己的办公室永远都向他敞开着。就这样,年轻的安德森和麦卡锡一拍即合,互相合作互相利用,在彼此面对的陌生世界当中度过了战后的头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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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瑟夫.麦卡锡

    约瑟夫.雷蒙德.麦卡锡(Joseph Raymond McCarthy),1908年11月14日出生在威斯康辛州的一户农民家庭当中。到今年正好是这个反共狂暴症患者诞生100周年。在大多数人的印象当中,此人除了反共歇斯底里,似乎并没有什么长处。不过,历史当中的许多政治宵小们没有两把刷子,是不会青史留名的。就算是纵火焚烧希腊神庙想留下臭名的那个无名傻冒,人家也知道要去烧神庙,而不是去烧距离神庙50公里外的牛棚,何况麦卡锡这样一位通过竞选产生的参议员。

    麦卡锡接受的是典型的农民教育。在14岁那年,他完成了初等教育之后,就在家务农,经营自家的家禽养殖场,里面有1.2万只家禽(我们一定会想起纳粹党卫军的头头希姆莱发迹前也曾经经营着一家养鸡场)。麦卡锡和鸡鸭打交道,而不是去念书,在当年看来是一种非常正常的选择,因为当年愿意进大学的人寥寥无几。不过,当了5年的鸡鸭王之后,麦卡锡突然决定要上大学。他只花了9个月的时间就学完了高中4年所有的课程(让他到中国的高中试试看?),顺利地上了大学,并在其中成为学生领袖。从大学出来之后,麦卡锡成为巡回法院的法官。杰克.安德森曾认为麦卡锡是一个成功而勤勉的法官,因为他在处理案件的数目上面是他的同事们的三倍;但是也存在着相反的说法,认为麦卡锡在当法官期间处理案件不公正,因而臭名远扬。安德森后来费了老大的劲对麦卡锡做了彻底的调查之后,认为后一种说法是正确的。

    战争期间,麦卡锡在海军陆战队当中服役。在他1944年脱下军装的时候开始,他就谋求竞选威斯康辛州的参议员。战争期间的麦卡锡表现如何,有许多传闻。作为政治根基不深的一个普通法官,出于某种原因,麦卡锡在战后的竞选当中击败了自己的对手,成功当选了参议员。有传说,当年麦卡锡的政治后台是约瑟夫.肯尼迪(战时美国驻英国大使,肯尼迪总统的老爹),因为麦卡锡常常去老肯尼迪的农庄去赛马。不过究竟他是怎么攀上肯尼迪的,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麦卡锡算不上是个阴谋家。他说话粗声大气,常常放声大笑,而且不拘小节,带有农民式天然的淳朴和亲近感,也有着农民式的精明狡诈。他只要和陌生人在一个房间里呆上10分钟,对方就可以开口称呼他为“乔”(麦卡锡的昵称),而不是见面时所称呼的“参议员先生”。安德森作为麦卡锡的座上宾,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安德森在麦卡锡的办公室里闲聊时,常有内阁成员给麦卡锡打电话。这个时候他就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对秘书说:“我在和杰克聊天,没法接电话。告诉那位先生,说我去中国了!”

    有人说麦卡锡的皮包里时刻放有一瓶烈酒。安德森的回忆多少证实了这一点。没错,麦卡锡的皮包里的确常常放着一瓶烈酒,但是麦卡锡在酗酒的问题上还算有所节制,不至于失态。但是他本人那种无拘无束的作风却让人将他屡屡看成是个土包子。有人嘲笑麦卡锡:“他的领带和袜子的色调如果相配,那才叫作不正常。”他从来不懂得美食,永远只知道点牛排这一道菜,而且牛排还得烤透了。至于酒,他根本就来者不拒,从来都分不清农家自酿的劣酒和法国香槟之间的区别。

    这个人表面上的粗野和豪爽为他赢得了许多信任。但是麦卡锡并不是个蠢材。他懂得如何与他人进行交易,利用他人的心理。为了赢得自己的利益,即使眼前的一点损失他并不计较。老肯尼迪在接受《纽约邮报》的采访时说道:“这个人老是乐呵呵的,可是他一点都不傻。”

    这一点可以从麦卡锡与安德森之间的交往看出来。当安德森试图想从麦卡锡那儿获得什么重要的政府内幕的时候,麦卡锡总是毫不吝惜地提供给他。在许多时候,麦卡锡甚至可以直接和安德森想要挖墙角的某个参议员(例如参议员塔夫脱)通电话,而安德森就在一旁用分机偷听,还时不时地递给麦卡锡小纸条儿,上面写满了他想要询问的话题。麦卡锡和安德森之间越来越亲密。1949年,安德森的婚礼之上,麦卡锡是前来捧场的重量级人物之一。

    在政治路线上,麦卡锡并非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共分子。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他本来是个支持罗斯福新政的民主党党员,后来转投了共和党。威斯康辛州的左翼势力在麦卡锡竞选参议员的时候十分强大。为了取悦左翼选民,麦卡锡声称:“斯大林的世界裁军计划是一个伟大的计划。我们应该相信他是真诚的。”为了这句话,他遭到当地媒体的围攻。为了选票,麦卡锡油滑地回应说:“共产党员和其他人一样都可以投票,不对吗?”

    等到麦卡锡战胜了自己的共和党对手,从初选当中胜出之后,左派力量就成为了眼中钉。他需要考虑自己的竞选中的民主党对手,后者得到了当地共产党机关报《每日工人报》的支持,这在美国任何时候都是票房毒药。这时候麦卡锡毫不犹豫地给对方戴上了一顶“共产党候选人”的帽子,并用这顶帽子赢得了最后的竞选胜利。

    就算不从反共的立场出发,麦卡锡的政治态度也常常是摇摆不定的。1948年,明尼苏达州总统初选,麦卡锡为自由派共和党州长史塔森摇旗呐喊,打败了他的竞选对手,远在海外的麦克阿瑟将军。麦卡锡支持史塔森的原因在于,麦克阿瑟将军年纪已经不轻,而且过于遥远,获胜的机会不大。还有一点,麦克阿瑟结了很多次婚。

    其实,就反共立场来说,麦卡锡有100万个理由支持麦克阿瑟,这两个又都是有爱尔兰血统的人。

    (补充说明一下:史塔森这位仁兄总共竞选过9次美国总统,从1948年一直竞选到1992年79岁高龄,但是从未成为共和党正式提名的候选人,此人堪称一代政治奇人。)

    不管怎么说,机会主义者在1950年选择了反共作为延续自己政治生命的手段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调头了。麦卡锡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到死。历史给他打下了反共分子的烙印。而他在新闻媒体中的好朋友,杰克。安德森也正是在这一年和他分道扬镳的。当然,安德森并不亲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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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决裂

      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决裂

      在布登兹出庭作证的前两天,德鲁.皮尔逊在《华盛顿旋转木马》上再次发表文章,使用了杰克.安德森的调查资料指责麦卡锡有受贿嫌疑。在麦卡锡担任参议院联合住房委员会主席期间,卢斯特隆房屋预制件公司(Lustron)这个房屋建造商问题不断,受到了麦卡锡委员会的调查。麦卡锡授意卢斯特隆公司给自己出一笔“稿费”,让他本人在调查过程当中出具对卢斯特隆公司有利的报告。卢斯特隆给了他10000美元。皮尔逊在社论中含沙射影地写道:麦卡锡的报告每个字值1.43美元,比温斯顿.丘吉尔的战争回忆录还要高出0.43美元。至于卢斯特隆公司的老总,这个人用赤裸裸的生意人逻辑对新闻界说:“我们购买了麦卡锡先生的名字……麦卡锡先生开的价,我认为值。”

      这个案子是皮尔逊揭发出来的第一条关于麦卡锡的阴暗新闻,在后来麦卡锡身败名裂的过程当中,这条新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不过,皮尔逊此时的所作所为,已经让麦卡锡无法忍受了。这个老头儿总是站在麦卡锡的对立面使阴招,不断地揭短。要继续在反共大业上前进,麦卡锡就得搬掉这块不识好歹、又臭又硬的大石头,省得一天到晚地在报纸和电台上聒噪,误导民众观点。

      站在德鲁.皮尔逊的立场来看,这一次的泰丁斯听证会上面的斗争显然对自己不算是一场胜利。对于布登兹的攻击力没有直接传递到麦卡锡身上。反共英雄还是英雄。要打倒麦卡锡这个妨碍美国言论自由和民主的法西斯分子,就需要对他本人直接发动攻击,把他的声望彻底打倒18层地狱。卢斯特隆案件就是一个例子。

      皮尔逊开始四处搜集不利于麦卡锡的证据,并不断在媒体上公布出来。这些“事迹”并不难找,《华盛顿旋转木马》的记者的确找到了一些证据。不过,这些证据有点无关痛痒,不是麦卡锡在当法官的时候营私舞弊,就是没有按照威斯康辛州法律在竞选的时候辞职,要不就是在竞选的时候和家人私分竞选捐款。最严重的一条不过是麦卡锡在军队服役的时候向税务机构隐瞒了自己42000美元的收入(这可是一笔巨款)。从后来安德森介入对麦卡锡全面调查后挖出来的负面消息比较,除了卢斯特隆事件,眼下这些证据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皮尔逊对麦卡锡的调查让双方的关系更加恶化。夹在中间的安德森必须要选择倒向何方了。

      这天,在记者招待会结束之后,麦卡锡找到安德森,对他说:

      “杰克,我得给你的老板找点麻烦了……我要揍他,要把他赶出这一行!”

      安德森愣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对麦卡锡说:

      “乔,我们会一直干下去的,即使你离开参议院我们也要干下去。”

      他盘算得很清楚。参议院不会长期容忍麦卡锡之流的政客,一次选举就可能把他给赶出华盛顿。而皮尔逊的《华盛顿旋转木马》已经像一个幽灵,缠绕着国会长达十多年之久。在可预见的将来,会继续在国会山存在下去。

      所以他必须和麦卡锡决裂,哪怕他和麦卡锡的确有过“友谊”。

      麦卡锡则开始向皮尔逊反击。刚开始纯粹是私人性质的反击,这些举动看起来真有点荒谬可笑。这个家伙在家里放了根棒球棒子,上面刻着“德鲁.皮尔逊”,有客人来的时候,麦卡锡就得意洋洋地挥舞着这根大棒子给别人看。麦卡锡对皮尔逊的口头攻击也看起来让人觉得有点荒诞不经。他对周围人说道:

      “要是我能够拔掉皮尔逊的牙齿,打断他的脚,拆掉他15对肋骨——让他不得翻身,我就会成为参议院里的英雄!”

      人只有12对肋骨。有15对肋骨的人都是怪胎。麦卡锡满嘴喷粪的时候,数字从来就是天上的星星,爱怎么数就怎么数。

      不过麦卡锡委实带有点农民的幽默。刚刚开始表示和皮尔逊对着干的时候,他只是嘴上用点狠劲,还没真下功夫。有一次在国会附近,麦卡锡遇上了皮尔逊,他一边走过来和皮尔逊握手。一边阴阳怪气地说:

      “德鲁,有一天我要打断你的腿!不过在眼下,我还想和你打个招呼。”

      在麦卡锡眼里,皮尔逊简直太不经折腾了,用个手指头一戳就可以戳倒。自由主义者皮尔逊在1936年西班牙内战当中曾经一面倒地支持西班牙共和政府。这里面可全都是共产党分子和左翼人士。一些当年的反法西斯阵线人员回到美国后,曾经因为拒绝证实自己是不是共产党员坐了牢,皮尔逊还专门为他们出庭作证,为他们当年的行为辩护。而且皮尔逊的《华盛顿旋转木马》专栏当中还雇佣过共产党员。这个人和美国国内的左派来往密切。只要耐心寻找,各种证据多如牛毛,完全可以证明皮尔逊根本就和拉铁摩尔是一路货。他简直就是最好的大靶子,只要麦卡锡操刀先上,后面的人自然而然就会一窝蜂拥上来,把皮尔逊打个落花流水。

      1950年11月,当朝鲜战争进入又一个转折点,麦克阿瑟将军的联合国军在志愿军的进攻之下开始崩溃的时候,麦卡锡在参议院当中的影响力逐渐扩大。“麦卡锡主义”已经成为被美国人广泛接受的名词。他的对手,那个被牵着鼻子走的参议员泰丁斯反而站国会中期选举当中落败。国会当中,传来了越来越多不利于皮尔逊的声音。麦卡锡对皮尔逊的攻击开始进入实质性的阶段。12月,麦卡锡放风说,他对皮尔逊的耐心已经达到了顶点,准备以“共产党代理人”(communist agent)的名义,对皮尔逊提出起诉(indictment)。这里我使用“起诉”这个词语,心中略有存疑。仅仅因为是“共产党代理人”就会被提出起诉,按照美国的法律程序,这一罪名应该不成立。阿尔杰.希斯被起诉的时候,罪名是“伪证”而不是共产党员。而且,皮尔逊并非政府公务人员或者是国会议员,在不涉及政府事务的情况下,参议院无权组成委员会调查皮尔逊的背景。

      《华盛顿旋转木马》的老板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然而,暴风骤雨来临的方式却显得有点过于意外,引起的反应几乎让皮尔逊感到十分绝望。

      1950年12月14日是皮尔逊的生日,在一位参议员的邀请之下,54岁的皮尔逊和夫人一块到华盛顿萨尔格雷弗俱乐部(Sulgrave Club)举行庆祝晚宴。皮尔逊这一天运气很糟糕——在俱乐部里他撞上了麦卡锡。这个喝得有点大舌头的酒鬼可没打算上来和皮尔逊握手。他醉醺醺地告诉皮尔逊,第二天他会到国会发表演说,“演说的内容足以让皮尔逊和他的太太离婚”,麦卡锡得意地对旁观者宣布。

      在麦卡锡反复把这句话说了多次后,气得半死的皮尔逊冷不丁地反问了麦卡锡一句:“乔,你交了个人所得税吗?”

      乔大叔立刻爆炸了,冲上来嚷嚷着要和皮尔逊决斗,好不容易才被别人拉开。麦卡锡哪肯善罢甘休。过了一会,皮尔逊下楼拿大衣,躲在一旁的麦卡锡扑上来,揪住皮尔逊就是一阵暴打。

      这一下打得可不轻。皮尔逊的回忆说,麦卡锡用膝盖猛击自己的小腹,据他说是为了验证“用力撞击一个人的睾丸,他的眼睛就会出血”这种莫名其妙的理论。还有一种说法说,麦卡锡用皮带猛抽皮尔逊的脑袋。参议员理查德.尼克松跑来劝架的时候,麦卡锡正在使劲揪皮尔逊的耳朵。尼克松带着旁观者幸灾乐祸的口吻回忆说:“要是我没有把麦卡锡拉开,他会把皮尔逊活活打死的。”

      按照事后的反应来看,就算皮尔逊身体没受到太大伤害,外界的反应也差不多可以把他活活气死。痛打皮尔逊,华盛顿的政界觉得这简直就是痛打落水狗,只有一片拍手叫好的声音。议员们仿佛看了一场武打大戏,麦卡锡再次成为英雄。

      皮尔逊纵横华盛顿十多年,得罪人无数,只有麦卡锡出手,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沦落到何种地步。但是这并不是唯一一次针对皮尔逊的人身攻击。不久之后的另外一次殴斗,结果就更让人伤心了。这一次的殴斗主角是西班牙弗朗哥政府在美国国会的游说人员查尔斯.克拉克(也是皮尔逊的老对手布鲁斯特的副手)。这个人怎么样痛打皮尔逊的,整个过程尚不见详细描述——但是后果却的确让人哭笑不得。皮尔逊被此人暴打之后,将他告上了法庭。法院判决相当有喜剧效果:克拉克被罚款25美元。然而,稀奇的是,在判决宣布的第二天,雪片一样的支票飞到克拉克的桌上,总数达到400美元。有些人在汇款的同时,也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汇款的原因:

      “给我好好地再揍他一次!”

      一段时间来,整个华盛顿都流传着这样一段说法:华盛顿最合算的买卖是痛打皮尔逊。打人所需要的许可证每个只要25美元!

    • 家园 【原创】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交锋

      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交锋

      泰丁斯调查委员会的工作效率和态度显得咄咄逼人。麦卡锡本来就是心里没有底气的人,一看见泰丁斯的动作如此之快,哪有不心虚的道理。在听证会没有开始之前,麦卡锡找到安德森,向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国务院里藏着共产党的怪话。安德森明知他在瞎说,耐着性子听完了之后,劝道:“悠着点,把这些话都留在参议院里说吧。”

      麦卡锡还是继续唠叨道:“这些都是真的。杰克,这些都是真的。”

      听证会开始的头两天,在泰丁斯一帮政坛老牌打手一拥而上,麦卡锡顿时方寸大乱,手里的证据和名单更是被攻击得千疮百孔。根据共和党人的统计,麦卡锡在这两天250分钟的发言当中,只有17分钟零30秒的发言没有被打断过,只占所有时间的7%,完整的话都没说几句。乔大叔真的丢丑丢到家了。

      本党参议员出丑,引发了共和党的不满。共和党有个不错的传统,就是看不得自家人出丑,哪怕是个马粪蛋子,没给碾碎之前他们也要讲究个表面光鲜,所以民主党群起而攻之的做法遭到了强烈的反弹。麦卡锡的倒霉相也助长了普通民众对他的信任:一个好端端的反共英雄,怎么能让民主党那些“社会主义狗崽子”瞎折腾?

      在全国人民的起哄中,只用了几天,麦卡锡就开始绝地反击,通过转移公众视线来主导整个听证会。这个屡试不爽的手段果然极大地增强了他本人与广大人民群众的互动。而泰丁斯等人,却沦落成为被牵着鼻子走的老牛。

      策略么,其实也很简单。麦卡锡对新闻界露了一点风声,说自己即将公开美国最大牌的间谍身份。此人是阿尔杰.希斯的老板,麦卡锡将他命名为X先生。警察抓特务从来都是通俗文学的经典主题,这会儿参议员带头抓特务,媒体界的人还不乐得眉开眼笑?没过多久,报纸上四处都在爆炒X先生的花边故事了。自然,泰丁斯先生也没法再去追问国务院里有多少个共产党,他老人家说不定正在担心麦卡锡把自己给扣上一顶X先生的帽子呢!从乔大叔的风格来看,就算杜鲁门被说成是共产党,也不是没有可能!

      究竟谁是X先生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安德森比所有的记者知道得都要早。虽然皮尔逊此前在《华盛顿旋转木马》上面拆他的台,麦卡锡还是指望安德森和皮尔逊能够拉他一把。皮尔逊的反共立场尽人皆知,难道他会看着麦卡锡这个反共斗士被民主党活活撕裂?

      麦卡锡告诉安德森,这个俄国王牌间谍,就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欧文.拉铁摩尔,此人曾经是杜鲁门亚洲政策的主要顾问,蒙古问题专家,汉学家,蒋介石的私人顾问。按照共和党对拉铁摩尔的定性,可以说,他一贯左倾,和共产党关系极其紧密。

      这下正好撞在皮尔逊枪口上。拉铁摩尔和皮尔逊的关系铁着呢。皮尔逊对这个教授知根知底,就知道他根本不是共产党。既然这样,此前已经拆了麦卡锡一次台,不妨再拆一次麦卡锡的台。3月26日,《华盛顿旋转木马》率先向外界公布了“俄国王牌间谍X先生”的身份,还附带刊登了这一则消息:拉铁摩尔教授1931年从蒙古带回来了一群活佛……

      接下来就演出了一场好戏。消息公布的第二天,长鼻子的记者蜂拥而至,把蒙古来的几个和尚活佛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切都落入了皮尔逊的算计当中——活佛们在记者们面前抱头痛哭,起劲地控诉共产主义暴政,恳求民主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赶快派出解放军拯救在专制暴政之下受苦受难的广大人民。为了表示欢迎全球解放军的诚意,活佛们还保证说,在蒙古西部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游击战的自由战士们(大约有5000-10000人)定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蒙古的“自由战士”真的有这么多吗?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佛们异口同声地说:拉铁摩尔教授是他们的大救星,仅次于释迦牟尼的救星。大救星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

      麦卡锡被皮尔逊狠狠地打了一嘴巴,不得不在泰丁斯听证会上改口说:“对于拉铁摩尔教授是不是共产党间谍的问题,也许我是过度强调了。”

      话锋一转,他又重弹老调,说拉铁摩尔教授是共产党的高层干部。

      间谍问题还没了,怎么又敢倒打一耙了?

      麦卡锡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这次有证人。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重量级证人。

      他的名字叫做路易斯.布登兹。曾经是共产党机关报《每日工人报》的编辑,后来因信天主教脱离了共产党。这个人的党报编辑身份让他接触到美国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名单。因此,在战后的反共浪潮当中,他先后指认了好几个有分量的共产党员,其中就有那个国务院的著名共产党员阿尔杰.希斯。这一次的证人身份,麦卡锡没有事先透露给安德森。他对安德森有了戒心。

      该轮到泰丁斯和皮尔逊害怕了。布登兹实在是个惹不得的家伙。如果他在听证会上指认拉铁摩尔是共产党的话,以他指证希斯的经历,没人相信他会说谎。皮尔逊不得不提前向拉铁摩尔发出警告,要他准备好和布登兹对峙。一心想和麦卡锡耗到底的皮尔逊觉得似乎还不够,又硬着头皮找到了联邦调查局局长,多年的老特务头子埃德加.胡佛,要胡佛透露一下布登兹能够爆什么料。

      皮尔逊和胡佛是一对欢喜冤家。这两个一个是新闻界大亨,一个是美国特务机构的祖师爷,互相利用互相猜忌有很多年了,彼此都很了解。皮尔逊知道胡佛掌握着大量关于自己的资料,胡佛也知道皮尔逊手里有许多有用的案件调查线索。可是,关于布登兹的事情,胡佛只是告诉后者,布登兹可能作证说,某些共产党头头曾经告诉过他,拉铁摩尔是党内同志。

      那拉铁摩尔究竟是不是共产党?

      胡佛觉得拉铁摩尔“应该不是共产党”。不过这位教授手脚太不利索,话柄太多,很容易被反共集团揪住小辫子。

      胡佛没有把话说透。其实早在1927年拉铁摩尔在上海的时候,联邦调查局的人就怀疑他是个苏联间谍。二战结束前后,联邦调查局就得到了大量的证据,其中包括许多从苏联叛逃过来的外交和谍报人员的口供,指称拉铁摩尔是苏联派往美国的间谍——有些甚至变节叛逃人员甚至说,苏联前任外长李维诺夫(就是莫洛托夫的前任)曾亲口证实拉铁摩尔是苏联间谍。拉铁摩尔曾经到过延安,这又是一个难以洗干净的证据。

      但是胡佛不会把这一切全都告诉皮尔逊。他觉得布登兹这个小泥鳅翻不起大浪,所以没有必要什么都说出来。

      在4月20日的听证会上,布登兹真的按照胡佛的猜测作证说:白劳德(Earl Browder)等共产党头目曾经告诉他,拉铁摩尔是自己人。

      白劳德被带到法庭,作证说布登兹的证词是谎言。但是美国人民才不相信他呢。在共产党头头这个魔鬼和天主教信徒这个天使之间,该相信谁,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听证会走到这儿就进入了死胡同。从57个“拿着党证”的共产党员,到81个“安全嫌疑”,再到“X先生”和布登兹的证词,麦卡锡就这么使劲忽悠着泰丁斯,把这老头儿绕得晕乎乎的。到头来究竟国务院有没有共产党已经是另外一个问题。反正布登兹的证词是孤证,除非你去相信白劳德,否则布登兹所说的一切,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布登兹是不可信的。皮尔逊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证明布登兹是个伪君子。结果《华盛顿旋转木马》一干记者挖了一阵子故纸堆,只找到几条不利于布登兹的记录:

      此人重婚,有两个老婆,还有一个情妇,三个私生子。他曾经拒绝回答警察向他提出来的23个问题。在他还是共产党员的时候,曾经密谋试图暗杀托洛茨基。他组织过工人运动;曾经21次被捕,接着又被无罪释放……

      这些像挠痒痒似的问题对布登兹的公信力没有起到太多的损坏作用。人们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或许反而会庆幸:Oh, My God,幸好此人最后成了天主教信徒,而不是跟着共产党死硬到底。

      这场斗争的部分结果就是,泰丁斯委员会硬着头皮顶风确认拉铁摩尔并非共产党。从法律角度来说,布登兹的证词是孤证,而且引用了白劳德等人的说辞,并不是那么可信。当然,听证会还没有结束,麦卡锡准备继续揪出下一个“俄国王牌间谍”。但是拉铁摩尔后来的经历可就不那么美妙了。他后来被指责成为“共产党的工具”,在美国宣扬共产主义。1952年,参议员麦卡兰委员会(McCarran committee)以“为上述指控做伪证”为名对拉铁摩尔进行调查,使他遭遇到了和费正清、谢伟思等人同样的迫害。在麦卡兰委员会上,布登兹再次出庭作证,指责拉铁摩尔是共产党和苏联间谍。

      拉铁摩尔对中国的研究使他过于倾向中国共产党。对于蒋介石集团,他更多的是怀有一种憎恶和轻蔑的态度。这是他在东亚多年的经历所决定的。在解放战争时期,拉铁摩尔在政策制定上与美国亲蒋集团发生了争执,得罪了大部分亲蒋政客。这是他遭受麦卡锡主义迫害的原因。同时,美国政客们也急需找到一个这样一个牺牲品,为“谁应该为失去中国负责任”这个命题找到答案。拉铁摩尔不过是牺牲品当中的一员而已。比他更为倒霉的大有人在。直到1955年,麦卡锡主义开始日薄西山的时候,麦卡兰委员会才放过了拉铁摩尔,让他回到大学里当上了教授,1963年,拉铁摩尔来到英国利兹大学,成为中国历史教授,并在那儿工作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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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卡锡主义的第一个牺牲品欧文.拉铁摩尔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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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记者的传奇(十二)遭遇麦卡锡·间谍

      抱怨一句,用firefox+tor也常常遇上connection close 的麻烦,登录和发帖可真不容易。

      一切的起点似乎都凝结在1950年冬春交替之际。1950年1月,联合国代表大会美国代表团首席顾问、卡内基和平基金会主席阿尔杰.希斯因为伪证罪被判处了5年徒刑。

      如果单单从伪证罪这个角度来看,克林顿总统也该和希斯一样去蹲大牢。希斯与克林顿不同之处是,希斯做伪证是企图掩饰他的共产党员身份,而克林顿想要掩饰的东西却是自己没有管好的裤裆拉链。虽然手段相似,但是性质极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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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麦卡锡相比,阿尔杰.希斯显得仪表堂堂,光明正大

      希斯,这个哈佛大学和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全美国都认为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君子,在国会作证时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共产党员。但是在年轻参议员理查德.尼克松不屈不挠的推动下,希斯终于被认定为作了伪证。他的确是一个共产党员。共产党是不能和谦谦君子划分在同一个范畴之内的,共产党就是伪证犯,所以希斯终于去坐牢了。

      在希斯被判刑的同一个月,旅英德国原子能科学家福克斯(Klause Fuchs)向英国调查人员承认自己向苏联提供了原子弹资料。当年3月1日,英国法院正式宣判福克斯犯有间谍罪,次日判处他14年徒刑。福克斯被捕的时候据说供出了向苏联提供原子弹资料的罗森堡夫妇。他们的下场要比福克斯惨得多,在审判之后被送上了电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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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森堡夫妇在被宣判死刑后的深情一吻。

      1949年8月29日,苏联爆炸了自己的第一颗原子弹。审判罗森堡夫妇的一个法官为此斥责他们,认为他们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如果没有苏联的原子弹,那么美国独家拥有的原子弹一定会保证朝鲜半岛的国民生活在自由世界当中。按照美国人的线性思维,许多人都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实际上,美英苏之间的间谍战早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年的9月6日,苏联驻加拿大大使馆机要秘书伊戈尔.古琴科(Igor Gouzenko)带着107份秘密文件叛逃西方。这个家伙叛逃的过程也算有趣(这个要谢谢河友海天兄爆料):他先携带文件去投奔加拿大皇家骑警,可是讨了个闭门羹;接下来他去投奔《渥太华日报》,这份报纸的夜间编辑打发他去了加拿大司法部。夜里司法部没人上班,走投无路的古琴科只好回到家里,把妻儿藏好,然后胆战心惊地听着苏联特工破门而入的声音。克格勃特工手艺太潮,弄出的声响好似狗熊拆屋,敬业的皇家骑警接到报警,这才赶来解救了这个可怜的叛徒。这个事情在很多年之后在水门酒店演出了几乎类似的翻版,可见溜门撬锁需要高超的智慧和镇定的耐心,不是007之流可以说做就做的。

      不用说,古琴科提供的文件给苏联在加拿大的间谍网带来了致命打击。有39人被列为嫌疑人员,18人被认定有罪,并由此导致西方间接地发现了福克斯的变节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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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琴科在出庭作证的时候不得不戴上头套遮掩自己。叛徒终老于加拿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家人甚至不敢给他立墓碑。

      共产党间谍、苏联原子弹、铁幕、1948年封锁柏林时间在加上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美国国内对共产党的情绪问题,只差一个人来把它引爆了,当然,这个人就是寡廉鲜耻、胆大粗鲁、敢于胡言乱语又有点小聪明的约瑟夫.麦卡锡。

      1950年,麦卡锡已经在参议院呆了快4年,很快就要面临竞选连任的压力。如果这个时候不再挑起事端,引起民众的注意,这个没有太多实际成绩的家伙就要丢掉自己在国会的办公室。他手下的顾问们提出了3个可能的提案:首先,向国会提交大幅度提高养老金的法案,换取老年选民的支持。这个方案因为耗资太大被否定了。第二种方法是介入美国和加拿大之间圣劳伦斯河海路的建设(这个方案因为两国之间的龃龉而迟迟得不到批准),但是麦卡锡认为女性选民没人会关注这类宏观经济问题;第三种方案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利用共产党间谍案,提出“防止共产党渗透”这个话题。机会主义者麦卡锡采纳了这个做法,而且巧妙地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地点开始宣扬“共产党渗透”:西弗吉尼亚州惠林市的俄亥俄县(Ohio County, Wheeling, West Virginia)共和党妇女俱乐部。他的确是非常重视女性选民在选举中的作用。

      1950年2月9日,麦卡锡在这个俱乐部的一次活动上挥舞着一张纸片,声称在美国国务院有205个共产党员。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他们的名单。这些共产党分子现在仍然在影响着美国国务院政策的制定。

      从来没有人能够如此胆大包天地公开宣称有名有姓的共产党分子已经渗透到了政府部门,何况有这些共产党分子数量如此之多。这个消息给美国带来的震动不亚于一颗原子弹,释放出来的是压抑已久的恐共和反共心理。一片阴霾在美国悄悄升起。

      但是,为什么是国务院有这么多共党分子呢?难道他们事先没有经过非美委员会的忠诚度调查吗?为什么麦卡锡参议员不直接公布这些共党分子的名字呢?仅仅凭借着这位声望不高的参议员的几句话就能够真的找到这么多共党分子吗?美国的各大媒体普遍持有怀疑态度,它们对国务院间谍案的跟进并不积极。

      麦卡锡才不在乎这一切呢,这个人有着不一般的流氓本性。2月10日,他在盐湖城的集会上改口声称,国务院里有57个“拿着党证”的共产党员。第三天,他在内华达的集会上再次信誓旦旦地强调,国务院里有57个共产党员,这些人都是间谍。他掌握着所有人的名单。

      美国共产党1947年就废除了党证制度,这当儿上哪儿去找“拿着党证”的共产党员?麦卡锡的言论中漏洞比比皆是。可是他很聪明地选择了一个极其容易受到攻击的政府部门:国务院。阿尔杰.希斯是目前全美国被揪出来的地位最高的共产党,他可是国务院的人。国务卿艾奇逊那张煮不烂的鸭子嘴又非要瞎嚷嚷说,即使希斯被宣判有罪,他也将一直保持对希斯的尊敬。这种朋友义气如今正好成为反共分子最好的话柄,何况此刻国务院正在和远东的白人天皇麦克阿瑟将军在闹着别扭。天皇将军可是铁杆的反共派。还有,中国落在了毛泽东为首的中共手中,国务院难道不该负责吗……等等等等,这就难怪麦卡锡要上门来找晦气了。

      所以,当麦卡锡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时候,四周有许多叫好声。

      也有许多不太一样的声音。共和党就很为这位病急乱投医的党内同志感到难为情。

      在希斯案中一举成名的理查德.尼克松想要劝说麦卡锡放弃国务院间谍案这一说法。其实谁都心中有数,要是国务院能够挖出这么多共产党,美国早该走向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了,没准走得比斯大林还要远。而反共的知识分子对麦卡锡的这套言论也嗤之以鼻。有人在右翼杂志《新领袖》上发表文章,认为“共产党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言下之意,麦卡锡的牛皮吹大了,危及自身。

      民主党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就连被攻击的对象国务院也喜气洋洋。麦卡锡胡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这是大家的共识。当然谁都不会为共产党可能逃过一劫而感到高兴,他们高兴的是可以借这个机会收拾一下共和党,在戳破这个惊天谎言的同时,为国会改选和未来的总统选举捞点选票。所以,在麦卡锡还没有回到华盛顿之前,国会内的民主党人就准备搞听证会,准备把这个家伙批倒批臭。

      麦卡锡当然明白自己说话的分量。得有证据,证据!否则他回到华盛顿就要给扒掉一层皮。因此,当他在西弗吉尼亚放出第一个烟幕弹后,他就立刻给杰克.安德森打了电话,直接告诉后者:“你们手上肯定有对我有用的线索。”

      他需要新闻记者为自己提供炮弹。而且,他也知道新闻记者手中有炮弹。当全美国都在为阿尔杰.希斯是不是共产党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安德森就曾告诉过麦卡锡,德鲁.皮尔逊知道希斯是共产党。麦卡锡没有理由不指望安德森再透露一次消息,告诉他国务院内谁是共产党。

      安德森果然按照麦卡锡的吩咐做了。他向麦卡锡提供了杜鲁门总统演讲撰稿人戴维.劳埃德的资料。此人在1930年代曾经加入过两个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具有共产党嫌疑。

      不过,仅仅是嫌疑而已。《华盛顿旋转木马》专栏不敢乱用未经证实的消息。

      安德森向麦卡锡提供消息内幕,是他在记者生涯当中犯下的一个严重错误。从任何一个政治派别方向来考虑,麦卡锡都是靠不住的。当时共和民主两党都认为国务院间谍案是麦卡锡的一个失败策略。安德森此刻附和这个失败的策略,注定没有好结果。而安德森自己后来回忆这个举动的目的时,也有意掩饰说:“我的这个行为几乎是下意识的。”

      安德森的老板德鲁.皮尔逊在此事上与前者表现刚好相反。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麦卡锡的对立面。《华盛顿旋转木马》专栏刊登了国务院间谍案的报道,但是文章最主要的内容明明白白地写着:所谓57个共产党分子,经过调查可以实际证明与共产党有联系的只有4个人。这个报道捅漏子捅得麦卡锡浑身不自在。

      皮尔逊并不是骑墙派,并不因为政界普遍认为国务院间谍案是政客的失败策略而选择站在多数派的一边。他在这个问题上显示出了深刻的洞察力,意识到了麦卡锡的言论会给美国带来的长远影响。夸夸其谈以及耸人听闻的间谍名单,麦卡锡的这些举动并非为了清除国务院内的共产党,而是为了掀起公众的注意,引起民意的变化而主导国会的议程。德鲁.皮尔逊总结道:

      “任何一个人的信仰都会被误读。在麦卡锡这样一个翻云覆雨的政客面前,没有一个人的名誉可能是清白的。整个政治环境会受到他的毒化。他每次开口说话,都会降低他自己的信誉。但是他能够马上找到追随者。我们要把他打下来,不能有任何犹豫。否则他会成为一场全国性的灾难!”

      可怜的安德森辩解说:“他是我们最好的信息来源。”

      皮尔逊回答道:“也许他的确是。但是他是一个坏蛋。”

      皮尔逊并没有马上说服安德森,这是他们两人的合作中间第一次产生如此严重的分歧。在没有征询皮尔逊的情况下,安德森还是把戴维.劳埃德的资料传给了麦卡锡。对他来说,麦卡锡至少是他的好朋友。至于这两个人之间互相利用的成分有多少,安德森却一直没有明说。

      1950年2月20日,麦卡锡神气十足地出现在国会。这一次他忘记了自己说过“国务院里有57个拿着党证的共产党员”,而是改口说,政府里有“81人有个人安全嫌疑”。在参议员不断质问的声音中,麦卡锡将这81人的情况全部说了一道。不知道是他本人的脑袋糊涂,还是资料准备不足,最后他只拼凑出了76人。在自己的立场大大松动的情况之下,麦卡锡还是不敢公布这76人的名单。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也许有些人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我不打算公布他们的名字,只是念一下他们的编号就可以了。”

      安德森提供给麦卡锡的内容过于详细。除了没有念劳埃德的名字,麦卡锡把一切全说得清清楚楚。现场的记者没费多大劲就弄明白了编号为九号的“共产党嫌疑分子”就是劳埃德,并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和大伙的想法相反,杜鲁门不但没有炒劳埃德的鱿鱼,反而升了他的职,显示出一种和麦卡锡对着干的态度。麦卡锡居然也不去理会这个硬茬,从此再也没找过劳埃德的麻烦。

      2月20日麦卡锡的发言坚定了民主党要打倒麦卡锡的决心。两天之后,参议院就成立了以马里兰州老资格政客,参议员泰丁斯(Millard Tydings)为首的调查委员会。这些政客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麦卡锡不讲究规则,不在乎逻辑,说话语无伦次,甚至有点无法无天。老天真泰丁斯却自以为是地说:“给麦卡锡来个三天公开的听证会,他的真面目就暴露出来啦!”

      通常一个参议院调查委员会从成立到开始运作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可是这伙民主党人迫不及待地要收拾麦卡锡,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并开始听证,差点把麦卡锡打个措手不及。

      • 家园 我对麦卡锡主义的来龙去脉也是很有兴趣

        记得电影罗马假日的花絮里就提到编剧曾受到麦卡锡主义的迫害,结果不能电影里署真名,用了其他人的名字顶替。

        • 家园 可惜我这儿没法全盘描写麦卡锡主义了

          为什么一个不起眼的参议员在一次集会上的胡言乱语就引发了全国性的反共风暴?这种奇特的蝴蝶效应说明了美国社会当中存在着某种集体无意识心理。麦卡锡主义的兴起,对认识美国社会思潮非常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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