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骑兵故事(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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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骑兵团(四)

在班长的“帮助”下立了功,刘春雷却并不觉得开心。

胡彦明新官上任,对班长的职责看得很重,无论内勤外勤都是高标准严要求,从早到晚催促着做这做那,把全班人搞得手忙脚乱,大家都觉得不痛快。私下里,胡班长还要求大刘多注意战友们的言行举止,发现什么不良苗头就及时向他汇报。“这不是让我当奸细么?”,作为师弟兼部下的刘春雷觉得很别扭。

10月的一天,大刘在营地外面遛马,遇见了刘金魁。整编之后,“川老汉”就进了斥候队,这时候,他身穿便衣、手里捧着酸枣啃得津津有味:“大刘,我们那里缺人手,你愿意来不?”

“愿意,愿意啊”

“那好,我帮你说说去”

第二天就接到团部命令:抽调刘春雷同志担任斥候骑兵。

斥候,也叫“远端前卫”,任务是在部队行进时担任越前搜索、驻营时担任远方警戒。斥候骑兵兼有袭扰、钳制、侦察、通讯支援的功能,用大刘的话来说,就是“干骑兵游击队的活”。

刘春雷能当上斥候兵,首先因为他是冀南当地人,情况熟悉;其次是他骑乘技术好,上马下马一溜烟,有着“抢毛巾”把韩猛子拽下马来的成绩;再加上他刚立了战功,表现不错、够勇敢。

一般情况下,骑兵很少分散行动。但斥候兵就不同了,经常三五成群或者单枪匹马地在外游荡,当时有句话:“吊儿郎当通信兵,东游西逛侦察兵,吃香喝辣勤务兵”,这“斥侯骑兵”的活动空间更大,出了营地就象是放了羊,如果管理不严可不得了。所以,骑兵团在挑选斥候兵的时候就规定“五不要”:在旧军队当过兵的不要、干过土匪的不要、吸过白面的不要、有流氓习气的不要、身体弱胆子小的也不要。

斥候队归团部直属领导,由团参谋长兼任队长、政治处主任兼任指导员,战士们出勤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汇报工作。出任务时必须遵守“六不准”:不准杀人、不准抓人(即使证据充分,也要交给上级或地方政府执行)、不准罚款、不准纳捐、不准缉私、不准没收东西。随时随地都要注意维护部队形象、对人民群众客客气气,否则就是犯了军纪,回来是要受处分的。

斥候骑兵通常是三个人一个小组,可刘春雷他们这个组却是四个人,除了刘金魁、颜胜才(42年牺牲),还有个十五岁的小战士崔连喜(42年牺牲)。

还是在南宫县的时候,骑兵们去看“火线剧社”(吕正操部队的剧团)演出。开演之前照例是首长讲话,陈再道司令员满嘴的湖北口音,除了“打、打、打”、就是“抗战到底”,十句话中有五句半听不懂。

听不懂也鼓掌,鼓完掌就看戏。演的是话剧《雷雨》片段,台上的人激情投入十分卖力,台下的人却看得稀哩糊涂——这又不唱又不跳的,老爷少爷太太丫鬟,搞的是什么把戏?

《雷雨》过后,总算有好看的了——舞台上挂着老大一张地图,一个日本鬼子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把写着“沈阳”的一块撕了,有个小姑娘拦住说:“不许撕!滚出去!”,鬼子用刺刀把她打倒,把“沈阳”嚼巴嚼巴咽了下去。接着又撕“东三省”,又撕“北平”、“南京”……每次都有小娃娃上来拦阻,每次都被鬼子打倒。不一会舞台上的小孩子就躺倒了一大片,日本兵把这些地方全吃了(这演员也够辛苦的),眼看就要撕到写着“南宫县”的冀南一带了,台下的观众齐声高呼:“不许撕!小鬼子滚出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时候,台上跳出一个腰扎宽皮带、手拿木头枪、眉清目秀精神抖擞十分可爱的八路军小孩,大喝一声:“咄!住手!冀南陈再道在此!”,然后三两下就把鬼子撂翻了——这小家伙就是崔连喜。

小崔干掉鬼子兵,把手枪往皮带上一插就开始做报告,讲的还是刚才陈再道说的那一套,字正腔圆,大伙都能听明白。讲话完毕,大家鼓掌,心说“假司令讲得比真司令好听”。陈再道司令员也很开心,上台去和“小陈再道”握手,小崔趁机要求参加八路军骑兵团,邓永耀政委当即就把他收下了。

崔连喜是骑兵团“列宁室”(相当于俱乐部)的干事,他跟随斥候队行动是为了更好地宣传群众。

共产党在敌后发展抗日力量,通常的模式是:进入一个新地方之前,先由敌工部开展工作,然后派部队寻机出击,打击一个日伪显要目标,唤起老百姓的抗战热情,树立威望,这叫“打开局面”;接着就召开大会、建立抗日民主政府,委派县长、县委书记,这叫“开辟局面”;如果有哪个讨厌的家伙敢跟咱们共产党的新县长作对,八路就敲打他一下,“巩固局面”;再如果作对的人多了,八路军就派来几支人马,驻扎一阵,这就是“稳定局面”。

不管怎么说,既然有了咱们自己的政府,就可以开始搞宣传、征收军粮。

征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抗战初期,国民党政府机构全跑了,冀鲁豫立刻出现了各种名目的杂牌武装,地方豪强打着“保家护乡”的旗号鱼肉百姓;随后,日伪政权也纷纷建立起来,鼓吹“东亚共荣”、实施“以战养战”;现在,当共产党的抗日民主政府建立之后,三方力量就在同一块土地上交错争斗(以后还要再加上第四方:返回游击区的国民党顽军),大家打来打去,争夺的重要目标都是指着老百姓的粮食口袋。

人民群众当然是向着共产党八路军的,但日伪强盗和地方匪顽的欺压也让他们苦不堪言。抗日民主政府征收粮款,不仅要向人民进行宣传教育,还要带领群众和敌对势力作斗争。

根据地创立之初,地方政府的后勤供应体系还不完善,骑兵团的粮草征收工作主要是由斥候兵完成的。刘春雷最头疼这项任务,“征军粮就象光屁股打狼——一不要脸二不要命,必须胆大不害臊才行”。大刘胆量足够,过封锁线、深入敌后都无所谓,可他不会做宣传工作,向苦哈哈的穷兄弟要粮食,他开不了口。

开始的时候,崔连喜还帮助刘春雷练习口才。先编好说词,跑到高粱地里背得溜熟,接着扬鞭打马出发,可是到了地方,见了人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没办法,他只好到老乡家的灶塘里弄点锅灰,用水拌了,拿草绳蘸着在墙上写标语。几次三番以后,说话的事就交给别人了,大刘只负责写字。

刘春雷对穷人张不开口,对地主老财却很能够下手。有一次,斥候骑兵和地方工作队去征粮,到了村里,老百姓说粮食已经让维持会收走了。工作队长说不可能,他们调查过,敌人还没有从这里拉走粮食。四处查看,伪保长早跑了,各家各户都是四壁空空什么也找不到,于是大家留下来挨家挨户做工作。半夜里,有人在窗户外面小声通报:“村头老张家的屋里砌了一堵墙”,斥候们一听,明白了。

第二天就去把张家的夹墙拆了,不仅先前征来的粮食都藏在里面,还有三千大洋十多匹缎子。骑兵团派民运干事来运送物资、还把多余的粮食分给群众。老百姓高兴了,老人们说:“活了一大把年纪,只见过军队征粮,没见过当兵的给百姓分粮食,真是好队伍”。

农民辛苦一年,收获的粮食是有限的,八路要、鬼子也要,想得到粮食就必须和敌人抢时间,这么争来争去,征收军粮的时间也就越赶越早。

39年麦收的时候,斥候队二十多个人跟着团参谋长徐国夫(开国少将,武汉军区副司令员)出任务,半路上碰到个报信的地方干部,说是城里的日伪军出动了七辆卡车下乡抢粮食,可各村的粮食刚割下来,还都在麦场上呢。徐参谋长一听,立刻通知部队帮助老乡抢收、抢藏,自己则带着刘春雷他们赶往公路设伏。

伏击地点设在公路边的坡地上,徐国夫说:“大家注意,专打鬼子汽车”。等了一会,敌人车队来了,斥候们放了两排枪,把前面的汽车打趴下,后面的车子也堵住了。日本人从车上跳下来,架起机枪突突突地扫,伪军也下车围上来。徐参谋长带着战士们上马,撤退了。

跑个七八里地,再找个地方埋伏着,等鬼子来了,大家猛甩一通手榴弹,又炸了辆车,骑上马接着跑。这么搞了两三回,鬼子不敢坐车了,派伪军在前面徒步搜索前进,汽车在后面慢慢跟着。八路军东打一枪西打一枪,他们都要紧张忙活上好一阵。等日本兵磨磨蹭蹭到了村子里,粮食早就收好藏好了。老乡们对鬼子汉奸说“没办法啊,土八路把粮食都征走了,太君来得太晚了……”。

到后来鬼子也急了,麦子还在地里,他们就派伪军下乡,干脆自己割。遇到这种情况,骑兵团就实施奔袭、直扑麦田。

刚收割完的麦子地一马平川,伪军们还在挥舞镰刀苦干农活呢。骑兵队高举马刀冲过去,手起刀落、真象砍瓜切菜一般——这伙可怜的家伙,白帮老百姓干活不说,连枪带性命都交给八路军了!

那些年,日伪军与咱们骑兵团争麦收,从来就没占到便宜过,鬼子汉奸听说骑兵队就头痛。

刘春雷记得,有一年他参加护送物资到太行山根据地。一二九师骑兵团上交大洋两万块,粮食、布匹几十挂大车,光电池就是六大箱(电台要用电池),把刘师长乐得眉开眼笑。这样的部队,首长能不当宝贝么?

其实,抗战初期的129师骑兵团只是个小团(全团四个连加一个团部直属队,每个连九个班,每个班九至十二人,这叫做“小团大连”),所谓骑兵也只是“骑马的步兵”,打仗的时候以下马步战为主,对敌人的精神威慑力远超过实际的杀伤效果。

战士们的军事技能普遍不高,原地列队、纵队行军还可以,可冲锋就是一窝蜂、撤退就更象是放了羊。虽然上级领导对军事训练很重视,但由于大家对骑兵作战的规律都不大了解、需要边摸索边总结,再加上骑兵战术必须人马合练,训练规模也只能从小到大,从干部开始、逐渐到战斗骨干……所以一时半会见不了成效。象大刘这样的新兵,开仗的时候能跟着班长跑就算不错了。

因此,在38年、39年的相当一段时期内,八路军骑兵对日军作战所起的主要作用只能是:破坏交通和通讯设施、牵制和消耗敌人。

八路军到平原打游击,一开始最不适应的就是日军的战术反应速度太快。他们通讯条件完善、运输手段完备,八路在这个点刚一开打,周围几个县的鬼子就全围上来了。吃了几次亏,陈再道司令发话:“把鬼子电话线给我割了”!

割电话线的位置一般远离八路军营地,而且还应该选择距离村庄较远的地方动手(这一方面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另一方面也是免得事后老百姓受连累)。这个活,在地方游击组织成熟之前基本上是由斥候骑兵完成的。

开始的时候动作简单。刘春雷他们拿着根长竹竿,上面绑着镰刀,跑到电杆下面、瞄着电壶底座一划拉,线就下来了。一晚上跑个几十里,收割的电话线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烧掉,完事。可没想到,天亮以后鬼子开来摩托车,忙乎一阵,把电话线全都接上了。得,第二天还要再去。

第二次去就认真多了,把一根杠子绑在电杆上,横着象推磨一样这么一转,电杆子倒了、电话线也扯断了,再把电线杆锯断。大家很得意:“哼!看你小鬼子怎么办”。等到天亮,坐摩托车的鬼子开来一看,不行,回去,又开来大汽车,忙乎好一阵,埋上新电杆、又把电话线接上——八路骑兵傻眼了。

当时,八路军围攻一个据点通常要花四五天的时间,因此上级的命令是要让敌人的通讯中断五天以上。可是,这小鬼子的动作也实在是太快了,几个斥候骑兵玩命地锯电杆、割电线,日本人最多三天就能恢复,而且敌人还加强了巡查力度,发现有人在线路附近转悠就打枪。几个回合下来,大家的嘴上都急出了火泡。

一次,几个斥候骑兵到金滩镇(今邯郸大名境内)破线,天刚黑,卫河渡口上的电灯“刷”的亮了,“川老汉”刘金魁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刘春雷好心告诉他:这电灯和电话一样是用电线连着的,没啥了不起……不料刘金魁气急败坏地说:“既然没啥了不起,你怎么不把电线破坏了,只会吹牛不会办事”。

这句话把大刘气坏了。闷了两天没言语,还真让他憋出了个主意——再去破线的时候,其他人在电线杆上套绳子、用两匹马拽倒(这样搞虽然动作快,可是很伤战马),刘春雷不跟着干,他找个地方爬到电杆上,把电话线从电壶底座那里切断,再弄根黑色的弦线连接上,别人来明的,他来暗的。

天亮以后鬼子又来了,忙乎两天抢修完毕,电话还是不通,于是继续检查,线没断,可电话就是不响。敌人急了,大鬼子骂小鬼子,小鬼子骂汉奸,汉奸骂线务员。这回好,电话足足断了一个礼拜。

割电话线的目的是破坏敌人的通讯,可八路军也要让老百姓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就需要写标语、贴布告、发传单。

抗战时期,地方政府和军区各部队都经常张贴布告、散发传单,这些宣传品大都是手刻油印的,比较粗糙。而一二九师骑兵团的却不同,都是根据地大印刷厂印制的,样式精美,其中《告日军官兵书》还是日文的,一看就知道是大部队的正规东西。所以,每次鬼子汉奸一看见骑兵团的传单就认为是八路军主力部队来了,四里八乡也都传言附近埋伏着化了装的老八路。敌人立刻全城戒严、关闭城门,好几天都不敢出动。这样,八路军和抗日政府在乡村开展活动就方便多了。

刚开始的时候胆子小,把传单藏在袖口里、混进乡村集市,趁人不注意就偷偷塞到箩筐里面,要不然,就是半夜在老乡家的院墙上贴布告。结果是影响不大后果却不小——鬼子下令发现谁的筐里有传单就没收东西、发现谁家墙上有布告就烧房子,搞得老百姓都怕了八路军的宣传品,见了传单就躲、见了布告就撕。

后来,大刘他们就豁出去了,直接进城,把传单撒进伪军兵营、布告贴到了日本宪兵队的墙上。干这事讲究的是胆大心细,先把马匹藏在城外、身着便衣进城,贴布告、散传单,出城打马就走。刘春雷一年里进过二十多趟县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有时候也大张旗鼓地行动。有一次去鲁西的东阿县贴布告,回来的时候还剩下两张。地方上的同志说,当地有个恶霸,倚仗着大汉奸李连祥是他亲戚,有十几个狗腿子给他看家护院,经常欺压百姓、报复抗日积极分子,简直坏透了,干脆把这两张布告贴到他家去。

崔连喜年纪小、刘金魁没心没肺,俩人都爱凑热闹。小崔在布告边上写了个顺口溜:“狗汉奸,丧天良,不认爹,不认娘;帮鬼子,害老乡,日后没有好下场”。刘金魁说:“加一句,老狗日的不得好死”。

崔连喜说:“那样就不压韵了”

“不压就不压,过瘾就行,就这么写”

于是就添上了这句粗话。

斥候骑兵带上布告,穿戴整齐、全副武装,直奔恶霸大院而去。刚进村,地方干部就喊“八路军骑兵团下战书来了!”,老百姓于是都跑出来看热闹。恶霸家院门紧闭,刘金魁抬手朝着大门就是一枪,崔连喜把布告、顺口溜和那句“不得好死”的诅咒都贴在门上。

骑兵们向人民群众挥挥手,跃马扬长而去,嘿嘿,动作着实潇洒。

当晚,恶霸老头又气又怕,暴毙。呵呵,果真不得好死。

斥候骑兵的另一项工作是乘骑侦察。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任务,靠得是胆大心细,稍不留神就会中埋伏,甚至让敌人活捉了去。通常情况下,八路军士兵作战时能携带30发步枪子弹算是很不错了,可乘骑侦察的出勤装备是80发。因为要做骚扰射击、警戒射击、示警射击,弹药消耗特别大。

卫东战役时,大刘和刘金魁执行任务时要过卫河,刚到河边就发现不远处有一群敌人在吃饭。当时那个季节河水还很浅,刘金魁图省事:“冲,一下子就过去了”,说完打马就往河里跑。他冲在前面,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窜到对岸不见了,可跟在后面的大刘却倒了霉。

这个河段的河沙特别细,象淤泥一样,刘春雷的战马腿短、个子小、爆发力也差,结果就被陷在了河中间。敌人嗷嗷叫着追过来,大刘平时是很少打马的,这时候也顾不上了,抡起鞭子拼命地抽。战马“公鸡”被打急了,挺了几下终于挣了出来,冲到岸上,这才跑脱了。

“好家伙,马一身水,我一身汗,全是急出来的呀”,“要不是敌人想抢马、要抓活的,我那回肯定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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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沙发
家园 骑兵团(五)

刘春雷的第一匹战马名叫“公鸡”(原本是想叫“狂风”的)。它其实是匹牝马,起这么个怪名字是因为这匹马有个习惯,每当天亮公鸡打鸣的时候,它也爱跟着嘶叫,好象自己也是公鸡似的。所以,遇到清早出任务的时候,大刘总得时不时地拉几下马嚼子,怕它乱叫唤暴露了目标。这匹战马在42年反“铁壁合围”时牺牲了,为纪念无言的战友,刘春雷以后的战马也都叫做“公鸡”。

战马“公鸡”也立过战功。

1938年10月,日军占领武汉以后、回师华北,使其在华北的兵力达到11个师团另9个混成旅团,并逐渐把军事重点转向在敌后坚持抗战的抗日军民。11月,日军对冀南进行了残酷的“四路大扫荡”。就在反扫荡斗争的紧张时刻,军区指挥部的电池不够用了。

那时候,八路军电台用的是干电池,由于敌人对无线电器材控制得极严,专用的大电池很难买到,只好使用手电筒上的那种小电池。最小的电台是2.5瓦的,发报机高压180伏,要串联120节电池,收报机45伏,要30节。一部2.5瓦的小电台一次就需要150节电池,那常用的15瓦电台就更不消说了。手电筒电池虽然在集市上买得到,但一次也不能够买得太多(鬼子侦缉队也知道这玩意能干什么用),所以必须先请地方上的同志零散地收集起来,再由骑兵团派人去取。并且,地方同志还得准备焊电池用的锡块(把锡酒壶熔化了),以及连接电池用的铜线(把铜脸盆化了)。

当时,河北、山东的临近地区已打得烽烟四起,因为刘春雷熟悉当地的情况,就派他去收集电池。他穿越封锁线、两天三夜马不卸鞍,足足跑遍五个县才完成了任务,到最后人累瘫了马也快累倒了。团里给刘春雷记功,他不要,把功劳算在了战马的身上。

那战马“公鸡”也知道立功受奖是件光荣的事,看见脖子上的大红花,兴奋得不得了,一直不愿意把花取下来。

立过功的战马有特殊待遇,即使战斗伤残了也不能杀,要由部队出钱出粮、交给老百姓喂养,万一“功臣马”牺牲了,还可以专门建坟。当骑兵的要处处为自己“不说话的战友”着想。

38年12月下旬,刘伯承师长、邓小平政委和李达参谋长从太行山来到了冀南平原,在河北威县召开干部会议,传达党的六届六中全会精神,强调放手发动群众、坚持独立自主的抗日原则。会议着重指出:一定要加强党对军队的领导,一定要加强军队和地方的团结。

为保证干部大会顺利召开,129师骑兵团担负了会议的警卫任务,负责保卫师首长和师部机关的安全。

召开这么大规模的会议,想要完全保密是很困难的。日本人很快就发现129师师部和部分主力在冀南,于是从39年1月至3月,先后调集了第10师团、110师团、27师团、114师团和大批伪军,对冀南抗日根据地进行了“十一路大扫荡”。八路军随即展开反击,与日军作战100多次,其中,386旅陈赓旅长指挥的威县香城固战斗,还创造了“平原模范游击战”的范例。然而,也就在这次反扫荡作战中,骑兵团的老政委、时任东进纵队政治部主任的邓永耀同志,在武邑县不幸牺牲了。

“十一路大扫荡”期间,129师骑兵团一直护卫着师部机关、和鬼子捉迷藏。穿插封锁线,把握时机很重要,走早了会被敌人缠上、走晚了又会被合围,就在首长们寻机跳出鬼子的包围圈的时候,刘春雷却在考虑要不要开小差回家去。

这是1939年的2月,大刘参军后的第一个春节就要来临了。往年,这正是穿着新衣裳置办年货、揣着压岁钱窜门拜年的时候,可今年,却要在鬼子的围剿中东奔西走,每天都和枪炮声做伴、每天都会看到死去的人。当初,以为拿起枪打日本、鬼子就能很快被赶走,没想到现在师长、政委这么大的首长在旁边却还是打不过敌人,小伙子就有些悲观失望了。

刘春雷参加八路军的时候,其实谈不上有什么革命觉悟,更多的是受到抗日荣誉的吸引、觉得从军报国光荣,再加上和伙伴们一起跟着队伍走,有人管吃住,既不受长辈的约束也没有掌柜的催着干活,骑马挎刀扛枪十分痛快。可时间一长、新鲜劲一过,就有些想家了。

本来嘛,部队再好也不如家里好。特别是换了新团长以后,有些基层干部的脾气立刻见长,对部下动不动就喊“立正”、训话踢屁股。老兵们之间认同乡、论交情、烧香换贴拜把子,开小灶搞聚会,连长指导员都不称同志了,要叫大哥二哥,谁和“大哥二哥”关系铁,谁就可以吃香喝辣、横着膀子走路。

刘春雷是斥候兵,直属团部领导。团长政委管得严,不许这不许那,大刘即使想和别人攀交情也没有机会,整天看着人家混得开心,只觉得自己有说不出的孤单。

春节的前两天,大刘在村口站岗,看见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哭哭啼啼地回家。那孩子大概是到哪里玩水、掉到坑里了,大冬天的,裤子破了、浑身满是泥浆。小孩的妈妈拎着个小棍跟在后头,走几步敲打一下,那孩子咧着小嘴满脸鼻涕眼泪,被敲一下走几步、然后站住大哭,再敲一下又走几步、又站住哭……刘春雷一开始觉着好笑,可笑着笑着就突然想起自己的娘了,想家得不行,于是把步枪挂在树上,准备开溜。当时部队的驻地离南宫县不远,他的兜里还缝着两块大洋,只要能骑上马,第二天就可以到家。

那天是崔连喜负责遛马,小八路年少单纯,丝毫也没察觉哨兵脱岗是想要开小差。他拿着两个大红薯,一个劲地央求刘春雷帮忙——小家伙不会烤红薯,而大刘是厨子出身、烧烤技术娴熟。

“幸好幸好,那两个红薯救了我一命”。

过了没多久,参谋长来查哨,发现枪挂在树上哨兵却不见了,急忙四下寻找,看见两个战士在地头刨坑烤红薯,就把刘春雷骂了一顿,并没往别的上面想。大刘只好接着去站岗,逃跑的计划暂时取消。

39年2月19日是农历新年,刘春雷起得很早。

那一天,129师骑兵团驻扎在河北莘县赵官村附近,不远处住着师部机关和师首长。因为头天晚上是除夕,老百姓放鞭炮整得挺热闹,把一帮骑兵小伙子也逗得心痒痒的,于是,天不亮大家就起床凑钱买鞭炮,准备白天也高兴一下(春节嘛)。鞭炮要到好几公里以外的张鲁镇去买,因为怕被领导发现挨批评,两个侦察骑兵换上便衣,四更天就出门了,他们必须要在出操之前赶回来。

五更刚过,买东西的人回来了,鞭炮挂了满脖子、年货买了半口袋,可脸上却一点喜气也没有,喘着粗气直嚷嚷“鬼子!鬼子来了……”。大伙还以为他俩开玩笑呢——外面放了几道警戒,鬼子怎么来得了?

可是,这不是玩笑。侦察员在回来的路上真的遇到敌人了,总数有多少尚不清楚,但是在前面作为先头部队的日本兵就二百多。大家连忙向团长报告,梁俊亭拿出地图仔细查对,才发现侯洪臣参谋把宿营地点和警戒位置都弄错了(算上漳河店战斗,他是第二次把情况搞错了),师部机关居然在警戒圈的外面!

团长和政委都吓傻了。赶紧兵分两路,那一边,由王振祥政委带着两个连去保护师首长。当时,师部机关的人还以为四周的枪声是在放鞭炮呢,一点转移的准备也没做,刘邓首长差点没被鬼子堵在村子里(邓小平政委大发雷霆,把王振祥臭骂了一顿);这一边,梁俊亭团长命令骑兵二、三连和斥候队紧急集合(斥候兵动作最快,大家早已经起床了,等着放鞭炮呢),带着队伍朝着鬼子来的方向迎上去。

走了不到二里地,遇上日军了。骑兵们立刻卧倒射击,把敌人挡在了路上。乘骑卧倒射击,人卧倒、马也得卧倒,有的战马训练不够,听见枪声就想跑,这就需要把缰绳放下来缠住马的前腿。大刘的“公鸡”倒是很沉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平原上的地形其实无险可守,八路军骑兵与敌先头部队的二百多鬼子趴在地上对打,一时谁也吃不掉谁。但是,这样的态势对我军很不利,因为很快就要天亮了,敌人的后续部队如果判明情况,完全可以绕道、继续追击师部。

打了一会,天色渐渐亮了,可以看见远处的日军越来越多。梁团长急了,举着马刀喊:“共产党员跟我上!”,紧接着,一群战士跟着他跳上战马,冒着弹雨兜了个弧线,斜刺里冲向后面的日军主力。他们是要用这种近乎于自杀的进攻方式,逼迫敌人后续部队过早展开战斗队形,为师首长的撤退争取时间!

大刘当时还不是共产党员,他和崔连喜趴在地上进行掩护射击,看见颜胜才冲上去了、刘金魁也冲上去了,心里十分羡慕那些能够冲杀在前的战友。一个月后,刘春雷就向组织上提出了入党申请。

二百名骑兵战士阻挡了日军一个大队近两个小时,师部机关和首长们安全转移了。然而,为了这宝贵的一个多小时,有四十六名年轻的八路军士兵牺牲在了1939年农历大年初一的清晨。这其中,也包括那两位渴望在春节里放鞭炮的骑兵侦察员。

“他们俩都是从肥乡县大队补充来的民兵骨干,名字记不住了。但每当过年放炮仗,我就会想起他们”。许多年以后,刘春雷提起此事,依然感慨万千。

1939年3月下旬,敌人的“十一路大扫荡”已接近尾声,各路日军主力都开始往回撤,129师骑兵团依然护卫着师部在鲁西一带活动。

有一天,四连班长胡彦明在遛马的时候发现一伙鬼子,他也真够勇猛的,单枪匹马就和敌人干上了,当即打死领头的日军少尉,缴获了手枪、地图和望远镜。这下子他可出名了,立了大功、戴着红花和刘伯承师长照相,《抗敌报》的记者还说要把他的事迹登在报纸上。战友们羡慕极了,刘春雷也因此打消了开小差的念头——都是一起参军的,别人杀敌立功出风头,自己却跑回家去当逃兵,多没面子。

4月初的一个傍晚,骑兵二连突然炸了营,干部战士们舞刀弄枪地嚷着要出动、杀汉奸报仇。原来,他们的老连长被别人给打了。

当时,鲁西各县还没有成立抗日政府,但当地老百姓对八路军的印象不错,不仅自发捐款买猪肉慰问部队,地方乡绅也时常宴请骑兵团的连以上干部。趁着这个势头,八路军成立了“聊阳阿(聊城、阳谷、东阿)地区工作团”,并建立了“聊阳阿独立大队”,这个大队有三个中队、一百多人,其中一、三中队是收编的地方民团,二中队是新组建的。骑兵团给独立大队提供了部分武器装备,并派二连长王永元去担任大队长。

这一带,地方上势力最大的豪强叫做陈玉怀,背景很复杂,有土匪的根子、“白极会”的底子、旧军阀的本钱,还有国民党的关系。他这人对当地老百姓还不算坏,可就是拼命阻挠共产党发展地方组织,杀害我工作人员、强制解散我抗日武装,对抗日民主政权的危害很大。共产党多次派人去做统战工作,却始终不得要领。3月下旬的一天,“聊阳阿独立大队”又被陈玉怀追得到处跑,大队长王永元也被他们抓住了,打了三十军棍才放掉(幸亏王永元装哑巴不说话,陈玉怀以为他是当地人,要不然,大队长的命就难保了)。

王大队长遍体鳞伤地回到骑兵团,二连的战士们一看老连长被打成这副模样了,哪里受得了,立刻自动集合要去报仇。王永元是陕西延安人,和四连长李树茂、一连长许得和是同乡,再加上王连长这人平时也挺豪爽(刘春雷手里的汉阳造就是二连送给新兵的),于是各连都吵着要为他出这口恶气,想拦都拦不住。

本来,骑兵团当时的任务是护卫师部机关,并没有打击反动地方势力的安排,况且,打陈玉怀这样的“灰色人物”,也应该先写申请报告、征得军区和政治部的同意。可是,各连长都不主张事先请示,说是申请能不能批准暂且不论,即使批准了,也不一定能让骑兵团去打。梁俊亭团长也觉得应该教训一下反动地方组织,提出派两个连出击。王振祥政委看大家的情绪这么激动,只好建议由二连和团部的斥候队去打一下,适可而止、快去快回,其他三个连留下担任师部警卫。大家都同意这么办。

刘春雷参加了这次出击,随部队连夜急行四十公里到达了预定位置。

陈玉怀的据点设在个大土围子里面,外面有寨墙、壕沟,里面有土楼,如果真要强攻还挺费时费事的。

一大早,独立大队派几十号人到了土围子外面,先是当当当打几枪,然后就问候陈玉怀的母亲,这还不过瘾,接下来又开始烧“白极会”的神道牌位。土围子里面的人急了,发一声喊,涌出来追,独立大队的人转身就开溜。大家的速度还真快,不一会就跑了七八里地。一抬头,看见大队的骑兵,排成横队,正等在那里呢。

二连是军事战术操练得比较好的连队,骑兵阵型也演习得挺熟练(这个连的老底子是原甘陕红二十六军的骑兵连,1933年在陕西三原建立的)。面对近千人的土匪武装,骑兵们排成一列横队,先徐步前进,由两侧机枪进行压制射击;等距离较近了,连长把红旗一挥,大队人马策马冲锋,冲过人群之后,集体向后甩手榴弹,把敌人炸惨了。

一个冲锋下来,骑兵的位置已处于敌人和土围子之间,挡住了他们的退路,土匪们慌得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这时,连长的旗子又挥了几下,骑兵列成三列横队,抽出了马刀。“冲锋!”,随着一声呐喊,第一排冲过去,刀砍马冲,把敌人队伍冲乱了,接着,第二排、三排也冲上去,把敌人分割成几块,再接着,一排又转头冲回来……这么杀了几个来回,土匪们就彻底混乱了,抱着头乱跑,惊慌得连马刀砍过来都不知道躲了。

这是大刘第一次参加摆队冲锋,他来回杀了几趟,兴奋得不得了。后来,他用军刀去刺一个高个子,刀尖卡在了骨头上,由于握刀的手型没来得及换过来,“高个子”一倒,把他也从马上给带了下来。

刚从地上爬起来,迎面就跑来两个土匪,还没等刘春雷做出什么反应,人家就丢下武器、抱头跪着了。不一会功夫,大刘的身边就跪下了二三十个人,他纳闷了好一阵才想明白,原来这土匪要是跪在别的什么地方,保不齐还会被战马踩踏,若是跪在个八路军战士的旁边,倒确实是要安全得多啊。

消灭了野外的土匪,骑兵们立刻进攻大土围子。那帮家伙连寨门都没来得及关,八路军就了冲进去,敌人往房顶上跑、往土楼里跑,骑兵们就拎着马刀追,很快就占领了陈玉怀的老巢。老陈苦心经营多年的家当,让八路两个小时就砸了个稀巴烂,这土匪豪强闻讯之后,伤心得倒在地上打滚、大哭大叫。

这一仗,八路军骑兵威名远扬,老百姓纷纷传言:“八路的战马练过武功,一匹马顶十个人;骑兵一吆喝,战马还能跃到房顶上去……”,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一场战斗,消灭了恶势力土顽,八路军却只有两个轻伤,战果不错。“聊阳阿独立大队”的同志们很高兴,骑兵们也得意,大家就着土围子里面的物资,大吃二喝、庆祝了一番。

打扫完战场,骑兵们就往回赶,一路上兴高采烈。可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团长正在家里挨训呢,更没想到,骑兵团这就要开往太行山根据地,进行政治整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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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骑兵团(六)

39年3月,得胜回营的刘春雷他们刚到驻地,就听说部队要开拔。

那位王永元大队长本来是在团里养伤的,现在,职务免了,跟骑兵团一起走。不仅如此,师部还通知“聊阳阿独立大队”到莘县集合,交给先遣纵队进行改编,索性连他们的番号都给撤了。

129师骑兵团跟着刘伯承师长、邓小平政委向太行山走,一路上,干部们的情绪明显地有些紧张。可刘春雷他们这些当小兵的反正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也就无所谓,“痞”一点家伙照样逗乐子讲怪话,骑在马上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地吼秦腔,惹得大家瞎起哄。

行军途中,师部机关的几个人从骑兵队列旁边经过。有个战士就故意高声问“同志们啊,咱们抗日,应该向东边走,去济南府打鬼子呀。如今怎么向西,开到山里头去了?”另一个战士就接着唱“叫声老哥你不懂,这是现在的新招数,日落西山回马枪,高明高明真高明啊……”。大伙嘻嘻哈哈地哄笑,师部机关的人一句话没说,加快速度走远了。

连长煞白着脸跑过来:“我的祖宗呦,你们真是不让人活了。知道刚才过去的是谁么?那是邓小平政委呀……”。

39年4月,骑兵团到达山西黎城县,刘伯承师长和邓小平政委亲自主持召开全团大会,下令就地驻营整军。

刘师长表扬了部队一年多来的英勇表现,肯定了战士们在开辟冀西、冀中和冀南根据地斗争中的成绩,称赞骑兵团不愧是抗日主力团队。接着,邓小平政委讲话,一开口就免去了团长梁俊亭的职务(调到129师随营学校担任太行陆军中学副校长,55年授大校军衔),政委王振祥的职务也撤了,代理团长、以观后效。

敢情这两位首长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呀。刘师长人称猛将,却是笑嘻嘻地说话挺温和;而邓政委个子不大脾气倒不小,真不好惹。

邓小平政委指示:“要坚决反对流氓习气、反对军阀残余、反对本位主义,要坚决和不良倾向作斗争,把部队作风整顿好”。

可是,啥是“流氓习气”?什么是“军阀残余”?怎么“和不良倾向作斗争”?战士们弄不明白。领导启发说:比如梁俊亭团长打人骂人,是军阀作风的表现——大伙满不在乎:那有什么呀,他是团长,发脾气是为了部队好;领导又说:政委王振祥爱喝酒爱说大话,是纪律不好的表现——大伙毫不在意:那有什么呀,政委打仗勇敢,老百姓请他喝酒是应该的;还有人把前任团长夏云廷“逛窑子”的事情翻出来说——大伙呵呵直乐:逛窑子有啥了不起,丘八嫖妓、不讲客气,又不是欺负良家妇女,哪里算得上是流氓?

闲扯了好几天,不得要领。骑兵们觉得政治部的人不想着打仗却惦记这些鸡毛蒜皮,纯属没事找事;政治部则认为骑兵团骄傲自满、思想涣散,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思想作风还没整清楚,后勤又跟不上了。

黎城县位于太行山腹地,属于比较贫瘠的地区,现在猛地开来一个骑兵团,人吃马嚼的花费挺大,地方政府准备不足、粮草就供应不上了。人艰苦点还好说,战马几天没喂好,立刻就变得虚弱,加上从平原到山区的不适应,一些马匹调养不当就开始生病。军马带病带伤,吃亏的是部队。于是,整军又临时改变了内容——“整顿卫生制度”。具体而言,就是磨豆腐、种菜、养羊(黎城县的山羊比较多),帮老百姓干活。

有道是:学习生产真紧张,地头田间当课堂,马上马下人人忙,油房粉房豆腐房;羊肉块子白菜汤,稀饭米汤和豆浆,人强马壮士气旺,誓把鬼子消灭光。

骑兵斥候队的工作是磨豆腐,这是刘春雷强项,家传的行当,容易。在豆腐房里忙活了十几天,骑兵团又接到上级命令:到津浦路东给萧华(开国上将)的挺进纵队送弹药——整军这就算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运送弹药的任务原本并不困难,可问题是制订计划的人太外行了。一次安排的运输量太大,每匹马都驮上子弹箱子、手榴弹箱子,沉甸甸的压得战马直哆嗦,搞得骑兵们根本不敢上马鞍,只能牵着马走,这样一来,骑兵团就完全失去了机动性能、成为一支目标庞大的运输队。四百匹驮马的送货“马帮”在平原上游走于日军的封锁线之间,步步凶险,好不容易过了平汉线,却无论如何也过不了津浦线。从四月初到五月中旬,骑兵们在河北河南转悠了一个多月,转到最后,师部发话了:任务取消,回太行山。

于是又驮着弹药往回走,走到汤阴县遇到了冀鲁豫军区的司令员杨得志。“漳南战役”的时候,骑兵团曾经和杨司令配合作战过,大家是老熟人,听说杨得志的部队也缺弹药(八路军就没有不缺弹药的),王振祥团长脑袋一热、又犯了说大话的毛病,自作主张把马背上的子弹和手榴弹分了一半给冀鲁豫军区。

这下子骑兵们轻松多了,王团长却倒了霉,回到太行山就被免了职(从这时起直到抗战胜利,他都在随营学校当轮训队长,要不是后来去了东北四野,开国少将的资格肯定就泡汤了)。

王振祥调走,上级宣布了新任政委廖冠贤(开国少将,空军后勤部政委),接着又派来了新的副团长、新的参谋长、新的政治处主任、新的政治处副主任……而且,还从师政治部“锄奸队”派来了特派员,个个都是生面孔、个个表情很严肃。

骑兵团副团长黄家景提升为团长,上任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严厉整顿部队作风,“和不良倾向斗争到底”。

大家大眼瞪小眼,知道这一回是来真格的了。

整风的第一课是思想教育,每天开会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这让大家很不习惯。大会开完开小会,你看着我、我瞧着你,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班长颜胜才逼着平时最能侃的刘金魁发言,“川老汉”坐在门槛上寻思了半天,这才说:“首长讲得真好,一清二楚,咱们思想落后了,还是首长说的对。所以呀,要打败日本鬼子,就得听首长的,为什么呢,因为啊,首长讲得好,咱们思想落后了……”。发言结束,大家热烈鼓掌,可接着想一想,不对呀,他刚才这些话尽扯车轱辘了,等于什么也没说啊。

上课的时候,领导讲话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战士们听不明白。私底下,这个说“我宁愿回家扛锄头、背粪筐去,这政治课的名堂太多,活遭罪”,那个说“新来的政委活象个降妖道士,掐诀念咒的,等他讲完了,我也忘光了……”。

最后,还是新来的政治处主任况玉纯(开国少将,总后营房部部长)有办法,他编了些山歌快板,“抗日信天游”、“八路军快板”、“骑兵快板”之类,这才让许多人把一些名词记住了、弄明白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大家终于真正认识到集中整军的必要性。确实,骑兵团在以前存在着一些问题。

比如说,一、“流氓习气”。表现为:吹牛皮、讲怪话、唱“野山歌”,缺乏严肃紧张的政治作风;阶级观念弱化,认老乡、拜把兄弟,党员干部说话没有“大哥”管用。在干部中滋生了个人英雄主义思想、在战士中形成了雇佣盲从习性。这些表现都是和人民军队党指挥枪的原则背道而驰的。

二、“军阀残余”,一方面表现为干部接受地主乡绅的宴请,开小灶、大吃二喝,缴获交公不彻底、设立小金库,对贪污腐化习以为常;另一方面,个别干部体罚士兵,动不动就喊立正,训话时还踢人屁股、骂粗话。“军阀作风”的另一个表现是对群众不和气,老百姓的牲口与部队战马抢草料吃,战士们就把牛和羊都赶走,惹得房东大娘很生气,破坏了军民关系。

三、“本位主义”,表现为骄傲自满、自私自利。骑兵打仗,担任追击任务是强项,经常是人家步兵部队在那里打了半天,好不容易把鬼子汉奸打垮了,骑兵们轻轻松松追上去、把武器装备缴获下来,好东西自己留着,淘汰不要的玩意才送给步兵。步兵发牢骚,骑兵还嘲笑别人:“要不是我们骑兵团,你们连这破枪也得不到”。这不是“骄傲自满、自私自利的本位主义”是什么?

说骑兵团“本位主义”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不顾大局不服从命令。刘春雷对此有保留意见,他说,别人只知道骑兵跑得快跑得远,却不知道战马也是会累的。有好多次连续转战,出现了马匹累死的情况,战士们心疼自己“不说话的战友”,就不愿意执行命令了。其实,即使是骑兵听从指挥,军马也难以配合,牲口这家伙,它要是累了病了,你再下死命令它也跑不动,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骑兵部队的模样经常是松松垮垮的,有道是:“步兵紧,骑兵松”,“步兵出发象蚂蚁,骑兵出动似蝗虫”,真是这样。

骑兵部队马匹多、装备重、勤务杂,管理相对困难。比方说,能驻扎一个步兵连的村子,换成骑兵宿营最多只能住一个排。步兵部队以连为伙食单位,骑兵开伙却只能以班排为单位。吃饭的时候,步兵规规矩矩围坐在一起、吃的是大锅饭,而骑兵手里抓着饼子窝头,一边遛马一边啃,一顿饭能吃出十几里地去。

大清早的时候,步兵出操“一二三四”,整齐雄壮、气势非凡,而骑兵这里,铡草的铡草、喂料的喂料,“吁吁!——呦呦!”,全是吆喝牲口的声音。即便有几个早起锻炼的勤快人,也是你耍春秋刀我使六合枪,各练各的功,你唱“云长最忠勇,温酒斩华雄”、我吼“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各唱各的调。

说实话,骑兵早晨不出操也不是因为懒,在战斗频繁的战争环境里,如果一大早就把战马弄得太兴奋,等到真打仗的时候,马匹就不那么活跃了,这也是骑兵作战的规律。但是,邓小平政委不管那一套,明确要求整军期间骑兵必须按照步兵操典来进行训练,“培养统一行动、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优良作风”。两个月下来,部队的组织纪律有了明显地增强。

129师骑兵团是红军底子的主力团队,各级干部也大都是具有战功的老红军,上级很爱护这支队伍。但是,发现部队中出现了政治管理、组织纪律上的偏差,刘邓首长照样立刻大刀阔斧予以整顿,该撤的就撤、该换的就换,毫不手软。“要游击、不要游侠”,对八路军而言,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骑兵团的政治风气发生了变化、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刘春雷也提出了入党的要求。可是,就在开民主讨论会的时候,师兄胡彦明却揭发大刘,说他有“嫌弃八路军”的思想。

四连的胡彦明是整军时的大红人。本来,四连是作风整顿的重点单位,连里头新兵多、小商贩出身的人多、旧军队士兵也多,各种江湖习气五花八门。整军一开始,连长李树茂就被调到三连去当副连长了,由特派员徐青山(55年大校,炮兵工程学院副政委)亲自管理四连。杨特派员考察一番之后,把胡彦明提拔起来当了排长。

胡彦明有文化、有武功,思想进步自觉性强,聪明好学还立过大功,确实出类拔萃。他是刘春雷他们这一拨新兵中第一个立功、第一个入党、第一个当班长的,现在又第一个当上了排长。刘春雷万万没想到“师兄”会揭发他,当初,他确实是因为八路军军饷少,说过“穷八路真寒碜”之类的话,但那不过是私底下开的玩笑,谁知胡彦明竟然会一直记在心里面。

幸好,斥候队是由政治处主任况玉纯负责管理的,况主任在特派员抓人之前先找到大刘,问明原委,最后说了句:“你现在是八路军战士了,讲话办事都要动动脑子,要有政治觉悟”,让刘春雷写了份检查,把抓人的命令挡了回去。

也有不肯写检查的人,四连先前的三个排长辛明旺、郝传喜和苏昌太,既是同乡也是同时参加红军的战友,还是结义兄弟,平时形影不离、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才合适。整风的时候,别的拜把兄弟都散伙了,只有这三个人不答应,拍着胸脯跟特派员叫板:“要关关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把徐青山气得不行。大会小会开了不知道多少次,好话坏话都说遍了,没用。最后只好把这三兄弟关了几天,分配到不同的连队当兵去了。

通过整军,129师骑兵团大大加强了党的领导,明确了共产党是军队的领导、政治委员是党的代表,明确了党支部是连队的核心战斗堡垒,战士中党员的比例也达到了30%以上。

对刘春雷而言,整风给他的最大收获是政治素质提高了。以前,他以为“毛主席”就是“党中央”,现在知道了毛泽东是人民的领袖,朱总司令和八路军都要听人民的指挥;还知道了冒险蛮干是“左倾主义”、胆小害怕是“右倾主义”、共产党主张的是“共产主义”……在整军中,大刘第一次接受了党的理论,懂得了“八路军既是民族战士、又是阶级战士”的道理——作为民族战士,就要打仗勇敢、抗战到底;作为阶级战士,就要一切听从党的指挥、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

不过,虽然大刘同志的思想进步很大,但几次讨论他入党的事,徐青山特派员都表示反对。刘春雷是做饮食买卖出身的,养成了见人三分笑、讲体面爱干净的习惯,而徐青山在黄安(今湖北红安)乡下,还不到八岁就给地主家放牛,从小受苦的泥腿子对小市民的“假做派”很看不惯。按徐特派员的观点:“家中无米,抗战到底;银钱过千,意志不坚;家财万贯,熊包软蛋”,听说刘春雷是自带装备参军的,苦出身的老红军就把富裕人家的子弟看扁了,这让大刘十分窝火。从这以后,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吃完饭后不漱口、早晨起床不洗脸了。

39年8月,骑兵团整军结束,刘伯承师长和李达参谋长特意赶到黎城为大家送行。骑兵们在口号声中告别太行山,他们的任务是:奔赴山东聊城地区,开辟鲁西北抗日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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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军队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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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河段的河沙特别细,象淤泥一样,刘春雷的战马腿短、个子小、爆发力也差,结果就被陷在了河中间。敌人嗷嗷叫着追过来,大刘平时是很少打马的,这时候也顾不上了,抡起鞭子拼命地抽。战马“公鸡”被打急了,挺了几下终于挣了出来,冲到岸上,这才跑脱了。

“好家伙,马一身水,我一身汗,全是急出来的呀”,“要不是敌人想抢马、要抓活的,我那回肯定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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