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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田野里的小白桦---屌丝的爱乐旅程(一) -- phob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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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田野里的小白桦---屌丝的爱乐旅程(一)

古典音乐能陶冶情操,我倒没觉得有那么大作用,起码自己的臭脾气还是那么急,不过我就是觉得好听,听得进去,有时听了还能缓解压力。

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某个小品栏目吧,不记得名字了,就是5分钟左右介绍一段古典名曲,诸如蓝色多瑙河之类的,觉得怪有味道的,就偶尔有意识地听听,那时应该在高中之前了吧。那个年代普通的工厂家庭,哪儿有闲钱和时间甚至意识去培养孩子的兴趣呢。

等到子弟校毕业,一不小心考进了市里头的重点中学,就一心钻进学习里了。那时经历了男孩子所谓的“开窍”过程吧,成绩一下子突飞猛进,在别人记忆里的黑暗时光,难得我体会到的是自信、阳光和舒心的感觉。教学楼一团团昏黄的灯光和老师们严肃的眼光,在我的回忆里至今都是透着温暖的。是在八中老师的教育下,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培育了良好的学风,至今受益不浅;也是八中的抚育,使我顺利通过高考,给自己的人生旅程打好了基础。但在那些金色的日子里,却并没有音乐陪伴。

启蒙是在大学,那时系学生会请了上海音乐学院的退休老教授来讲座,用砖头录音机播放着,逐段讲解韦伯的“邀舞”和鲍罗丁的“自中亚细亚草原”,讲到两种不同乐器代表的男女主人公,如何由初识的陌生,到互相的接近,再到热情地拥舞,老头讲得简直是眉飞色舞啊;再讲到军队从天边由远及近的穿过中亚的草原,又讲得是挥洒飘逸。这次讲座算是窥探了点古典音乐的堂奥,于是便播下了种子。可是那时家里给买了小录音机,也听不起正版销售的磁带,打着学英语的幌子,买的整盒TDK和SONY空白带,去找人转录的,多数不过也是流行的王杰、谭咏麟和张学友,倒也没什么耐心去听古典。

真正听起来是工作以后了,可支配收入就意味着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了。那时用的还是单声道的录音机,上面带个黑杆,就是传说里穿喇叭裤、带蛤蟆镜的社会青年拎的那种。古典音乐磁带在本地新华书店很少见,偶尔来一盘两盘都是中唱引进的CBS的MasterWork系列,那20多个作曲家每人一盘的那套。那是第一次有系统地听音乐了,知道了格里格和他很是励志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后来考研为了激励自己还真没少听呢。知道了拉赫马尼诺夫和第二钢琴协奏曲,听懂了些苦闷,也或许是自己的共鸣。那时还是小平南巡前后,年青人多少还是觉得没有出路,我那会儿在江浙一个三四线城市类似“三闾大学”的地方教书,正迷茫踯躅于自己的前程,其他老师很多开始在倒卖教辅资料、联系厂家搞课题、停薪留职做生意。我和其他几个人成天优哉游哉晃在图书馆里,读萨缪尔森的经济学,追陈忠实的白鹿原,套瓷着北京的导师,准备考研。

江南冰凉的冬夜,吃了饭早早捂进了被窝看书听音乐,顺手放了盘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乐,有个乐章的旋律无比打动人心,仿佛悲苦的生活里,也能偶尔钩出内心深处的喜悦。多年后在纽约中央公园的爱乐乐团的夏夜露天音乐会上,看解说才知道那是俄罗斯民歌“田野里的小白桦”。

通宝推:蜜饯,上古神兵,铁手,
家园 海淀城里的盗版---屌丝的爱乐旅程(二)

考上了研究生到了北京,经济又拮据起来。怀揣3千块钱积蓄,我还算是同学里的有钱人了。3年苦读当然又顾不上自己那点爱好了。毕业找工作奔波在京城的东南西北,每次坐了电车回海淀,凛冽寒风里望着那些住宅楼里温暖的灯光,不知哪盏会是自己的家。

笔试、面试、公务员考试一路苦战,终于顺利进入了一家如今很多人都仰慕的部委机关,日子又好过了起来。工资虽然不高,但是个铁饭碗啊,而且社会地位对于我们外地普通人家来说已经算得是登天了。宿舍是单间,尽管很小还朝北,好歹是个自己的家,有冰箱有洗衣机有彩电,在当时的部委宿舍算是上乘的了。心里这个轻飘飘啊,有次在双安商场看见展销的山水音响,带卡座带CD带两个大喇叭的,3千多块钱,就毫不犹豫地搬回家了。听遍了原来那批磁带,CD的资源显著匮乏,那时原版碟已经100-150了,买7-8张我就得饿一个月肚子。于是海淀图书城的盗版碟市场就成了我的天堂,但那时并不懂什么碟好什么碟不好,也没有网络资源可以交流,于是,王府井的外文书店、东四的音乐书店和东大桥的中图进出口部就成了学习的好地方。周末只要不出差,就成天泡在图书城淘碟,晚上回来用我的山水试听,收罗了不少的名碟盗版。音质和资料印刷都还不错,那种海绵吸水的感觉真是很放荡啊。没有多少预算压力下,室内乐、歌剧这些高深些的种类也开始涉猎。

记得当时买过DG的一套三张的歌剧精选,第一次把过去零散听过的歌剧片断梳理了起来,经常醒悟“哦,原来这一段就是托斯卡里的‘为艺术、为爱情’,这一段就是‘乡村骑士’的间奏...”。但是大段的歌剧、四重奏对于我至今都还是显得枯燥隔膜,那个时期更喜欢是容易听懂的协奏曲。巴罗克和现代音乐都还感召不了我这个愚人,更被打动的是感性的浪漫主义音乐。有阵子喜欢上一个大学女生,在北航的诺大学生活动中心里,那么多的红男绿女,就看见了那双扑闪扑闪的亮眼睛,鼓起勇气请她跳舞,还大胆留给她呼机号,在追问她是否记下了时,她自信地答到:“我是学数学的。”,多少次等候在女生楼下的徘徊,多少次白杨树梢外的星星,结果还是没有结果。告白失败的那个夜里,一遍遍悠扬激越的小提琴声才平复了我低落的心情,那支曲子是柴科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家园 加油!可以写的详细一点啊
家园 大花特花!

同为自发的爱乐人,才刚刚跨进门。花前辈!

河里爱乐的帖子似乎不多,更显得此贴的珍贵,再花!

刚进门的业余乐友是比较痛苦的,从刚刚开始喜欢的了了几部作业开始,一下子面对数百年数百位成千上万的作品,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入耳,即使现在网上资源极大丰富,但资源(作品)的介绍和引导却十分匮乏。我正在这个阶段,渴望能从前辈的经历中学到拓展聆听量的经验。献花!

家园 阿佩鸠奈奏鸣曲---屌丝的爱乐旅程(三)

阿贝鸠奈奏鸣曲是舒伯特的作品,现在早已没有Arpeggione这种古琴了,演奏都是用大提琴代替。我久听不厌的这盘CD是罗斯特罗波维奇与布里顿的合作,Decca的录音。第一次听是在东四的音乐书店,不紧不慢的钢琴锤击得酷夏都冷静起来,引出低沉缓和的提琴声如一汪波澜不惊的泉水,照映着你的小心情起起伏伏。提琴仿佛是个小男孩委屈着述说自己的委屈,钢琴恰似中年男子在附和着心不在焉的附和,象是父子在黄昏后餐厅里面的交谈,更象是男人在回忆里与自己的青年对话。

10多年在北京混下来,婚也结了房也买了车也有了,孩子也降生了,自己也换了工作。世态炎凉,浮浮沉沉,古典音乐的爱好还在断断续续地维持着。网络越来越发达了,VeryCD就渐渐成了我蒲得最多的地方了。在这里你只需要足够的内存和硬盘,下载来的资源尤其是介绍真是难得的学习材料,用Winamp播放的效果也是相当靠谱。网站里多数是我这样的索取者,但是每个时期也不乏一些大牛,又懂乐理,也知逸事,更有资源,每每上传一些资源总能激起无数拥趸的追捧。比如Horowitz的大全,Furtwngler的大全等等。我在这里下载了上百G的资源,用极低的成本极大开阔了视野。很多冷僻的或者年轻的演奏家、作曲家的作品都有条件来听了,比如曾经听过的Michael Rabin小提琴套装,主要的协奏曲都包括了,很叹息他曾经拥有如此高超的技巧、激情和领悟;很多古乐、室内乐也懂得一些了,有阵子还喜欢上了三重奏,尤其是柴科夫斯基那首孤篇盖全唐的。

家园 当初俺上音乐欣赏课

讲的是马勒的交响曲,听得俺是呼呼大睡,哈喇子长流。等讲到舒伯特等的德国艺术歌曲的时候,才开始用点功。

家园 北大的音乐课起点真高啊

马勒和布鲁克纳我都是至今听不进去,而感受不到很多人谈论的精妙。舒伯特艺术歌曲我更不敢碰。

我好像对德奥古典派还不摸门,对于那种严谨但枯燥的曲式、和声都不大耐烦,还是槛外人呢。

家园 双响炮!

送花成功。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恭喜:你意外获得 8 铢钱。

家园 青衣的春天奏鸣曲---屌丝的爱乐旅程(四)

在香港的那几年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记忆里满是雨蒙蒙车窗外的青山一黛,或者夜茫茫渡轮上的颠簸疲惫。于是我晓得音乐还是苦难的好伴侣。

每个晚饭后我会在蛰居的小岛上,沿着公路一圈圈地走着。辉煌的青马大桥,隔海通明的港岛繁华,丝毫激不起我的喜悦和激情。我知道我跌入了一个低谷,那样无助的焦虑让我懂得那句话:“活着比死还难受。”

香港的秋天,通常要到11月份才到来。忽然干燥起来的空气,开始给了人生的希望。依然灿烂的阳光下,紫荆花毫不矜持地盛开着。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从电脑边的音箱里适时地溜达了出来,眼里的景物立即会变得不一样了。窗对岸的青山公路上,繁忙的车流仿佛也给了人生机,荃湾街市的鱼蛋粉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于是我开始安排我的重生计划,生活好似进入了快板的乐章。周末去逛逛葵涌的集市;电影节咱也别拉下,哪怕是半当间就睡着了的柬埔寨电影;邀个把好友去湾仔的深巷里找好吃的去;要不就趁天好去爬爬山,或者干脆随便跳上一部巴士,走哪儿停哪儿。日子逐渐开始走出了黑暗。

旺角佐敦道的几栋破楼里集中了几家旧CD店,有些是便宜而品相不错的二手货,有些是生僻的厂牌和曲子,比如Hyperion在那里卖浪漫钢琴协奏曲大全。其实这个系列我更多还是听下载VeryCD的,是从Hubay的小提琴协奏曲摸了过去的,几乎一整套都集全了的。那些19世纪音乐史上很陌生的名字,靠着祖传或自己的爱好习得的技术混口饭吃的普通人,如今不再有什么人记得他们卑微的成就,多谢这家英国的小厂家还把他们翻出来,偶尔的一两段旋律,能让你感同身受的是平凡人的灵光乍现。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以为安顿下来,却又是出发的时候了。

通宝推:随风而去,
家园 自新大陆---屌丝的爱乐旅程(五)

美国我十多年前就来学习过,不算陌生,那时还是她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年代。道指翻上万点,60多年金融管制宣告解除,在离开洛杉矶的飞机上,听新闻说青天法正式废止,我那时想又是一页教科书翻了过去。

这次重归故地却是萧条得多了,原先住过的二层小楼门面依旧,几家超市似乎都没粉刷过,除了后街多出的一两幢小高层,其他地方几乎闭眼都能走过去。闷热难当的纽约盛夏几乎与北京没有二致,连知了的叫声都没有语言的差异。上班下班我都会路过巷子口的老桑树,从落果一地的黑泥,走出秋叶瑟瑟的声响。

无事可做的周六,我会照例用公司的卡,蒲到大都会去避暑。每次去一个主题馆,每次看上一整天。饿了,就去地下一层的大食堂排队买饭吃,渴了,就着饮水喉喝上一嗓子。从拜占庭,看到印象派,从亚洲艺术,看到古罗马。除了看还拍照,除了拍实物,还拍解说。我最喜欢的还是中世纪,从那些艺术技巧还不大高明的圣像绘画和神像雕塑里,从那些世俗用具脱胎成的艺术品里,看那时的苦难,看那时的信仰,看绝望里的人们,在追求艺术的过程中,解脱自己,拯救自己。

仲夏时节很适合去到Cloisters,那是几个从法国南部山区里原样搬来的修道院子。褐红色大理石的柱子,雕满神迹的门楣,庭院里的草药园子,周围是曼哈顿北高地的萧瑟和哈得孙河谷的静谧,你可以轻松地回到15世纪,仿佛听得见修士们的祷告和吟诵,把你悬着的心缓缓放下,把你涨着的大脑冷却下来,借着北美的夕阳,远眺着华盛顿桥发呆。

好了,这时可以上路回到中央公园了,因为夏日里纽约爱乐通常会有几次的露天音乐会。对于还不至于掷出2-3百美元看一场卡内基音乐厅的演出的人来讲,露天音乐会是个超值的享受。

夏夜音乐会一般在8点上演,但是纽约客会下了班早早地来占位子,铺一方毯子,带些沙拉水果和三明治,或者还可以带一瓶红酒,邀三五好友一块聚聚,在这块钢铁森林的绿肺里,聊着天,趁着在新泽西那边沉下去的落日余光看会儿书,等待着盛宴的开场。

七八人入座,三两声试琴,主持人上场会照例感谢一堆一堆的赞助人,也趁机介绍这个那个的新人。这时纽约上空的天已经完全黑沉了下来,黢黑的中央草坪北侧,灯火通明的舞台蓦然放射出嘹亮的管弦来,如焰火升空的绚烂炸响,如瀑布泻地的轰然雷鸣。聊天的也好、吃东西的也好,众魂灵一下子都被这巨大的声场迅速地带离了草地,在同一个旋律的引导下开始了美妙的旅程。来到俄罗斯广袤的田野,远远地一棵白桦玉树临风,来到忧郁的巴伐利亚城堡,听王子的冤魂在水边泣诉。

2首交响乐的功夫差不多要到了10点,音乐会结束的时候,中央公园上空还会燃放焰火,仿佛要彻底把人的视、听、嗅、尝的几大知觉都过上一遍,才放过了瘾的人们回家睡觉。寻找东出口的地铁站路上,会路过大都会的北墙根,埃及馆彻夜的灯火里,丹堵尔神庙孤独地思念着尼罗河畔的故乡。

家园 握手

读大学时也猛追过古典音乐。

也是穷,几个同好到处找原版磁带,然后回来轮流翻录。当时还没有CD这么一说。

sony的音响和美能达的照相机都是来日本的动力之一。

可惜,等什么都有了的时候,热情却没有了。

家园 “暂厝”二字不能乱用,请自行百度。
家园 至少马勒不会都听不进吧?
家园 听室内乐吧,你总归是要听室内乐的。
家园 说说看,都听过哪些或哪些人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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