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从天狗食日说开去 --- 和商略兄 -- 任爱杰

商略兄的大作商略:【原创】那只天狗又要来了里提到了“天狗食日”的传说，但是正如商兄所说，这个传说在唐之前并不流行。而元末明初刘炳的诗句“天狗蚀月岁靖康，血战于野龙玄黄。”。如此可见所谓“天狗食月”传说在元代已经很流行了。

商兄所引的卢仝的《月蚀诗》表明在唐代民间传说中吃月亮的还是蛤蟆精。苏东坡，吴曾等人的考据，又表明基本到宋代为止，主流文化对于日食的神话解释还是上接上古传说的。认为食日的是三足乌，食月的是蛤蟆。

那么，这个传说，如何一变而为天狗食日的呢？

唐朝的天文学其实相当发达，对于日食和月食的形成原理也已经有了解释。卢仝的《月蚀诗》中很明白得说到：

也就是说，卢仝听到的天文学说认为月食是太阳吞蚀月亮造成，而日食则是月亮掩盖太阳造成的。对月食的解释虽然不对，但考虑到当时对日、月、地三者关系认识不足，古人有此解释也不容易了。不过此说显然不合卢仝的口味。他接下去就说：

也就是说，日、月是上天的双眼，怎么会相互攻击呢？于是接下来给出月食是“蛤蟆精”吞噬月亮所造成的解释。

卢仝的《月蚀诗》中也提到过“天狗”。这首诗是一长篇讽刺诗，全长两千多字。在开头提到蛤蟆食月后，卢仝又道：

这里的天狗，指的是二十八宿中的“娄金狗”。“害我光明王”云云，可见天狗是蛤蟆的帮凶一类。

不过，这里天狗并没有真正吃掉月亮。吃月亮的还是蛤蟆。

那么，蛤蟆怎么就成了天狗呢？而且这个天狗不但吃月亮，连太阳也吃了。

一种说法认为这是五行相克的关系。戌狗居西，西方属金；月兔为卯，居东，东方属木。天狗吃月亮，就是金克木。而天狗食日则是从天狗食月中衍生的神话。

不过用阴阳五行来解释，未免有些牵强。盖西方的星宿不止“娄金狗”一个。为何非得是“天狗食月”而不能是“天鸡食月”或“天乌食月”或“天猿食月”？

天狗食月的传说主要流传在中国，但中国南部的故土越南自五代独立后虽然文化相同，却似乎没有这个传说。在越南传说中，造成月食的罪魁祸首仍然是蛤蟆（青蛙）。这个传说也存在于东南亚和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地区。

结合元末明初刘炳的诗句，似乎可以看到中国的日、月食传说至元代为一大变。那么，这个“天狗”的传说是不是并非汉族本有，而是来自北方少数民族呢？

辽道宗的时候发生了一起著名的冤案。权臣耶律乙辛为打击太子，便诬陷太子的母亲萧观音皇后与乐师赵惟一通奸。最后逼迫萧观音自杀，害死太子。

这件冤案始末记载在辽国史官王鼎的《焚椒录》中。王鼎在介绍萧观音这位著名的辽国才女的出生时说到：

这个记载说明“天狗食月”为不吉的说法在辽国已经广为流传。古代并非梦到丧气物便是坏事，例如梦到棺材反而是表明要升官发财之意。所以耶律氏梦见“天狗食月”而被解释为不利婴儿已是成说。

北方现在还有习俗供奉所谓的“张仙”。据说，天狗要食人间小儿，还能使妇女不孕。从前许多不育的妇女都供奉“张仙”来祈子，称为“送子张仙”，没有塑像。画上的“张仙”是一位角巾袍服的美男子，他手执弹弓（按：用弹弓而不用箭取“诞”的谐音），仰头对天作瞄准姿势。据说他是在用弹弓去射杀“天狗”。因此，北方习俗供奉“张仙”，除了香花酒肴，还有一盘用生面揉成的五个圆球，是送给他用来射“天狗”的。

这或许是长期占据北方的胡人遗俗吧。

中国北方的鄂伦春族、蒙古族、达斡尔族等都有天狗吞吃月、日的传说。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推论一下，“天狗食日”、“天狗食月”的传说起源于北方游牧民族。至宋辽金夏时期发展成熟。随着蒙古建立元朝而散布到全国，最终成为主流。而未被蒙古征服的越南和东南亚，以及没有被蒙古直接统治的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则保留了元以前的日月食神话。

这里顺便提一下印度的神话，算是对商兄文章的补充。

印度的神话中，吞噬日、月的是一位叫做罗睺（Rahu）的阿修罗（Asura）。当时诸天神和阿修罗合力搅拌乳海，以求获得不死药。当不死药出现后，立刻爆发了昏抢。这时毗湿奴化身美女，开始舞蹈。好色的阿修罗们被迷得晕头转向，忘记了一切，结果不死药被诸天得到。只有罗睺变成诸天形象，混入诸天的队伍，分到了一部分不死药。这时他被日神苏利耶(Surya)和月神旃陀罗(Chandra)识破，报告给了毗湿奴。毗湿奴射出[**]，将罗睺斩为两段。罗睺身首异处。但他吞下的不死药已经到了喉部，所以头颅虽然被砍下，却是不死。罗睺的本体是大蛇。于是罗睺的头化作罗睺星，日夜追逐告密的日神和月神，追上了就把他们吞噬。但是由于没有身体，每次吞下后不久，日月就又从脖子上的断口漏了出来。而他的身体则化为计都星（Ketu），也就是彗星。

佛教兴起后则又改编神话：

帝释天爱上了阿修罗王罗睺罗阿修罗（Rahuasura）的女儿，求婚不成，于是便强抢。双方爆发战争。帝释天用般若波罗蜜咒将阿修罗军杀得大败，并掳走了全部阿修罗女。罗睺罗于是派人指责帝释天身为佛门弟子，不应犯戒偷盗。双方几经谈判最后达成数项协议，帝释天承认犯下偷盗戒，愿归还阿修罗女，并赠送天上甘露；阿修罗则除将爱女献与帝释，并自愿受持三皈五戒，成为佛门弟子，此战终得圆满落幕。罗睺罗阿修罗的神通是能够手执日月，障蔽其光。

佛经里解释说“罗睺者，此云覆障，障持日月者也。”双方作战时，日、月神是天神军的先锋。所以罗睺要以手障之，形成日月食。

而《智度论十》则说：“一时罗睺罗阿修罗王欲啖月，月天子怖，疾到佛所说偈：大智精进佛世尊，我今归命稽首礼。是罗睺罗恼乱我，愿佛怜愍见救护。佛与罗睺罗而说偈言：月能照暗而清凉，是虚空中天灯明。其色白净有千光，汝莫吞月疾放去。是时罗睺罗怖懅流汗，即疾放月波梨。”这个故事还比较接近原始的印度神话。但解救月亮却是佛祖而不是罗睺脖子上的伤口了。

《百喻经》八十四喻，《月蚀打狗喻》说：

这说明古印度或许有日月食打狗的风俗。这个风俗中或许并没有天狗什么事。但罗睺吞噬日月的传说随着佛教的传播而传入中国。当佛教传入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后，这个传说会不会和印度日食打狗的习俗再结合了当地习俗而最终成为“天狗食日”的传说呢？我们不得而知，只能存疑了。我对契丹语没什么研究，如果能够证明契丹语的“天狗”和梵语的罗睺或计都发音近似，或许就能成说了。

最后再说说这个罗睺对中国古代天文学的影响。中国古代对日月食虽然有神话解释，但古代的天官其实早就能计算日、月食。日、月食发生，如果能够被事先预测的，那么一般就不会被认为是君主失德。而如果事先没有被计算出来，那就是君主失德了。所以商兄引用的《胤征》这个故事中掌管计算的天官失职就要掉脑袋了。而在唐以前，星象异变往往就要触发政治风暴。要么皇帝要下罪己诏，更多的时候大臣要成为皇帝的替罪羊。丢官罢职也就算了，有时还要替皇帝掉脑袋。

而计算日月食是很复杂的一件事。当时大多数人认识不到地球是个球体，所以有时预测出了日食、月食，但这些日食、月食却发生在地球的另一面，中国看不到。或者虽然日食发生在中国这边，但京城却看不到。而有时预测没有日食、月食，日食、月食却突然出现了。

随佛教同时传入的还有古印度的历法，天文学和数学。到唐朝，印度的《九执历》传入中国。它在人们能看见的日、月、金、木、水、火、土七个星体外又多加了两个看不见的星体 --- 罗睺和计都。合称九曜。这里，罗睺和计都代表了黄道和白道的升交点和降交点。它将周天分为360度，1度分为60分，又将一昼夜分为60刻，每刻60分。它用十九年七闰法。恒星年为365.2762日。朔望月为29.530583日。《九执历》用本轮均轮系统推算日月的不均匀运动，计算时使用三角函数的方法。这样日、月食的计算变得相对容易了许多。这个历法对中国后来的历法影响不小。自唐之后，因日、月食而导致大批脑袋落地的事情逐步减少，精确计算的功劳不小。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