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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外婆 -- 序 -- 匹马戍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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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外婆 -- 序

    文章是未名空间的randon写的。发表在北京版面,谨此纪念千千万万同样的外婆,奶奶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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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让人汗颜的旧时女性

      让人汗颜的旧时女性

    • 家园 十六. 徐老太太

      舅舅是个聪敏精力旺盛而分散的孩子,但是这注定了他的求学之路从开始就远比母亲来的艰辛。那个时候如果学生期末考试不及格,就要在开学前报到当天的下午进行补考。从一年级开始,很不幸的,舅舅就在补考中挣扎着。在痛痛快快玩了一个假期后,舅舅的课本都变成了纸飞机,弹弓子弹和纸糊的灯笼,战船等等,想要让他忆起上半年学过的东西就变成了奢求。母亲和舅舅同校,母亲报到后回到家里,吃了午饭以后,舅舅通常还没有踪影。外婆不放心,让母亲去学校寻人。母亲爬上校舍后窗的大漫坡,透过窗户,就能看到诺大的教室里,没有别人,只剩舅舅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监考的老师已经等不及回去吃午饭了。舅舅看到了母亲,就如看到了救星,举着卷子,蹭到窗边,比划着题目。母亲在比划着告诉他答案。只要凑够了六十分,舅舅就把卷子往讲台上一扣,不肯多费一点心思。两个人一起回家,路上母亲取笑舅舅的补考,舅舅满不在乎,说:“当时老师讲得没劲,我也就没听,你一提醒,我就知道答案了。”,回到家扑到桌子上狼吞虎咽的时候,舅舅倒是诚实,告诉外婆“我又补考了。”外婆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个情形一年两次一直延续着,直到母亲十二岁。

      那年母亲已经上了初中,而舅舅虽然只小母亲两岁,却还在小学四年级里痛苦挣扎。新学期开始,舅舅的班主任换成了一个徐姓老师。这个老师被舅舅起了外号,“徐老太太”。其实徐老太太并不算老,只是头发早早花白了,有点儿驼背,衣着样式陈旧,也是从家庭妇女的行列里刚走出来。开学不久,一张“徐老太太”的漫画就开始出现在学校的围墙上,教室的黑板上,还有“徐老太太”的签名,画中徐老太太穿着对襟褂子,挽着一个小发髻,弓着腰,很有几分形似神似。老师们发誓要严惩,果然不久就在舅舅的课桌里找到同样的画。奇怪的是画交到了徐老太太的手里竟然就没了下文儿。

      那时候,每个学期,老师们都要作家访,作为班里的重点问题学生,舅舅就成为老师工作的重中之重。徐老太太来到家里几次,没告状,就是和外婆聊着家常,盯了外婆手中的针线活计一个劲儿地夸赞。聊到舅舅,外婆承认自己对这个儿子是有些溺爱,可他还是个好孩子,同时外婆也转述了舅舅对学校的看法,就是他觉得学的东西很简单,没什么趣味。舅舅开始还在厨房里躲着老师,但是外婆叫舅舅给老师倒茶,舅舅也就端了茶碗茶壶,一脸的坦然地站到老师面前,似乎根本不怕老师来告状。也是,每次的家访,老师们都重复列举了舅舅的斑斑劣迹,在外婆眼里,除了学业上舅舅确实没有尽力外,其他的不过是小孩子的捣蛋把戏,舅舅在家里也是一贯如此。几次家访后,徐老太太看到外婆知书达理,独自一人把家里打点得很是周到,就明白了舅舅绝对没有什么智力问题,也明白舅舅是个得宠的孩子,只能顺着脾气教育,强硬的手段没什么好处。

      徐老太太观察了舅舅课堂上的一举一动,发现舅舅的注意力最多也就五分钟在黑板上,之后就开始联合其他的几个刺儿头调皮捣蛋,在这几个孩子中俨然是首领。于是她做出了大胆的决定,让舅舅坐班干部,帮助其他几个孩子学习。

      舅舅起初很不以为然,但是不久就发现,调皮捣蛋他在行,因为鬼主意实在太多,可是自己的学习实在是难以服众。于是上课时就多了几分认真,学习成绩自然就大为改观。尽管自己还是班里的刺儿头,可是课堂上确实安顿了不少。徐老太太在处理舅舅的无数次闯祸中,跟舅舅达成了共识,如果老师讲的是新东西,即使已经听会了也不许捣乱,如果老师讲的重复了,可以自娱自乐,但是不能呼朋引伴,干扰他人; 可以和熟悉的同学开玩笑,但是不能捉弄其他同学,特别是女生,于是自己的死党刺儿头们就天天倒霉;可以跟徐老太太在课下逗闷子,但是不可以欺负其他的老师。至于爬树上房,只要是不伤手脚,可以随便。

      这个学期期末,舅舅的数学语文终于全都得了A,不再需要补考。课堂上的自娱自乐竟然有了成果,就是把每个任课老师和班上的同学的肖像画了一本子。徐老太太没收了这个本子,还把舅舅遗忘了的那张画作订在了第一页,摆到了舅舅面前,让舅舅好好地签上自己的学名。

      外婆对徐老太太一直很感谢她对孩子的包容和爱心,给徐老太太缝了一个新样式的衬衫,钉了有机玻璃的纽扣。

    • 家园 十五.新中国的妇女们

      “新中国的成立极大地鼓舞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情。。。”,这句话无数次地出现在历史书和新闻纪录片上,我们这些后辈可以理解,试图想象着描述的这个场景,是真实的发生在寻常人家的生活里的。

      出嫁的大丫头在京西矿上参加了类似居委会的妇女组织,当时鼓励家庭妇女走出家庭,到社会上任职。他们这个组织就负责教其他的妇女识字和简单的工作技能。她从外婆这里学的识字算术,缝衣服做鞋子统统派上了用场。她的聪明才智得到了认可,她也就下了决心,改头换面,当起了新妇女。先是一剪子剪掉多年的长发,头发向后一梳,别上两个黑卡子;然后脱掉旗袍一类的衣服,改小了丈夫的矿工工作服换上;说话一阵儿风,脚下也是一路小跑,整天不着家。因为工作忙碌,丈夫还要倒班儿,她的两个孩子就扔给了外婆照顾,老大才三岁,老二刚断奶。

      外婆对她的行动不很理解,在外婆眼里,没有什么比照顾丈夫孩子来的重要。大女婿倒是不太在乎,经常是他骑个自行车一前一后驮着两个孩子到外婆这里。外婆照顾着孩子们,也照顾着他的伙食,他就可以放心的睡上一个白天,晚上骑车回去上夜班。按他自己的话说,外婆这里吃的好吃,孩子在外婆手里,也不哭不闹。大女婿手很巧,家里的烂柜子,破板凳,让他一收拾,又结实又好看。闲着的时候,他还会看看母亲的作业,把舅舅抛上抛下疯闹一阵。他会把手缩到袖筒子里,然后让母亲去看里面有什么,当母亲一脸好奇对着黑洞洞的袖口的时候,他就突然伸出手夹住母亲的鼻子,吓得母亲大叫,然后又一起哈哈大笑。

      小学毕业的二女儿由街道安排到海淀的工厂做技工,当上了真正的新中国工人。因为离家远,就住在工厂的宿舍里,一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除了带着穿破的衣服袜子鞋子让外婆缝补,还带回来惊人的信息。一次是问外婆为什么跟不上时代,不肯走出去做工,非要当家庭妇女。外婆的回答是你们都走出去了,家里总得有人照看。一次向外婆郑重宣告,不许外婆插手她的婚事,她决不会屈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婆吓了一跳,说你现在才几岁,就想着把自己嫁出去?外婆试探着问:“你是不是遇上可心的人儿了,要不带回家来看一看?”回答是我们现在工厂里除了车间主任,都是女的,都没有男的,只是政治学习的时候说的,旧社会的媳妇都下场悲惨,所以坚决不能走老路。然后她看了看外婆,嘀咕了一下,好像是判断外婆是不是很悲惨。

      二满他妈也紧跟着潮流,到街道里的菜市场工作。先是每天清点进出的货物,几天后实在是掰扯不清,就改为帮忙运货了。反正她真有把子力气,胜任这个绰绰有余。每天早上天不亮起床运货,孩子上学的早餐没了着落。看着三个小子每天早上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合着稀鼻涕啃凉馒头,外婆心里放不下。于是就变成了外婆早上叫他们起床,监督他们洗脸,然后和母亲舅舅一起,坐在桌前喝着热粥,吃烤得松脆的馒头片,就着酸的辣的咸菜。二满他妈每天会带回来些散的菜场不要的菜叶,外婆捡了嫩的新鲜的炒了吃,老的就腌成各种咸菜。多年后,大满提起外婆,还惦记着好几天都不重样的小咸菜和混着各种各样的干果的棒儿面粥和小米粥。

      外婆还给了一个“新妇女”一次工作的机会。从小母亲和舅舅的头发都是外婆打理的。一次,一位“职业妇女”来到了院子里,要给大家理发。外婆为了表现支持,就让她给母亲和舅舅剪头发。母亲的头发还好说,只是剪剪整齐,重新编起辫子就行了。舅舅的头发在外婆去了趟厨房看锅的时候,被剃成了“木梳背儿”,就是整个脑袋剃个秃瓢儿,就在前额的地方留个小桃儿!这个发型给挂屁帘儿的学龄前儿童也还算可以,可是舅舅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了。舅舅先是揪住“理发师”大闹,“你给我安回去,你给我接上!”,然后就拒绝上学。最后外婆没办法,只好给舅舅剃光头发,带了个帽子上学。可是到了教室,老师坚持舅舅摘下帽子,然后全班哄堂大笑。很久,舅舅的老师们上课都不敢朝舅舅的座位望,怕忍俊不禁,影响师道尊严,直到舅舅长出了头发。舅舅幼小的心灵被无情地伤害,以至于以后舅舅对各种运动都先要抱以怀疑的态度审视一番。

      其实街道上的居委会一直动员着外婆“走出家门去,不当家庭妇女”,理由是外婆能写会算,又做得一手好活计。可是外婆终究舍不得家里,再加上几个“新妇女”的出现都伴随着外婆劳作的加重,外婆也就死了心,实在推托不了,就义务帮忙代收自来水费,需要每个月按人头分户算账的,算是没有浪费外婆这个人才。这个自来水费的账目一管就是十多年,从来没有错过一分钱。

    • 家园 十四.外婆的开心果

      外婆对母亲的评价永远是很乖,让人省心放心;要说到让外婆开心,那就得说是舅舅了。舅舅在出生的时候生了黄疸。按说新生儿的黄疸应该在出生后几天就恢复了,可是舅舅却拖延了很久,身体也比一般的婴儿瘦弱。大夫说他的肠胃不好。可是这并没阻止舅舅的灵性发育,舅舅远比一般的孩子顽皮。顽皮,嗯,但不是顽劣。舅舅淘气捣蛋,但是会哄人,即使犯错,他也有办法让人忍俊不禁。也许是老来得子的关系,也许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残余,外婆对舅舅的管教始终是宽大为怀,网开一面。“淘气归淘气,可是懂事,不招人讨厌。”外婆常常用这句话形容舅舅。

      舅舅和母亲只差了两岁,母亲因为挑食又很弱小,所以两个孩子起了冲突,母亲占不得半点儿便宜。姐弟俩儿的冲突很少卷入暴力。常见的场景是舅舅贱招,惹怒母亲,母亲先是怒目警告,然后是驱赶,然后舅舅窜到门口,继续挑衅,等着母亲气急了,追到门口,舅舅就把门快速虚掩,让母亲冲不出来。此时舅舅口中念念有词:“您甭客气,别送了,我一会儿还回来呢。。。”然后大家哈哈大笑。

      唯一一次以两人大哭收场的情形,外婆多年来念念不忘。

      入冬下了第一场雪,母亲放学做作业,舅舅像往常一样捣乱,结果把母亲的课本扔到了取暖的炉子上。母亲学业一向优秀,书本也干净整洁。母亲抢救出课本,发现已经被火撩了个黑边儿,这下子激怒了母亲,舅舅也知道错了,凑过来看,母亲气得用了平生的力气狠狠推了舅舅一下。舅舅没提防,后退撞倒了脸盆架,架上的一盆凉水就兜头浇了一身。舅舅被凉水激得大叫一声,栽倒在地上,哭不出声来,母亲也害怕,放声大哭。外婆听到响动,从厨房冲回来,看见母亲抱着浑身湿淋淋的舅舅,一边哭一边奋力抱着舅舅往床边拖。外婆把舅舅抱到床上,迅速脱下湿的衣服,用被子把舅舅裹严,然后把炉火拨旺。还是没有用,体质虚弱的舅舅到了晚上,开始上吐下泻,打了摆子,发了寒症。

      挨到第二天早上,外婆抱着舅舅去了医院,医院竟然以可能是传染病为由,拒绝收治,只给开了点儿常规的药就打发回家。回到院儿里,舅舅的病情不见好转,二满他妈听说了,建议外婆带着舅舅去看一个熟识的中医。

      二满他妈领着外婆到了一个破败的院子,外婆见了这个医生,心里就打了退堂鼓。这个中医并不是印象中仙风道骨的老大夫,只是一个胡子拉碴儿的中年壮汉,看起来也就是经常给干力气活儿的人拔个火罐儿,推拿揉腰,治个跌打损伤什么的。二满他妈拦住往后倒走的外婆,抱过裹在被子里昏睡的舅舅,递给了医生。这个医生接过舅舅,撂在桌上,号了脉搏,翻了眼皮,拔了舌头,然后拿出一把生了锈的剪子,搅住舅舅后脑脖子上方的头发,一下子揪下来一大撮。外婆心痛地惊叫起来,舅舅竟然还在睡着,哼都没哼一声。那个大夫不以为然,翻过剪子,让外婆看,“你急什么,他不会觉得疼,你看看,这头发根儿都糟烂了,拔了也不痛。”他手法利落,几下子把舅舅的头发从后脖子向上拔到了头顶,又从头顶向着两边儿耳朵拔了个光。他给外婆一罐黑乎乎酱一样的药,让外婆回家后给舅舅头顶上拔过头发的地方上涂了,用干毛巾包起来,还给了外婆一个药方,到药房抓药煎了连服三天,嘱咐外婆三天后再来看情况换别的药方。

      外婆还是将信将疑,二满他妈拍胸脯打包票,说这个大夫治好了很多的伤寒症,坚持外婆按照大夫说的做。三天过去,舅舅不再发烧,也不呕吐,晚上睡得安稳,只是不怎么吃东西,却每天好几次大便。

      再次找到这个大夫,大夫说舅舅从娘胎里带的脾胃虚弱,肝火太旺,被那天的冷水一激,就彻底发作了。现在舅舅的寒症好了,清了肠胃,现在只需要好好调养脾胃。 开了养脾胃的药方,大夫嘱咐外婆每个月来复诊,他要按照进展调处方。

      两三个月过去,随着舅舅的头发的郁郁葱葱,舅舅的脾胃倒也真的好了起来。最明显的就是胃口大开,馋虫发作。和母亲平分到的糖果,他那一份最早下肚,然后他就变着法儿把母亲的那一份儿骗到手。有一分零花钱就想一分钱的东西吃,有五分零花钱就想五分钱的东西吃,最不济也要跟外婆从厨房里要一勺麻酱,拌点儿白糖,用勺子蘸着吃。过年炖肉的时候,母亲忍受不了肉的油腻味儿,在鼻子上捂一袋儿五香面儿;舅舅就恨不得循着肉味儿,直接趴到锅里。

      对于母亲从小到大唯一的这次闯祸,外婆从来没有责怪过。“这就是命里该有的,要不是那盆凉水,也想不到去调理肠胃。”不过,因为这件事,和母亲相比较起来,外婆对舅舅就更加宠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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