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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不是好吃,是好吃之 新年旧吃 一、 -- 何止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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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不是好吃,是好吃之 新年旧吃 一、

回家过了年,又回来了。在家里天天陪俺娘遛弯儿打麻将,电视都看得少,网是一天没上。在这里权且给大家拜个晚年,不是俺故意怠慢啊。

年前请了两天假,本打算腊月二十八回家,二十七当晚好一个忙活。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傻了眼:在青岛这些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俺要坐的那班车当然是停开了。给家里打了电话,顾不上大哭一场就扑出去买票,居然买到了票,虽然是站票,还是开心得不得了(回来路过杂货店,发现男足居然赢了球……真是惊喜连连)。

顺利回到家中,第一顿饭吃的就是菜煎饼。

说起菜煎饼这个东西的起源,有好几种说法,俺也不清楚该相信哪一个版本,反正从俺家搬到这个小县城的城乡结合部起,街上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小摊了。在村里的时候自己家也做,不过那都是用大鏊子摊煎饼的时候,家里人一时兴起,合计几句,打发个孩子到菜园里拔几根萝卜(印象中好像吃的都是用萝卜做的),摘几个辣椒,做好长长的一个煎饼卷,切成大块,一家人分而食之。少不了心急的孩子被烫到了舌头,或者被辣椒激出一身的汗。如果准备做菜煎饼的时候,刚好有个买豆腐的吆喝着经过,那就太完美了。

街上卖的菜煎饼,用的是小鏊子,用的菜也种类丰富的多。这个俺之前在拜读格瓦拉网友的帖子时就说过。链接出处要说俺娘的手艺,那是经过市场检验的,几年前她在俺们县城的实验小学对过摆的摊子,很是培养了一批熟客。俺放寒假的时候也去给她帮过忙,赶上吃饭的点儿,真是“应接不暇”,没有一刻得空。到了比较清闲的下午,她会用韭菜和一点胡萝卜,给俺做一个,油盐调味料都放得适中,放在火上慢慢“靠”出来。有好几回,路过的客人看俺吃得香,也想享受一样待遇,都未能如愿——俺娘说:没办法,她喊俺一声娘呵!

俺娘的摊子摆了两年半,一直到弟弟考上大学,俺也升了大四,能在外面划拉两个才停下。

最好的朋友姓周,她的妈妈也摆摊卖菜煎饼,不过比俺娘资格老很多,在小城的环城河西岸上,搭了小小一个帐篷,每天顾客盈门。周的爸爸退休早,全靠妈妈这个摊子,供出了家里三个大学生。今年过年,俺去了他们家一趟,这位大姨身体、心情都很好,说起帮她买了一套组合沙发的女儿和快要结婚的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家园 也给你送个祝福,虎年吉祥1
家园 民间美食啊,如果能发展成为连锁店就更好了。
家园 不是好吃,是好吃 之 新年旧吃 二、

这次回家吃到的菜煎饼比一般的还要好些,因为有荠菜。

二十八那天俺一知道汽车开不了,马上就往家里打电话。是弟弟接的。

妈呢?

——给你烙煎饼呢。

不是说找人加工吗?怎么还自己做?

——你不是要回来了么?不是你要吃菜煎饼么?加工的都是大煎饼,这不得给你烙小的么?昨天晚上回到家什么没干,光给你择荠菜了!

妈呀,俺罪过大了。

第二天回到家,马上吃到了。俺娘很歉疚地说,下雪,没法下地,不然田间地头的择蒜(野葱)也能剜了。择蒜比荠菜好找,成片地长,从前每年过年前后俺都要拉着俺娘去剜一回。这东西不能像荠菜那样包饺子馄饨,做菜煎饼却很相宜,最好用荤油拌,俺姥爷特别喜欢吃。往年每次家里做,都是俺骑着自行车快递过去,姥爷趁热就吃了。

哎呀太太,能吃上菜煎饼就够好,有荠菜吃,还有什么说的。

第一卷一切两半,俺跟弟弟分着吃。少爷先不忙吃,掀开一角来看,马上质问:“咋没有鸡蛋?”

咦,这家伙啥时候学会挑吃了?

俺娘一愣:那个什么,你姐姐不喜在菜煎饼里放鸡蛋,你要想吃我等下……

“哦,她不喜你就不放了——那上回我也跟你说不要放你咋非放不可呢?”

……

荠菜是个好东西。汪曾祺先生说蒌蒿极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俺没有吃过蒌蒿,不过从小也长在水边,能体会那种感觉。荠菜有的是属于春天的田野的味道,那是无法言传的气息,清新,又浓郁,令人愉悦。

回青岛的时候,俺娘把一根根捡洗干净的荠菜装进袋子,塞进了俺的行李。厨房里还有用当年的玉米和黄豆磨成的粥面,正好用得上——“最好吃的是荠菜。把它下在玉米糊糊里,再放上点盐花,真是无上的美味啊!”

于是连尽两大碗。

家园 看得眼睛发酸。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想我妈了
家园 不是好吃,是好吃 之 新年旧吃 三、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家在济宁的同事突然问俺,家乡有没有叫“粥”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俺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俺那个地方,最常吃的主食是煎饼,所以从前的姑娘出嫁前一定得学会摊煎饼,像俺这样心笨手拙的,一定嫁不出去。

煎饼跟米饭比起来,当然会特别干,所以吃饭的时候一定要“喝汤”。这个可不是广东师奶们的“老火靓汤“,而是……嗯,在俺们的方言里,还有一个词叫“糊涂”。(百度百科说这是河南传统主食,大概这个词条是河南人编的。)其实,汤的范围要大于糊涂。比如,米汤不是糊涂(米汤加面就是“大米糊涂”),鸡汤鱼汤是菜不是饭,从前办丧事去吃流水席,会说“喝白菜汤”。羊肉汤也是本地的名吃,不过俺一般不敢碰。)但是吃饭的时候还是会问,今天什么汤?回答:豆钱儿糊涂。如果加了菜叶和盐,就会说“咸糊涂”。不过“咸汤”又是另外的东西了,比如鸡蛋汤,比如葱花爆锅做的疙瘩汤。

俺没离开家之前,厨房里的活没干过几样,但是俺爹娘都夸俺“糊涂烧得很好”——这充分证明,糊涂是很好做的,最简单的就是水烧开后把事先活好的稀面糊倒进去,不停搅拌,等锅开就行了。不过这种糊涂俺基本没喝过几回,米面和玉米面的倒是有,比如之前说过的玉米面糊糊。俺娘夸俺糊涂烧得好,是因为俺总用最笨的法子把面糊里和得很匀,俺爹则纯粹是因为俺娘的糊涂太稠而他喜欢稀的。

糊涂里面一般都有点可以嚼的东西,比如各种豆类, 加工过的麦仁(俺们叫芽麦)和豆扁(豆钱子,在自家“对窝子”里现捣出来的要比机器轧的好),有时也用米粒,秋天也用新剥的嫩玉米粒。再有就是老南瓜和地瓜切的块。俺比较喜欢的是用菜刀在案板上斩碎的花生,下锅之前就可以偷一把来吃,总是感觉比自己剥的整个的花生米味道要好。

这些东西之间有时也有组合,比较常见的是大米和绿豆/红豆/豇豆,加豆钱儿就比较怪,而且这种米+豆的组合一般不会再下面。大米加芽麦除非是街上卖的“八宝粥”。南瓜或地瓜糊涂一般会加花生或豆钱儿,而且会放盐,这样南瓜和地瓜吃起来就会特别甜。

这位济宁的同事问的“粥”,是用新鲜的豆汁加水烧开,再加了面糊熬成的,是街上早点铺的基本配置之一。用这种“粥”配油条是很经典的搭配——如果吃的是大米红枣和各种豆类(有些加整个儿的花生米)煮成加糖吃的“八宝粥”(俺从来没能数出过八样),最好是吃甜的粽子或是糯米面加豆沙或白糖馅儿的炸糕。豆浆很容易糊锅,家里做的经常会带糊味,所以俺很不喜欢,自己也从来没做过。上大学后只有假期才回家,基本不在外面吃早饭,这些东西也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以前冬天,姥姥会做一种“mahu”,不知是怎么写的。用豆腐切条,粉条煮过切段,花生切碎,做成糊涂,加菠菜叶、胡椒粉和盐。这种味道伴随的记忆总是冬天的早晨或晌午,端着碗靠着向阳避风的土墙(屋山头),喝出一身的汗来。

俺最喜欢喝的糊涂,是俺娘做的。把大米泡一个下午,用石臼捣碎,调成粉糊。和粉糊的时候会故意留一点疙瘩,因为俺喜欢。烧水时一般放一点儿豆钱儿,水开后放入粉糊烧开,出锅前加盐和一点儿菜叶,最经常用的是家里那两垄菜地头上的野苋菜叶子,纤维有些粗,但有一种特别的风格。俺家喝咸糊涂,用的最多的就是它。

四五月天,野苋菜还很嫩,披着黄昏时的金光在微风中抖动。家门口的那棵广玉兰树开了,邻居家墙上的金银花也开了,淡淡的芬芳在暮色中飘着。挺拔的杨树上,满是碧玉一般的叶子,枝头不时有一两只鸟儿飞过。天空是蓝的,云彩是白的。有时候还能看见早早出来的、发白的半边月亮。妈妈坐在大门口的对窝子前,一下一下捣着。

捣对儿的妈妈不知道,她的丫头用自己的眼睛,把这个画面,存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不管外面有多少委屈和冷落,只要把它翻出来,就能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人宝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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