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共:💬500 🌺1925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 34
上页 下页 末页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七章节

李龙和宋居易互望一眼并不出声。这种爵位承继之事外人千万不可牵涉其中。房中奔出一名妇人,紧紧抱住摔倒的男孩,待要喝骂,一抬首见是高窿,便又把头低下去。妇人身后一瘸一拐地走出一名白瘦高个男子。

高窿锵声道:“刘嘉你个兔崽子给我听好了。若思量我妹夫死了你便能承继爵位,欺我外甥,我高窿便打折你另一条腿,你这儿子小小年纪不走正途,欺压弟弟,下次见了,你不教训,休怪我替你教训。”

惠义侯长子刘嘉堆笑道:“小儿皆顽劣无知,如何你这大人也一般见识。”

高窿冷嘿一声:“你爹呢?”

“便在房中。”

高窿便抱着自家外甥先行入内。宋居易与李龙两人都是心细之人,把眼望仔细周围,见妇人抱着儿子只是低头,直待高窿入内方才起身,眼睛恨恨扫了高窿背影一眼,才牵着儿子的手入内。宋居易沉吟不语,李龙亦停在原地。

“不进去么?”宋居易轻问。

李龙一笑摇头:“建平伯抱着外甥进门,当不会失礼,我还是在院中等待较好。”

“你且在此,我进去请惠义侯遣人带我在这府中各处望一望。”宋居易道。

李龙点头,宋居易进门,过得一阵一位老仆带着他出来向后花园地方去。又过得半晌,高窿孤身而出,向着李龙道:“我与惠义侯说好,我那外甥交由建平伯府看顾,待此事过去再从长计议。”

李龙一笑颌首:“卑职会向陛下说明。”

“此事除侯府中人外,其他各亲眷尚不得知。依侯爷之意秘不发丧,后事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只求能抓着凶手到灵前剖心祭奠。”高窿又道。

李龙点头:“卑职一并向陛下说明。”

“我先去灵堂,待灵芝回来再做打算,你有事自去忙。”高窿道。

“卑职先陪建平伯到灵堂。”李龙轻应道。

高窿‘嗯’了一声,大步而去,李龙随他一同到灵堂,高玉已在灵堂随天心和尚一道在为亡魂念经超渡。高窿自去烧香,李龙便也在天心身后盘坐。过得半个时辰,宋居易回来,又半个时辰,徐灵芝与唐行简也回来了。众人陪徐灵芝一同在灵堂前上了香,除天心和尚仍留在灵堂之外,其他人皆回到偏厅落座。

“行简,如何?”宋居易首先问。

“神油皆是五石散所制,亦有马钱子汁液,只无有曼陀罗花毒。”唐行简道。

“如此说来曼陀罗花毒是二公子那两名书童自做主张加的。”高玉即道。

“二公子早逝,爵位继承无疑是大公子最有利。”宋居易缓声道。

高窿皱眉,便要反驳,却被徐灵芝制止:“宋刑捕在刑言刑,目今看来的确对刘嘉最是有利。但爵位之争少不得要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且先把眼前事解决要紧。唐刑捕,为何我大哥所购神油当中亦有马钱子?难不成有人要害他?”

“魏国公府与惠义侯府并无直接关联,与两府有关联者乃伯爷夫妇二人。”宋居易缓声道:“在下思疑此事与伯爷有关。”

高窿惊讶道:“为何会与我有关?”

“只是有些疑惑。该如何入手,还不曾有头绪。”宋居易道。

唐行简忽道:“建平伯,您是否还有一子?”

高窿看了徐灵芝一眼,点头道:“我有一外室,生有一子。”

“您是否想要此子长大后袭爵?”

徐灵芝冷笑一声,高窿尴尬道:“我当年不曾想过能与灵芝成婚,确曾说过,但目今我已有了嫡子,自然不会由外室所生庶子袭爵。”

“外室所生,如何就成了庶子?”徐灵芝冷声道。

“是,是,那孩儿连庶子都不算呢,袭爵自然无从谈起。”

“两位可是三年前成婚?”宋居易问。

徐灵芝点头:“有何不妥?”

“建平伯近些日子还与外室相会否?”宋居易再问。

“不曾去,有半年都不曾去了。”高窿急摆手道。

“您可曾对那孩子说过不能袭爵一事?”

高窿思索半晌道:“倒不曾对孩儿说过,不过确曾对孩儿娘说过此事。”

“何时说的?”

“灵芝怀孕三月时说的。”

“如此即大约一年前?”

高窿点头,疑惑道:“宋刑捕此问何意?”

宋居易笑了笑道:“无甚意义,二公子既是被人下毒身亡,少不得要各种怀疑取证。”

高窿沉吟半晌道:“二姐虽出身卑贱,却是个甚有心气女子。当年我与她情投意合,曾直言不能娶她为妻,她也不在意,只望与我欢好,我不信她会害人。”

宋居易笑了笑道:“我与行简弃江湖投庙堂,可不是为了快意恩仇。信与不信,证据拿来便好。”

宋居易与高窿相谈时,唐行简亦时不时观察徐灵芝神色,见她气度超然,心中甚是佩服,莫名便想着二姐那满头珠翠,再看徐灵芝那乌黑发髻间仅一枚银钗。不由得也像宋居易一般叹了口气。

“伯夫人,您大哥这几日可要去买神油?”李龙忽问。

“前些日子才买,应当不必急着去。”

李龙若有所思道:“陛下不许将惠义侯府事宣扬。但我还是想请一人今夜去胭脂水铺再买一次神油,只不知谁去合适?”

唐行简笑道:“你去就好。”

“掌柜认得我的。”

“有我在,包他认不得。”唐行简笑道。

李龙想了想道:“唐大哥是要帮我做个人皮面具?那不如就做以魏国公府大公子的模样做出来如何?”

偏厅门外传来敲门声,众人禁声,高玉靠门小心问:“谁啊?”

“是我。”门外传来婉儿笑声。

唐行简即去开门,婉儿闪身而进。唐行简关门回身道:“婉儿,你去哪里了?”

“无去哪里,就是在茶舍坐了坐,与二姐说说闲话,看看四方来客,与虎子玩闹一回罢了。”婉儿笑道。

高窿微讶看向婉儿,好一会忽叫道:“你是耶律婉儿姑娘。”

婉儿嫣然一笑,看向高窿道:“建平伯还记得我?”

“当年在成都与姑娘您赤手相搏,大杀四方,赌输了百亩良田,如何会不记得。”高窿哈哈笑道。

徐灵芝此时却盯着婉儿,眼中似有防范之意。婉儿一笑,将唐行简拉到身边道:“伯夫人,这是婉儿心上人。”

徐灵芝随即释然,看婉儿头面朴素,便取了自己头上银钗戴在她头上,笑道:“一时无有好物在手,这枝银钗便当做见面礼了。”

“多谢伯夫人。”婉儿笑而接受了好意。

众人正还想讨论说话,对面墙传过来撞击声,李龙走出去,少顷又回来笑道:“是那清风书童饿坏了,想要吃的。他一说我才省起也是一日不曾进食呢。”

“你们先去准备吃食,我替李龙做个人皮面具去。”唐行简笑道,又望向徐灵芝道:“伯夫人,可会画画?”

“琴棋书画,自然是会的。”徐灵芝笑道:“只是我大哥应当不曾去过市坊之地,胭脂水铺的掌柜怕是不认得他。”

“以防万一。”

徐灵芝点头:“说得是。”

高窿讶道:“人皮面具须用人皮做吗?”

唐行简笑道:“其实不用的。只是说出来吓人。”

“哪是用何物制作?”

“此乃秘技,可不能说。”唐行简笑道。

“唐刑捕入庙堂多年,还是改不掉江湖习气。”高窿有些不悦道。

“建平伯你也算是涉猎江湖多年,不也是改不掉庙堂作派?”婉儿道。

徐灵芝叹息道:“你二人互相维护照顾,灵芝好生羡慕。想来定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哪里,我这心上人也曾是花柳坊间风月道上英雄客。”婉儿轻笑道。

徐灵芝微讶看向唐行简,眉目间难掩失落之意。

婉儿一指宋居易,笑道:“伯夫人若是想寻个一生一世一生人的榜样,不妨看看宋刑捕与陈幸嫔两人。”

“陈幸嫔?”徐灵芝思索半晌,恍悟:“是都御使陈天祥的女儿陈幸嫔?”

婉儿点头:“我这良人出入烟花柳巷久矣,都是宋刑捕陪着去的。不过宋刑捕倒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但我不曾听说陈府办过喜事?”徐灵芝疑惑道。

“幸嫔此次回京,便是为了尽孝道。想必不久便会成婚的。”婉儿说。

宋居易一怔,欲言又止。

高玉见状,即道:“唐大哥,你先去做人皮面具吧。李龙,你是想请侯府厨娘做饭菜,还是我们自己做?”

李龙笑道:“我自己做吧,找人给我打个下手即可。可要为国师备斋?”

“不必,国师已焚香沐浴净身,念经超渡期间不再进食。”高玉道。

“龙兄弟,我随你去。”婉儿道。

李龙点头。

“我去寻些酒来,今日这餐,你们都陪我喝杯酒。”高窿道。

“我陪您去找。”宋居易道。

高窿轻颌首,众人四散,李龙和婉儿一起前往侯府膳房烧火做饭。婉儿在路上看到一只鸡,便拎了起来。

“二姐的茶舍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贾,看二姐与他们相处甚是熟络,应当都是常年熟客。我问过茶舍侍应,其中也有来自川北的草药商人。”婉儿一边烧水杀鸡一边说。

“你也是怀疑她?”李龙一边淘米一边问。

“二姐最值得怀疑,出身风月,调制神油这等风月好物不在话下。”

“但太过明显指向她,反倒有些令人不安。”李龙道。

“是,以私心而论,我也不认为二姐会害人。不过?”

“不过甚?”李龙看了婉儿一眼,轻问。

婉儿笑了笑道:“我不曾有简儿之前,也曾经以为天下任遨游。但有了简儿之后,尤其随着简儿成长,我这心却愈发地思念行简,思念父母。”

李龙沉吟半晌道:“姐姐言下之意二姐固然不会为自身泄恨杀人,但难免会因儿子失却前程而泄恨杀人?”

“但愿不会。”婉儿看着手中拔了毛的鸡笑道:“我做个醉鸡给你们吃。”

“这里有牛肉,啊,居然还有兔肉啊,那就我做个红烧牛肉,炒兔丁好了。”李龙开心道。

“难得你一个男孩儿居然喜欢做菜。”婉儿笑道。

“这世间真正好的厨子都是男子啊。”李龙笑道。

“哎呀,你这话我还真不好反驳。”婉儿笑道。

“无有白菘呢,应当是在地窖吧。”李龙四处寻找道。

“我们拿来了。”宋居易和高窿出现在膳房,高窿手中有酒,宋居易手中有白菘,还有萝卜。

“建平伯可会做菜?”婉儿笑问:“我记得当日在成都,都是二姐服侍您的。”

“你要我正经做也做不出,但我随父出征这些年,也曾临急抱佛脚,做些菜充饥。辟如这白菘,用茱萸炒起来也甚是好吃。”高窿笑道。

“用茱萸炒?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等吃法。”宋居易笑道。

“有萝卜,便不红烧牛肉了,清炖吧。”李龙道。

“一起做好一起吃,这才有劲。”高窿道。

四人便在膳房一起做事,宋居易一边帮婉儿,一边轻问:“幸嫔回京师,是要成婚?”

“是啊,都御使只得这一个女儿,非但要成婚,还要女婿入赘呢。你应当明了他的心意。”婉儿说。

“幸嫔不曾在我面前提过。”

“她这心,最重要便是在雷火之术上超越你,其他事可能就不上心了。”

宋居易不语。

“你不肯?”婉儿看了他一眼,问。

“也不是。”

“你二人就是别扭。”

“是她别扭,我从来不曾怪她,是她总是放不下。”

“你这声音便是她当时炸毁的?”

“嗯。”宋居易顿了顿,又道:“其实不止声音。”

“啊?”

“我若真与她成婚,我怕她更加别扭。婉儿姐,你替我回绝她吧。”

“这?”

“她与我成婚也不过是想替陈氏传宗接代,如此她另寻一男亦无不可,京师上下英俊男儿甚多,不必非与我成婚方可。”

“此话你去亲自说与幸嫔听,我不能说。”

宋居易沉吟半晌,喃喃道:“我也无甚话要说。”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八章节

“你们江湖中人,也这般不爽快。”高窿摇头道。

婉儿笑笑说:“建平伯,我赢的那百亩良田你可替我看好了?”

“你放心,男子汉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每年的地租我都替你收着呢。”

婉儿看向宋居易笑道:“若是幸嫔与你成婚,这百亩良田便给她做嫁妆。”

“婉儿姐姐好大方。”李龙笑道。

“她家坐拥海岛,百亩良田算甚。”高窿笑道。

四人说说笑笑一餐饭倒就做好了。在偏厅摆了一桌,李龙送了一份给大书童后,七人齐齐坐下喝酒吃菜,半途当中高窿大哭起来,众人也不劝由他发泄。酒足饭饱之后,李龙去更衣换妆,出来一瞧果然如魏国公长子一般模样,徐灵芝与高窿都惊讶拍掌。

“这人皮面具果然神奇。”高窿伸手摸李龙的脸,瞪大眼睛赞道。

“伯爷小心,这面具新制,有些薄软亦损。”唐行简道。

高窿缩回手道:“李侍卫,你去胭脂水铺就好,千万莫去茶舍。”

“为何?”李龙问。

“二姐在风月场上纵横多年,练就过目不忘的本事,她与小国公曾经见过面,你若与她对上,难免露馅。”

李龙道:“多谢伯爷提醒。”

“我陪你去市坊吧。”婉儿看向李龙道。

“我和居易也走了,去查马钱子、曼陀罗花的来源。”唐行简起身道。

“我们在侯府亦久,要回府看儿子去。”徐灵芝道:“若有要紧事,你们只管到伯府中来商议。”

众人点头,唐行简把从魏国公府带出来的四个玉瓶交给李龙。惠义侯府只留下高玉和天心和尚。暗夜深沉,市坊也都宵禁了。胭脂水铺也上了门栓。只有茶舍还亮着灯笼,传出欢笑声。李龙从头到脚披着暗色披风敲响了胭脂水铺的大门。一直敲到水铺掌柜有些愠怒的掌灯出来开门才罢手。

“何人深夜搔扰不停?”掌柜压抑怒气,低沉声音道。

李龙拿出玉瓶,掌柜抬头细细看了他一眼,返身入内,过得一阵复又返回,递给李龙一个木盒。随后向李龙伸手。李龙从袖口将剩余三个玉瓶取出,却握在手中道:“你这神油已无用,我要更有效的。”

掌柜又细望李龙一眼。

“快快拿来!”李龙低喝:“你给得小侯爷,给不得我?”

掌柜扫了他一眼,作了个揖返身入内,过得一阵又拿来一个玉瓶递给李龙:“将此瓶中花液滴入神油中,四滴便可有神效。”

“我家中妻妾成群,一瓶怎够,再拿来。”李龙打开玉瓶闻了闻,确定是曼陀罗花液,暗暗放心,却又霸道地说。

“无有了。”掌柜低声道。

“你镇日做此生意,怎会无有,快快拿来,不然小心我拆你这水铺!”李龙凶狠地低喝。

掌柜眼里掠过一丝憎恶,低首道:“当真无有了,若还想要,过得五日再说。”

“统共只得四瓶,你要我如何过得五日?”李龙咄咄逼人道。

“大公子稍稍节制些罢,提取这花液最少也要五日的。”掌柜眼中有着明显的厌恶之色,见李龙抬首又匆匆掩去:“五日之后你再叫你书童过来,你亲自来亦可,等不得也只能节制些个。”

李龙故作惊讶,将披风压低掩了面目:“我初次到此,你便知我是何人?”

掌柜淡淡一笑道:“我这胭脂水铺虽小,小国公却也无他处可寻此神油了。就且忍一忍吧。”

李龙故意怒道:“无论如何最迟后日凌晨我便要药。若是后日凌晨不见花液,我便把你这铺子拆了,把你们统统赶走,让你们休想在京师留一日。”

掌柜禁不住地发颤,忍之又忍终低首道:“小国公既然索之甚急,就请后日凌晨到铺里来。”

李龙看在眼里,听到心里,低首退后两步,拂袖转身离开信步向茶舍走去。茶舍灯影婆娑,虽有欢笑,但人却并不多。

“小国公,你也要来此饮茶?”茶舍内款款行来扈二姐,满头珠翠,锦衣秀服,含笑而望李龙,含笑道。

李龙望着二姐春花般的容颜,低首看手中木盒,心底忽有悸动。二姐掩唇而笑:“小国公是进这茶舍喝杯清茶,还是回府中任美女环绕?”

李龙想起高窿所言,故做匆匆,把披风掩了面容提着木盒转身急急离去。

二姐目现鄙夷之色,徐徐转身内进。

李龙奔出市坊,手抚心口,那里嘭嘭跳得急。他深吸一口气奔回惠义侯府。

夜深人静,灵堂念经的声音也轻了低了,李龙不见唐行简与宋居易回来,便将手中木盒与玉瓶一并交给灵堂中静坐的高玉,抹了人皮面具飞身离开。他连夜回去豹房,豹房亦是一片寂静,独有禅堂还亮着灯火。禅堂外有武僧持棒守护。李龙现身,众武僧单手行礼,口称阿弥向内请示,待李龙步入禅堂,便齐齐退去。

正德端坐堂前,看李龙匆匆内进,也有些许意外。李龙在他面前叩首。

“朕不是说了吗,今夜朕在禅堂修习神功,你不必急着赶回来侍侯。”正德笑道。

李龙直身抬头道:“陛下,可想念过刺麻星吉大师?”

正德哈哈笑道:“想过的,前几日还在想若是今年冬至或正旦日,他能回京师就好了,若是能把我那半日之徒也带回来便更好。”

李龙微微笑了笑,轻声道:“臣今夜忽然也想念陛下了,是以过来看一看。”

正德一笑出声,道:“我是否该说多谢,承蒙你想念?”

李龙亦一笑出声。

“为何突然想我?”正德又问。

“臣骤见扈二姐春花般容颜,不知为何便想起臣与陛下之间的勾联。”

“扈二姐?何许人也?”

“是建平伯高窿外室。”

“高窿娶了徐灵芝,还敢置外室?”

“据说有半年不曾来往了。”

“量他也不敢再来往。灵芝姐姐何许人也,魏国公府何许地方!”

“当今魏国公徐俌乃中山武宁王徐达之五世孙。成化元年袭爵,十五年敕奉孝陵岁祀,掌南京左军都督府事。弘治九年掌中军都督府事,守备南京,十三年辞解任许之,加太子太傅,回京闲住至今。武宁王徐达之女乃成祖皇帝文皇后徐氏,我大明天下这一脉传承的帝位,母氏便是徐家血脉。”

“由此可知魏国公尊贵了。”正德笑道:“惠义侯府事办得如何?高窿可有冲撞侯府?”

李龙略向正德说了今日事,又道:“邹家人与国公府有仇,逃不脱下毒复仇嫌疑。况且那掌柜明显认得小国公。”

“怪不得你要朕下旨彻查常州府无锡县事。想不到惠义侯二公子夫妻俱亡一事,居然牵连公侯伯三府。”正德道。

“暂时也只是臣等的猜测,陛下限三日破案,目今已去了一日,我不停向掌柜索取曼陀罗花毒,但他铺中已无存货,要我五日后再取,我硬逼他后日凌晨交货,他居然应允了。若掌柜连夜制毒,明日便可抓人。若是与二姐有勾联明日亦可抓人。”李龙缓声道。

“此事牵连太广,务必谨慎。”正德严肃道。

李龙点头,环望四周笑道:“禅堂无酒呢。”

“想喝酒?”

“嗯。”

正德却意味深长看着他,眼睛瞇成一条缝,身体前倾几乎碰着李龙鼻子,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轻笑道:“你到底是想喝还是想吃?”

“吃甚?”

正德咯咯地笑:“吃我喽。”

“臣只想喝酒。”

“哎,你好生无趣。”正德坐正身体道:“朕修习完了,你既然回来,今夜便由你服侍朕就寝。”

“好。陛下寝宫可有酒?”

“有,尽你喝,好消消燥热。”正德笑道。

李龙扶正德起身,吹熄禅堂灯火一起出门回寝宫。

“我明日叫刘瑾好好查查旧卷。此事既然纷扰多年,京师必有旧档保存。”正德抬头望月,边走边道。

“陛下说三日后还有事要臣去办,不知是何事?”李龙问。

“兴王派人递了折子,说想带世子回京过年。”

“陛下允了?”

“不能允?”

“若只得兴王一人,确实不太好。今年因宁王事,给事中弹劾陛下及宁王的折子多得都能运到暖宫烧火取暖了。兴王为人仁懦,比不得宁王坚毅,若是被弹劾,怕以后就算陛下宣召也托辞不敢来了。”

“啊?如此便不让他来?”

“来是要来的。”

“如何是好?朕又不想让所有藩王入京,来得人太多亦是烦杂不宁。”

“陛下不如下旨宣宪庙外封数子进京。他们是陛下亲皇叔,还有母妃在世,回京过年孝顺母妃也是正理。”

“呀,还是你考虑周全。我却不曾这般周到仔细。”正德笑道:“皇爷爷所生子女中,除钟信外共有十四子六女在册,算是朕的至亲了。只是活到目今也仅剩七子三女了。好,朕就下旨,今年不但七位皇叔可回京师过节,三位长公主亦可携眷入宫陪伴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诸太妃一同过年。”

“陛下仁孝啊。”

正德哈哈直笑:“李龙,你这马屁话朕爱听,怎么听也不厌。”

“陛下,去喝酒吧。”

“好。”正德握着李龙的手加快脚步,待到寝宫门前,忽道:“李龙,你应当知道内助之位的尊贵,外室不可与之同语。”

“臣知道,是臣想多了。许是曼陀罗花太香了。”李龙微微一笑,轻声道。

“你会想念朕,朕亦觉得是花太香,月太圆之故。”正德亦笑道。

李龙哈哈一笑,推门步入寝宫,为正德烧水沐浴,君臣二人一夜安眠无话,第二日一早他便赶往惠义侯府,徐灵芝与高窿也到了,都急着想知进展。但唐行简与宋居易却不曾回来,婉儿也不曾回来,高玉只是在侯府督办,亦无计可施。高窿与徐灵芝只得又回伯府静候消息。李龙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头绪,便先回中城兵马司衙门处理公务,带着兵士巡逻去。夕阳西下,李龙带着手下驻足皇庄门口。

石勇和乃诺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李龙皆举手招呼。

“石大哥,怎么走了?”李龙笑问。

“我和石大哥都换更了,正要回去吃饭将息呢。”乃诺笑道。

“石大哥,这几个月皇庄可有来自川北的草药商人进驻?”李龙随口问。

“有啊。那商人还在赌坊住着呢。”石勇随口就道。

“当真?快快带我去。”李龙即道。

“不用你去,唐大哥、宋大哥半个时辰前已过来寻他了。”乃诺笑道。

李龙听说唐行简与宋居易已到,心想大概是有眉目了,神情为之一松。

“龙兄弟,你可完事了,一起去吃饭吧。”石勇道。

李龙点头:“好啊。”

李龙便让属下先去交更,自己则随石勇、乃诺回豹房去了。三人自在石家后院摆了一桌酒菜,慢吃慢饮。

“乃诺,在锦衣卫可还习惯?”李龙关心地问乃诺。

乃诺一笑点头:“有石大哥带着,还好。”

“可有去看望四师叔?”

乃诺摇头道:“他有我娘在身边,不用我去看了。”

“乃诺,师父终归是你父亲,怎么总是这般冷淡?”石勇笑问。

“他不曾养我一日,我不恨他,他就该烧香才是。”乃诺摇手道:“你们不要总是在我面前说他可好?李龙哥哥,我跟你说,我自入锦衣卫,只要不操练不当值就去京师四处闲逛,倒让我看到许多新鲜物事。”

“有甚新鲜物事?”

“你们可听说过钱宁之名?”

“钱宁?他与国舅爷是连襟,有何新鲜事?”李龙说。

“他啊经常出入刘公公妹夫府第。我最近方知,原来钱宁与当初南昌来的车马都是去的刘公公妹夫府第。想必都是走刘公公的人情。不过钱宁不走国舅爷的人情,却去走刘公公的人情,当真曲折。”乃诺摇头笑道。

“我大明向来严防外戚干政。他也是有所顾忌吧。”李龙道:“不过你说南昌来的车马又是何时之事?”

“就是婉儿姐姐来京师那天,我和父母也从山里回来碰到的。是宁王府派来的人。”乃诺说:“我打听过,说是宁王在京师之时多得刘公公照顾,宁王回南昌后特意派人送来谢礼。”

李龙微微笑道:“宁王果然处事周到。我在胙城郡时也听说他年年派人去给周王送礼。”

“我看他是在收买人心。”乃诺脱口而出。

石勇笑道:“他一个藩王收卖人心何用?”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九章节

“做第二个安化王喽。”乃诺依然不在意,随口道。

李龙看了乃诺一眼,缓声道:“乃诺,宁王乃是皇亲,即使他日真的谋逆被朝廷定罪,我们做臣子的也不可妄言。非议皇亲,乱传禁中之语乃是重罪,轻则杀头,重则九族尽诛。你既入锦衣卫,事事都须谨慎处之。”

乃诺吓得吐了吐舌头,笑道:“知道了,谨记在心。”

“与同僚在一起吃喝玩乐,亦要谨言慎行。”

“和你们在一起也不能说?”乃诺问。

李龙微微一笑,饮了一杯酒缓声道:“孝庙临终之时曾握着我的手说:龙儿,必要之时,你要替我儿杀人。”

乃诺怔怔看着李龙好一会,笑道:“这世间尊卑有序,我还是知道的。其实莫说是皇亲,便是那平头百姓,也不该随口说人谋逆。只是我平日野惯了,总是难以自制,日后你们要多提点提点我。”

李龙替乃诺斟了杯酒道:“你我干一杯。”

乃诺点头,李龙与他对酒共饮而尽,放下酒杯,轻笑道:“乃诺,你这心若能对四师叔敬爱有加,自然便懂得自制。”

乃诺看了李龙一眼,若有所思。宁儿又端了一壶温酒到院中。石勇即起接过,小心扶着宁儿坐下道:“小心身子。”

李龙看过去,只见宁儿小腹微挺,竟是又怀孕了。展颜笑道:“石大哥,又有了?恭喜恭喜。”

石勇嘿嘿笑了两声,看着宁儿一脸歉意道:“宁儿体弱,我本不欲她再育,还曾到太医院询问方法。太医院太医给了我两个羊肠套,说房事时戴着便无事,不想有一日那羊肠套竟破了,宁儿就又怀上了。哎,再这般下去,我须得与宁儿分房而居,才能保宁儿长命百岁。”

宁儿面色微红,轻轻打了石勇一下道:“如何这般隐秘之事也说。我不妨事。你若与我分居,岂不是害我。”

“为何是害你?”石勇瞪大眼睛道。

宁儿轻叹一声道:“我命不久,你还要与我分居,便是害我。”

“我与你分居,你便无须这般辛苦,自然便可长命百岁。”石勇却道。

宁儿欲言又止,起身向李龙道:“李兄弟,你们慢慢聊,我回房去。”

李龙点头,微欠身道:“郡主慢行。”

宁儿微微一笑,返回屋内。婉儿则迎风而下,向着李龙就道:“龙兄弟,借一步说话。”

李龙就站起身:“婉儿姐姐,我们边走边说。”

婉儿点头。

两人走出豹房,步入夜街。李龙轻声道:“婉儿姐姐,有话请说。”

婉儿轻叹着前行数步,方道:“你随我去茶舍见见二姐如何?”

李龙看了他一眼,笑道:“可要我换闲服?”

“不必,就穿这套百户官袍即可。”

“好。”李龙不再多说,也不再多问,随婉儿前往茶舍。又一个安静的夜晚,行人渐稀,红灯光影下的茶舍独立于市坊之地,颇有些雅致不群。

茶舍前,扈二姐的儿子扈虎正坐在门口翘首盼望。看到婉儿身影就欢呼一声,跳起奔来,紧握住她的手叫道:“姐姐好慢,为何才回来?”

婉儿微微一笑道:“虎儿,我是你娘亲的朋友,你该唤我姨姨。”

“我不要,我就要叫你姐姐。姐姐。”扈虎拉着婉儿的手叫道,又回头看了李龙一眼道:“这不是昨日的哥哥吗?姐姐不要跟他在一起,要跟虎儿在一起。”

婉儿握住扈虎的手,温柔道:“虎儿,那姐姐要的胭脂你可帮我买到?”

扈虎拉着婉儿前行,开心道:“姐姐要的胭脂不用买,我说要就有的。来,虎儿带你去看。”

扈虎拉着婉儿进入茶舍二楼,李龙微微一笑跟在其后上楼。

三人到二楼客房罗汉床上坐下,罗汉床的桌几上已摆放了清茶和瓜果。:“龙兄弟,请坐。”

李龙点点头,坐下,扈虎从桌几下拿出胭脂盒,李龙一看,居然就是旁边胭脂水铺里的胭脂。蓦然间很是感慨地看了婉儿一眼。

婉儿看着胭脂,眼睛复杂,微微笑道:“虎儿你真厉害,这胭脂姐姐好喜欢。”

“姐姐喜欢就好,待虎儿继承我爹的爵位,你想要多少胭脂,虎儿都买给你。”扈虎见婉儿开心,小脸儿更是笑开了花。但虽是如此,扈虎还是有些敌意地看了李龙一眼,问婉儿道:“姐姐,他是何人?”

“虎儿,他是锦衣卫李百户,是我的朋友哦。”婉儿笑道。

扈虎瞧着李龙,高声道:“他这个百户有我父亲厉害么?”

婉儿笑道:“虎儿,百户之上有千户,千户之上还有同知、指挥使,大都督。”

“那他们可都有我父亲厉害?”

“都比不得伯爷尊贵。”李龙笑道。

扈虎一听,把嘴一撇:“原来都不如我爹,那你岂不是最没用的?”

李龙点头笑道:“是啊,我这个百户最是无用。”

婉儿看向扈虎道:“虎儿,去帮姐姐拿些酒来可好?”

“好。”虎儿脆声应着,转身就出门。

“今日午时胭脂铺掌柜与虎儿在茶舍门前玩耍,送了他胭脂。”婉儿看扈虎出门,听着声音走远,方才轻声对李龙说话。

“掌柜送了他胭脂?”李龙轻饮清茶。

“虎儿是个孝顺孩儿,他把胭脂偷偷放在二姐房中的梳妆台上。”

李龙一笑。

“虎儿随后从房中偷了一个琉璃瓶出来。”

李龙少许沉默,接口道:“琉璃瓶内是曼陀罗花液?”

婉儿缓缓点头:“虎儿从房中出来,被我抓住。他却以为我只是逗他玩儿,还叫我不要告诉二姐胭脂是他送的。”

“这类小把戏二姐定然是知的,只是儿子一片孝心又可爱,也就装不知而已。”李龙笑道:“我少时也常摘花偷偷放在母亲房中讨她欢心。”

“我亦送了一枝金花钗给他,让他送给二姐。虎儿十分高兴,主动拉我入屋,让我看二姐的宝贝。”

“神油、马钱子粉、曼陀罗花液?”

“嗯。胭脂铺掌柜必然是以小恩小惠引诱虎儿,让虎儿偷二姐自制的神油、马钱子粉和曼陀罗花液去卖。”

“无论如何,惠义侯府二公子使用神油已有一年,书童在神油中添加曼陀罗花夜亦有两月有余。如此长的时日,说二姐不知掌柜唆使虎儿偷神油怕是说不通。纵然她不知是何人偷卖,也不过是她刻意不想知而已。况且,虎儿小小年纪如何能知哪些是神油,哪些是马钱子粉,哪些又是曼陀罗花液?必然是二姐告诉他不同之处。事已至此,二姐逃不脱故意加害之嫌。”李龙缓缓道。

“也可能是虎儿一古脑儿将东西偷出,而掌柜分辨出来了。掌柜开胭脂水铺,也会识得无数花草。”

“自然也有可能。但你如何解释今日午时虎儿拿出的就是曼陀罗花液?”

“是掌柜教他的吧,毕竟一年之久,掌柜肯定会告诉虎儿如何分辨。”

李龙缓缓点头。

婉儿沉默良久道:“二姐乃娼妓之身,虎儿虽有个做建平伯的爹,但必然是归入贱籍随二姐的。如你所说二公子使用神油已有一年,二姐浑然不知掌柜偷神油是说不过去的。此事若真相大白,二姐少不得会被判重刑。但虎儿年幼……”

“年幼也难免受罚。”李龙淡淡道。

婉儿低首饮清茶,不再言语,屋外传来脚步声,稍顷,二姐捧着酒款款而来。婉儿下床将二姐接过来一起坐上罗汉床道:“虎儿呢?”

“他从午后便一直等你回来,现下已疲倦入睡了。这位是?”扈二姐看向李龙,笑问婉儿

“二姐,这位就是陛下身边的李侍卫。”婉儿脆声道。

李龙拱手施礼,扈二姐看着李龙眼光发亮,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掩唇而笑道:“原来是李侍卫。”

李龙不解为何扈二姐如此表情,但此时也无心追问私事。

“二姐脸上的胭脂好美。”婉儿笑道。

扈二姐温柔一笑:“我亦觉得好美,是这世间最美的胭脂了。”

“二姐其实知道胭脂是虎儿送的吧?”

扈二姐满眼慈爱看着虎儿笑道:“我知这胭脂是隔壁水铺掌柜送给我儿的,我儿拿来讨我欢心。我也不戳破,只是替掌柜制些神油当做偿还胭脂的钱。我这儿子虽说不成器,倒是孝顺。”

李龙淡笑一下,不言语。

“二姐所制神油乃绝世之秘,当初在成都便用这一招俘获无数恩客,却就这般拿给一个小胭脂铺去买,甚是可惜呢。”婉儿说。

“我目今经营茶舍,也用不着这等下作之物了,倒不如给掌柜谋条生路。”

“虽说是偿还胭脂钱,但二姐如何知道掌柜会卖神油?毕竟这面上擦的和底下用的是两回事。”李龙说。

扈二姐哈哈一笑:“李侍卫好风趣直白,怪不得坊间皆传李侍卫深得陛下宠爱,实在是陛下身边真正的正宫娘娘呢。”

李龙微讶,亦不禁笑道:“坊间居然还有这等传言?我一个男子如何做得正宫娘娘。”

“这八卦流言最是能在坊间添油加醋的流传,李侍卫不必介意。”

李龙笑道:“天下悠悠之口我如何介意得过来,只是好奇那胭脂铺掌柜如何能得二姐青眼有加。”

扈二姐微微笑道:“我对那掌柜并不曾青眼有加,只是那掌柜间中会到茶舍饮茶,我迎来送往客人这许多年,有些习惯了要与人说话,不知不觉间便知他家事甚是可怜。他又间中会向我吐些苦水,说是生意难做,不知该如何在京师立足,我见他实在为难,便应承替他做些东西卖,好让他赚些养家的钱银。”

“二姐真是菩萨心肠。”李龙微笑道:“我听闻这家人是常州府无锡县民,与魏国公府有隙?”

扈二姐看向婉儿笑道:“看来唐宋二位刑捕已向陛下陈情。”

李龙点头:“正是。二姐与掌柜交往甚多,可否见过掌柜与魏国公府中人起冲突?”

“这倒不曾,魏国公何等尊贵,他家人如何会到这三教九流出入的市坊来。”扈二姐笑道。

李龙看了扈二姐一眼,想起昨夜扈二姐还曾倚在茶舍门边唤他小国公的事儿,淡淡一笑,取酒壶斟了一杯酒,自饮。

“这家人也是胆大,明知魏国公就在眼前,还敢留在京师。看来是抱着决心定要告倒魏国公府了。”婉儿感叹道。

李龙一杯酒饮尽,忽冷笑一声道:“他区区一个贱民,就想告倒魏国公?这世间人分三五九等,可不是他想争便能争得过的。”

扈二姐面色骤变,旋尔平静,还含笑替李龙斟了杯酒:“李侍卫,请。”

李龙看向扈二姐,歉意道:“失礼了,在下并非在说二姐,二姐不要往心里去。虽说二姐是娼门出身,但娼门之中亦有英雄豪杰。便比如那南宋大将军韩世忠的小妾梁红玉亦是娼妓,与韩世忠相遇从良做了将军妾室,名留青史。二姐虽不曾如梁红玉一般随夫出征,但能脱离娼门在京师经营茶舍,抚育幼子,也是奇女子啊。虎儿长大,纵然为娼门出身所累,但到底……”

“我家虎儿虽是娼门出身,倒也不似有些人会做他人男宠的。这世间人再贱,贱不过那等做人男宠、自甘堕落之人。”扈二姐言语讥讽,面色却仍是笑意盈盈,语气亦平静如常。

李龙只当听不到,哈哈笑道:“虎儿生得英气勃发,与他那个做建平伯的爹甚是相似,再仔细瞧瞧眉目间还有几分似他那位嫁给惠义侯府姑姑的模样。将来必成大器,虽不能夺了徐家小姐所生嫡子的爵位,依着建平伯府、惠义侯府的权势或者竟是依着魏国公府的人情,做个锦衣卫还是可以的。”

“我家虎儿何须魏国公府人情,李侍卫说话好没道理。”扈二姐勃然作色道。

李龙哈哈一笑,看向婉儿道:“婉儿姐姐,这世间果然再潇洒,也逃不过心系小儿女。”

婉儿感叹地看着扈二姐道:“二姐,你我姊妹一场,我想你对我说句实话。”

“你要我说甚实话?”扈二姐奇道。

“二姐你当真甘心做那高窿外室?当真甘心虎儿就这样失去尊贵身份?”

扈二姐面色微白,轻咬红唇,沉默良久长叹道:“妹妹,我眼见着我家虎儿就这般失去尊贵身份,我纵然说甘心你也不会真信吧?我随高窿入京这八年,眼见着他对我的恩情一日淡过一日,我自小在风尘中历练,如何会不知?当年他与徐灵芝鏖战一夜,他在我面前说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心头滴血,真是恨不得将徐灵芝千刀万剐。只是……我虽怀恨,但到底徐灵芝从不曾害过我,我又怎能怨她。只是夜深人静,独坐空闺时偶尔哭泣几声,捶捶心口罢了。”

“二姐,此话当真?可有隐瞒?”

“我何曾对你说过假话,我辛苦半生,还有何可隐瞒?”

李龙轻轻点头,忽抬头盯着扈二姐,眼神凛厉:“如此说来,下毒害人的不是二姐,却是虎儿。”

扈二姐面色顿变,瞪着李龙道:“你胡说甚,我家虎儿怎会害人?”

李龙目光如剑:“不是虎儿,又不是你,难不成有其他人在二姐闺房制了五石散、马钱子粉、曼陀罗花液去杀人?”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章节

“杀人?何人被杀?”扈二姐大惊,盯着李龙问。

李龙淡淡一笑道:“二姐希望何人被杀?”

“马钱子粉可抑制五石散燥热之性,实为良配才是,如何却说是杀人?”扈二姐怒道:“至于曼陀罗花液,间中滴得一两滴实乃情趣,我在成都经营多年,何曾有因此而死者?”

婉儿听之长叹,不知该如何言语。

扈二姐听婉儿长叹,猛然瞪向她,良久方道:“婉儿,你莫非知道内情,到底何人因用我的神油死了?”

婉儿看向扈二姐,长叹一声道:“二姐啊,你和建平伯的缘份断了。”

扈二姐大惊失色,尖叫道:“你说甚?你是说我、我,难道那掌柜竟是把神油卖给了窿弟一人?”

婉儿待要言语,李龙抢断道:“你不是想掌柜将神油卖给高窿,那你原是想卖给谁?”

扈二姐听之大骇,抚心紧抓,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向床下歪去。

婉儿急抱住她,叫道:“二姐,二姐。”

好一会,扈二姐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婉儿的手叫道:“我要见窿弟,我要见窿弟。婉儿,天地良心,我绝无害窿弟之心,绝无害窿弟之心。”

“你绝无害高窿之心,但你想害高窿妹妹、想害徐灵芝的哥哥,想让他们死去而让高窿、徐灵芝伤心,好报复他二人相亲相爱,而你独守空房之恨,是也不是?”李龙厉喝道。

“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有帐薄,胭脂水铺所卖神油皆有人客记录,掌柜每月都有帐薄与我保存的。”扈二姐颤声叫道。

婉儿与李龙相视一眼,婉儿急道:“二姐,帐薄在何处?快快拿来与我。”

“便在我房中书柜内收着。”扈二姐脸色苍白说道,挣扎欲起。

李龙跳下床道:“我去找。”

扈二姐怒道:“我不许你去我房中。”

李龙随手点了扈二姐身上穴道,人已闪身出去。去到扈二姐闺房,推门入内就闻到阵阵药草香气,二姐闺房前后一分为二,后房便是一个小小的作坊,还残存着些许马钱子花、曼陀罗花。李龙环视一眼就退了出来,看书桌左侧有一个用铜锁锁着的抽屉,他随手扯断铜锁打开一看,里面果有一本用麻线穿绳的帐薄。李龙揭开帐薄一张张看,就见帐薄上以娟秀字体记录着采购天竺神油的各色人名,日期截止于上月底足有十四个月。李龙仔细查看笔迹,确定是同一人所记,应当就是掌柜的字。再细看客人名字却并无与魏国公府和惠义侯府相关的记载。屋外有人轻敲房门。

“李龙,可在房里?”门外是唐行简的声音。

李龙即去开门,唐行简与宋居易进来。宋居易手中还拿着一本帐薄。唐行简见李龙手中亦有帐薄,就道:“我们在皇庄捕得川北来的草药商人,问出他这一年来与二姐交易五色石、马钱子花与曼陀罗花的来往帐目,行简计算出细目便想过来寻帐薄核对核对。”宋居易道。

“我手中帐薄是胭脂水铺所记天竺神油销售帐目,倒不曾见材料帐薄,不过这里还有一间房,正是二姐制作神油之地。”李龙带二人去到后房,唐行简从里面找到一本帐薄,正是川北草药商人与二姐货钞往来的帐薄。这帐薄记载相当详尽,连是几月的马钱子、曼陀罗花,是甚么颜色的五色石都记载得相当清晰明白,不合规格而退货的次数不少。唐行简看着看着眉头就慢慢皱起来。

“唐大哥,你怎么看?”李龙问。

唐行简将帐薄递给宋居易,宋居易翻开来看,一眼就看到二姐帐薄上记录的宝钞号,缓声道:“这宝钞号与川北商人所记一致,确实是两人货钞往来的记录。只是……记录如此详尽,倒确实更像是做生意赚钱而非有意下毒害人。尤其还记着这宝钞号,是双方皆怕遇着假钞而有意记之的。”

“自陛下重发宝钞,宝钞司所印制宝钞皆有号码记录,天下商贾皆可凭号到宝钞司查斟真假兑换残旧钞,这两人如此仔细记载宝钞号,的确更像是做生意怕遇着假钞而受损失。”李龙道。

“从帐薄来看,早在一年半前二姐已采购五色石制作五石散,随后陆续加入马钱子粉和曼陀罗花液,我曾以为她因一年前高窿不再将虎儿视为承继爵位之人而怀恨在心,制毒害人,目今看来并非如此。”唐行简缓声道:“若是因高窿与徐灵芝成婚而心生怨恨制毒害人,就应当在三年前便开始。”

“我们去把胭脂水铺里的帐薄也拿来对一对。我昨夜假扮小国公去他那里买了神油,曼陀罗花液,且看他有无记录。”李龙道。

“好,我二人亦有此意。”唐行简点头道。

三人离开二姐闺房,与婉儿打了招呼就悄悄趁着夜色离开茶舍去敲胭脂铺掌柜的门。依然是长久不开门,李龙也依然是不间断的轻敲。‘咣当’木门终究打开,掌柜愠怒待言,骤见李龙却是一怔,李龙迅疾出手点了掌柜穴道,三人侧身悄然而进,便在铺内寻找帐薄,但铺内仅有本月的小帐,那大帐薄却寻不着。

李龙解开掌柜穴道问道:“掌柜,你家卖天竺神油的帐薄在何处?”

“你们是甚么人?”掌柜倒还冷静,沉声问。

“来捕你的人。你可知你和扈二姐,扈虎一起杀了人。”李龙冷声道。

“你不要胡说,扈虎一个孩子如何会杀人?”掌柜即道。

“你倒是很为扈虎着想,那又为何利用他娘儿俩报仇杀人?”李龙问。

掌柜听李龙言语,眉目间竟闪过一丝激动:“你,你说我报仇杀人?是谁死了?若无人死,你便是诬蔑!”

“魏国公府长公子徐天赐昨夜与六名妻妾鏖战,今日一早不幸暴毙府中。”李龙盯着掌柜,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据其书童交待,昨夜小国公曾亲到此处购买天竺神油。”

掌柜眼睛闪耀精光,猛然仰头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父亲,他们徐家终于有人横死暴毙。父亲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大胆,你毒杀国公爷,罪当诛族,竟还如此猖狂?”唐行简喝道:“你那杀人的帐薄藏在何处?”

“你们想要帐薄,我拿来便是。”掌柜转身入内,三人紧随而入,掌柜从书房中取出帐薄交给唐行简:“帐薄都在此处,你们尽管看去。”

宋居易笑道:“你这掌柜,倒不怕死。”

“哼!我来京师便是为父报仇而来,自然不怕死。”掌柜傲然道。

“为何不敲登闻鼓申诉冤屈,却要搭上自己性命去复仇?”李龙问。

掌柜疑惑看着李龙:“你知我家有冤屈?”

“我们听扈二姐说了,你是常州府无锡县民邹墪的家人,因田产纠纷与魏国公府有隙,构讼屡年而有司畏势避祸不敢断问。”宋居易温言道。

“你们既知有司畏势避祸不敢断问,我去敲登闻鼓又有何用?为这官司,我家中人皆已心力交瘁,不想再费心劳神了,自己复仇更方便。”掌柜道。

“陛下昨日听得此案,便已下旨要巡按御使前往常州府无锡县按问,又叫人翻查京师旧档。”李龙道。

掌柜微讶看着李龙,不敢置信地问:“你所言当真?皇帝陛下当真为家父一案亲自下旨按问?”

“皇帝陛下何等尊贵,金口玉言,你有何可质疑处?”李龙笑道。

掌柜浑身颤抖跌坐在地,嚎啕大哭,忽又爬起向着紫禁城方向重重叩首。

“可惜你害人害己,终是活不了命。”唐行简一边翻看帐薄一边道:“还连累扈二姐、扈虎。”

“不关她事,真不关她事。都是我一人做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她娘俩无关!”掌柜叫道。

“你说无关便无关?我且问你,你家与魏国公府有隙,你杀魏国公家人亦在情理之中,为何还要害惠义侯府二公子夫妇?”唐行简喝道。

“他们也死了?”掌柜小心问。

“三条人命,你复仇得痛快,但惠义侯府二公子夫妇与你无怨无仇,你害他们作甚?”

“二姐帮我甚多,我见她平日总是郁郁寡欢,酒醉之时便骂高窿负情薄倖,便想替她出气。但高窿行踪森严,我寻不到下手机会,便找他妹妹、妹夫下手。”

“妹妹死于扈二姐所制毒药之下,你当高窿还会爱二姐?你居然好意思说这是替二姐出气?”唐行简冷冷道。

“二姐甚是恨高窿的,有时午夜时分哀哭不已,扬言要将他千刀万剐呢。”

“蠢货!”宋居易跺脚骂道:“你是如何与惠义侯府二公子夫妇有勾连?”

“他家书童甚是喜欢在市坊闲逛,我便时不时向他推荐些有趣玩艺,久而久之就识得了。”掌柜叹息道。

李龙拿过唐行简将手中帐薄翻到最后一页,就见上面写着‘赵楠’二字。虽说名字不对,但时辰与数目都对。应当就是小国公的代称。李龙随即翻开扈二姐的帐薄核对,除本月之外其余皆都相同。记录有不少以赵为姓的客人名字,但赵楠之名,则就是掌柜最新记录的这一回。李龙注意到自己以惠义侯府侍卫身份来领神油那时刻记录的名字是阮怀义,不由心念一动,看向掌柜道:“掌柜,若我猜得不错,这帐薄里的人名既是真名,却也是假客人,对否?”

掌柜看向李龙,轻点头道:“你好聪明,不错,是真人名,假客人。”

“这赵氏,应当就是对应小国公府来买神油的人和日子,对否?”

掌柜点头。

“这阮氏,便是对应惠义侯府两个书童,对否?”

掌柜微诧点头。

“至于零散姓氏?唐大哥,依你所计算细目,二姐所制神油能否供应这帐薄中所有人?”李龙问唐行简。

“出入不大,若由我制,可再精练十瓶左右。”唐行简道。

李龙颌首,看向掌柜道:“如此看来,你这神油只是卖给小国公与惠义侯府二公子夫妇,零散姓氏只是你遮人耳目之用,但这些零散姓氏必也是真人,恐怕便是你家乡所熟识之人的名字,对否?”

“大体也对,倒也有极少数确是京师里的真实人客,但他们来神油,岂会告知我真名,是以也就用个假名代替记录货量好与二姐结算钱款。”掌柜道。

“这些人名我们自会核对。至于这胭脂铺子,你是不能开了。”李龙道。

“你们要锁我?”

“惠义侯与国同体,若被人知道二公子那样死法,会被天下人耻笑。是以你不会被捕,但要移居侯府之内看管。”李龙道。

“你家中还有何人?”唐行简问。

“我家中尚有疯颠老母、残疾小儿。”掌柜黯然道。

“残疾?”

“当年我们到京师告状,马车行进途中受惊将小儿抛下山,双眼不幸被山中尖石扎破,瞎了。”

“你妻子呢?”

“决定进京告状之前就休了。不想她跟着我受苦。”

“你家中母亲、小儿我会派人送至济养院,待此事完结再作商议。”李龙道。

掌柜黯然神伤,低首不语。

“唐大哥、宋大哥,劳烦先将掌柜带去侯府。”

唐行简、宋居易点头,趁夜将掌柜带走。李龙飞身跃上屋顶,便见人影纷至,随即散去。李龙直接去到茶舍,婉儿正在二姐闺房等他。而扈二姐与扈虎皆被婉儿置放于床上安睡。

婉儿看着扈虎可爱面容,轻声道:“此事将会如何解决?”

“好处便是陛下不会将此事交给刑部、都察院,多半会交给侯府自行处置。若是高窿肯求情,二姐与虎儿应当不会有事。”李龙缓缓道。

“若是交给刑部和都察院处置又会如何?”

“若是交给刑部,二姐难逃同谋之罪。”

婉儿凝视扈二姐,叹息道:“二姐这满头珠翠,要人如何相信她会是个洒脱豁达之人?”

李龙一笑:“二姐也算洒脱了。”

“倒也是。外室与妾室,终究是外室自由些。女人这辈子要遵守三从四德,要遇着七出之条,还要眼睁睁看着深爱之人堂而皇之的纳妾嫖娼打落牙齿和血吞。好在我出身江湖武林,便可以潇洒自在。”婉儿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唐大哥自重遇婉儿姐姐,似乎就不再去青楼了。”李龙道。

婉儿起身笑道:“他若还去青楼,我就阉了他。”

“我们先回豹房吧。”

“哪二姐和虎儿?”

“我已安排人送她们走。”

“行简也回豹房了?”

“他们应当还有证据要核实。”

“好,我也有些疲倦,要回去好好将息一夜才行。”婉儿笑道。

两人轻步离开茶舍,身后,人影疾闪。李龙回豹房后即去御书房见正德,半道上遇着刘瑾也向御书房走来。

“刘公公,您怎么也来了?”李龙伸手扶住刘瑾一起同行道。

“陛下着我去翻查旧档,我这可不就是送卷宗过来。”刘瑾拍拍手中锦盒道。

“我替您拿吧。”李龙说着,伸手替刘瑾捧过锦盒。

“哎,魏国公府事历经十余年错综复杂,很难办啊。”刘瑾叹道。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一章节

李龙笑道:“能者多劳,便请公公多替陛下分忧。”

刘瑾笑道:“李侍卫说话总是能暖到心里去。”

李龙笑道:“公公,且快走两步。”

刘瑾点头,便在李龙搀扶下快步去御书房,值事太监进去通报后,两人便走进了御书房。御书房内,周义亦在,正德面前的书桌上置放着神机营专用木盒。

两人叩见正德,正德微微一笑道:“平身。”

两人站起与周义互相见礼。

正德笑道:”周义为朕送来神机营新设计的火铳。”

周义打开木盒,里面有一把全新真正的小火铳,而不仅仅是礼品。

正德将火铳拿出来,双手握着,瞄准御书房外的参天大树,少顷便放下,叹息道:“这火铳看着虽好,却头重脚轻,双手握着也累得很。况且也只是比平日神机营常用的火铳缩了一半,可朕想要的却是能单手而握的火铳。”

“陛下,神机营会尽快研制出真正的微小火铳。”周义道。

“幸嫔姑娘的师父何时才会到京师?”正德问。

“陛下,圣旨颁下不过数日,还需耐心等等。”刘瑾道。

正德一笑:“朕也不过说说。朕要的魏国公府旧档带来了?”

刘瑾点头,李龙将手中锦盒置于桌上。

刘瑾道:“陛下,魏国公府事错综复杂,源起于弘治十一年。”

“弘治十一年?”李龙亦为之一怔:“那岂非是十年前事?”

“臣见到旧档所记亦受到惊吓,不曾想拖延十年依然纠缠不清。”刘瑾感叹道。

“细细说来。”

“此事缘起于弘治十一年常州府无锡县役吏许禄与魏国公徐俌之仆徐林共同献田于魏国公徐俌,所侵占田地为无锡县民邹墪、赵楠家田产及一座寺庙田产妙相院。后邹、赵两家及院僧怀义向有司奏告纷纷,魏国公则反告不停,以致双方构讼屡年,久决不下,因此案而死者有七人之多。”

“因何而死,死者几人?”李龙即问。

“邹家自经死者两人,气死一人,赵家因讼病死两人,妙相院自经死者两人。三家皆失田产,沦为流民。”刘瑾道。

“如此,并非魏国公府故意伤亡而死。”正德微微一笑,缓声道。

“是的,陛下,三家皆是因官司拖累而败死。”

“刘公公,田产到底是哪家所有?”周义问道。

“陛下,元年秋六月时都察院曾派巡按监察御史曾大有前去勘断。大有委派苏州府推官甘泉、常州府推官伍文定督、无锡县知县徐海体究。皆谓魏国公据田无有实据,欲判决为县民所有。但魏国公不服判决再次构讼,诸官避祸推之。”

“刘公公,此次又是巡按监察御使曾大有巡按常州府?”李龙问。

“正是,老臣已按圣上旨意督促他再查。”

“刘瑾,你说事起于弘治十一年?”正德缓声问。

“老臣翻查旧档,常州府首次有此案记载确是弘治十一年。”

“这十年间竟无有人弹奏此事?”正德微敛眉道。

“陛下,礼科给事中葛嵩曾于同年同月以灾异上言时政四事。其中之一便是说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俌家人侵夺民田连年构讼,纷扰地方和朝廷,乞降旨切责魏国公徐俌。”

“三年前之事?朕都不记得了,朕可下过圣旨?”正德笑问。

“陛下当年切责魏国公圣旨,臣一同随旧档带来了。”

李龙过来替正德找出圣旨摊开。

正德低头看过,笑道:“当年朕初登基,这圣旨还是李东阳替朕拟的呢。”

“陛下降旨之后,魏国公府便消停撤讼,而邹赵两家及妙相院僧也不再争讼。朝中诸臣皆以为此事已结。为何今日陛下又要老臣翻查旧档?”刘瑾躬身轻问。

正德笑了笑道:“你不必多问,只须严密派人传旨曾大有彻查此事。每日行文上报京师,不得有误。”

“臣遵旨。”

“你说那时葛嵩曾言说时政四事,除魏国公府事外还有哪三件?”正德问。

“陛下,那三件都处置了的。”刘瑾即道。

“温故而知新。”

“除魏国公府事外,葛嵩还奏报应天府尹陆珩在朝为布政时,朝觐多赍物货及升府尹政绩无闻、福建右参政佟珍为绍兴知府时贪酷无度,乞降旨切责俌而罢黜珩及珍。其二为裁减德州冗官。其三为请将先朝宫人尚多幽闭未放者悉出之,或归其亲族或官为择嫁,无令权势之家逼取之。其四为鹰房执事人手执禽鸟群然而出,惊扰皇城,恳请降旨约束。”刘瑾认真奏道。

“啊,鹰房?朕许久不曾去鹰房放鹰了。鹰还是要放的,如此猛禽不放飞长空岂不可惜。不过朕记得当时约束鹰房执事人自此以后皆在傍晚放鹰,或装笼出城再放。”正德笑道。

“正是,正是。”

“那些宫人可都已择嫁了?”

“悉出宫人约有半数回归故乡,皆已在地方官主持下择嫁安居。”

“另外半数?”

“另外半数留嫁京师锦衣卫者众,亦有少数不嫁而相携归于皇宫养老者。”

正德点头,微微笑道:“皆有好去处便好。此处也无他事了,夜深露重,你先回去将息吧。”

“谢陛下关心,臣告退。”刘瑾躬身道。

“陛下,若无他事,臣亦想先走了。”周义说。

正德看向周义笑道:“你不急,朕也甚久不曾与你相会,且在一旁坐,待晚些与你吃个宵夜。”

周义笑道:“既如此,就由臣去御膳房做些宵夜来。”

“也好。”

周义与刘瑾躬身退出御书房,却在门口遇着唐行简和宋居易。

“你二人怎么也来了?”刘瑾疑惑地问。

“我们去刑部查魏国公府旧事,刑部说旧档都被司礼监调了去,我们又追到司礼监,结果说是被公公带到陛下这里,我与居易就又追到此处。”唐行简道。

“原来是唐刑捕与宋刑捕要翻查魏国公府事。”刘瑾缓声道。

“公公慢行,我们先进去了。”宋居易淡淡一笑,道。

双方施礼各自进出。唐行简与宋居易入内向正德说明情由。正德把锦盒推给两人,起身自去一旁的罗汉床上躺着。李龙伴他坐在一旁为他按摩松骨。唐行简与宋居易一一核对掌柜帐薄中的人名,果然十之七八皆是田产案中参与者。其中甚至有甘泉、伍文定督、徐海之名。

“这掌柜也实是用心良苦。”唐行简合起帐薄叹道。

“如何?”李龙代正德询问。

“胭脂铺掌柜必是赵楠家人无疑。”宋居易道。

“细细说来。”正德坐直身体,缓声道。

三人便将两日追查所得一五一十说与正德听,正德愈听愈是眉头紧皱,不发一言。三人不知他如何打算,静静等他决断。

御书房外传来脚步声,周义提着饭笼进来道:“陛下,宵夜否?”

正德哈哈一笑道:“宵夜,宵夜,喝杯酒明日再说。”

“我做了五人份,温了两壶酒。”周义道。

“好!都到罗汉床上来。”正德拍拍身边位置道。

四人便齐齐上床坐下,周义取出酒食甜汤,与正德一同宵夜。

“陛下,那火铳是神机营制的?”宋居易初进门就看到火铳,此时方问。

“火铳小了一半,入膛火药威力却也小了不少,我思之再三亦无良方,还要宋刑捕多多指教才行。”周义认真地说。

“周义,这把火铳若制造成功,可大量装备否?”正德忽问。

“陛下,这样的火铳对铜铁要求极高,若无有上好铜铁很难大量制造装备。目今神机营的火铳也有不少皆老旧了。”周义答。

“老旧火铳都拿去给幸嫔姑娘教习之用。”正德道。

“要有新火铳配置,方能将旧火铳裁减。工部寻不到更多好矿。”周义说。

“黑木崖所产铜铁矿若真是新火铳所需材料,陛下当如何决断?”李龙轻问。

“都两个多月了,工部的人还不曾回来呢。”宋居易道。

“一来一回又要勘探矿藏,回来不易。”周义轻声道。

正德喝完一杯酒,缓声道:“若朕想剿灭日月神教,谁可是任道远、南宫无我对手?”

周义看了正德一眼,轻声道:“只是若剿灭日月神教,贞儿必怀恨国公爷。”

“陛下,那任道远当真会与朝廷合作?”李龙问。

正德饮尽杯中酒,笑道:“江湖人行事但求痛快,不计后果。但朕身为一国之君,行事便得步步为营。若付出抵不过所得,便须从长计议。黑木崖一事,皇叔这一关便难过。至于任道远,他显然已非江湖中人,而只是庙堂之人身在江湖罢了,行事与朕一般无二,付出抵不过所得,他亦要与朕一起从长计议。”

众人颌首称是。

正德笑道:“朕今夜一点不困,难得人多,陪朕玩玩马吊如何?”

宋居易环视一眼众人,笑道:“陛下,打马吊只须四人,不如我就不玩了。”

“也好,你且帮周义把这碗筷收了。”正德说。

“我去取桌子和马吊牌来。”李龙说。

宋居易收拾碗筷辞别而去,四人自摆起桌子夜战。宋居易将碗筷于御膳房中洗净堆好,方才离开。听着御书房传出来的笑声,抬头望夜空,夜空星星点点闪着微光,万籁俱静。宋居易闪身掠出豹房直向宫城方向奔去。

宫城,住着京师的王公大臣,达官贵人,其中有一座府第便是云南巡按御使陈天祥的住宅。陈府人少,此时深夜更是一片寂静。

“陈伯,嫔儿可回来了?”书房内,陈天祥在问。

“老爷,小姐这几日都不曾回府。”管家苍老的声音传到宋居易耳中。宋居易仰头望星,轻叹一声,离开了陈府。皇庄靠近内行厂的地方空出了一片地,地上堆满木石。有一暂琉璃油灯就挂在其中,旁边坐着陈幸嫔,正于夜灯之下聚精会神地取木雕刻着。宋居易悄然停在她身后十步之遥,默默注视着她。

夜风微寒,宋居易转身欲行。

“在我面前,话都懒说便要走?”陈幸嫔手不停,身不动,说。

“我听婉儿姐说,你……回京师确是为了成婚,为了替陈家传宗接代?”宋居易缓声问。

“嗯。父亲年老,陈家须得有后。陈家有后,我亦可放心钻研雷火之术。”

“想要陈家有后,便得要男子入赘。”

“嗯。”

“我可以入赘。”

“嗯。”陈幸嫔还是不停手,不抬头。

“但我不能做陈家赘婿。”

“儿女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决定回京师,已想好如何应对。”

“我父亲不会同意我入赘。”

陈幸嫔笑出声,放下手中木料抬头道:“父命固然难为,君命你能抗?这世间,君父的话方是真正道理。”

“你想求陛下赐婚?”

“别人赐得,我自然也赐得。”

“嫔儿,我真的不曾怪你。”

陈幸嫔沉默良久道:“怪不怪都发生了。你也不必说。我今后也只想把心思放在这里,放在神机营火药局。在此之前,我一定会为我们陈家传宗接代。”

“京师英俊男儿甚多。”

啪!宋居易眼前人影一闪,脸上旋即被陈幸嫔重重打了一巴掌。宋居易无语。陈幸嫔突然伸手用力撕扯他的衣衫,直到全身赤祼。宋居易不动。陈幸嫔提起油灯照着宋居易身体。高瘦的身躯遍布被雷火炸过的斑驳伤痕。

“嫔儿,这样的身体,你也要吗?”宋居易轻声道。

“要!”陈幸嫔颤声道。

“何苦。”

啪,脸上又被打了一巴掌。

“嫔儿,我真的不曾怪你。这世间难得有像你这般出生官宦却响往自由,不怕困苦不怕艰险,一心只想在雷火之术上建功的女子。”

“那就和我成婚。”

“我不想你因着负疚和我成婚。”宋居易道。

“嘿,你果然还是恨我毁了你。”陈幸嫔复坐下,拿起木料雕刻:“待这火铳教习所建成,我便向陛下请求赐婚。”

“你应当知道我和行简并非平常刑部捕。”

“我知道,你们可以随时离开京师。”

“我不喜他人强迫,陛下不行,你也不行。”

陈幸嫔静默无语,只是安安静静地雕刻着手中木头。宋居易捡起撕烂的衣衫穿上,转身离去。陈幸嫔也没回头,灯影之下,轻风摇曳。

“夜寒风冷,早些回去吧。”宋居易停步,轻声道。

“不和我成婚,就当陌路便好。”

宋居易欲言又止,终举步离去。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魏国公府事、礼科给事中葛嵩以灾异上言时政四事

1、正德元年秋六月,常州府无锡县革。役吏许禄与魏国公徐俌之仆徐林谋夺妙相院及县民赵楠、邹塾等田产,献俌,俌不察,遂受之。院僧怀义及楠、塾奏告纷纭,有司畏势避祸不能勘问,构讼屡年,小民无辜被累而死者数人。至是巡按监察御史曾大有乞差官勘断,法司覆奏,上命差选给事中并锦衣卫千户会抚按官查勘以闻。

2、正德元年秋六月,礼科给事中葛嵩以灾异上言时政四事:

一南京守备魏国公徐俌家人侵夺民田连年构讼、应天府尹陆珩先为布政朝觐多赍(夹带)物货及升府尹政绩无闻、福建右参政佟珍为绍兴知府以贪酷闻,顷因朝觐索民间梭布锦帕以充行橐,伐禹庙古木市为已赀,乞降旨切责俌而黜珩及珍。

一近有诏裁减新设冗官如德州沂州归德州守备都指挥皆近年添设者,地非关隘,官为剩员,皆宜裁减。

一先朝宫人尚多幽闭未放者请悉出之,或归其亲族或官为择嫁,无令权势之家逼取之。

一近闻朝退之余多驰骋弓矢,顷见廷陛之前内官手执禽鸟群然而出,询之乃知皆鹰房执事人也,不亦近于禽荒乎?此皆害政之大致灾之,由乞赐省览采纳。

下所司知之。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12章节 建平伯高窿入狱

李龙他们打了一夜马吊,直到凌晨才各自回去将息。李龙服侍正德上床入睡,自己则一如既往在地板上打开暖铺睡下,这一睡就直到午时方醒。

高窿却出了大事。

高窿心焦妹妹身亡一事,一早就挎着自己的环首刀过惠义侯府,但府中除了高玉和一直在念经超渡的天心国师之外别无他人。他心中狐疑,又怕打扰天心念经,就把高玉拉到灵堂之外询问。

“为何府中止你一人,李侍卫、唐、宋两位刑捕去了何处?”高窿直盯着高玉问,好似生怕他有所隐瞒一般。

“他们三人都回豹房了。建平伯,您先坐。”高玉道。

昨夜唐行简与宋居易已将掌柜送至侯府关押,随后东宫侍卫又送来扈二姐母子,大概情形高玉已听说过,但此时见高窿执着神情,却不知当不当说。高窿看出高玉的迟疑,沉声道:“他三人是否已抓到真凶?”

“确实抓到胭脂铺掌柜。”

“是否关押在此处?你不许说不曾。此事秘而不宣,必不会关押在刑部。”

高玉只得点头:“掌柜正与书童关押在一处。”

高窿转身就往偏厅去,高玉只得跟随。偏厅内,被点了穴道的掌柜与书童都倒在地上睡了,高窿看在眼中,突然抽出环首刀就朝掌柜斩去。高玉惊吓,飞起一脚踢向高窿手腕,高窿吃痛后退。

“建平伯,你不能动私刑!”高玉在偏厅里拦住手握环首刀,赤红着脸的高窿,高声道。

“你让开,你若不让,纵然你是陛下的近身侍卫,我高窿也没情面讲。”高窿血红着双眼瞪着高玉身后的掌柜和书童喝道。

“你一早过府,难不成就为了动私刑?此事须由陛下决断!我不许你冒犯陛下龙威!”高玉坚决道。

“陛下早就有意将此事私了,还要甚决断!我今日就先把这两个贼厮剖心挖肝以祭我妹妹在天之灵。”

“那也须得等陛下降旨。”高玉寸步不让。

高窿发怒,手中环首刀向高玉毫不留情劈斩下来。高玉侧身一闪,高窿随即长刀一转又朝掌柜和书童斩去。高玉自然不可让他动私刑杀人,只得正面直对高窿的进攻。但对手是建平伯高窿,不免拘谨,被高窿的环首刀杀得狼狈不堪。高窿杀得性起,一刀朝高玉拦腰斩来。高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飞身跃起就朝高窿胸口踢去。高窿被踢得直退数步撞在墙上。

高玉倒纵而下挡在掌柜和书童面前,向高窿叫道:“建平伯,您若在侯府动私刑,恐怕你们高家爵位不保,请您三思!”

高窿恨恨站起,直瞪着高玉,良久方道:“你是否封了他们穴道,快打开,我要问话。”

高玉不欲再生枝节,就道:“穴道须得唐、宋两位刑捕过来方能解开。建平伯,陛下限我们三日破案,今日已是最后一日,陛下必会给高家一个满意答复。况且您妹妹横遭不测就要往生,您若一手血腥,岂不是吓怕她?且先到灵堂陪妹妹最后一程吧。”

高窿不语,高玉亦不知该如何劝说,一时间都沉默了。房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随之有人敲门,传来惠义侯长子刘嘉的声音:“高窿,你可在里面,不好了,不知为何北镇抚司派人来寻你?父亲不让他们进府,你且到府门外去看看。”

高窿莫名看了刘嘉一眼,将环首刀递给高玉,在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面前还是不要带刀的好。刘嘉带着他去到府门,半开,高窿走出去,刘嘉随即将府门关上。门外,立着五名锦衣卫,站在最前的是锦衣卫千户钱宁。

“建平伯,在下北镇抚司千户钱宁,有事请建平伯到北镇抚司走一趟。”钱宁向高窿施礼道。

“可否问一问何事要我去北镇抚司?”高窿缓声道。

“建平伯可还记得王钟其人?”钱宁问。

“他是我家仆佣,有何不妥?”

“昨夜他在家中上吊自经而亡,其母报官。据查是因建平伯府强抢其妻为乳母,他曾前往建平伯府索要其妻,您非但不许其妻出府,还派家丁将他以及其弟镇打伤,以致钟愤惧于昨夜自经而死,人命关天,还请建平伯到北镇抚司走一趟。”

高窿沉吟半晌道:“我家夫人可在此事?”

“建平伯勿忧,我们先去了伯府,是夫人说您来了惠义侯府,我们又赶过此处相请。”钱宁温言道。

高窿点点头说:“你们且稍待片刻,我有些事要交待。”

“请。”

高窿回身敲门,侯府大门开了少半,高窿入内看到高玉正带着他的环首刀站在院中,他走过来拉住高玉低声道:“我先去北镇抚司一趟,你替我向陛下转达心意,那几个恶贼须得由我亲自处置!”

高玉点头:“北镇抚司何事要请你去?”

“我家仆佣丧命,人命关天,须得过去一趟,你只要答应替我传话即可。”

“请您放心,您的话我必向陛下转达。”高玉重声道。

高窿感激点头,重新出门。此时徐灵芝也已到得侯府门口,高窿上前与她道别,要她放心,随后便与钱宁等人一同前往北镇抚司。徐灵芝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轻叹一声,上前敲门入内。

豹房寝宫外,值事太监来报,后军都督府、刑部、大理寺相继送来奏折,禀建平伯高窿身陷囹圄一事。李龙出来接奏折入内,此时正德仍睡眼惺松,好一会方才从龙床上坐起,听李龙念奏折。

“高家今年流连不利么?”正德笑道:“叫司礼监传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于北镇抚司会审。”

李龙出去传旨值事太监,复回,正德再道:“你去钟信处传朕口谕,让他去替朕到北镇抚司看着。”

“是。”

李龙去向钟信传旨,此时已至午时,难得周义一家三口皆不用当值,连同石勇一起陪钟信、钟谨父子俩午聚。李龙过来传旨。

“龙哥哥,那建平伯做了何等恶事,居然要三司会审?”乃诺到京师时日最短,听了旨意颇有些惊讶地问。

李龙笑道:“三司会审除了要案难案之外,有些地位尊贵之人哪怕只犯小事,亦可能会三司会审以为谨慎的。”

“那高窿所犯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钟信缓声问。

“倒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虽非他亲手所害,却也与他有牵连。”李龙道。

“陛下还有何吩咐?”钟信再问。

“并无其他吩咐,只是着您去看着。”

“我即刻就去。”钟信起身道。

李龙回寝宫的路上,正好碰上唐行简与宋居易,两人是到寝宫请旨的。值事太监送来两人份的午膳,李龙接过来端了进去,正德已起身来到客厅。

“陛下,臣等来请旨。”唐行简躬身道。

“朕适才想了一下昨夜你们的话,有一事不明。”正德缓声道。

“陛下是否于扈二姐一事上不明?”宋居易轻问。

正德笑了笑:“她制作神油有年半之久,当真不曾问过掌柜所购者何人?纵然不曾问过,难道就当真不知此物长久使用会危及性命,她如何确定所购者皆只是用一、二次而已?此物若真有用,以男人本性岂能不长久购买使用?如此便是有心害人;此物若是无用却长久出售,亦涉嫌欺诈。”

“二姐之事确实难以解释,不知陛下有何旨意?”宋居易问。

“她娘俩目今在何处?”

“亦在侯府关押。”

“居易,你和高玉把儿子带来,朕要见见他。”

唐行简与宋居易即领命而去。正德与李龙共餐。餐后正德即道:“二公子事已了,你即刻启程去接兴王与世子入京。”

“陛下,兴王是否已启程?”李龙问。

“朕已派人八百里快马宣召诸皇叔入京,你与兴王应可在官道上相遇。”

“臣领旨,臣待高玉回来就走。”李龙说。

正德点点头,带着李龙去豹房后山林看望老妇人,连着三日天心都不在,老妇人望眼欲穿,正德立在她身后不远处,听着她喃喃而语:“天心儿,天心儿,为何多日不见?”

正德忽淡淡一笑,返身离开后山林,直接去司礼监。李龙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刘瑾接报,一路小跑出来把正德、李龙迎进大堂,大堂左右两排案桌摆满奏折,诸太监皆跪迎。刘瑾更是赶紧叫小太监把已整理过贴着白封的重要奏折拿来给正德看。

正德却摆手道:“朕今日不看这些,你们都下去。”

诸太监有些意外,面面相觑,刘瑾为人老道,即低首先行退下,诸太监随即跟着他离开。正德随手抽出一封奏折查看,看一封扔一封,李龙顺手接住整整齐齐放在一边。正德自搬入豹房后曾下旨凡地方及朝廷诸臣所奏极之重要时政事物,须贴白封呈送给他亲自批阅,无关紧要之折就由司礼监批阅后直接转交内阁、通政使司、给事中衙门复核查漏。间中还会安排司礼监、通政使司、给事中衙门互相抽检核查,但如今日这般亲临司礼监倒还是头一回。李龙初始以为正德确实只是随意抽看,仔细观察才发现正德看得最多的便是司礼监诸太监已查看过却不曾贴白封的奏折。正德随后又抽出一折,聚精会神看完,随后合上递给李龙道:“贴白封。”李龙即接过贴上白封,与其他贴了白封的奏折放在一起。直到刘瑾进来通报高玉在外等候时正德已看了上百封奏折,李龙则贴了三份白封。

正德笑道:“刘瑾,你辛苦了。”

“能为陛下效忠,臣不辛苦。”刘瑾即道。

“你初掌司礼监时批阅的折子,十封便有一封要被通政使司、给事中衙门打回头,甚至会被内阁追究查问。但朕适才查看了……”正德说到此,略为停顿。

李龙即指着置放整齐的奏折道:“陛下查看了一百二十九本。”

正德微微一笑道:“一百二十九本当中有三封判断不确。进步甚速。”

“陛下恕罪,臣定当精益求精,务求无一处错判。”

“很好。朕赐你一块腰玉,你自去银作局选。”

“谢陛下。”刘瑾感激不已,下跪谢恩。

正德离开司礼监,高玉已等在门外,李龙随即辞去,高玉陪着正德前往御书房,宋居易抱着扈虎笔直的立于御书房门外。扈虎在宋居易怀中睡着。

“他睡着了?”正德问。

“臣封了他的穴道。”宋居易说着起手解开扈虎身上穴道。

扈虎茫然睁开双眼,忽见自己在一陌生人怀中,吓得从宋居易怀中滚下来。再一看其他两人更不认识,不由惊叫:“你们是谁,这是何处?”

正德微微一笑道:“这是豹房,你可知豹房是何处?”

扈虎一听,眼睛一亮,叫道:“我知道,我娘说过与我听,这豹房是皇帝居处。”说着眼睛就盯向正德,好奇道:“难不成你就是皇帝?”

“你说呢?”正德逗扈虎。

“应当是了,我爹爹说过,只有皇帝才能穿着杏黄龙袍,其他人穿都要砍头诛九族的。”扈虎开心道。

“你年纪不大,所知倒多。”正德笑道。

“当然。”扈虎得意道:“若是个蠢孩儿,如何能承继我爹爹的爵位。”

“你爹爹是何人?”

“我爹爹便是建平伯高窿。甚是威武高大的。”扈虎把胸一挺,骄傲道。

正德却把袖一挽到身后,笑道:“为何朕却不知建平伯高窿有你这样大的儿子?不是说三月前高府才生了嫡子么?”

扈虎却不解嫡子是何意,只是急道:“我爹爹说我是他的长子,爵位便是由我继承的。”

“那可说不准哦,若是有人反对你便不能继承的。”正德见扈虎如此在意爵位一事,便故意逗他:“若就是有人反对你承继爵位,你会如何?”

“我,我,我爹爹说过由我承继爵位的。谁要是反对,等我承继了爵位,我就杀了谁。”扈虎怒道。

“除了爹爹,还有何人想你承继爵位。”正德故意问。

“我娘啊。”

“朕听说高窿有三个妹妹,她们可想你承继爵位?”

“我那三个姑姑向来都不喜欢我,我爹爹还常来茶舍看我和我娘,她们却不来。嘿,有甚了不起,我也不要她们看。”扈虎傲然道。

“姑姑不喜欢你,可见也不想你做建平伯。”

“我娘说她们管不着我呢。”

“可是她们管得着朕啊。”正德笑道。

扈虎瞪大眼,疑惑道:“为何我那三个姑姑能管着皇帝?”

“尤其是你那嫁到惠义侯府的大姑姑,曾叫朕把爵位赐给她的儿子呢。”

扈虎脸色涨红,忽拍掌大笑道:“那她以后定是管不着了。”

“为何她以后定是管不着了?”

扈虎脱口而出:“我那大姑姑就快死了,自然管不着了。”

高玉、宋居易皆惊,高玉待要言语。正德眼光微凛把手一拂,高玉顿时不敢开口。正德看向扈虎,哈哈大笑道:“你如何知你大姑姑快死了?”

“胭脂铺掌柜说给我娘听的,我在房子外面听到了。”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三章节

高玉、宋居易皆一声轻叹。

正德笑道:“朕来考考你,掌柜到底说了些甚话?你若能一五一十背得出,才算真聪明,方有资格承继建平伯爵位。”

扈虎浑然不知正德在诱他,反是兴高采烈道:“我当然记得,昨日一早掌柜到茶舍饮茶,我娘亲自招待他。我路过寻我娘时听到我娘在哭,一时好奇就贴耳细听。那掌柜说‘二姐,你给我的神油看来是当真有效,那惠义侯府书童来得比往日频密了。”

“那你娘说甚?”

“我娘说不出一月,他们二人必会中毒身亡。”

“掌柜又说甚?”

“掌柜在说,在说,容我想想?啊,掌柜问我娘为何要毒杀大姑姑和大姑父。还说要杀不如杀我爹爹。掌柜也是坏人!”扈虎握紧小拳头,怒道。

“当真?”

“当真。我真的聪明的,记得牢。”扈虎眼睛扑闪扑闪地发光,瞪着正德道。

宋居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扈虎,那掌柜叫你拿了几次药给他?”

“通常都是我拿的。”

“那你可知那药有毒?”

“我原是不知,不过昨日听掌柜跟我娘说过后便知了。”扈虎开心拍手道:“我那大姑姑死了,就没人挡我继承建平伯爵位了。”

正德笑道:“是你娘教你承继了建平伯的爵位便可杀人?”

“是我爹爹跟我说的。他说他自小就随爷爷一道行军打仗,杀人如砍瓜切菜。我就想我爹爹是建平伯,我爷爷也是建平伯,他们能杀人,那我当了建平伯之后也定是能杀人的。你说我想得对也不对,我是不是很聪明?”扈虎一脸天真又认真的看向正德道。

正德看了高玉和宋居易一眼,复望向扈虎道:“扈虎,若有来生,你想作个甚么人?”

“来生?甚么是来生?”扈虎却不懂正德说甚。

正德笑道:“即是你大姑姑死了,然后她会投胎转世成为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大姑姑的来生。你可知甚么是投胎转世?”

扈虎认真的想了想,看向正德道:“投胎转世我知道,我听街角说书人说过。那我想大姑姑来生做我的娘亲。”

“为何?”

“那她就不会被毒死了,我定会孝顺她的。”

“那你投胎转世想成为谁呢?”

“成为大姑姑的儿子啊。”扈虎一脸坚定道。

正德伸手摸了摸扈虎的头道:“你倒真是孝顺孩儿,可惜你娘要先走一步。”

高玉猛地跪下来道:“陛下,建平伯在去北镇抚司之前曾请臣为他转达心意,希望由他亲手处置此案的凶嫌……”

正德冷笑道:“他自身难保,还谈甚亲手处置。居易,传朕旨意。”

“陛下,臣在。”宋居易即道。

“扈二姐、书童、掌柜皆交由惠义侯府处斩。”

“你为何要杀我娘,你这个坏人。”扈虎大叫。

“扈虎交给建平伯府,朕等着他们的折子。”

扈虎待要再叫,宋居易已起手点了他身上穴道,将他抱住,躬身退去。

傍晚时分,钟信来到御书房,正德正在查看白封奏折,看到他来,只是淡淡问了句:“如何?”

“陛下,高窿在堂上认罪,都察院拟刑:流徒、夺爵,许以十万金赎徒复爵。”钟信道:“高窿已还押镇抚狱,只待伯府缴纳赎金,即可释放。”

正德抬头道:“你去伯府传旨,许以换购宝钞赎徒复爵。”

“陛下,不知以多少宝炒兑换?”钟信问:“若按原价,便不算缴纳赎金。”

正德笑问高玉:“十万金可兑多少宝钞?”

“陛下,目今宝钞兑换甚是稳定,皆是四贯兑一金,十万金可兑四十万贯宝钞。”高玉答道。

“那就十九万五千金兑四十万宝钞。”正德看向钟信笑道。

钟信躬身退出传旨去了。高玉心里一算计,如此下来高窿赎徒复爵的赎金还少了五千两。只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正德看高玉样子,笑道:“想不通?”

“是,陛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高玉老实问。

正德将手中一本奏折递给高玉:“你看看这本户部呈送的奏折,能看出甚?”

高玉接过来细看,抬头道:“户部尚书说这一年宝钞通兑顺利,来往京师的商贾都不再大笔携带铜钱或金银。由此工部回收的铜铁亦大幅增加,可扩大筑造火铳火炮之用。陛下,这是好事啊。”

“当然是好事,但宝钞通兑仍只限于商贾及小门小户人家。而这些人本就不是大宗金银铜铁拥有者。”

“真正拥有这些金银铜铁的都是世家大户人家,尤以京师显贵为要?”高玉看着正德,轻声微疑道。

正德哈哈一笑:“此次惠义侯府、建平伯府甚至魏国公府皆出事,朕可算逮着个好机会,若高窿聪明自然明了朕之心意,只要这三府带头,宝钞通兑天下普遍使用,方是真正的好事。”

“若建平伯就是不开窍,可要臣去从旁提醒?”

“不必,水到方能渠成,若高窿身陷囹圄仍不愿配合朕,就更难说服其他世家大族使用宝钞。”

“陛下强制颁旨推行如何?”

“你说呢?”

高玉想了想道:“逼得急了大臣们免不了阳奉阴违,反把陛下的国策全毁了。”

正德笑道:“说是朕之天下,但若政令不出紫禁城,这所谓的朕之天下亦不过一句笑话。”

高玉点头:“臣明白。”

“你自小随高凤出入宫廷,看尽宫内人事纷芸复杂,自然明白此理。推及天下,也是如此。朕今日以魏国公府、惠义候府、建平伯府为突破彻底推行宝钞,成败如何,就看高窿的心思了。”

高玉若有所思。眼前忽见人影一闪,他心中一惊,本能去挡。来人停在高玉面前,却是婉儿。

“陛下,婉儿来向陛下求情。”婉儿看向正德道。

“求甚情?”正德笑道。

“请陛下暂留二姐一命。”

“哦,如何是暂留二姐一命?”正德好奇笑道。

“至少等二姐见高窿最后一面。”

“莫非扈二姐以为见着高窿便能活命?”

“二姐明白高窿心志坚定,只是想再他一面。”

“若朕不允呢?”

“陛下若是不允,婉儿只好带二姐离开京师。”

“那为何你不直接带走?”

“行简不肯让我带走。”

正德哈哈一笑:“你与唐行简起冲突了?”

“是。”

“谁输谁赢?”

“自然我赢了。行简打不过我的。纵然能打得过,他也不肯打过我的。”

“既然你赢了,为何还要来求情?”

“行简还要在朝为官,婉儿不想他为难。”

“有趣,有趣。可也,可也。高窿不日即出,就多留几日活命。”

“谢陛下。婉儿这就去传口谕。”婉儿道。

婉儿话音才落,便听得利箭穿云,破风疾射之声,三人正自警惕,那箭‘当’地一声射在御书房的门槛上。箭尾栓着一封信。婉儿小心拔出箭,取下信。

高玉讶声道:“这箭好生面熟。”

“便是当日射伤邢缨的箭。”正德笑道:“生死判居然到了京师,莫非知道朕想见他们?”

“陛下,可要看信?”婉儿说。

“你读给朕听。”

婉儿打开信一看,惑道:“陛下,这信还是您来看吧。”

正德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听闻天子思念吾甚切,吾不胜感激。特请天子明日午时三刻带两名随从至大相国寺藏书阁一见,勿惊扰他人。’的字,落款无名,却有刑部尚书张鸾、司礼监监丞邢缨的私人印鉴。正德把信递给高玉,笑道:“这写信之人好大口气呢。”

“陛下,臣看着这信怎么有些古怪?”高玉却道。

“有何古怪?”正德问。

“倒像是一封绑架勒索信。”高玉惊道:“不会是张鸾、邢缨两人被此人绑掳了吧?但说是勒索却又无甚要求,真正古怪。”

“他许朕带两名随从,却不指名是谁。朕若带钟信与赵良前去,莫非他亦有把握赢了二人?”正德笑道:“有趣,有趣。”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高玉说。

“婉儿姑娘如何看此事?”正德问。

“大相国寺就在京师,若说暗箭,倒是锦衣卫的暗箭更多些。”婉儿笑道。

“那明日朕就到大相国寺去一趟。”正德笑道。

“陛下,三思。”高玉忙道。

“有何可三思?明日一早让钟信、赵良过来陪朕去大相国寺。”正德伸了个懒腰笑道:“此事先不说了,朕累了饿了,要用膳要沐浴要将息。”

“那婉儿也先回侯府。”婉儿道。

正德点头,婉儿先行离去,赶至侯府去见扈二姐途中路过皇庄看到宋居易安安静静地陪着陈幸嫔在空地上用餐。侯府关押二姐的房前立着唐行简,婉儿将正德口谕说与他听,唐行简缓声道:“掌柜与书童皆被惠义侯在二公子灵前杀了。只是二姐到底是高窿外室,他亦不敢下手,本就有心交还高窿处置的。陛下只许二姐多活几日,看来还是不肯轻罚,只不知高窿会不会求情?”

“只望高窿能看在虎儿份上宽恕二姐。行简,二姐你且多多照顾。”婉儿说。

唐行简却道:“今夜你不留下?”

婉儿笑道:“昨夜我也不曾留下啊,还是豹房住着舒服。”

唐行简便不出声。

婉儿回豹房后自做了两个小菜吃饭,饭后沐浴更衣,又多穿了一套夜行衣,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悄然潜出豹房向大相国寺奔去。

今夜,月圆。

大相国寺藏书阁有五层楼高,顶楼仍有灯火,婉儿飞身跃上顶楼,悄然推开那仍亮着灯的房门。门内书桌左右端坐着两位年青男子。其中一人便是那风流洒脱、曾与王纯逍遥世外的周家大公子周珏。

婉儿在大公子身旁坐下,望着那面如冠玉的年青男子道:“你不是随你师姐回乌斯藏了么,为何却又出现在京师?”

原来眼前这人,便是一直在云南府蒙面出现,南宫无我的小师叔。

男子笑道:“乌斯藏太寂寥了,我跟师姐说想在中原玩多几日再回去。”

“那信是你写的?”婉儿看向周珏说。

周珏一笑点头,指着男子道:“阿猛想玩儿,我就陪他玩玩。”

“生死判是我们三人所建,原意是要打抱不平,替天行道。但到底侠以武犯禁,长久下去并非好事,你二人皆是名门子弟,也不要再这样玩了。走得夜路多,终会遇着鬼的。”婉儿说。

“我不怕,我再名门也远在乌斯藏,倒是珏哥儿暴露身份不好办。”叫做阿猛的男子笑着说。

“张鸾与邢缨在你们手里?”

“在下面四楼锁着呢。”阿猛说。

“你们俩人居然能打败他们俩人?”婉儿好奇道。

“打不过,最后是师姐现身抓的,师姐也没去乌斯藏,她怕我有事,一直跟着我。”阿猛开心道。

“作甚惹这两人?”

“这两人快查到我们老巢了,只好放倒他们。”周珏笑道。

“不愧是刑部尚书。”婉儿笑道。

“婉儿姐姐,你当真不再做杀手了?”阿猛问。

“你问珏弟,他可是个能把一件事做到老的人?”婉儿笑道。

“我不是。我近日正想东渡扶桑去玩玩呢。”周珏笑道。

“那我也去。我还不曾见过真的大海呢。”阿猛兴奋道。

“我不坐船的哦,我从海里走过去,你可行?”周珏开玩笑道。

“我行啊。我跟你说,我们家老祖宗在海里玩过鲨鱼,传下来一套辟水术。我也不做杀手了,随你去扶桑。”阿猛拍着胸脯,自信道。

婉儿轻轻替阿猛拢了拢长发,温柔道:“扶桑路远,要小心。”

“婉儿姐姐你放心,待我从扶桑回来就去桃花岛见你爹爹。”阿猛说。

“珏弟,你可要好好照顾阿猛,他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婉儿看着周珏说。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四章节

“放心。孔雀明宫的少宫主,我哪敢不好好照顾。”周珏笑道。

“啊,对了。”阿猛从怀里取出一对绿松石链交给婉儿:“这个是爹爹叫我交给师兄的,你替我转交吧。”

婉儿接过绿松石链放入怀中道:“你们今夜就走吧。”

“可是信已发出,若是明日不能与天子相见,不好玩。”阿猛笑道。

“明日陛下会带钟信和赵良来,你二人有信心赢过他们?”

“国公爷武功据说已到无人之境,京师第一高手也非赵良莫属,一时之间倒真无把握可取胜。”周珏笑道。

“那好吧,那我们就走喽。你自己保重。”阿猛笑道。

“那信有谁看过?”周珏问。

“陛下与我,还有身边的侍卫高玉看过。”

“那我们若走了,岂不是会怀疑你?”周珏道。

“不会的。你说与天子相见,也不是一定会相见啊。”婉儿说。

“好。我们留书一封,趁夜启程出京。”周珏笑着取笔铺纸,手书一封,阿猛取出孔雀印盖上,然后用纸镇压着,起身吹熄油灯,三人趁着夜色离开了藏经阁,分头而行。婉儿半途脱下夜行衣,向惠义侯府奔去。唐行简此时正陪着天心在灵堂念经。灵堂前神台上,供着掌柜与书童的头颅,刘嘉夫妇、徐灵芝身穿孝服跪在一旁为弟弟妹妹烧冥纸。婉儿跃上灵堂屋顶,倒挂金钩,打了唐行简一块小石子,唐行简抬头望见婉儿即起身出了灵堂,婉儿跃上屋顶,唐行简追了上来。

“你怎么又来了?”唐行简问。

“不是你想我来?”婉儿笑道。

“下面在念练哭丧呢。”

“我们辛苦三日,也该歇歇。”婉儿靠在唐行简怀里,指着天上的月亮道:“行简,你看那月亮可圆。”

唐行简也不说话,只把婉儿整个人都抱在怀里,人就坐在屋顶上,听着下面天心念经的声音,婉儿就在唐行简怀里安睡了。四更天时,灵堂内燃起火焰。唐行简抱着婉儿跳下地,看着硕大铜炉内燃烧成灰烬的遗体,默念心经。第二日天还未亮,惠义侯就遣散了家中所有奴仆,让他们踏着晨曦出城回乡。一切烟消云散,仿佛一切悲伤、苦痛都不曾发生过。午时,正德在钟信、赵良陪同下前往大相国寺,只在顶楼看到一封信,信上写着:天子来会,诚好玩矣,四楼可见故人。

正德看着那孔雀印,微微笑了笑,将信收在袖中。钟信与赵良下到四楼,救出受伤昏迷的张鸾和邢缨。

“生死判一事,不必再查。”正德颁下圣旨。

惠义侯上表谢恩,主动以三十万金承兑百万宝钞自用。

徐灵芝上表代高窿请罪,除上缴足额赎金外,亦承兑百万宝钞使用。

高窿出狱之日,巡按监察御使曾大有从常州府无锡县派人递送文书到京。

刘瑾随即入豹房禀报:“陛下,曾大有乞请朝廷派员到无锡县勘问。”

“你意派何人?”正德淡淡问。

“臣意拟兵科给事中徐忱、锦衣卫千户屠璋、巡抚都御史艾璞往会曾大有共查。”刘瑾微愣了一下,方道。

“可,每日文书不可断。”

“臣遵旨。”刘瑾说完,想了想又道:“陛下……是要将魏国公府事交由老臣处置么?”

正德一笑:“内行厂成立至今孰无功劳,此事办好,面子就有了。”

“谢陛下,臣定尽快处置好此事,绝不再拖延。”

“最近惠义侯府、建平伯府都在宝钞司承兑了宝钞,魏国公府倒是安静得很。”正德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淡淡笑道。

刘瑾眼珠儿一转,低下头去,却不言语。

“行了,没事就下去吧。”正德道。

“陛下,臣去端份甜汤来给您充充饥。”高玉即道。

“嗯。”正德提朱笔批折,也不再言语。

高玉即与刘瑾一同出了御书房,紧走数步,刘瑾拉着高玉道:“高玉,我与你叔叔高凤也算是多年同僚了,你可要跟我说实话。”

高玉笑道:“您问。”

“我知陛下想要魏国公府带头承兑宝钞使用,但魏国公府就是闷不出声,我这做内臣的也无甚办法。你可有甚法子教教我?”

高玉道:“刘公公,我正要跟你说个事呢。”

“你快说。”

“听说不少兵科给事中,礼部给事中都对小国公荒淫无度甚是不满。”

刘瑾眼光一亮,拍拍高玉肩膀,拱手而去。高玉转身也向膳房走去。

张鸾、邢缨入豹房谒见。

正德放下朱笔,笑看两人道:“休养好了?”

张鸾道:“谢陛下关心,臣真是没面目见陛下了。”

正德哈哈一笑道:“朕今夜设宴,你二人好好讲故事给朕听。”

邢缨却不服气道:“陛下,我和张鸾在明,他们在暗,才着了他们的道儿。”

“孔雀明宫是否有人做杀手,朕不在意。但孔雀明宫替我大明王朝镇守乌斯藏、威摄蒙古诸雄,朕就不能不礼遇。朕只问你们一件事,可有证据证明朝廷外派诸臣死于生死判之手?”正德笑道。

“陛下,国公爷云南之行曾查得邪教圣女毒杀朝廷命官,我与邢缨近三个月出京访查亦证实生死判杀手多参与江湖武林私人恩怨,并无针对朝廷大臣的刺杀。除英与必里曾有意刺杀邢缨之外,但英与必里刺杀邢缨也是私怨。”

“英与必里?啊?”正德抽出一份奏折扔给邢缨,笑道:“今日送来的。沐琚请求入京宿卫,朕思虑再三,还是让他继续在云南府待着好些。”

“陛下是担心阿琚的病不曾好?”邢缨问。

“算是吧。”

“陛下可否宣他入京贺春?”

“你想与他见一见?”

“我们师兄弟好好团聚几日也是好的。”

“如此亦可,就宣他入京贺春。”正德笑道。

“目今已是冬十二月了,这一去一来恐怕一个月内赶不到京师。”张鸾说。

正德笑道:“最近山海与柳佐常去鹰事房走动,他们可以帮沐琚早归。”

“陛下,我们在出京访察途中也曾与任道远相遇,只是因突遇敌手又走失了,想必这两天他们也能到京。”张鸾道。

“两月期限变成三月,朕也想看看任道远有何话说。”正德笑道。

高玉送来甜汤,御书房门外又来了高窿和徐灵芝,亲至豹房谢恩。

“高窿,此事了结你须得修身养性,不可再胡作非为。”正德正色道。

“谢陛下宽宏大量,臣谨听教诲。”高窿伏跪于地,诚服道。

“扈二姐之事,你可知晓?”

“臣才出狱来,还不曾尽知。”

正德看向高玉道:“你带建平伯去找婉儿和行简,你们三人陪建平伯去惠义侯府见二姐。”

“是。”高玉应道。

徐灵芝叩首:“谢陛下宽宏,请陛下放心,妾身必劝动父亲为陛下推行宝钞出力。”

正德一笑:“好,徐家女儿向来深明大义,朕等着好消息。”

两夫妻谢恩,由高玉带着去找婉儿。张鸾与邢缨去鹰事房找山海和柳佐去。那鹰事房就在豹房后山林,山海与柳佐浪荡江湖日久,虽回归锦衣卫,仍十分响往自由奔放岁月,闲来无事便喜欢去鹰事房走动。邢缨与张鸾甫一进鹰事房,就听得一阵喝彩,大呼小叫。两人抬头看去,只见长空中巨鹰迎风而飞,柳佐立于其背,摇着拂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山海昂头欢呼,拍烂手掌。

“二师兄好兴致,三师兄好仙风。”邢缨笑道。

山海回头看到两人,笑道:“你们来了,听说在大相国寺关了一夜?”

“哎呀,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鸾笑道。

“二师兄,阿琚想来京师宿卫,陛下不许,不过陛下许他来京贺春。只是目今已是冬十二月怕来不及在正旦日前到京。陛下说你们可帮阿琚早归。”邢缨道。

山海笑道:“佐师弟这鹰驯了四个月,目今与他如胶似漆。我在狮虎房也驯了一只豹子,正想试试是鹰快还是豹快呢。”

“鹰可直飞,豹却要在陆地迂回而奔,应当是鹰快些。”张鸾道。

山海随即向他伸手。

“啊?”张鸾不解。

“赌不赌?”山海笑道。

张鸾摇头:“我向来不赌。”

“你还是这般老学究。”

“你与柳佐重回锦衣卫,却还这般江湖习气。”张鸾不甘示弱道。

“你俩见面吵甚,又不是老冤家。”柳佐于半空中跳下鹰背,笑道。

邢缨又把对山海说的话重新对柳佐说一遍,柳佐点头道:“我正想与二师兄所驯猎豹比试比试,如此正好。我们这就去见陛下,请他准许乘鹰骑豹前往云南府接阿琚回京。”

“陛下今夜要设宴,你们明日再去不迟。”邢缨即道。

“陛下设宴要请哪些人?”山海问。

“还不曾说,不过既是为我和张鸾设宴,诸位师兄肯定是要来的。”邢缨道。

“陛下会请大师兄吗?”山海再问。

邢缨张张口没说话,是啊,其他人都好说,大师兄却不好说。

“直接去问问陛下可好?”柳佐道。

四人都觉得好,便一起回御书房见正德。

“陛下,您今夜设宴,是要宴请哪些人?”柳佐问。

正德笑道:“也就是豹房住的人一起聚聚罢了。”

山海道:“陛下,可要请大都督?”

正德故意问:“哪个大都督?”

“后军大都督。”山海直言。

“他要请才来?”

“臣不奉诏不敢来。”

“既是臣,便不要来了。”正德抬头道:“你们想去与他饮酒唱戏,去便是了。”

山海与柳佐见正德坚定也不好多言,就请求明日驱鹰豹去云南府接沐琚。正德甚感兴趣点头答应,只待高玉从惠义侯府回来便在豹房设宴痛饮后,明日启程。

高玉甚为难,他和婉儿、行简陪着高窿到侯府见扈二姐,但高窿见着扈二姐后却一言不发,只是手握刀柄立于房中。扈二姐也只坐在罗汉床边倚着床几不语。

婉儿和行简就站在偏厅门外,互相倚靠着。

高玉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沙漏渐少,夕阳西斜了。

“二姐,我与你初见便爱你,虽不能娶为正妻,却也想纳你为妾。你若为妾,虎儿纵然不能承继我的爵位,做个锦衣卫建功立业也大有可为。但你心高志远,宁做外室不肯屈就为妾。”高窿终直视扈二姐,厉喝道:既然当初如此洒脱,为何又不洒脱到底!目今害死我妹妹妹夫,也误了虎儿的前程性命!”

扈二姐默然流泪不语。

高窿闭目,抽出手中环首刀,一刀斩下!

热血喷溅高窿一身。

高玉为之胆寒。

婉儿无声而进,看着二姐尸身道:“建平伯,虎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陛下怎么说?”高窿缓声问。

“陛下说可惜你娘要先走一步。”高玉道。

“虎儿孝顺,自然便是随后就到。”高窿道。

婉儿轻声道:“虎儿交给我父母管教吧,我带他回桃花岛。”

高窿忽向着婉儿双膝下跪,伏地大哭。

豹房夜宴。第二日柳佐与山海乘鹰骑豹从京师出发前往云南府,婉儿与唐行简带着扈虎启程去桃花岛。这天夜晚传武堂诸位师兄弟与张鸾又去大都督府夜宴。正德则回紫禁城去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去了,是夜留宿皇后宫中。大都督府夜宴自比不得豹房丰盛,豹房上下虽也融洽自在,但在大都督府这里相聚,到底少了君臣之别,自在中还添放浪,又是一番风流。钟信带了钟谨,周义一家三口,石勇也带了宁儿一同过来赴宴。赵良家中姬妾甚多,儿女也多,在众人玩笑间赵张两家居然就联姻成了亲家,赵良次女与张鸾长子定亲。

“大师伯,为何长女不先定亲?”石勇好奇地问。

赵良笑笑道:“她不喜安逸,暂不欲成婚,我就随她。”

“大师伯您到底有几个孩儿?”乃诺问。

“他亲生的有四子三女,领养的有十男十女。”邢缨笑道:“哎,真是羡慕。师兄,你不如送一个给我做义子,将来替我养老送终。”

“你想要,我把老四送给你就是。”赵良笑道。

“那就多谢师兄了。”邢缨随即拱手谢道。

“缨师叔为何不娶妻?”宁儿问:“我自小长于宫中,眼见着宫中颇有些宫女与太监结为夫妻的。”

“宫女与太监成婚?”乃诺奇道:“这婚有何可结?又做不得夫妻之实,有何意义?”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建平伯高窿案

正德二年春正月,建平伯高窿佣舍余王钟妻李氏,为乳其子遂收钟为仆,而不容李氏与见。钟一再同母与弟镇往赎其妻,窿縳而殴之,镇伤焉,钟愤惧乃自经死,事觉,命逮窿,三法司会锦衣卫鞫实以闻,既而狱上,窿坐赎徒复爵。

(古代皇权社会律法确实比现代社会更加严格。)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五章节

“不过是互相抱团取暖过一生,我还不致如此落魄。”邢缨笑道。

“何止不会落魄。邢缨年少时生得唇红齿白,颇有些女儿气,倒真有人想要把他金屋藏娇在一处做夫妻的呢。”张鸾似笑非笑道。

“这言下之意?莫非那想要与缨师弟一处做夫妻的是男子?”刀眉笑道。

“徐鹏。”周义忽道。

“哪个徐鹏?”刀眉问。

“魏国公次子。”

“为何你会知道?”刀眉又问。

“我与他曾于军中共事,后来遇祸入宫,他倒也不避我,陪我度过最落魄时候,常常与我说话解闷。只是他并不知我与邢缨是师兄弟。”周义道。

“当年老四受宫刑,没少受旧日同僚耻笑,我们与他虽是师兄弟,那时却甚是回避我们,倒是徐鹏开解他不少。徐鹏为人甚是豪迈讲义气,只是老四远去广东多年,与他也渐行渐远了。”赵良说。

刀眉笑看周义道:“这徐鹏当日到底是看中邢缨还是看中你?”

张鸾道:“刀眉你放心,徐鹏只是对邢缨念念不忘。”

“听说徐鹏与他大哥徐天赐都是风流公子。”乃诺忽道。

周义点头道:“我去广东那年他经已纳了第四位妾室了。”

“他妻妾成群,还要对缨师叔念念不忘,恁不厚道了吧?”石勇道。

“徐鹏虽是次子将来却很有可能会承继爵位,何来对一个太监念念不忘之说?再则我目今也是司礼监监丞,更无须看他脸色。”邢缨笑道。

“将来承继国公之位的不是他大哥?为何他会承继爵位?”石勇问道。

“魏国公一日未逝,这国公之位都有变数。”邢缨笑道。

“徐鹏一直对爵位虎视耽耽。”周义道:”只是其父并不喜欢他。或许因他曾经有过悖逆之举,惹恼了魏国公吧。”

“你一直孤身一人,徐鹏便贼心不息。徐鹏贼心不息,魏国公便一日都不喜欢这个儿子。你可算是把他害惨。”张鸾看着邢缨依然似笑非笑道。

“那就如宁儿姐姐所言寻个宫女做夫妻。”乃诺笑道。

邢缨摇头道:“我才不做这等缺德事。”

“宫女与太监做对食夫妻实属平常,为何倒说缺德?”宁儿微笑道。

“有些宫女年老不欲外嫁,便与宫中太监搭伙过日子亦无不可。但若做夫妻便不必了。害人,何必让人守活寡。”邢缨道。

宁儿轻轻点头笑道:“邢监丞说得也有道理。我当初与勇哥哥成婚,曾要他立誓不可再娶妻纳妾。只是我命之不久,若我去后,勇哥哥为我做个活鳏夫,我亦于心不忍。”

“宁儿,你莫老说丧气话,你定能长命百岁的。”石勇忙道。

宁儿笑了笑,看向钟信道:“皇叔,我若走了,您要帮勇哥哥再寻一房妻室好好照顾他。我近日进出太医院的日子多了。”

钟谨却道:“宁儿姐姐,你的病当真无药可医?”

“我这是先天落下来的病根,只是拖,医不好。皇叔也是知道的。”

“为何是先天落下的病根?我看兴王爷并无病残之像啊。”乃诺道。

“宁儿初生之时,她娘亲曾把她扔到雪里埋,落了病根。”赵良忽道。

除了钟信,其他人都吃惊不小。宁儿生母到底是何人一直是个谜,想不到原来赵良与钟信知内情。

石勇忍不住问道:“大师伯,我到目今都不知岳母是何人,原来您知道?”

赵良看了钟信一眼道:“当时是老五救了宁儿,从雪地里把她扒出来交给太妃照顾。也因此与她母亲有些心结总是解不开。”

邢缨与周义莫名地互望一眼,皆露出惊疑之色,却不出声。

钟信轻叹一声,道:“宁儿,你莫怪你娘,她当时也是年少冲动。”

“她不曾养过我,我对她并无爱恨之情,我能遇着勇哥哥便好。”宁儿摆手笑道:“莫说我了,莫说我了。我自与勇哥哥成婚,便觉这世间做夫妻最好。真恨不得天下人皆成眷属。”

众人皆会心而笑,钟谨居然也频频点头,钟信看了儿子一眼,留了心。

“可惜缨师叔不肯娶宫女,自然也成不得眷属。”石勇道。

“谁说定要娶宫女才能成眷属。我娘目今已是男儿,和我父亲在一处不也还是夫妻,不也还是成了眷属。”乃诺高声道:“那徐鹏若是只爱缨师叔一人,自然也可以做一对眷属。由此推论开来,缨师叔只要另有一心仪男子来爱,自然也能成眷属了。便如我父亲和我母亲一般。”

周义听着乃诺的话,初始还以为听错,再听得真切些,见乃诺确实唤他做父亲,不由得激动惊喜。

乃诺看向周义高声道:“父亲,你说我可说得对?”

周义愣了好一会,方点头道:“对,对。”

石勇哈哈一笑,向乃诺竖起大拇指。

“这世间纵然是有龙阳之好,但男女成婚方是天伦。以色侍君是侫臣,以色侍主也不过是查侫童,终归不是正道。刀眉目今虽是男身,到底还是女儿本色,况且他与老四本就是夫妻,则另当别论。”赵良正色道。

乃诺知赵良心思,见他正色说话,也就不再多言。

“陛下想要魏国公支持宝钞推行,但魏国公一直不曾有所表示。”高玉忽道:“二公子既然豪迈讲义气,不知可否说服魏国公作个表率?”

“高玉,莫非宝钞推行不力?”赵良轻问。

“宝钞推行倒也算顺利,只是使用仍不算广泛。”高玉看向赵良道:“大师兄,大都督府中使用宝钞可多?”

“平日府中去市坊采办倒都是使用宝钞的,甚是方便。只是?”

“只是甚?”高玉追问。

赵良笑道:“你那嫂子曾对我说,宝钞握在手中好似一张薄纸,有些心慌,不比摸着金银实在。”

“这不过都是心中魔障罢了。”刀眉笑道:“莫说西南之地多少土族夷人千百年来都是刀耕火种,一担柴也换得米,一担野果也换得一壶油。就说我带着族人十几年东逃西躲,时而以物换物苟延残喘,时而出卖武力换得一处安居所在。莫说金银,铜钱都少见到。说来说去,甚么金满山银满仓都是假的。朝政时局稳定、天下太平至为重要。乱世一来,宝钞固然无用,多少黄金也换不来一粒粟。”

“娘说得甚是,孩儿自入了锦衣卫,每月领的俸禄中也少不了宝钞,甚是方便好用,可比从前流离失所时好太多。”乃诺也猛点头附和。

“宝钞推行力度大,回收的铜钱便可更多用来制作火铳火炮。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重视火器研制,或许他心中是有所打算。”周义道。

“朝中诸臣是否会使用宝钞自然是看内阁脸色,我们尽可能影响身边人使用宝钞便好。”钟信道。

众人点头称是。

赵良问张鸾:“你和邢缨当真追查到生死判老巢?”

张鸾笑道:“说是老巢也不确,但我和邢缨追踪的方向是对的。”

“哦,可细细道来否?”

“国公爷一行从西南回来,已查出外放西南官员确有死于两教毒物之下,但亦有少数可能真是水土不服,并无明显他杀痕迹。”张鸾说。

“但周昂与李龙确实在云南府见到生死判射杀两教中人啊。”石勇道。

“由此更证实我的推断,杀手杀的很有可能就是武林中人,而非朝廷命官。”张鸾道。

“毕竟并无几人有胆与朝廷作对,买凶杀人首杀朝廷命官的话,要冒诛九族的高额风险。”邢缨笑道。

“我亦查过那些外放西南官员,在京时大多任职清水衙门,一无横财,二无结怨,按理不会是杀手的目标。”张鸾说。

“因此你才着重去调查武林恩怨?”钟信缓声道。

张鸾点头:“我初始是这般想的,是以一入武林便去寻那些武林世家帮忙。”

“为何要寻这些世家帮忙?”石勇追问。

“他们眼线多,武林中稍有风吹草动,他们知之最清。”邢缨笑道。

“你说初始是这般想,即是随后改变了想法?”刀眉笑道。

张鸾点头:“近些年武林虽有冲突,亦颇有些帮派掌门或弟子在冲突中受伤死亡,但都不是无头公案。”

“那您和缨师叔是如何寻到漏洞?”石勇再问。

“他去查武林,我去查官府。但不是查旧案,而是查人口。”邢缨笑道。

“为何不查旧案而是查人口?”乃诺一脸好奇地问。

“若有罪案发生皆须上报刑部、都察院,不会查不出生死判的踪迹。但既然在旧案中查不到踪迹,可见生死判所杀之人并无上报官府,应当多是以意外暴死而被家人安葬。”赵良缓声道。

“正是如此。生死判杀人最早可追踪到弘治十五年,即七年前。虽然在武林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但第一笔生意我私疑还是以武林中人相关。我们在山东查到有一家拳师一家三口相继身亡。父亲是被打伤而死,母亲上吊自经死,女儿最后在父母坟前自刎身亡。”张鸾道。

“为何会怀疑他们?”石勇问。

“在父母俱死之后,打伤拳师的那家豪富之家贵公子意外身亡,家人却并不曾报案。武林中只当是一件轮回报应事在流传。”邢缨道:“我和张鸾采用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挖坟。贵公子已成白骨,但可清晰看到胸骨被利箭射穿。拳师的女儿是在贵公子下葬当日在父母坟前自刎,看来并非伤悲而更像是与父母团聚。”

“我和邢缨去寻当日替拳师一家办理丧事的邻居,邻居却已搬走。再问,却无有任何讯息。想必是当日生死判的杀手替他们做了最后的安排。”

“那贵公子与拳师一家到底有何纠缠?”刀眉问。

“我和邢缨并没有再去追问,而是朝着更多的坊间传闻追查过去。一直追查到浙江嘉兴。”

“结果在嘉兴遇着孔雀明宫的少宫主?”钟信缓缓笑道。

“我们在风雨楼前相遇,那时已是深夜,他一箭从我和邢缨中间穿过,却只是警告我们不要再查。”张鸾叹息一声,笑道。

“其实我们虽追到嘉兴,却仍不知生死判是何人,只知是两男一女。女子时而扮作乞丐,时而扮作媒婆,男子时而扮作算命先生,时而扮做游脚头陀在受害人面前现身。那夜像是对方故意告知身份。”邢缨摇头而笑:“想不到最后真是一个玩笑,那三人就是游戏人间而已。”

“不过,我并不认为那女子会是南宫无我的师叔。从我一路打探而来看,女子应当比她年轻甚多。”张鸾若有所思道。

“算了,陛下都下旨不得再追查生死判,你俩也罢手吧。”赵良道。

张鸾和邢缨皆缓缓点头,众人又喝了一轮酒,比武尽兴,方才踏着月色回归各处。钟信携钟谨回归小院,却见月夜下有一人长身而立于院中树下,仔细一看,竟是风清扬。风清扬听到脚步声,缓缓回首,面色竟是有些严肃。钟信奇怪,让钟谨先回房中。风清扬这才缓缓向钟信下拜。

“师父,清扬有一事相问。”风清扬认真道。

“何事要闯入豹房相问?”钟信缓声道。

“师父,您准许我和贞儿成婚否?”风清扬直视钟信,清晰道。

钟信默然,他当初在定州已知女儿对风清扬感情不一般,但想不到三年后风清扬会直白相问。

“您若不许,我便不娶。”风清扬又道。

“不许。”钟信亦直视风清扬,坚定道。

“能否说因由?”风清扬又问。

“五岳剑派与日月神教份属敌对便是因由。我不想贞儿的人生过得太难。”

“我的事不用你管!”猛听得一声清斥,钟贞持剑从树上冲落,抬手挽剑就朝风清扬刺去。

风清扬不闪不避,只高声道:“贞儿,你在华山便追我,但又如何?师父不许,我便不会娶你,你杀了我亦是枉然。”

钟贞一剑刺在风清扬肩头,厉声道:“他不曾养我一日,我为何要听他话?”

“师父却是我再造恩师。若无有他指点,我纵练一世剑法也无法将我华山剑宗发扬光大。师父再造之恩,我不能不听。”风清扬道。

钟贞气得回手,一剑就向钟信刺去。房内钟谨听到声音,疾冲出来拉住钟贞手腕,叫道:“妹妹,莫伤父亲。”

“你叫他改口,我便不杀他。”钟贞怒道。

“妹妹,你何苦嫁个比你大许多岁数的人,阿行哥哥对你痴心一片,一心想等你长大了娶你为妻,有何不好?”钟谨道。

“阿行武功不如他,我不要!”钟贞却道。

“父亲武功比他高,难不成你要嫁给父亲乱了伦常?”钟谨说。

“嘿!”钟贞冷嘿一声,不言语。

“妹妹,阿行哥哥将来定是个不世出的豪杰,他又爱你,你和他才是天生一对。”钟谨说。

“反正我不要阿行,就要他。”钟贞一指风清扬:“你想躲我?有本事你一辈子不下华山,我就不嫁你。”

“好,我此生便不下华山,你也不要再追我!”风清扬斩钉截铁道。

钟贞冷笑三声:“你也不许在华山娶师姐师妹,若是我听到你成亲的消息,就要将你们华山上下悉数杀死!”

“贞儿!”风清扬怒道:“我就是最恨你这般狠毒。”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六章节

“那你娶我,我自然便不再狠毒。”

“我才不信。我就算一辈子待在华山,不娶师姐师妹,我也不娶你!”

“那你就休想下华山一步。”

“不下就不下,我这就上山去。”风清扬赌气说完,向钟信躬身一拜转身就走。钟贞怒极挥剑欲刺,被钟谨硬是拉住,看着风清扬远去。

钟贞跺脚,甩开钟谨的手也飞身离开。远处传来东方胜焦急地呼唤:“小姐,小姐,你在何处?教主要我来寻你。”

黎明时分,城门大开,任道远一行押送税银的车辆便陆续入城。豹房内,任道远与曲枫入御书房叩见正德。钟信、邢缨、高玉皆在御书房陪伴。御书房已摆了瓜果酒水以款待。任道远与曲枫一同撩衣下跪三叩首,称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德微微一笑:“任教主不必如此大礼,平身,坐吧。”

两人站起,坐向一边。

“任教主曾说此去江南收税,两月便归,目今却逾期一月,不知有何说辞?”正德笑道。

“此去江南,有豪富煽动抗税,纠缠过久,望陛下恕罪。”任道远拱手道。

“哦?居然与抗税之人纠缠过久,朕还以为教主会痛快拔剑,一剑了事。”

曲枫笑道:“我家教主倒确曾想过拔剑杀人,只是被我拦下了。”

“曲兄又为何拦他?”邢缨好奇笑问。

“若一言不合便拔剑杀人,便与暴君无异。我家教主心怀天下,岂能做暴君。”曲枫笑答。

正德哈哈大笑。

“抗税者还在夜晚围攻我们居住的客栈,意图放火将我们烧死。”曲枫道。

“江南之地居然如此凶顽?”高玉惊道。

“任教主是如何说动他们缴税?”钟信问。

任道远笑笑道:“俗话说得好,精人出口,笨人出手,那打头阵抗税的多是平常百姓、地痞流氓。豪强之家定不会出来抗税、放火烧屋。”

“但真正抗税者无一不是豪强之家。”邢缨道。

“正是。”任道远道。

“他们因何原因抗税?”钟信问。

“原因甚多,有说我自赚自钱为何要缴税?有说我缴了税却被官府贪了去,为何要缴?有说我既缴税还捐钱修桥铺路,可钱出了,路仍不通桥亦无影,你们居然还有脸来收税,林林总总无以陈说。”曲枫笑道。

“当地州县主官当真有人贪污枉法?”正德缓声问。

任道远拱手道:“陛下,臣有一物献上,请陛下勿惊。”

正德微笑点头,任道远拍拍手,御书房外任道远下属捧着一个高深木盒进来,任道远起身走来,亲手揭开木盒,盒内放着一个人头。

“陛下,此乃当地县令人头,我于府衙前当着一县之民亲自斩首。”任道远淡淡道。

高玉微惊,偷望正德一眼,正德却只是淡淡一笑。高玉又望向钟信和邢缨,两人亦神色如常,高玉见此亦不语,只望向任道远。

果然任道远继续道:“县民皆指县令贪赃枉法,我亲自抓了他来审问,他说县中豪强把持县政,县中捕吏皆听其使唤,自己根本不过是傀儡,想贪也无门路可贪。”

高玉惊道:“那你为何杀他?”

任道远冷冷道:“县民抗税,主官失职,不杀何用?”

“此人任县令多年,屡次调任皆被以各种因由耽搁。而自他任县令以来县民屡屡抗税,最为恶名昭著。”曲枫道。

“你杀朕的臣子,须得补偿于朕。”正德淡淡道。

任道远又拍了两下手,御书房外又进来两名下属,捧着两个木盒。任道远再次打开,里面果然也是两个人头。

“陛下,此乃当地两名豪强人头,我一并斩来给您。”任道远躬身施礼道。

“于朕何益?”正德微微一笑,问。

“斩了这两颗人头,搜出两府私藏金山银海,众县民方知多年税钱捐赠皆被两府吞了去。两府中人出则车入则轿,哪管当地孤寡失养,桥路溃烂,子弟凶顽,不服教化。煽动抗税,不过是要愚蠢小民出头对抗朝廷,自己躲在身后坐收渔利。”任道远缓缓道。

“我家教主此去江南直奔此县,先将此县拿下,其余各县豪强闻风丧胆,所过之处收缴税银如狂风扫落叶。”曲枫笑道。

“那为何还迟了一月?”邢缨问。

“我家教主令人为县令雕金头以葬,亲自守灵至七七四十九日后方才启程回京,是以迟了。”曲枫正色道。

“任教主既怪县令失职,却又隆重安葬,甚是奇怪。”钟信亦有些不解地看向任道远,轻声道。

“是县令主动献命。他说自己出任县令多年,受豪强胁迫,上不能效忠朝廷,下不能安抚百姓,于私令列祖列宗蒙羞,于公使朝廷受到污名,实是罪大恶极,愿以一死成全我收缴江南税赋的心愿。”任道远脸上现出一丝敬重,缓声道。

正德面色微凛,沉默不语。钟信、邢缨、高玉亦都神色肃然。任道远坐回原位,亦不出声。

良久,正德轻叹一声道:“朕有此忠臣,甚慰。他家中尚有何人?”

“其妻自杀相殉,留下年幼子女各一,另有七十老母在堂。”曲枫道。

“可带回京师?”

“不曾。”

“好,朕就派锦衣卫接老人家及一子一女入京,老人家由京师济养院奉养送终,一子一女以锦衣孤儿教养成人。”正德道。

“谢陛下厚恩。”任道远拱手施礼,重声道。

“当年韩堂主一心夺我大明天下,任教主想必仍想完成他的遗愿。”正德举杯饮了一杯酒,缓声道:“只是朕有忠臣若此,这天下也不好夺呢。”

“陛下说得不错。”任道远微微一笑道:“这天下既不好夺亦不好管。县令竟肯主动献命,更令道远为之震撼。不过……”

“不过如何?”正德直视任道远,似笑非笑地问。

任道远亦直视正德,笑道:“有陛下做对手,道远觉得甚是有趣。”

高玉皱眉,钟信只默默看了正德一眼。邢缨哧笑道:“任教主,你言下之意还是要与陛下为敌,要夺我大明江山?”

任道远直视正德:“不可以么?”

正德哈哈大笑道:“朕的江山,随你夺!”

任道远亦哈哈大笑,举杯向正德道:“陛下,道远敬您这杯酒。”

“都饮,都饮。皇叔,你也饮了这杯酒。”正德笑看钟信道。

钟信微微笑了笑,举杯向任道远致意,高玉、邢缨、曲枫同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陛下,税银已收,那黑木崖中的矿藏也请陛下依约交与日月神教开采。”任道远放下酒杯说。

“可你还是迟了一月。”正德笑道。

曲枫起身外出,旋即举了两个高深木箱进来。

钟信亦失笑道:“曲兄,莫非这两个木箱装着两具无头尸体?”

曲枫笑道:“非也,请陛下过目。”曲枫将木箱倒置于地,打开箱门,只见里面尽是残破宝钞。

任道远随手取出一叠宝钞道:“陛下,我一路南下北上,替陛下兑换了无数残破旧钞,这一叠甚至是太祖高皇帝时南京中书省所制,票面额共十二贯。”

“十二贯?”高玉为之惊讶:“不知教主花多少银两收购此钞?”

“十二贯。”任道远微微一笑答。

“啊?”高玉以为听错了,瞪着任道远。

“此钞于一贫苦人家中获得,原本已是无用之钞,我以原价回收,他甚是感恩戴德呢。”

“任教主可知这十二贯南京中书省所制宝钞真实价格?”正德问。

“此十二贯宝钞不但是南京中书省所制,还是连钞,颇有人愿以千金一贯收藏之。”

“任道远,你居然还是奸商。”邢缨失笑道。

“陛下,这两箱宝钞票面额总计四百万,兑以白银便是四十万两。此为日月神教特为朝廷回收承兑。至于这十二贯宝钞,则是我本人奉送陛下礼品。”

“任教主所为,朕甚欢喜。这两箱宝钞就送去宝钞司重制。这十二贯送去皇庄售卖,价高者得。”正德笑道:“你明日去内阁,朕会派刘瑾向内阁诸臣晓谕朕意,黑木崖的矿藏就由日月神教开采,朝廷所收所得悉由工部制定执行。”

“谢陛下。”任道远与曲枫隆重再行跪礼致谢。

“只是朕还有一事。”

“陛下请说。”

“宝钞用得久残旧破损在所难免……”

“陛下放心,回收残旧破损宝钞一事,就交由日月神教处置。”任道远即道。

“任教主真是爽快,来来来,陪朕喝酒,一醉方休。”正德笑逐颜开道。

此时夜风轻袭,酒香四溢,曲枫抚琴而歌以助兴,六人纵情开怀畅饮,直至五更天时方才结束。

时光飞逝。

任道远一行与内阁、工部、户部、兵部谈妥矿藏之事,就带着曲枫、钟贞等一行回平定州去了,临行前钟贞却只与钟谨道别,不曾理会钟信。曲枫则让钟信放心,他会小心照顾小小姐。

冬至之夜。正德摆驾回紫禁城乾清宫,宫内早已悬挂各式彩灯,五彩缤纷,皆是各地藩王贡物。太皇太后、太后,太妃、皇后、贵妃等皆在乾清宫中聚会饮宴,高玉一直跟随在正德身边,豹房内虽也彩灯通明,五光十色,但连同钟信、赵良等人都到街上维持京师治安,保天子与民同乐去了。午夜子时,乾清宫外陈幸嫔与宋居易斗燃各式新奇焰火,令宫中诸人为之惊艳欢呼。普天同庆之时,钟信匆匆而来向正德低语。正德双眉一耸,拉了李龙的手起身即去。豹房御书房外,站着三太子一家四口,刺麻星吉以及周昂。六人俱是衣衫褴褛,面目枯萎,周昂身上还有血迹。

正德心惊。

刺麻星吉、周昂、三太子一家四口看到正德,齐齐下跪叩首:“陛下,我们回来了。”

正德箭步上前扶起刺麻星吉道:“师父,发生何事?”

刺麻星吉紧握正德的手长叹道:“陛下,我家大汗临终见到三太子回归,甚是欣慰喜悦,但大太子、二太子却一直排挤三太子,生怕他得大汗之位。待得大汗逝去,便欲将三太子一家四口斩尽杀绝,老衲无奈,只得带着三太子一家逃回中原。但大太子与二太子派追兵杀手昼夜追杀不歇,老衲六个徒弟先后为保三太子而战死了。”

“陛下,我那日去梅龙镇外一路巡查,在镇外三十里处遇着大师和三太子一家正被追兵围捕,命在旦夕。我便一边命下属回营禀报,一边前去救人,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竟被他们追赶远离梅龙镇,只得向京师奔来以求活命。大师最后一名弟子亦命丧京师城门外。”周昂道。

“他们居然如此大胆,竟敢追杀到京师城下?”正德面色微凛,沉声道。

“我恰巧巡守到城门外,听到救命之声,赶去救人。追兵当中有一高手甚是厉害,只是看到我们来的人多,先行退走了。”钟信道。

“那人是我师弟,亦是大太子的师父。哎,我蒙元朝廷便是在这般内斗中失去了中原,想不到退守草原之后,更是倾轧连连,国势日衰。”刺麻星吉长叹道。

正德笑道:“师父不必叹息,您和三太子能平安回中原就好。”

“惭愧,惭愧。冬至之夜搅乱陛下雅兴。”刺麻星吉道。

正德笑道:“哪里,哪里,朕前些日子还想念师父呢,目今能在冬至之夜回来,真正是天大喜事,朕高兴得很!“正德说完还看了周昂一眼,直是喜上眉梢。

“陛下,追兵如何处置?”钟信问。

“叫大都督漏夜派人于京师四城内外搜索,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等。”正德说。

钟信领命离去。正德复唤来少林武僧陪刺麻星吉与三太子一家下去沐浴更衣,安魂将息。待众人离开,正德把手牵住周昂,派人前往太医院取药,又叫人烧水让周昂沐浴更衣,随后亲自为他清洗左胸前的刀伤,包扎。

周昂抬头看着他,温柔道:“想不到陛下能把伤口包扎得如此齐整美观。”

正德微微笑道:“朕少时曾随御医高廷和习学军前紧急救伤术,足可自保。”

“大同方面可有奏报回京?”周昂又问。

“想来你们跑得更快,毕竟你们要活命呢。”正德笑道。

周昂一笑:“大师和三太子应当无虞了。”

“若还有人敢在豹房杀人,朕定诛他十族。”正德笑道:“今夜火树银花不夜天,你我好好在京师走一走。”

周昂即起身,穿上外袍,正德也换了闲服狐裘,外披锦绣披风与周昂一同离开豹房。冬至是比正旦日更重要的日子,天子特许民众狂欢不禁。是以虽已深夜,京师各街各道仍是人头涌涌,好生热闹。夜空中时不时燃放璀璨焰火,煞是惊艳令人欢呼。周昂紧握正德的手,缓步走在长街之上。

正德轻笑道:“你此去梅龙镇亦近半年,卫所是否应如内阁所言尽行裁撤?”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七章节

“陛下,若以正规编制而言,梅龙镇卫所确实有所欠缺。卫所皆是老弱残兵,殊无战斗力。只是卫所残兵多是家乡并无亲人的孤伶之人,伤残之后齐聚此间共求活命之所。若是裁撤恐怕难以安置。”

“依你所见?”

“陛下不如仿照京师将梅龙镇卫所改建为又一所皇庄。”

“你认为可行?”

“卫所残兵因多是孤伶之人,从军之前为求活命无事不做,以致多有傍身本领,与卫所传统农户有所不同,确实更适合改建为皇庄立百业。陛下可以释放牢中女囚、宫中罪臣女儿,遣送梅龙镇与之配婚,落地生根,繁衍子息,为边军补充人口。”

“口说无凭,可有具体理据?”

“臣在梅龙镇已写有万言书,只是事出突然,不曾带在身上。”

“好。你去梅龙镇,果然不曾白去。”正德笑道:“梅龙镇卫所是专为德官所设,德官虽已不在京师,但朕这心中实是不想裁撤的,权当个念想。”

“德官已远走幽冥神宫,我在梅龙镇这半年她都不曾回来。”周昂道。

“孔雀明宫少宫主是生死判杀手。”正德笑道。

周昂微愕看着正德道:“当真?”

“虽不确证,当不假矣。”

“那陛下?”

“朕已下旨停止调查。”

“这孔雀明宫到底是何方神圣?”

“孔雀明宫乃前朝世祖忽必烈身边国师在乌斯藏的修行之所,原本并无少主只有徒弟。历代宫主皆在徒弟中选德行兼备者任之。但南宋朝廷灭亡,世祖皇帝将故人之后交予孔雀明宫抚养,并赐公主嫁之,从此孔雀明宫便由宫主一脉承袭。但孔雀明宫亦遵从祖师规矩,首徒必在乌斯藏人中挑选,次徒则必在蒙古人中挑选,其他徒弟则可汉可藏可蒙,艺成之后各选去处,宫中不再过问生死,若那日倦怠红尘,皆可重回明宫,无论多少仇怨均须放下,修身养性,明心定神,一心向佛,不得再沾惹红尘。”

“原来如此。怪不得刺麻星吉大师的师弟毫无兄弟之情,几欲置大师于死地。数名师侄皆被他杀了。”

“在外教的徒弟都不是真徒弟。只有在明宫收的徒弟或将徒弟带回明宫得师祖认可方是真徒弟。星吉师父也收了朕为徒,难不成朕还要管孔雀明宫宫主叫一声师祖?”正德笑道。

“那孔雀明宫宫主看来还是前朝皇族,不知我大明立国这一百多年,他有否娶过我大明皇室之女?”

“这倒不曾,有娶过汉女,只不是我朱明皇室女。当年英庙被俘,是孔雀明宫居中斡旋方使得英庙得以被也先释放回京。”正德笑道:“孔雀明宫护送英庙回京师,回乌斯藏途中娶耶律女,翌年又嫁妹于武氏。”

“孔雀明宫与幽冥神宫,到底有何不同?”周昂轻问。

“比起孔雀明宫,幽冥神宫方是我大明远在捕鱼儿海的心腹。”正德笑道。

周昂轻轻点头,忽停下脚步抬头望。正德随他目光看去,原来两人停在一家悦来客栈门前。

“陛下,这悦来客栈老板甚是厉害,全国各地皆有他的分店。我年少时随师父云游四方,师父就非悦来客栈不住。初来京师侯选锦衣卫之前也是住在此处。据说京师这间占地最大、时日最老、亦最是奢华周到,是总店所在。”周昂温柔笑道:“陛下,可要随臣进去住一住?”

“一家客栈再大能比得过紫禁城?”正德不以为然道。

周昂揽住正德的腰,附耳低语:“于臣而言,胜过紫禁城万千。”

正德心跳,喜道:“如此,朕便随你进去住住。”

进得客栈中,却无房。外地豪商早就包了大小房间留在京师过节,谁也不肯出让。好在掌柜识得周昂,便把自己的房间借出,两人于此尽享鱼水之欢,晨曦初露之时被满城焰火唤醒,披衣起身踏着朝露,迎着凌晨的细雪回豹房去。那知走到半道正德忽拉着周昂直去大相国寺,趁着朝霞满身就偷偷进了藏书阁顶层,又是好一番风卷云涌,雨露激昂,直到霞光万丈,两人方才心足意满赶在香客纷涌之前离开大相国寺。悠悠闲闲走在街道上,忽见一枝红梅出墙来,周昂忽将正德的手用力一握,两人心有灵犀,齐齐跃墙而进,也不管是谁人府第,只寻得一假山曲径通幽处缠绵悱恻,腰软身瘫才着实罢休。血红渐透袍服,周昂亦浑不在意,只道相思难奈,须得加倍补偿方是幸福。午时之后,大同总兵官的奏报才送到京师,正德趁机嘉奖,许周昂留豹房养伤至元宵节后再回梅龙镇。傍晚,钟信来报,锦衣卫在四城水银泄地般搜索至城外二十里,并不见可疑人等,怀疑蒙古追兵已逃离京师。正德点头,便让钟信撤回锦衣卫。随后又给高玉放大假让他回家陪高凤过节,不必再在豹房服侍,其后便与周昂共骑一马出京城,到城外小宅院去共度两人卿卿我我的好时光去了。

除夕前夕,李龙迎兴王父子最先到达京师,其他几位奉诏藩王也陆续到达;

陈幸嫔在皇庄的火铳教习所建成;

远在哈密的奴答力月、唐诗夫妇所奉哈密贡果贡酒到京;

山海、柳佐接了沐琚到京;

除夕正日,正德与周昂回京。

常州府无锡县魏国公府侵夺县民田产一案判决。兵科给事中徐忱、锦衣卫千户屠璋、巡抚都御史艾璞到得无锡县后,复委常州府知府杨二、通判刘昂、镇江府知府丘经、长洲县知县李珏、吴县知县刘恒、宜兴县知县王鍭、无锡县知县冯应奎至府衙争之,又请乡民体究,乡民皆云魏国公府徐俌家初无田土,兵科给事中徐忱等人乃将田产断给僧民。事结奏报上京,魏国公徐俌仍是不服,复奏请改差官查究。正德逐重命户部左侍郎王佐、大理寺右少卿王鼎、锦衣卫指挥佥事周贤漏夜出京前往勘之。左侍郎王佐眼见可留京过节,不料竟要出京,急往刘瑾府中求救,但求过得三日再出京师。刘瑾赶至豹房求情,此时兴王与世子到京,正德十分高兴,也就准许王佐等三人延后三日出京。那魏国公徐俌心急如焚,见王佐延后出京,亦备了重礼前往刘瑾府中求救,刘瑾便叫来王佐,先让他在京中各部查找文卷勘合图籍黄册,看是否有洪武初钦赐魏国公庄田文册以为证据。如此居中调解倒也使双方满意。

除夕日,宫中降旨赐京中诸臣诸军以宝钞绢物如例。夜晚,正德自回乾清宫与百官饮宴,李龙随侍在旁,兴王世子则被太后抱在怀中逗乐。周昂自己一人回豹房安居。午夜子时,整个紫禁城都燃放七彩缤纷的烟花,京师欢声雷动。

大年初三刚过,户部左侍郎王佐、大理寺右少卿王鼎、锦衣卫指挥佥事周贤在年初四凌晨就启程出京。他们在京师文卷勘合图籍黄册并无查到洪武初年钦赐魏国公庄田的文册,仅有俌家所收无锡佃户勘合二纸可据,案情于魏国公府不利,三人亦不敢再行拖延,八百里快马加鞭赶往常州府无锡县断案去了。

赵良、山海、柳佐、周义、钟信、邢缨、刀眉、石勇、乃诺他们直到大年初四才得出空来,齐齐到大都督府午聚,沐琚、高玉、张鸾、宋居易、陈幸嫔也一并出席。周昂当众向师父赵良下跪贺春,敬酒。事到如今,赵良也只能装聋作哑,绝口不提周昂与正德之事,只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豹房后山林,正德陪老妇人在屋内吃着午膳,天心和尚无声相伴,李龙则一直端坐在院中沐浴着阳光。

“星吉大师在佛学上有很深修为,你既有心修佛,拜他为师亦可。”正德对天心说。

“我是少林弟子,不能再投别派。”天心眉目坚定,温和道。

正德淡淡笑了笑,饮了半杯果汁道:“太后宫中近日可有多走动?”

“昨日还去过。”

正德点头道:“朕还有事,要先走了。”

天心起身躬身道:“送陛下。”

正德轻轻替老妇人拢了拢白发,起身离去。

“陛下,还去何处?”李龙起身问。

“他们在何处?”

“今日都去大都督府相聚了。”

正德回望木屋一眼,笑道:“那朕也去大都督府吧。”

李龙眼睛一亮,笑道:“好。”

赵良想不到正德会来,忍不住就热泪盈眶。众人跪了一地,恭贺天子新春吉祥如意。正德扶起赵良,又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赵良,一杯自己一饮而尽,方道:“大师兄,这杯酒饮过,你我便相逢一笑吧。”

赵良重重点头,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傍晚时分,周昂携正德出城到山脚小院隐居去了。闲暇之时提笔细写卫所事,待到元宵前夜已写好洋洋洒洒万言书,准备出京之前呈报兵部。元宵前夜傍晚,正德撑手斜躺在花园之中的罗汉床上看周昂于花中练剑,阳光灿烂映照青春明媚容颜,剑风所过之处梅花飘落,桃花纷芳,樱花起舞。

最是那一剑回眸的深情。

正德拍手欢笑。花园外传来呼唤之声,周昂飞身过去,复回之时提着一个食盒置放于罗汉几上。打开,是一只烤得金黄酥脆的烤鸡,正德就手撕了一只鸡腿就吃起来。周昂又从食盒取出小果盘放置一旁,一边喂着正德,一边以手帕替他擦去唇边油腻。

“陛下这两日味口大开啊,都吃了三只烤鸡了。”周昂笑道。

“你这农家手艺比皇庄各酒家厨子都好。”正德笑道。

“那是否将他们招入皇庄?”

正德却摇头:“若招入皇庄,可能又是皇庄风味了,就留在此处最宜。”

周昂微微笑了笑,伸手接住飘落下来的花瓣道:“陛下与我,也便是这样相处最为适宜。”

正德捡了周昂手中花瓣洒在烤鸡盘中,沉吟良久方道:“朕听说你的哥哥终日不在家中,云游四海不知所踪,家中可要你承继家业?”

“我大哥终归是会回来的,再说还有乃诺。我不着紧。”周昂道。

“不着紧?言下之意你还是会娶妻生子不成?”正德淡淡道。

周昂看了正德一眼,悠然道:“若臣真的听从父命娶妻,陛下会如何处置与臣的这份情?”

“朕会在你娶妻之前杀了你。”正德饮了一口杯中酒,笑道。

周昂一笑:“若是陛下不杀臣,臣会以为臣并不在陛下心中。”

正德卟哧一笑,举杯饮尽,伸手,看花瓣落杯,阳光透过杯瓷现出一丝温柔光泽,轻轻将杯放下道:“朕登基三年,愈来愈舍不得父皇留给朕的万里江山和父皇为朕选的人。婉儿姑娘在京师时曾极言桃花岛万棵桃花盛放之美,朕甚神往之,直愿有一天能前往江南看那桃花烟雨。”

“陛下若想去看,今年即可南巡江南,有何不可?”

正德笑了笑道:“朕是想去看的,但并非此时。”

“不知陛下思量何时去?”

正德略做沉思,微微一笑道:“明后年冬春之际或许能行。”

“不知那时臣可能随行?”

“尽快将梅龙镇卫所之事解决,朕便可将你调回京师。”

周昂点头道:“有得一年时间即可。”

“如此你明日便去刑部找张鸾商议赦免女囚之事。”

“是。”

正德遥望花海,轻叹一声道:“朕真是舍不得这神仙一般的花海景致,只是父皇交给朕的万里江山,朕更舍弃不得。明日一早就回城去吧。”

“好。”周昂微笑道。亦略作沉吟,看向正德道:“陛下,臣不会娶妻,亦并不在意有无儿女,只要陛下能在臣身边就好。”

正德轻轻笑了笑,直直看着周昂。周昂被看得着实有些奇怪,就道:“陛下有话对臣说吗?”

“这手甚是油腻,取些茶水来与朕洗手吧。”

“好。”周昂起身往屋里去。

正德则在此时下得地来,一个人走向花海深处。周昂端着茶水出来不见正德,急四处张望,看到背影飞身追来。

“陛下,莫一个人走。”周昂担心道。

正德不语,只是不时抬头看着姹紫嫣红的花树,伸手接过飘落的花叶随手又抛洒掉,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转遍整个花海树林猝然停步。周昂亦即停步望着正德。

正德回身凝视周昂,微微一笑道:“周昂,朕有话对你说。”

“陛下请说。”

“你认个义子吧。”

“啊?”周昂莫名地看着正德:“陛下此言何意?”

“你们老周家子息愈发单薄了,到你们这一代三个儿子,无一子娶妻传宗接代。但西南之地,朕除了靠沐氏,还要靠你们周家替朕守着半壁江山呢。若子息凋零可如何是好?”

“只是一时之间去哪里寻个义子?”

“就由朕替你在我朱明宗室中选一个如何?”

“陛下喜欢,臣无异议。”

正德缓缓点头:“你这一年好好把梅龙镇卫所之事解决好,待年末回来,朕便替你选一位宗室子认做义子,从此接你周家香火。只是此事切不可说与你父亲知道,你须将宗室子认做亲生子好生抚养成人。”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锦衣异志录Ⅳ】第十八章节

“陛下,臣虽无异议,不过也有些好奇,为何要委屈一位尊贵的宗室子做臣的义子?”周昂笑问。

正德亦笑了笑道:“除夕夜你不曾陪伴在朕身边,不知兴王府中事。据兴王所言,兴王淑妃王氏已有孕在身。兴王世子乃朕之义子,朕望他能得兴王府上下全部关爱。若淑妃王氏所生乃是儿子,朕就将他赐给你做义子,带回云南抚养。”

周昂微怔,缓声道:“陛下,如此,是否对王氏有些残忍?”

正德淡淡道:“朕身为天子,必要时对生身母后都可残忍。”

周昂‘嗯’了一声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回房去吧,今夜是朕与你今年所能相处的最后一夜,可不能荒废了。”正德伸手握住周昂的手笑道。

周昂举起茶壶笑道:“陛下,可要洗手?”

正德哈哈一笑,拉了周昂就走。两人春风一度甚是快乐,第二日一早就启程回京城。周昂送正德回豹房,就前去兵部和刑部去了。正德才在李龙陪伴下在御书房坐定,刘瑾就带着司礼监的小太监送来这半月来由各地呈送的奏折。

正德首先就问:“魏国公府事可有进展?”

“陛下,今晨接到常州府送来的最新奏报。户部左侍郎王佐于无锡县寻得更多乡民,双方各有说辞,王佐等三人正在亲自带人核查真假。”

“此事要尽快解决,不得拖延。”

“臣会再派人加急催促。”

“另有何要事?”

“陛下,庐州府知府马金有事启奏,臣与内阁商议再三,还请陛下亲自阅览。”

“呈上来。”

刘瑾即将奏折交给李龙,李龙转呈正德阅览:臣庐州府知府马金启奏皇帝陛下:故元淮南左丞赠平章豳国公谥忠宣余阙,合肥青阳里人也。至正之乱提孤军守安庆,援绝城陷与妻妾子女俱死焉,一门五节世所希有。我高皇帝嘉其忠,诏建庙祀于安庆矣。但臣闻古之忠臣生地死所俱有祠,今其里旧祠弗葺,似为阙典,乞令所司修复,置守者,赐之祠。臣马金恭祝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德看完将奏折递给李龙,笑问:“你意下如何?”

李龙也看了一遍,转而问刘瑾:“刘公公意下如何?”

“陛下,无论前朝本朝凡为朝廷尽忠者皆可称赞,况高皇帝亦嘉其忠赐建庙祀于安庆,目今只是维修旧祠,诚可为也。”

“礼部意见如何?”

“礼部议覆如金奏葺合肥旧祠,给旁近户二家护视春秋,令县正行祭礼。”

正德点头笑道:“朕准奏,所立新祠仍称忠宣祠。”

“谢陛下。”刘瑾道。

“户部和吏部可有折子?”

“户部吏部仍提议裁撤梅龙镇卫所,兵部还是不同意。”

正德笑道:“你去礼部传旨后再去兵部走一趟,就说朕意已定,梅龙镇卫所就地转为皇庄,不再受兵部管辖。原定所拔卫所军饷转拨边军。”

刘瑾点头道:“如此一来,兵部自然不会反对。”

李龙笑道:“恐怕户部吏部会反对。”

“皇庄经营全由京师皇庄所出,无须户部拨款。”正德眼光微凛,直视刘瑾道:“你让王佐加快处理魏国公府事。”

“臣明白,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些给事中的奏折,您可要看?”刘瑾小心道。

“他们又在说谁?”正德笑道。

“礼部和兵部给事中弹劾魏国公长子徐天赐。”

正德淡淡一笑道:“魏国公府田产一事一日不解决,徐俌都不会对朕松口,恁多给事中上奏亦无用。”

“臣明白了,臣定早晚催促,必令王佐、王鼎、周贤尽快处置完成田产一案。臣这就去传旨。”刘瑾躬身应道,转身匆匆离去。

“等等。”正德忽道。

刘瑾复回:“陛下,还有何旨意?”

“关于梅龙镇卫所改皇庄之事,内阁、六部、各科给事中的弹劾,朕一律不接受,去吧。”

刘瑾沉默半晌,躬身退去。值事太监来报:兴王求见。正德挥手让值事太监先去唤高玉来。过得一阵,高玉就随着值事太监过来了。

“陛下,唤臣来有何事吩咐?”高玉躬身问。

“周昂今年若能成功将梅龙镇卫所改为皇庄,封锦衣卫指挥同知都有机会。”正德没头没脑地先说了这么一句话。

高玉微微一怔,不好说话。

“李龙是父皇为朕亲封的内助,即使无有锦衣卫职位,身份亦十分尊贵。”正德又道。

高玉抿唇。

“朕意今年派你到北镇抚司好好历练历练,赚些立足之本。朕不希望你太过委屈。你意下如何?”

高玉低首沉默良久,下跪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你下去吧。”

高玉躬身退下,正德凝视他身影不语。李龙略觉疑惑,小声提醒:“陛下,兴王还在门外侯旨。”

正德忽笑出声,看向李龙道:“李龙,你可知除夕那夜朕听说兴王淑妃王氏有孕,朕是如何想法?”

“陛下当时是如何想法?”

“朕想杀了他。”

“他?她?”

正德白了李龙一眼,笑道:“自然是杀了兴王。”

“可惜兴王是藩王,若不然陛下倒是可以将他长留京师。”李龙笑道。

“朕在此之前甚至都不曾多想他,不知为何除夕那夜听了兴王的话就突然冒出这等念头。”

“是因太后的话令陛下动了心思吧。”

“母后的话?是么?”

“臣清楚听得太后说世子稚小,如何兴王还有雅兴与妻妾淫乐,不理世子?”李龙缓声道:“当时太后面容竟是有些严肃,兴王甚是尴尬,只得辩称说淑妃无子,想要替臣生个儿子,臣不忍拒绝,实不曾耽于淫乐。”

正德哈哈大笑:“是啊,当时气氛确是有些尴尬呢。朕虽说想看看世子,倒也只见了三、四日而已。罢了,罢了,你去唤兴王进来。”

李龙出去引了兴王进来,自己则主动出了御书房。兴王下跪叩首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正德望着兴王,莫名又道:“皇叔进京之前,王府美姬是否倾身以送?”

兴王即叩首道:“陛下,绝不曾如此,绝不曾如此。蒋妃向来整肃闺闱甚严,臣自有了世子,连蒋妃见面都少了。只是想不到与淑妃偶一为之,她竟然便有了身孕。”

“看来皇叔很欢喜淑妃有孕。”

“臣子息单薄,也怕世子孤单。”

“朕却可怜朕这义子便要被分薄了父亲的关爱。亲母已不能在身侧,若父爱被夺,便不知还有几分快乐。朕替你这孩子想了个好去处,待分娩后就送去云南做别人的义子。”

“陛下?”兴王一惊抬首就与正德冰冷目光碰到一处,心下惊惧又低下头去。

“你若不肯,朕明日就派李龙过去安陆收拾干净。”

“臣谨遵陛下旨意。”兴王匍伏于地,拉长声音清晰回道。

正德一笑道:“皇叔到御书房有何事?”

“陛下,臣入京以来蒙陛下厚恩得以在母亲膝下承欢,目今半月已过,眼见离京之日渐近,却仍不曾有与陛下相见之机,臣心急如焚。”

“既如此,你今夜就搬到豹房来住。”

“陛下,能否去德官的小院住?”

正德看了兴王一眼,笑道:“为何不来豹房?”

“臣入京师,听得流言说豹房之内有高玉独获陛下恩宠,臣不想与之争宠。”

正德听了,随口说了句:“朕亦不想皇叔再与妻妾亲近呢,只不过皇叔想必是做不到的。”

“臣做得到。只要陛下能答应每年冬至前调臣入京侍候陛下。”兴王却道。

正德哈哈一笑,拂袖道:“罢了,罢了,朕说笑而已。安陆这般遥远,难不成朕还要找个千里眼盯着皇叔不成。”

兴王却有些急,猛抬头道:“陛下可是怀疑臣的忠诚?臣这心早就给了陛下。臣当日所言愿坠地狱而不悔不是假的。”

正德冷笑:“那也挡不住皇叔还是娇妻美妾左拥右抱。”

“陛下?”

正德赫然抬首,眼光凛厉盯着兴王道:“做不到的事,休要再说。”

兴王竟直起腰,伸长脖颈直视正德道:“陛下,臣不欲再负陛下,臣能做到。”

“如此,你就做给朕看。”

兴王抿唇半晌,再叩首:“臣明日一早就回安陆,待臣处理好家事,陛下务必降旨宣诏臣入京。”

“那朕就等皇叔好消息。”

“谢陛下,请陛下静侯臣的好消息。”兴王再叩首,也不起身,跪着倒退到门边方才起身离去。门外李龙却一手拉住跨出门的兴王,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值事太监。兴王不解地看过去,只见值事太监手中握着一份奏折。

“此折刚刚由宗人府送过来。”李龙说。

“宗人府?”兴王微微皱眉,复望着李龙缓声问:“莫非是我府中事?”

“这世间还真就有这般巧的事儿。”李龙取奏折递给兴王:“淑妃王氏流产,兴王妃蒋氏特遣人入京告罪。”

兴王低头看折子上的日期,黯然道:“是我离京半月之后的事。”

“说是淑妃走在花园,不慎脚下打滑跌了一跤,腹中胎儿就没了。”

兴王握着奏折良久,长叹一声复转身入御书房,将奏折递给正德。正德看了一眼扔还给他。

“定是上天惩罚臣不能对陛下一心一意。”兴王沉痛道。

正德淡淡笑了笑,不再理兴王。兴王转身急步而去,李龙方才进来御书房。

正德抬头缓声道:“你认为是天收?”

李龙摇头道:“臣不在安陆,不敢妄言。只是众所周知兴王妃向来强势。”

“罢了,罢了,若各个藩府一一探究,真不知能挖出多少惊奇事来,随她们折腾去罢。”正德道。

“陛下,既然高玉去了北镇抚司,那以后就由臣在豹房侍侯您。”

“嗯……”正德顿了一下,又道:“待春暖花开,天气转暖,我与你同去德官小院住去。”

“好。”

“你去宫里把世子抱过来。”

“陛下,不如就将世子留在京师交给太妃抚育如何?”

“不可!”正德断然道:“兴王世子独留京师容易惹人非议。”

“臣考虑不周。臣这就去抱世子过来。”李龙道。

正德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奏折去了。过得半个时辰,李龙将兴王世子带到,但世子见着正德却甚是生疏,又哭又闹。正德摇头叹息,拂手道:“罢了,送回去吧。”

“陛下,世子年幼,您多陪他玩玩就亲近了。”李龙道。

正德一笑:“朕要与他亲近作甚?朕只要他健康长大便好。送回去吧。”

李龙只好又将世子送回宫去。这来回折腾,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之时,李龙干脆去膳房亲自为正德做午膳端过来两人共食,半道上遇着石勇,原来是赵良见元宵已过,京师清静,便想招集传武堂弟子去传武堂讲学练功。正德自然同意,他也巴不得周昂迟些回梅龙镇,幸好刑部释放女囚一事按例须得核查,更何况还牵涉到宫中罪臣子女,此事非一两日可成,周昂便与他们一同前去传武堂。

唯有乃诺去不得。乃诺有些急,便直面正德问为何他去不得?

“你须得立功让朕看到你的忠心能力,方能入传武堂。”正德笑道。

这话顿时给了乃诺无数勇气。在他们去传武堂后,他便时时思索如何立功。好在母亲刀眉、刑部尚书张鸾以及宋居易、陈幸嫔并非传武堂弟子,乃诺便时不时问他们如何方能立功。但京师有京军守卫,又有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守卫,想要京师发生惊天大案好立功实在有些难为呢。乃诺却不气馁,每日不当值时便在京师到处游走打探,居然让他抓着无数到京师揾食的贼盗,又破了无数媳妇出墙、公公扒灰、叔嫂悖德之类的伦常案,直闹得京师鸡犬不宁,人人望风丧胆,畏而避之。乃诺甚是郁闷,不解自己明明是抓贼拿盗,维持京师治安,为何却反受人侧目白眼。刀眉知儿子郁闷,但儿子正在兴头上又不好泼他冷水,只得托宋居易过来开解乃诺。那知乃诺神出鬼没,一时竟是难以相见。如此盘桓数日,乃诺倒跑到刑部兴冲冲来找宋居易。

“宋大哥,宋大哥,我有事问你。”乃诺冲进殓房拉住宋居易就说。

“乃诺,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宋居易道。

“宋大哥,你先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一件大案。”乃诺急道:“我听人说大理寺少卿季春勘事福建,行止有亏。我来问问你这事可能上报都察院?”

宋居易一听以为乃诺又惹了麻烦,忙道:“乃诺,你莫再打探这些事了。”

通宝推:高粱,二胖,
家园 合肥余阙祠事

正德元年二月,庐州府知府马金奏:故元淮南左丞赠平章豳国公谥忠宣余阙合肥青阳里人也,至正之乱提孤军守安庆,援绝城陷与妻妾子女俱死焉,一门五节世所希有。我高皇帝嘉其忠,诏建庙祀于安庆矣。但臣闻古之忠臣生地死所俱有祠,今其里旧祠弗葺,似为阙典,乞令所司修复,置守者,赐之祠。礼部议覆如金奏葺合肥旧祠,给旁近户二家护视春秋,令县正行祭礼,诏悉从之,颜其祠如谥。

查到此件事后,因不知其人是谁还特意去百度了一下,结果发现这位余阙居然有一个在本朝非常有名的文人后代。虽然马金说人家妻妾子女俱死,一门五节。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 34
上页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