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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阿赖(上)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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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阿赖(上)

本文是关于俺滴流氓舍友阿赖的故事,有少儿不宜等带色内容,大家快来看啊!

实习的时候,我们的宿舍位于实习学校最偏僻的一块高地上,周围是竹林,再远一点是周围农民的柑橘林。周末的傍晚时分,四周除了风吹竹林的沙沙声,便是一片寂静。闲极无聊的实习老师们坐在宿舍外边的石凳上大眼瞪小眼,阿赖抱着吉他说:“给你们卖个唱。”然后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拂,低声唱道:“

小心地问一声

亲爱的你请问

有没有看到我

沉默的脸?

背影后的你

是这般熟悉

是否是另一个

沉默的你?

这是罗大佑的歌曲《沉默的表示》。我算不上粉罗大佑,但是确实喜欢听他的歌曲。这个人的作品从风花雪月到愤世嫉俗无所不包。在最为重要的大学时期,阿赖把罗大佑的歌曲介绍给我,刚好符合我那愤青兼文青的性格,听得是如痴如醉,以至于大学毕业一年后花了半个月工资去购买原版罗大佑自选集。这是我购买过的唯一正版CD。

……

这些都是闲话。阿赖在大学的时候是我的室友。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我们叫他“电老鼠”,后来简称为“老鼠”,因为他修好了宿舍的电灯,显示出超过普通文科大学生的高超动手能力。而他人也的确长得像一只老鼠——他形容自己的脑袋像个橄榄,上下两边都尖,脸上还长满青春痘。那脸上唯一招人的大概只有他的一双大眼睛。我们真的很佩服他找到了“橄榄”这个词语。阿赖身高据说有一米七三,不矮。可怜这孩子长得瘦骨棱棱,还有一个水蛇腰,腰围只有一尺九。跑遍全城的成衣店都没法给他买到合适的裤子。于是我们常常听他抱怨,说又要上哪家裁缝店做长裤,仿佛有无限烦恼。

然而后来我们都叫他“阿赖”了。原因之一大概是“阿赖”这个词要比“老鼠”更加顺口。不过他在别的方面的表现似乎也对得起一个“赖”字。阿赖是个逃课大王,公共课除了体育课其余基本不上,专业课逃掉差不多一半。才开学两三个月,年级辅导员点名的时候就时不时会问:“XXX(阿赖的真名)到了吗?……真到了?嗯,好,不用点名了!”这一点很让阿赖自豪。逃课的时候,阿赖在宿舍里过得相当逍遥。要是只有他一个人逃课,那么他就拿着自己的吉他在宿舍里自弹自唱,偶尔抽一口烟。要是有人陪他一块逃课,他就满宿舍楼乱窜,找人打牌。后来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本年级男生每天都有三四个人赖床不起。等我们下课回来的时候,常常看着这些大神们腰上裹着一圈棉被,光着膀子坐在走廊里打牌。后来阿赖觉得打扑克不过瘾,又从别处弄了一副麻将和字牌过来。各系的人都扎堆跑到本宿舍来玩,结果本宿舍创下的最高记录,是12个人分成三桌,一桌扑克,一桌麻将,还有一桌字牌。旁边观战的人员无数,还不计入在自个铺上吹口琴或弹吉他自娱自乐的。小小寝室里热闹得好似神仙开派对。

玩得过头了,就会误了正事。我们宿舍九个人当中有七个是往届生。说起各种玩法真是层出不穷,论学习成绩却基本上一无是处,是考试就愁死个人。这九位天王曾经创造过全系的一个纪录,期考的时候一门主课挂了六个人,弄得主课教研室震动,差点以为考题出得过难。阿赖曾经在一次期考当中挂了四科,四年下来少说挂了20科。前后左右红灯闪闪,天知道他是怎么补考及格的。梦秋是全宿舍毕业时挂科最少的人,总计也挂了三科。后来大学毕业的时候,全年级四个没有拿到学位的人当中,两个人出在本宿舍。运气好的是当年还没有学分制,要不现在我们肯定还有人在补修。

但是阿赖居然拿到了学位,真是没天理。

我和阿赖是同乡,而且从同一个中学出来。他高我两届毕业。我问他这两年里都干啥去了。他伸出手给我看,手指细长白皙。我说,你不是跑到酒吧里卖唱去了吧?他骂了我一句没见识,然后告诉我他在发廊里干活。发廊里的客人最喜欢细长的手指,洗头的时候挠的舒服。那时候,大学里绝大多数新生都跟我一样都是不世出的书呆子,在中学里呆满六年然后进入高校。就算是本宿舍年纪最大的保罗同学,也老老实实地在中学里学了整十年,心无旁骛地参加了三次中考和三次高考。没哪一个像阿赖那样出来混世界的,何况他混的是是非最多的发廊。

但是就这么说阿赖有江湖气,似乎也没见到过。至少我从没见过他的江湖哥们来找他。这家伙大把的闲暇时间都贡献给扑克和麻将了。要不就是和舍友糊脑袋的兄弟阿辉切磋吉他技术。阿辉是体育系大专生,是个大帅哥,弹吉他那是比阿赖强了不知道多少倍,靠这一手迷倒了无数少女。每次阿辉到宿舍里,总有人央求他弹一曲给大家听。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一拿起吉他,立刻现了流氓本色。只听他贱兮兮地边笑边唱道:

“今天我要经过你的家门。

亲爱的老妈妈,

请你不要拒绝我,

快把你的女儿嫁给我。”

他用的扫弦指法,把这首歌弹得很有节奏感。我们个个都从铺位上伸出脑袋好奇地看着。他接着唱道:

“你既没钱又没田地。

我的女儿怎能嫁给你?

女儿长得真漂亮,

一双眼睛水灵灵,

女儿要嫁有钱的地痞!”

这下好了,所有人的耳朵都直起来,听他唱第三节:

“我是没钱又没田地

可老子的摩托让人欢喜!

……”

阿辉每次跑到宿舍来玩,都唱这首歌。最后大家都听熟了,一听到他唱“我是没钱又没土地”,便个个脸上露出淫荡的笑容合唱道:“可老子的摩托让人欢喜!”唱完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我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胡乱在网上搜了一下阿辉唱的这首歌,这才发现“可老子的摩托让人欢喜”一句是这根恶棍自己改的,我们无耻地跟唱了好几年。

阿辉毕业后也常常来找糊脑袋。到了晚上两人一起抽烟聊天,抽完了阿辉就睡阿赖的床上。阿赖在四年的时光里基本住在他亲戚家里,很少睡在宿舍。他的床位便公用了。谁的亲戚朋友上门来就让他们在阿赖的铺位上躺一晚。那些被褥一丢在宿舍就是四年,无论春夏秋冬没见他洗过换过,最后变得亮晶晶的,仿佛可以挤出两斤油。阿辉也不当一回事,就这么睡下来,直到有一天半夜他嘀嘀咕咕,说身上痒痒。早上醒来,阿辉让各种跳蚤虫子咬得满脸绯红,好像被泼了一脸滚烫的红烛油。那样子让我们笑破肚皮。

毕业的时候,我们以为阿赖会把被褥和蚊帐全部扔掉。结果有点意外。夜里毕业生们有篝火晚会,他径自把全套装具扛到操场上,全部扔到篝火里了。没想到蚊帐易燃,火势飕地窜上来,把他的眉毛给燎掉了一截。

李公公来自另外一个宿舍。此人面白无须,名字里带一个“公”字,结果就得了这一个外号。阿赖看李公公不顺眼,因为他在自己宿舍里还有一个外号叫“葛朗台”,意思当然是此人小气。李公公连洗衣粉都藏在自己的枕头旁边,弄得除了女友外什么都共产的男生们对他怨气冲天。那一天,李公公过来看阿赖打牌,嘴贱突然说了一句:“赖头,你藏着大王干啥?”

看牌泄底和出老千是本宿舍打牌的优秀牌风。阿赖倒也不忌讳。可话是李公公说出来的就不一样了。这是找茬的好机会。于是阿赖抬起头来奸笑道:“李公公,李假鸟,你怎么又拿你的橡皮鸟在我身上蹭来蹭去?”

李公公闹了个大红脸,嘴里嘟哝着“赖头你又调皮了”,跑到另一边想看别人的牌。阿赖哪能放过他,便把牌一撂,追过去一把从背后抱住李公公。那会儿糊脑袋的床上正在放着张国荣的歌曲《Monica》。阿赖顺势踩着歌曲的节奏唱道:

“Thanks! Thanks!摸你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边唱着,一只手朝李公公的裤裆摸过去

嗷!李公公尖叫一声,挣开了阿赖,像个皮球一样弹出宿舍,满脸溅朱,高声骂道:“阿赖,你个流氓!”

阿赖嘿嘿笑着,一言不发。调戏李公公,是阿赖无限快乐的来源之一。他比起阿辉之流的人来说,色狼的一根毛都算不上,只不过就是平时在言语当中显得有点猥琐,口无遮拦,动作也不甚雅观。比方说,在宿舍一个难得的没有打牌的日子里,大家都在低头看书。阿赖翻看着一本体育画报,突然会开口说道:“塞莱斯,我总算看见你的内裤了!”

原来那本画报的中间插页刊登了一幅塞莱斯的大幅照片。奔跑中的塞莱斯短裙扬起,现出裙下底裤。这个网球名将算不上漂亮。就算格拉芙现了底裤都没必要那么激动吧?阿赖就喜欢嘴上讨个口彩。十多年后,萨拉波娃每次打球露底裤的照片在网上流行,我总是想知道阿赖看见这些照片时会怎样大惊小怪。

阿赖带头,全年级男生嘴里都有点不规矩。例如我在大学的莫逆之交龟龟同学,就涎着脸问他的梦中情人、美女叮当同学:“一个东西,硬邦邦的,在一个洞里进进出出,不断冒出白沫。请问这个是什么东西?”叮当同学饶是脸皮厚,也承受不了如此直白的挑衅,红着脸大叫一声:“那是牙刷啦!你这人讨厌讨厌真讨厌!”

讨厌归讨厌,后来据说这两个人还拿着著名的《挪威的森林》互相切磋,勾勾搭搭。虽然糊脑袋的书桌抽屉当中一直压着若干本《龙虎豹》,但是《挪威的森林》显然比前者上档次很多,更合适当钩子……泡妞不能那么直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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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阿赖(中)

本年级男子足球队半数球员出自本宿舍。我是千年的后卫,阿赖是千年的前锋。他太瘦,被别人稍微一碰就会飞出几米外。每次球赛他就躲在对方禁区附近,看见有球过来了,就捡漏踢一脚,正所谓“游而不击”也。当年踢足球可了不得,最喜欢拣下雨天跑到泥地里踢球。一场90分钟的比赛实打实下来,连替补在一起的13个人有11个人跑得抽筋,只有守门员和阿赖在打完球后还在活蹦乱跳。俩人看着大家接二连三倒在泥地里哎呀哎呀地叫唤,觉得挺奇怪。然后阿赖还数落我们,说不给他送球,说我们抽筋躺倒的样子是拉屎不出怪地硬。这个是啥歪理?想了半天没明白。

阿赖后来弄了一套专业足球队服,北京国安的。连球鞋也是真正的专业运动球鞋。他拿到手后,指指点点,告诉我们鞋帮两边各垫着一片薄钢板,鞋底的鞋钉全部是螺丝钉外边旋上硬塑料套,别说让踢一脚,就是给踩一脚也会疼得叫娘。我们看着绿色的国安队服,心想这肯定是阿赖的伪装色。没事儿就藏在球门边儿上,伸出一只脚,等球自动蹦过来。以他的瘦骨嶙峋的身材穿上国安球服,根本就是一个衣服架子上挂着一片绿色的破布。谁都不敢指望他,相反还害怕啥时候不小心给他那垫钢板的球鞋踢一脚。

实习的时候,一伙初中生看见我们这批实习老师在踢球,居然敢跟我们约阵比赛。在篮球场上打了四节80分钟的五人制足球,这帮小孩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哭丧着脸回去。小场地队形不像大场那样固定,后卫和前锋的角色随时变化,我和阿赖都有进球。打完球心里美滋滋地回到宿舍洗澡。忙完了,几个我们教的学生跑过来大呼小叫:“老师,不好了不好了!和你们踢球的学生跑到我们班,要找你们打架!”

阿赖一听,脸上乐开了花:“老子多少年没打过架啦。走,弟兄们,操家伙,开荤去!”

阿赖说的“家伙”,是我们在实习学校旁边的杂货店里买的三角刀。宿舍实在太偏僻,得买刀防身。这东西要是给人开了口,就算不要命,也得够倒霉蛋们嚎上几天。三角刀的刀伤靠缝针没法解决。外科医生看了都头疼。我们也都知道阿赖这是有点咋呼,肯定不会动刀。可谁示弱谁就是孙子,每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提起自己的三角刀,拔腿往教学楼跑去。

跑了几步,有个叫小匡的女同学在后面叫道:“你们这是干嘛?快站住!”

小匡个儿特小,一米五不到。她看见我们的样子,觉得杀气腾腾基本上跟黄鼠狼闯鸡窝没啥区别。阵势太吓人了,实习老师的名声要臭。这个聪明而勇敢的小姑娘最后说服了我们,把手上的三角刀卷入两把雨伞中。她跟在我们背后,手里攥着雨伞,预备真有人要亮刀子的时候给我们提供武器。多年后想起来还真觉得不得了。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小姑娘跟在一帮敢动刀子的大汉身后去围观打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胆量!

还好。到了教室,闹事的学生都走掉了。这一架最终没有打成,但是小匡却留在我记忆里。她跟我来自不同的班级,完全不熟悉。小匡的实习搭档牛哈哈倒是我们足球帮的死党之一。他身高不到一米六,和小匡走一起仿佛矮人国来客。这两个实习老师去上课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牛哈哈背着手踱步走在前面,小匡在他身后,提着一部跟她身量不相符的巨大录音机,时不时累得换手,俨然牛哈哈的跟班女秘书。看见这个场面,我都为牛哈哈感到脸红。

阿赖的知识面驳杂且广。简单说就是在一群井底之蛙当中显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匈牙利足球运动员普斯卡斯,诸位中学刚毕业时有谁知道?阿赖说出他的名字和事迹来,我觉得他在瞎编,还专门去图书馆求证。阿赖给我们弄金庸小说。那时候这个东西可是稀缺品,经典的三联版金庸还没有流传开来,图书馆里找不到,书店里也没有,连网络……那时候网络对于我们基本还停留在科幻作品阶段。金庸小说反正是比教科书更加抢手的东西。阿赖囤积的老版《射雕英雄传》当中还有秦南琴。年轻一点的射雕迷们都知道穆念慈。我敢打赌没几个知道秦南琴就是穆念慈。在两人没有在三联版合二为一之前,秦南琴可是比穆念慈倒霉多了。

阿赖通音乐,除了罗大佑,还教过我音律当中的“全全半全全全半”。梦秋五音不全,亏得阿赖点拨,现在一只手在钢琴上也能够弹出个“一闪一闪亮晶晶”之类的小调,只是吹口琴总中气不够。在他的指导下,宿舍里每个人都试图去学吉他。可惜不是各个都像他那样有着细长的手指,更何况好几位舍友是锄大地出身。像我这样手里有数的,勉强可以弹几个和弦。差一点的像睡在我上铺那个汤恶劣,玩着玩着,竟然把最粗的那根吉他弦给弹断了。那可是钢质琴弦,直径有一个多毫米。阿赖冲着他骂道:“恶劣!你这是拿狗爪刨地吗?”汤恶劣并不回答问题,只是龇着自己一口雪白的牙,嬉皮笑脸地看着他。汤恶劣是个死胖子,无赖起来百毒不侵,功力比阿赖高一个数量级。于是阿赖嘴里数落着,却拿他没有办法。

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的时候,不知道系里哪个王八犊子的主意,全系的电视机都给锁起来不让看实况转播。阿赖变魔术一样弄来一部破电视机,破得没有图像,只有声音。当时没有有线电视,靠天线接收信号。电视机没天线,我们就把电视机搬到教室里(宿舍楼11点停电,教室不停),用一截铁丝接上伸到窗外当天线。几个人就在最终决定出来前的漫长时光里喝啤酒,弹吉他唱歌,听实况转播。唱罗大佑唱到半夜,嗓子都差不多唱哑了。最后萨马兰奇说悉尼获得举办权。阿赖大怒,拿出准备好的一串鞭炮点燃了扔出教室。远远看见校卫队的手电筒光束朝教室照来,我们几个吓得魂飞魄散,迅速翻墙出来逃回了宿舍。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恢复当年那一刻爬墙翻门的敏捷,所以至今仍旧怀念。

八年后,北京终于获得了奥运会举办权。我却没有啥心思看实况转播,周围也没有听到鞭炮的响声。得知申奥成功之后,我想起当年那一晚,我们几条大汉抱着吉他轮流唱歌。不知他们听到此刻新闻,能否和我一样回想当年?又过了七年,我因为奥运会的缘故调到北京工作。一来一往十五年,此生最好的年华,都围绕着奥运会而悄悄流逝,而当年放声歌唱的时候,未来比今天还要茫然,却从来不曾让我感到害怕。

我们的辅导员也算是个奇葩,当过知青成了老三届,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打乒乓球左右手均可打得眼花缭乱,几乎全校无敌。他是北方人,个儿略高,体积庞大,走起路来来虎虎生风,踏得地面发抖,好似开来一辆坦克。有一回在排球场训话,背后飞来一怒球,周围女生看见都吓得大声惊叫。他两脚如钉挺立不动,上身转过去,飞出一拳把球击回,然后转过来面不改色继续训话。这个动作极酷,赢得了所有女生的赞誉。

可惜辅导员有个毛病,喜欢长篇大论地讲话,一开口就收不住,可以从北大荒的白毛风吹到美国人登月。下面这个故事我在河里说过:下午四点钟下课,辅导员器宇轩昂地走进来说要有一件小事给大家讲讲。结果讲到了六点多钟,所有的人都饿得肚子叫,他还在那儿瞎扯什么“人才”和“人菜”。年级体育委员,人称“潇洒哥”的兄弟带头发难,高声叫道:“老师,食堂要关门啦!”

辅导员不慌不忙,先回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表示知道了,然后回复道:“我知道大家很饿了。这样吧,我教大家唱首歌解解乏……”

当辅导员当到这个份上,我们倒也佩服。但是这样的人却以为带点痞气的阿赖是可造之材……真不知从何说起。

年级辅导员对阿赖的青睐几乎从新生入学就开始了。阿赖位列全年级第一批推荐到党校去学习的名单中。同去的还有外表英俊但是一脑袋浆糊的糊脑袋。学校党校每周开课一次,选择一个晚上讲两个小时,连续一个学期,去的都是各系选拔出来的“上进青年”。阿赖以逃课闻名全年级。瞎了眼的辅导员也不想想,这人连专业课都逃,何况区区一党校。果然,他听了第一堂课,觉得一点都不新鲜,干脆缺席了其余所有课程,被党校点名批评也不在乎。没想到这家伙党校结业考试的时候却到场了。我猜阿赖是单纯为了准备帮糊脑袋作弊才过来考试的。这俩铁哥们焦不离孟,结果作弊的时候俩一起被逮住了。

神奇的是后来党校居然直接发给阿赖结业证书。这一幕让我们大有“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的悲戚感。糊脑袋那可是一堂课都没缺。除了在课堂上睡觉流口水,倒没招惹过哪个老师,后面还是补考了才拿到结业证书。这两人也都挺刺头。头批十个上党校的人当中有七个递交了入党申请书。阿赖和糊脑袋就是不交,年级辅导员给气得半死,却拿不出啥办法来治这俩。

毕业前,糊脑袋没有拿到学位。他和阿赖比,真是衰爆了。

在阿赖所有的老师当中,他可能只害怕胡老师一个。这是因为该老师历来有抓人补考的习惯,而且六亲不认。要命的是挂科补考的难度还是跟原来一样,把个补考的同学考得眼泪汪汪,所以我们对这位老师怕到了骨头里,背地叫他“胡变态”。这个家伙变态也就罢了,他上课的时候中气严重不足,说一句话要喘好几口气,弄到我们后来跟他说话也都喘着气,好像一群刚刚逛完青楼的嫖客疲惫到了极点。

有一次上课,胡老师现了个本相,自称自己的弱点是爱喝啤酒,恨不得水龙头里流出的都是啤酒。这一下被阿赖和糊脑袋给记住了。期末考试之后,本年级凡是可能要挂胡老师那一科的男生一起凑份子,买了几箱啤酒跑到胡老师家里,喝到半夜,彻底把他给放倒了。毫无疑问,同去的那帮兄弟当中有好几个也是给扛回来的。最后换来的结果还不错,挂科的全部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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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全全半全全全半”

应该是“全全全半全全半”吧。1234567,七个音符里,4和7是半音,其它是全音。

家园 讲音符是半音不准确

说的是音程,因此C~D,D~E全,E~F半,因此是全全半全全全半。当然这只是大调。

家园 你们什么学校要求这么松?我们那学校,一学期挂三科就留级

一学期挂四科好象是要退学的。挂科总数超过8,也是要退学的。

我当年成绩是班里倒着数的前几名,但是总共就挂过6科而已。

家园 我的学校不提也罢

反正比较烂。我们年级的确有一位因为挂科太多而被勒令退学的同学。本来辅导员帮她把成绩瞒了下来,但是跟辅导员有过节的一位系领导指使这个差生的舍友把实情告到教务处,这才迫使她退学。其余人成绩虽然差,辅导员能保的都保了。否则按照学校制度,我这个宿舍恐怕得有四五个人滚蛋。

这反映出学校挂科和退学跟制度操作的宽松有关。

家园 记不清啦,就知道这句话

我本身对音律也很不敏感。

家园 你们的辅导员有眼光

阿赖这样的心理素质绝对坚强。在那个年代因为读书不好会被人鄙视,到现在这个社会,绝对是混世界打天下的主。

家园 【原创】阿赖(下)

实习时住的宿舍是几套并列在一起的平房,木制的门窗都已经糟朽透风。每套房有一个天井,里面是青砖铺地。野草已经顺着砖缝疯狂地长出来。灰色的墙上布满青苔和裂痕。天井里有一个常常停水的铸铁水龙头。每天我们几个人就用这个水龙头接水洗冷水澡。时间紧的时候,甚至两个人同时冲澡。仲秋的风穿过竹林呜呜地吹进天井,冻得洗澡的人哇哇叫。这个场面被牛哈哈以乐观主义精神称为“洗鸳鸯浴”。哪门子鸳鸯洗澡是这么怪叫的?

要是洗澡还可以开个玩笑的话,上厕所就成了大问题。厕所位于高地下面。夜里学生下课放学后,周围只剩下阒无一人的教室和大片的树木。更恐怖的是厕所居然是半露天的。夜里狂风大作,惨白的路灯将摇晃的树影投到每一个蹲位,把人心里吓得直发毛。有鉴于糊脑袋所在的实习组女生洗澡曾经被人偷窥,李公公所在的实习组男生被盗窃,任何时候都不能低估上厕所的危险系数,不论男女。

于是夜间上厕所,是女生都得两个人才能去。男生呢?总不能半夜叫醒上铺的兄弟说,喂,陪我拉屎去!还好我们有无敌神器三角刀……可你蹲在那儿,只要隔着蹲位往你脑袋上拍一板砖,这人就废了,三角刀管个鸟用。夜里往那儿跑的人心理上都需要无比强大。吊诡的是我到了那该死的学校不久就得了肠胃炎,基本上每天半夜都要往那个地方跑一到两次。每跑一次都觉得自己肯定吓死在那里。后来实习老师们一致给梦秋的搭档Leslie姑娘起了个外号叫做“拉死你”。她可真是不负美名。同一实习组的男同学十有八九都闹过肚子。我是最倒霉的。

关于这个倒霉的厕所,本来说到这里也就算了,但是有个轶事不妨说说。有次半夜我正在蹲位上哆哆嗦嗦,突然右边悄无声息地伸来一只细长的手臂。啊呜!这一下吓得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马上抖抖索索想去摸三角刀,慌得摸不到,只吓得腿软,差点掉到茅坑里。定了定神发现这只手上还夹着一支烟。在我所在的实习组当中只有阿赖和带队的周教授抽烟,想必这么细长的手肯定是阿赖的。这下才心里有数,把烟给接过来。那只手不声不响地收回去,一会儿再伸过来的时候,手指上夹着一只打火机。我接过来点燃,抽了一口。旁边的蹲位里叹口气道:“TMD白天吃错了什么,沦落到跟你一个坑。”我就在那儿偷笑。因为阿赖这支烟,养成了我一段时期内的抽烟习惯。没办法,在恶臭加闹鬼般的厕所里,还能不抽烟去去晦气吗。

当年距离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快20年。待我们十分宽厚,甚至很有耐心地分享我们进贡的香烟的周教授也已经去世了将近10年。我的大部分舍友都去当了老师,梦秋仗着年纪轻,也在教育界胡乱混了几年。2007年我在广州工作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保罗大叔、潇洒哥和汤恶劣也在珠三角教书,于是多年的朋友们再聚首,让人无限感慨。

毕业时,阿赖自觉自己不合适当老师。正好他的姐姐在广东电视台当记者,于是他毫不意外地在我们所有人中第一批去了广州。毕业前,他天天研究怎样当记者写稿,曾经拿着《南方周末》在我面前说:“你能写黄爱东西这样的文章吗?”当时黄爱东西是该报纸的专栏作家,沈宏非的《写食主义》专栏也刊登在那上面。《南方周末》的专栏刚刚开始捧红一批作者,题材还很新鲜。我看完阿赖推荐的黄爱东西的专栏,觉得里面无非是一些生活感受,文笔倒是很犀利流畅,大有新一代杂文家的风格。于是我对阿赖说:“这有何难!”后来毕业了,阿赖问我写不写罗大佑的文章。我大笔一挥,写了上万字的罗大佑音乐感悟,却被阿赖毫不客气地将其拒掉了。此后再不找我约稿。也是,稿子不是写得越长就越能骗稿费的。下一次发表东西,便是我的硕士论文。

阿赖曾经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过一句:“一个人如果写一篇类似黄爱东西的文章,水平可能差不多,都一样好。如果你让这个人每周都写一篇,而水平保持不变,那他也差不多是个天才。”很多年后,我每周都要写一两篇甚至是三篇报道,写稿写得腻歪,突然想起阿赖的话,苦笑着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个天才。

阿赖对我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我实在说不清楚。罗大佑肯定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别的朋友也给了我很多影响,例如龟龟、恶劣曾经和我交流过当时的一份比较新锐的、介绍西方音乐的杂志《音乐天堂》。在打口录音带的年代里,这份杂志算是国内最正宗的西方流行音乐杂志了。在阿赖的影响下,我喜欢上了踢足球,吹口琴,弹吉他(虽然没学会)和看乱七八糟的闲书。嗯,在第四年的时候终于学会了打升级。阿赖算不上我最好的朋友。他身上那点流氓气我学不会。但这个人广阔的知识面肯定影响了我,以至于今天特别喜欢猎奇。每次外出采访,我都会从心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一个人影响你的,未必是他最优秀的品质,但是对你而言绝对是最有潜力发展的品质。阿赖后来成为了一名娱乐记者,接下来是娱乐杂志的主编,在全国小有名气。我想这也很符合他爱八卦,脸皮厚,带有痞子气的生活方式。我不喜欢娱乐八卦,可我喜欢当记者。

外一篇:饭票和馒头

这个轶事跟阿赖无关

刚进大学,国家发的师范生津贴以饭票和菜票的形式补贴给学生。似乎体育系的学生一个月的饭票是60多斤,其余系的学生饭票是50多斤。但是到了某一年,全国统一取消粮票,于是饭票全部折算成菜票,实现了两票合一。这时候我们宿舍的穷鬼兼老抠们就闹了个大笑话。

学校规定,饭票在某月某日之前失效。我们在距离那个该死的日子还有一天之前统计了一下,发现全宿舍九个人总共剩下将近有几十斤饭票。学校又没提供饭票折算菜票的服务。好啊,这不是要A掉我们应该有的粮食吗?本宿舍向来打别人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哪容得下别人打我们的算盘。大家紧急开会,决定次日一定要把这几十斤粮食吃掉用光,一两便宜都不能让学校捞走。平均算下来,一天之内,每人得吃光五斤以上的粮食。

我们商量了一阵,终于得出了一个最佳计策:买馒头。一个馒头算一两,另交菜票七分钱。十斤才七块钱。这东西物廉价美,留个一两天也不会坏,最是合算。于是第二天早上全宿舍人(除外宿的阿赖),浩浩荡荡提着桶跑去食堂,每个人都提回了一桶以上的雪白馒头,平均一个人至少50个馒头。

馒头提回来了,才发现没东西送馒头。咸菜也没有,只有白开水。大家硬着头皮吃啊吃,使劲往嘴里塞。吃了早餐吃午餐,抡开腮帮子使劲造。一整个上午加中午,什么别的东西都没吃,尽是馒头加白水,直吃得嘴里淡出鸟,肚里撑出屎来。到了下午,馒头剩下一半,每个人都噎得直打嗝,鼓着眼睛互相看。旁边宿舍知道我们有这等好事儿,纷纷过来围观。馒头放到下午,皮已经硬了,更加吃不下去。于是剩下的馒头一多半都让其余宿舍的人拎走了,据说他们用热水泡着吃。最终我们还是被别人占去了便宜。后来我们晚饭再也吃不下东西,脑袋瓜子里全是馒头在飞速旋转。

“馒头事件”发生的第二天,饭票停止使用。食堂的馒头应声涨到了一毛钱一个。我们这是赚了还是亏了?

毕业分配的时候,年级辅导员掌握了一定的支边名额。倒霉的同学就给直接分配到老少边山穷区。宿舍里的谈胖子是广西人,被弄到了广西东兰老区(当年红七军的根据地)。阿赖便天天开他的玩笑:“我说谈胖子,你去东兰支边,怎么没把你老婆给一起弄去啊?这样好生出一堆小乌龟,起名东兰龟、凤山龟、巴马龟、南丹龟,嘿嘿嘿嘿……”(东兰凤山巴马南丹都是广西贫困地区——此注)

本宿舍好用“乌龟”嘲笑别人。但是阿赖几句玩笑话没让谈胖子生气,反而当真了。这厮真的顶着他的东兰龟念头去找女朋友商量去了。他女朋友读大专,毕业找了个工作在机场。谈胖子做事儿一根筋,要求辅导员把他的女朋友调到东兰去,一起教书。您说您服务老区大家都知道您高风亮节不说什么,可带着女朋友去那儿受罪,这算是什么道理?年级辅导员一听他的条件,心中大喜。弄一个塞到那角落已经够得罪人了,没想到这八格牙路自己还倒贴一个,哟西!便以最快速度把两人的档案发去了东兰。

毕业后谈胖子带着女朋友去那个地方一转,发现学校位于半山腰,喝水还要自己下山提。这还了得!他女朋友一看,好你个谈胖子,把老娘弄到这山沟沟里面来,是要我此生不食人间烟火么?于是直接跟他掰了,跑回机场继续花差干活。谈胖子赔了夫人又折兵,万分愁苦,横下一条心索性啥都不要,直奔经济特区而去。若干年后在珠三角,他还在向我、保罗以及恶劣诉苦,说当年阿赖说的话他竟然糊涂地相信了,以至于自己后来跑到东莞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几乎流落街头……

阿赖说话难得表现出一点正经的样子。他像个小混混,但是实际上又不是。偶尔之间,他也有打动人的一刻。回到我们实习的生活当中。实习老师们往往以扑克结束一个周末的生活。阿赖也是如此。到别人因为厌倦而把扑克放下来的时候,他会给大家弹吉他。准备结束实习的前一个周末,阿赖照例给大家弹奏吉他,这次唱的不是罗大佑,是老狼的《恋恋风尘》:

“那天黄昏

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开满山岗

等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

为年轻歌唱”

阿赖的嗓子有点沙,唱这首歌正合适。于是,坐在石凳上、门槛上、台阶上的实习老师们,不论男女全部安静了下来,心中有所感触。琴弦叮咚悦耳,进入到了最后一节:

“当岁月和美丽

已成为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

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

常常追忆”

这首歌最后几句话拨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很多年里,我一直觉得与自己错肩而过的人就是一首歌。当它在你耳边响起的时候,你会觉得时光倒流,快乐或者忧伤的记忆会在身边复苏,即使往事已经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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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一场雨水烂泥里的混战结束后的合影。八个人当中七个人来自本宿舍,里面有阿赖、糊脑袋、保罗和我。看看谁认得出阿赖?

PS:这张照片拍的时候就是黑白的,毕业后阿赖扫描了给我。上面他添加的外号被我抹掉了。当年我们宿舍的老抠为了省钱,拍照用的是黑白胶卷,冲印用的是彩色相纸。这样可以省了黑白胶卷冲印的麻烦,也可以不用支付彩色胶卷昂贵的费用。一卷下来可以省大约十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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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阿赖是个歪才

辅导员的确看他看得比较准。后来他也混出了一些名堂。只不过把他送去党校是个错误的决定。这个人用正规的培养方式长不好。

家园 送花得猪

送花成功。恭喜:你意外获得 4 铢钱。1通宝=16铢

作者,声望:1;铢钱:0。你,乐善:1;铢钱:3。本帖花:1

这个,馒头不长肉呀。

阿赖猜是后排右边。

家园 你们啥子学校嘛?

大学生每月粮票5、60斤?我们疙瘩钢厂工人出身的大学生特批48斤粮票一个月,我辈应届生都是30斤一个月,我们可是八类地区(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几类地区,地区是如何分类的)。

家园 我猜是

左二。

另外music heaven可是好东西。当年几乎每期不落,特别是B面,都是主流电台媒体听不到的好歌。

家园 w/ ball
家园 歪才也是才嘛

再说那时候的审“美”观和现在不一样。在那个年代你们的辅导员就能慧眼识“才”,说明他自己也比较“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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