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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曹操墓前那一群冬烘先生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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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曹操墓前那一群冬烘先生

    岁末年头,实在没想到曹操墓竟成了最大的热门话题。

    话说俺忝列哪个啥的煮酒论史作为重灾区自然呱噪四起——方才就连咱们德高望重的青藤雪个斑竹也未能免俗,在QQ上扯着江苇子同学耳提面命了半天,最后从河南人盗墓作假都甚有功底扯到深圳的社会环境恶劣建议去他老家禹州买房子,九十来平方才七万块钱……

    打住打住。

    话说这曹操墓,俺实在不想再论其真假——隔河争曹操这种千古笑谈,无论真假,和利益驱动下的周老虎其本质都不会有两样。

    俺只是想略谈一下数日来在各路专家或伪专家们的舆论濡染中,对他们学术水平的一点点瞻仰之心得(至于学术道德,那还用俺多嘴吗?)……

    记得12月31日,俺偶读本地一小报(好像是深圳特区报吧),在热点中读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原所长、著名汉魏考古学家” 刘庆柱先生的一段高论——“比如‘慰项石’这个称谓,”刘庆柱说:“我刚看到这个心里就想,曹操这个人真是有文才,居然把枕头叫作‘安慰脖子的石头’……”

    俺当即被刘专家雷到——倒不是因为俺自惭从未得闻这位“著名”汉魏考古专家的大名,而是他老人家对那个“慰”字的解释……那实在是,太雷人了。

    “慰”字古意,除本意之“宽解”、“安抚”之外,尚与“熨”字互通(此通假至今犹存,比如说“熨斗”亦作“慰斗”,而此时“慰”读作yùn),是为古代中医的一种治病方法,即用烧热的砭石烫熨病人的身体以达到治病的目的。

    用烧热的石头治病,或用硬质的石头为颈椎矫形(阿瞒的头风,难说不是颈椎错位压迫血管或神经所至),这都是取“慰”之医学用途——至于“安慰”,刘专家您自个寻思寻思,您的脖子需要这样的“安慰”么?

    刘先生读“慰”作“wei”,就已经犯了不识字的大错,乃至于谬以千里地解释为“安慰”——刘先生您这不算冬烘算什么?

    (如果是深圳特区报这种南蛮土产谬指也就罢了,俺网络上粗粗一搜,居然是处皆有,看来绝不是误传。刘专家您真的可以回炉深造了……)

    话说这老刘同志冬烘完了之后尚不知悔改,刚过完年又跳出来指责他人无知——

    恕俺手贱,权引新华网1月2日报道:

    “有关‘真假曹操墓’,近日在社会上引起诸多讨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原所长、著名汉魏考古学家刘庆柱1日在京接受记者专访时说,安阳曹操墓的证据已经足够,如果是‘业内人士’提出异议,就不能说外行话,应在考古学学科内讨论问题,要说业内的话,符合学术规范的话。刘庆柱说,很多所谓的‘业内人士’‘专家’的异议已经不攻自破。比如,江苏考古学会会员、盗墓史专家倪方六认为,没有出土墓志或哀册是此次挖掘的最大‘硬伤’。‘提的问题就不像业内的话。墓志铭在东汉晚期是不会在墓里的,到魏晋时期才有的。提问前应该查一查东西再说,不要提外行问题。’”

    这位倪方六前几天曾在网易、新浪等处发博客,痛斥河南曹操墓非真——恕俺历来手贱,居然又进去观摩了一番。冷不丁在倪专家(江苏考古学会会员、盗墓史专家,称“专家”似也不为过)12月30日发表的博文《谁拿走了曹操阴间“身份证”》中又遭雷击:“新中国建立后,国家批准发现的第一座帝王陵——位于南京江宁区境内的南唐始主李昪的钦陵,当年就是这情况。考古人员进入,李昪的哀册全被砸碎了。这伙盗墓推测是南唐的政治对手南越兵所为,目的是断南唐的龙脉,坏其风水。”

    走笔至此,尚请原谅,话说江苇子同学虽然勉强在历史论坛挂衔斑竹尸餐素位,但见识到底有限——俺勉强知道“五代十国”中有个“南唐”国,为李昇所创建,但实不知这“南唐”还有个“政治对手”叫做“南越”,而且还能跑到南京城去盗墓……

    就俺所知,在中国历史上,只有西汉赵佗曾建立“南越”国,而后便再无称“南越”之国号——清朝时安南曾上书朝廷要求赐国号“南越”,但大清皇帝搞笑,调换两字成“越南”以赐之……

    可倪方六先生却生生造出了一个五代版本的“南越”国(俺斗胆猜测,或许是想说“吴越”罢)!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历史发明家”么?

    眼见考古专家不识字,盗墓专家不读史,俺不由得膜拜无地,汗颜而退。

    年前读这两篇冬烘文章时,本只是一笑置之,殊不料今日居然看见二冬烘不思同类相护自怜自爱,转而自相屠戮——刘冬烘指责倪冬烘说行外话,倪冬烘虽暂未反击,估计也不会噤口而退。

    眼见两冬烘之战方兴未艾,大有可观,俺不由得八卦之心顿起,且设局做个庄家——大家猜猜看,这老、中二代冬烘究竟哪一个道行更高明?

    通宝推:所以我才飞好远,
    • 家园 三国里面那首古风怎么写的?

      “书生妄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有点未卜先知的味道啊

    • 家园 感觉两点质疑都有些勉强

      1、“慰”并不通“熨”。

      2、南越应是吴越的笔误。不值大张旗鼓讨伐。

      最后,清帝改南越为越南,是深谋远虑之举,并非文字游戏或搞笑之举。

      南越一般指岭南(古代一般指两广加北越),越南就是百越之南(不含两广),清帝的改动实际是考虑到后世领土纠纷问题,看嘉庆的批字内容就清楚了。

      “上谕大学士等曰:‘南越’之名,所包甚广。考之前史,今广东、广西地亦在其内。阮福映即有安南,亦不过交趾故地,何得遽称‘南越’?该国先有越裳旧地,后有安南全壤。天朝褒赐国号,著用‘越南’二字,以‘越’字冠其上,仍其先世疆域;以‘南’字列于下,表其新赐藩封;且在百越之南,著于《时宪书》内,将‘安南’改为‘越南’”

      • 家园 还别说,真有弄不明白的……

        天涯上楞有一哥们儿考证这个“南越”是指南汉……参见此贴http://www4.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idWriter=1135049&Key=271321362&strItem=no05&idArticle=151562&flag=1

        俺本来只是想指出,如今某些人做学问越来越不认真了,连写个字都能错到西汉去,没想到竟然能误中副车,引出一个“南越”作“南汉”来,亦慰然也。

        至于“慰”“熨”,至今“熨斗”仍有称“慰斗”的,不知算不算通假?

        • 家园 今人如何读法没有多大意义。

          古人,特别是东汉三国时人如何用字才是最能说明问题。随便找《三国志》两段话,熨与慰两字分得很清楚的。

          公临祀绍墓,哭之流涕;劳绍妻,还其家人宝物,赐杂缯絮,廪食之。

          有病,知以艾灸,或烧石自

          • 家园 问题在于,我们所读乃是校点本

            此外,即便陈本原文如此,也不能证明陈本即涵盖了当时之俗语常例(当然了,如果这石头压根就是伪物,就更当别论了)。

            略举数例如下:

            1、马王堆墓中出土漆器有“君幸酒”、“君幸食”,但通行秦汉古籍中并不曾见此种用法(至少俺是没有读到过“幸”字同“吃”之例,或是孤陋)。

            这是俗语流变,新陈代谢,然经传不载之例。

            2、我们著文,亦不会将“午饭”写作“舞饭”,“舞蹈”写作“午蹈”。然使千载后人发掘今日某城遗迹,见某“午厅”招牌,则又当做何论?(至于“冒血旺”谬作“毛血旺”,“夫妻废片”谬作“夫妻肺片”,那都已经是成了正果的谬用了)

            这是愚民误用,约定俗成,然经传不取之例。

            3、《朱德自述》将西南军阀但懋辛(字怒刚),记录作“旦怒刚”。

            这是同音误用,权威误导,然经传不删之例。

            所以虽于传世之经传无考,但揆之俗用(请注意,“慰斗”用时,“慰”尚作中古音读法,今音“熨”“慰”相去殊远,此同音通假绝非近人所能混淆者)

            • 家园 另外,校点问题也不值得讨论

              举史记和世说几个例子吧。。一直分得很清楚的。。

              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史记·韩信卢绾列传》

              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韩康伯年数岁,家酷贫,至大寒,止得襦,母殷夫人自成之,令康伯捉熨斗,谓康伯曰:「且着襦,寻复作裈)。」儿云:「已足,不须裈也。」母问其故,答曰:「火在熨斗中而柄尚热,今既着襦,下亦当暖,故不须耳。」母甚异之,知为国器。——《世说新语·夙慧》

              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说新语·贤媛》

              • 家园 愚以为,“午”“舞”之例,仍不可忽。

                后人若考之今文,亦决不会同意我们“舞”“午”通用,然今“午厅”“午场”所在皆是,亦兄所深知者。

                千载下,单靠考证古籍,则后人如何能解这“午厅”二字?

                虽然我们可以解释说咱们经历过几次或成或未成的简化字运动,所以造成这样的混乱,但曹操生年又何尝不是一天下大乱,前轨多废,文字转型,人怀更始之时代,安知这不是一例汉魏版之“午”“舞”变乎?

                • 家园 很难如此简单类比

                  1、现在这个时代是绝大多数人掌握文字的时代,而三国魏晋时代是少数人掌握文字的时代。“午”“舞”之例,有人员素质问题,有简化再简化潮流的问题,不足为奇。而慰、熨问题,牵涉当时国内第一人下葬问题,实际上是当时最大的政治问题,出现所谓的错别字,是极少可能的事情(概率之小可以不作为讨论的话题)。

                  2、魏晋时代固然是汉字字体演变的承上启下时代,但字体演变有其基本规律,如果“慰”通“熨”,之前之后必然有相同例子出现。事实上,没有。因此,这种通假的猜测很难成立。而你在主贴以猜测中的通假来质疑如今专家的释义,没有说服力。

                  • 家园 特例也是常常存在的。如陈-田通,田-车通这都是见之于史料

                    关于校订本的干扰,顾炎武在答李子德书中说得好:“汉人之于经,如先后郑之释三礼,或改其音,而未尝变其字……错简明白,而仍本其文,不敢移也,注之于下而已。……及朱子之正大学系辞,径以其所自定者为本文……后人效之,周礼五官互相更易,彼此纷纭;召南小雅,且欲移其篇第……闻之先人,自嘉靖以前,书之印本虽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处,注之曰“疑”;今之印本加精,而疑者不复注,且径改之矣。”

                    古人最重经文,而改经如此,何况史乎?所以单证之现本古籍(恰好又多是明本),尚不足为定论,何况“熨”字本系术语,又非常用,至少《三国志*华佗传》中,就没有用到一个“熨”字,《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虽数用“熨”字无他,但也不能确证汉代是否如此用字。前已举例如《朱德自述》中误“但”为“旦”,今后必当有人校正之,但据校正本而说他原文如此,则又误矣。

                    至于兄前说帝陵葬礼误差概率当小,此亦不好说。且不说帝陵考古中错漏字并非罕见,即当时人在特定场合下是否以“熨”“慰”为别字,尚当存论。且举今例,“午”“舞”,“毛”“冒”,“肺”“废”三例,单用时泾渭分明,但“午厅”“毛血旺”“夫妻肺片”所在皆是,前者愚民乐用,后两者更干脆喧宾夺主,必待史籍可考而后知,设使后人见今上一张川菜菜单,则当如何解“毛”“肺”二字?

                    血旺无“毛”,废片无“肺”,揆情度理,正与“项”不能以石“慰”同,设使一后辈考古专家竟据此出而论证我辈茹毛饮血,则情何以堪,冬烘也未?

                    至于“熨”“慰”于特例下之通用,兄疑为近代所用,此亦可考古音流变为证。

                    作“熨斗”特例时,“慰”转作“yun”声,为一同声转用例甚明。

                    考之“W”母之独立远晚于“Y”母,是“熨”之声古,而“慰”之声近,以“慰”读“熨”,乃是移近音就古音,此不可谓近代生造者一也。

                    再考之平水韵,“慰”已在去声五未,而“熨”却在入声五物,是唐宋音中两字读音已异,则其同声转用之例当不晚于唐宋(按戴东原《广韵独用同用四声表》亦然),此不可谓近代生造者二也。

                    再援引古例,见“陈”“田”通用,必知其在姜齐末也;见“田”“车”混用,当知其在西汉中也,因唯其时音近,而后世皆非,故自字音溯其发端,可知“慰”“熨”之通者古也,断非唐宋以下事也。

                    (根据王力《汉语史稿》及《汉语音韵学》相关篇目分析,“慰”“熨”读音之分化,似乎只能追溯到六世纪左右,则此前两字同音似无疑意)

            • 家园 东汉以来,通假字基本是约定俗成的了

              主要是造纸术开始普及,不像先秦时还用竹简,易创通假。

              无论词典也好,还是古文当中,没见有“慰”通“熨”的说法和用法(或者我孤陋寡闻)。现在研究古人的通假字,缺乏上面提到的字典义项和典籍的用法,偏以今人读音来推测两字通假,那是很难成立的。

              至于你举的三个例子,后面两个例子不值得怎么讨论,明显的错别字,如果说古代诸侯王(尤其是权倾中外的事实上的一把手)的殉葬物出现类似的错误,那么这种可能性最多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至于第一个例子,是你举错了,“幸”字义为君王“享用”食物或酒水,在《汉书》就有的用法,并非什么俗语流传。关于这两个铭文,现在史学界主要争论“君”为何意,没人争“幸”字何意。

              太子壮大,宽博恭慎,语在《成纪》。其后幸酒,乐燕乐,元帝不以为能。——《汉书·元后传》

    • 家园 哈哈,江上兄妙笔高才,花之
    • 家园 江版主的那个四川军阀的龙门阵好象还没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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