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走出坏账的阴影（上） -- 冰冷雨天

看过《Rogue Trader》的人都还会记得尼克·里森。那个有233年悠久历史的英国巴林斯银行新加坡分行的经纪人，由于错误地估计了日本阪神大地震后的经济走向，在买空日经指数期货时失败，亏空10亿美元，导致那个女皇陛下的御用银行破产倒闭。

那是1995年二月的事情。当时日本的泡沫经济已经破灭，银行的坏账已经作为一个大问题经常在被提起，但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成了日本经济的死穴。所以当时的日本人还有闲心去嘲笑英国人，著名评论家竹村健一当时就说：“这英国的银行也太不结实了，怎么1000亿日元就垮了一个银行？你看日本的银行哪个没有几千亿坏账，不都活的欢实着吗？”言下之义，大英帝国已经衰落了。

嘲笑别人的人马上就要被人嘲笑了。竹村健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当时他没有认识到巨额坏账的可怕，没有想到当时日本各大银行抱着的巨大坏账差一点让日本丸沉没。

日本各银行在1999年3月末公布的坏账总额为2000亿美元，而到2002年3月末则超过了2600亿美元，要知道各银行光在2002年3月末就已经处理了760亿美元的坏账。但是坏账总额不但不见减少，反而长势喜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要从银行的坏账从哪儿来的说起了。

人人都知道所谓银行的坏账就是放出去的贷款收不回来了，可是日本商业银行基本上不进行风险投资，放出去的贷款都有抵押的，怎么还会有如此多的坏帐呢？这就要归功于经济的泡沫现象了。

在泡沫经济时期，银行为了追求收入，胡乱贷款。有个“尾上缝事件”最能说明当时的社会景象，尾上缝是一个在大阪开料亭（高级日本料理店）的女老板，她在证券公司业务员的游说下，用不动产抵押借了钱进行股票交易。第一票很成功，一星期净挣23亿日元，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到最后总结算时各银行给她的贷款总额居然高达两万亿日元，按当时汇率在200亿美元以上，这笔钱可以建三座横跨日本濑户内海的濑户大桥。结果泡沫消失，里面大量伪造抵押文件的犯罪事实被发现，两家银行因此倒闭，尾上缝本人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

泡沫经济消失以后，日本各大银行中坏账最少的是当时的三菱银行。这倒不是三菱银行的经营有多么好，而仅仅是因为当时的行长若井恒雄是个有名的胆小无能之人。照三菱银行的人说来有多少赚钱的机会都给他放走了，但是泡沫一旦消失，放债最少的三菱银行也就成了坏账最少的银行了。同理，在同行中最敢想敢干的樱花银行（三井银行）由于四处出击，受坏账的影响也最大。

基本上银行抵押价是定义在抵押物本来价值的70%以下。但是这个“本来价值”就很成问题，一般银行是取其“路线价”，也就是日本国家公布的土地征税价格作为基准。泡沫时期不动产的价值飞涨，所以路线价也就飞涨。举个极端的例子，日本最贵的土地，东京银座三丁目在泡沫的顶峰曾经达到过每平方米一亿多日元（按当时的汇率一百多万美元）。而泡沫消失以后跌到四百万日元，也就是不到当年的3%。现在好不容易才回涨到不到两千万日元。所以泡沫一旦消失，银行所抱有的抵押不动产几乎成了废物。

日本银行除了这个抵押债权以外，还有就是日本社会所特有的股票相互持有制度。为了增进相互的“友好关系”，其实是为了加强银行对企业的控制，各银行都拥有大量关系企业的股票。泡沫期间股票大幅度升值，银行资本也就更加雄厚，发放贷款也就更加积极，但是经济一旦变得不景气，股票贬值，银行的资本也就随之而缩水，从而发放不出新的贷款，而这时往往是企业最希望有钱救命的时候。这就推动了新的一轮经济恶化。

进入90年代以后，坏账问题就是日本经济的一个最大课题。朝野各党各派都同意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否则无法从经济危机中脱身。但是如何来解决，则就引出了富有日本特色的几乎长达十年之久的纠纷。

银行的坏账问题，在经济好转的时候可以自然解决。就是说原来经营困难的企业经营状态好转，自然就有了偿还债务的能力，坏账额就会减小甚至几乎消失。因为有这种说法，所以解决坏账就成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争论。

那场争论从根本上说并不是关于一个经济学上的方法问题的争论，而是有关一种政治手法的问题。执政的自民党由于长期受以来的支援关系所左右因而无法采用以经济学家木村刚为代表的硬着陆理论，也就是彻底核查坏账——〉坏账填补金的大增——〉银行资本的大减——〉国有资金投入——〉追查银行经营者的责任——〉银行国有化的路径来解决坏账问题。这种方法也就意味着抛弃长期以来政治资金的最大供应者：土建行业，不动产行业和银行业，这点从利益的角度无法被政府和自民党所采用。

政府和自民党的理论是:日本是一个得了癌症的重病患者，身体极端虚弱，所以不能动手术，只能先输血，养好身体以后再动手术。

根据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理论，银行采取各种手法隐匿坏账，由于银行自我资本低下而造成的贷款不足的灾难则首先落在中小企业身上，所以经济更加没有活力。接连几年破产倒闭的企业数目都创历史纪录，从而使得坏账数目进一步增加。就在这种在谁看来都是日本沉没就在眼前的时候，1999年金融厅居然乐观地宣称坏账处理已经结束。

楼主好心拉兄弟一把吧

1999年的小渊惠三内阁甚至实行过一条所谓“积极财政”的路线。那年的国债发行额达到了前一财政年度的两倍，32万亿日元（约合三千亿美元），就连小渊本人在1999年12月24日晚的圣诞晚会上回答加藤竑一，山崎拓，小泉纯一郎的问题时都说：“这件事干得太要命了，被判个死刑都没有什么奇怪的”。

这种采取鸵鸟政策的输血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政府动用公用资金先后两次给各大银行输血，用去资金共达10余万亿日元，但是即使是这样，各银行公布的已经经过加工处理后的坏账总额也还是像雨后春笋一样节节上升。几年内倒闭，被合并的银行已经数不清楚了。

这就是日本政治的一个特点：总论赞成，具体反对。大家都知道解决坏账问题的重要性，而到具体怎么解决了，又是各唱各的调，结果是空费时间，进一步恶化了本来就很险恶的形势。原总理大臣，小渊内阁的大藏大臣宫泽喜一就公开说过：“这个问题，如果是在一开始就下决心办的话，有个10万亿也就行了”，不乏惋惜之意。结果呢？不包括政府投入的公共资金，光从1992年到2003年这11年里就为处理还账花掉了88万1982亿日元，大约8千多亿美元，这里面的大部分是牺牲日本国民的存款利息所得而来的。

小泉就是在这个时候上台的。

2001年4月小泉纯一郎举着“不改革就没有（经济）成长”的大旗上台组阁。上台早早在回答有关“构造改革”的定义时说：“不处理坏账就没有构造改革”，把解决坏账问题放到了最优先的位置。

但是政府自民党是反对优先解决坏账问题的，这就形成了一幅古怪的图画：小泉纯一郎对政府自民党。

但小泉并不是一个人。他有选民的人气作为武器，并且起用了一批被保守的政府自民党称为“经济恐怖主义分子”的知识分子做幕僚甚至入阁为相，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原庆应大学教授竹中平藏。2002年小泉更是以竹中财政大臣兼任金融大臣，炒了对处理坏账持慎重意见的柳泽伯夫的鱿鱼，加快了处理坏账的速度。

竹中上台后立即宣称：“不存在too big to fail这件事”，大企业，大银行照样倒闭，持续了几十年的“护航舰队”式的银行经营手法已经不再通用。这件事被称做“竹中SHOCK”,受此震惊，东京证券交易所的“日经225”股价一下子从9000跌到8200，跌幅达10%。是不是投资者被竹中大臣的话吓坏了，没人敢买？不是，是各大银行被竹中大臣吓坏了，一下子把手中持有的股票全抛出来了，改买国债。日本银行的经营水平，不提也罢。

接着就是由金融监督厅出面核查各银行自己查定出来的坏账数目，结果是能够想得到的。金融厅在2002年以后两次核查了各银行上报的坏账明细以后发现各银行分别少报了36%和15%的坏账金额。如果认真加上所有坏账，有些银行就不是什么资本过少的问题，而干脆就是负债超过了，应该倒闭！

这就是2003年11月底足利银行被国有化的原因。是被金融厅查出来的！被金融厅出示了红牌罚出场的。

当时政府自民党内的保守派十分愤怒，对竹中们的这种“借整理坏账为名搞经济恐怖主义”的行为大加讨伐。并且有人预言，马上就有新的一轮抛售股票甚至抢提存款的浪潮出现，小泉政权是新的金融危机的制造者，他们无法渡过要来的危机，小泉政权要寿终正寝了。

但是以后的事情发展，和那些预言家们开了个玩笑。足利银行被国有化以后，不但没有出现预言中的日元，债券，股市三位一体同时狂跌的现象，反而开始上升了。

其中原因也很简单，这件事展示了小泉政权处理困扰日本达10年之久的坏账的决心。也表示了日本愿意将其几乎没人能弄懂的会计标准和国际标准接轨，使其企业，银行的财政状态更加透明化。这样就给了支持着东京证券交易所的外国投资家们以信心，使得外国资金更加方便地流入日本。股市的上涨反过来又使得各家银行手中的股票增值，加强了资本，在消除坏账时可以比较轻松一些。再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的发展，使得对日本的材料，零件有了几乎无法满足的需求，就是说实体经济复活了。

到了2005年3月底的各大银行决算期，各大银行发表的决算结果可以得出这么个结论了：坏账这一个缠绕日本列岛十五年之久的幽灵，几乎消失了。

UFJ持股公司虽然还出了5545亿日元的赤字，但是坏账比例已经从2004年的9.4%降到了4.1%。三井住友集团也还有2342亿赤字，而其余五大银行集团全部实现了黑字。七大集团的营业纯利润达到三万九千亿日元，超出坏账处理的一万九千亿日元。日本的银行们终于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就是什么时候还清原来投入的10万亿日元的公共资金了。

恭喜：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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