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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个流传久远的谬误----诗评家对“日暮汉宫传蜡烛”的阐发 -- 曹仲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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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流传久远的谬误----诗评家对“日暮汉宫传蜡烛”的阐发

中国很多诗评家的评论,原作者读了,也会在瞠目结舌之余,欣喜的发现原来自己的作品拥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和如此高的思想境界,他们对于御制诗之类的谄媚[1]自然是不值一论,但即使是毫无主观目的性的评论,因为理解的原因,阐发出作者并不存在的隐喻,象征,批评时政的意思,这也是常有的事,对于韩??《寒食》诗的阐发就是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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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全诗为:“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诗写得很美,但却被古往今来诗评家认为是有讽刺时事意义的:因为寒食节是纪念介之推在绵山被烧死的,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物,这也是“寒食”一词的由来,现在“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说明皇帝特赐权贵火种,让他们可以生火,这就成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诗人微意所在。到清朝的时候更有诗评家进一步指出,所谓的“五侯”是隐喻汉桓帝时封侯的五个太监,所以这诗是讥讽当时宦官当道的时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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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阐释首先就与韩??其人的行迹和诗风不合,韩??作为大历十才子之一,一生周旋于豪门筵席间,所流传下来的诗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唱酬赠别之作,是不太像会讽刺时政的人的,又据史载,唐德宗本人也很是欣赏这首诗,因此授韩??驾部郎中知制诰一职[2],难道竟是唐德宗没读出其中的讥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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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显然也是让很多诗评家感到不安的一点,于是后来又出现了一种修正,说是韩??的主观意思未必在于讽刺,但所描写的现象却无疑有讽刺意义。这算是进了一步,但还是没把握其实质所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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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在阅览室闲翻《隋唐五代民俗史》,看到寒食清明部分的“赐新火”习俗,把两者联系起来一想,恍然大悟之余,不禁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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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寒食结束时有起新火赐新火一俗,是表示寒食结束从此可以生火吃热食的意思。唐代寒食一共三天,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先得上进者,赐绢三匹,金碗一口”[3],然后派中官以蜡烛将新火遍赐群臣,唐人有不少诗词是描写的这种情况,《全唐诗》卷二八一有韩浚、史延、王濯、郑辕四首同题为《清明日赐百僚新火》的诗,韵脚也相同,大约是应制而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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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浚诗为:“朱骑传红烛,天厨赐近臣。火随黄道见,烟绕白榆新。荣耀分他日,恩光共此辰。更调金鼎膳,还暖玉堂人。灼灼千门晓,辉辉万井春。应怜萤聚夜,瞻望及东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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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濯诗为:“御火传香殿,华光及侍臣。星流中使马,烛耀九衢人。转影连金屋,分辉丽锦茵。焰迎红蕊发,烟染绿条春。助律和风早,添炉暖气新。谁怜一寒士,犹望照东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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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延诗为:“上苑连侯第,清明及暮春。九天初改火,万井属良辰。颁赐恩逾洽,承时庆自均。翠烟和柳嫩,红焰出花新。宠命尊三老,祥光烛万人。太平当此日,空复荷陶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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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辕诗为:“改火清明后,优恩赐近臣。漏残丹禁晚,燧发白榆新。瑞彩来双阙,神光焕四邻。气回侯第暖,烟散帝城春。利用调羹鼎,馀辉烛缙绅。皇明如照隐,愿及聚萤人。”

窦叔向也有《寒食赐恩火》诗:“恩光及小臣,华烛忽惊春。电影随中使,星辉拂路人。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贫。”

窦叔向官位不过是国子博士,也获赐新火,这表明赐火的范围确实是遍及群僚,而非仅仅是赐给权贵,而既然是寒食已尽而取火赐群臣,并非在寒食中破例赐权贵火种,自然根本就不存在寒食节百姓不能生火而权贵有特权的问题,诗评家们阐发说韩??的诗有讥刺权贵特权之意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唐朝人写的上面五首寒食赐火诗表达的,歌颂皇恩浩荡下及百僚是其一,表示自己受赐不胜荣幸感激涕零是其二,刻画太平盛世景象是其三。韩??的《寒食》诗,以思想境界和情趣而论,实际和上五首相去不远,全诗着力刻画的是一种升平景象,又用“御柳”“传火”暗喻皇恩浩荡下及群僚。至于艺术手法,则要比直通通说“颁赐恩逾洽”“华光及侍臣”“太平当此日”云云的高出不知多少倍了,也无怪唐德宗青眼相加,特授官职。

唐朝的寒食节禁火,其实是执行的很是严格的,张籍《寒食内宴》“朝光瑞气满宫楼, 瀚鱼龙四面绸,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问行由”。既然是“廊下御厨分冷食”,则皇宫中尚不生火寒食,更遑论权贵了。

《隋唐五代民俗史》这本书,明明专门有一节讲寒食赐火的习俗,却还要在说唐朝寒食“普天皆灭焰,匝地尽藏烟”后缀上一句说这只是民间的情况,然后把韩??《寒食》诗举出来作例子,这就是所谓的成见误人了。

(这篇请不要转载)

注:

[1]可参见贵州省仁怀市市委宣传部易涌同志写的《喜读江泽民主席诗作》

[2]留邸状报,制诰缺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时有与??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本事诗》)

[3]出《辇下岁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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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花!
家园 花花。后世人解释前人作品总带有些时代痕迹,更别说一些特意穿凿附会的了。
家园 评论家最喜欢往政治上引伸

最恶的莫过于那个毛诗序,满口教化王道,生生把个男欢女爱的关?F给扯到君子之德上... 腐儒可恶...

家园 长见识了。。。

习惯性的现代化借读,如果再从中找出些所谓的微言大义,看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久而久之也就成为主流。

家园 老跋说得很对,有同感
家园 花一吨 穿凿附会的泛政治化最讨厌了
家园 最讨厌语文课时分析所谓的中心思想
家园 仲德你犯错误了,要么书没讲细,要么你在瞎猜

先说寒食,寒食是冬至以后105天,一般在清明前两天。从这一天子时开始,所有人家包括皇宫均不得举火。直到第三天午夜为止。在这几天举火的人,会遭受刑罚。在第一天子时,人们就把炉灶中的旧火种熄灭,然后等第三天午夜启用新火。除了刑罚之外,这也是一种民俗,摒弃旧的,迎接新的,这种风俗,甚至现在还留存着(表现方式可能不同)。

皇宫不一样的是,第三天下午,他们就要起新火,吃热食,这固然是皇帝的特权,然而,这的的确确也是一种风俗,从汉代开始就如此了。在取火之后,当天晚上,皇帝会恩赐一些权贵和宠臣火种。这是一种习俗,当然对某些宠臣而言,这也是一种恩赐。然而,这种恩赐,对象总是有限的。仲德所举的诗,固然说百僚(皇帝恩赐只有百家,实在是少,这还是一个模糊的数量词),但是,前四人中有三人先表明为近侍。而窦叔向自然不够格近侍,但是他在自称小臣的时候,也是先说明恩光的,不管是谦辞还是实际,这种火,都是皇帝的恩赐,而并非是官员就能享受的。

我们再看来看看那几首诗的时间,是清明。而我前面说过,一般来说,寒食的最后一天就是清明。也就是说,这些恩赐都是第三天才进行的。我不知道仲德所谓的前两天就能赐火典故来自何处,是不是把因为不能点火而向权贵特许的燃烛当成举火了?如果前两天举火仲德的证据仅至于此的话,恐怕整篇的立论就很有问题了。

关于这首诗可以引申到什么讽刺汉朝宦官进而嘲讽本朝,这完全是白痴言论,不必理他。然而,诗中描写的境况,确实是当时的现状,不管韩??出于什么原因写的这首诗,客观上,这首诗的确有讽刺的效果,毕竟,皇帝的恩赐,就像灶头一样,只有一部分人可以得到他的恩惠,从这一点上说,这首诗的讽刺效果,的确很强。而且难得的是,在文中,几无一个字道此。

至于对于韩??诗文的怀疑,我认为是不必要的,虽然韩??迎来送去的诗歌特别多,但其中也不乏好的,夸张一点说,其中有的,甚至很有盛唐余韵。想想看卢纶,也是十才子之一,也是酬唱的诗歌占绝大多数,但大家记得的是他的什么诗,《出塞》。仅仅因为韩??写酬唱诗,就说他写不出讽刺诗,未免太武断了。

而且,唐朝不比后来,书生多以家国为念,忧心国事(当然也可能过甚,变得热衷功名),是当时的普遍情况,钻乌龟壳,还是后来晚唐某些诗人的特性,而绝不是当时的情形。反过来说德宗,他最起码也能称个人主,绝不是赵光义以后那般西斯底里可比,关于唐明皇的讽刺歌谣和诗歌还少吗?可我好像没听说什么人被责罚了啊。后人看书,最忌讳的就是用后人的眼光去揣测前人。以唐朝这样的社会风气,这样的文人性格,仲德这样的揣测,未免侮辱了韩??的为人,真要往大了说,唐代文人,大唐王朝豆蔻不免又被侮辱之嫌啊(先把大帽子扣下再说)

家园 赞同吴兄

献一朵花,

另外最近怎么不见在书场发言?

家园 在qq上和元叹交流过了,意见已经一致了

清明日不是元叹所认为的寒食最后一天(第三天),而是寒食过后的一天(第四天)。

而这几首诗说到的清明日赐火,则是在第三天晚上,或者说第三天与第四天的交界处,“漏残丹禁晚,燧发白榆新”

赐火并不是法外施恩,只是大家聚起来乐一乐,有似新年PARTY(这是元叹的妙语)

家园 最近忙得要死,只能在礼拜六礼拜天稍微上来透透气了
家园 元叹快去唐风上看《唐风新语》,我又写了一条

轻诋:

曹仲德为西西河嘉宾,有不平之色,或怪问之,答曰:“冰炭不同炉,薰莸不同器,与吴元叹比肩,亦何辱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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