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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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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1,鲍布与苏珊

“其他小姑娘正在试穿妈妈的高跟鞋的时候,我却喜欢在身上缠绷带,因为我觉得这样很酷。”苏珊.维恩莱赫这样回忆道。苏珊从小就忍不住咬嘴唇。她的嘴唇总是疮痂遍布,或者鲜血直流。她总是羞愧地询问母亲鲍布.埃文斯,“我怎么就停不住呢?”鲍布只会说,“没事,你长大了就好了。”精神分裂症一直没有在苏珊身上完全彰显出来,直到1973年她考入罗德岛设计学院为止。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问题,”苏珊说,“但是直到大一那年别人才看出来我有问题。”大一那年,苏珊的父亲离开了她的母亲。“这样一来我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打乱了,各种症状也趁机冒泡,纷纷浮上了表面。”当时苏珊连课堂作业都做不下去了,于是她找到了一位佛洛依德学派心理分析师寻求帮助。此人的疗法包括诱导苏珊退回儿童时期的心理状态。不幸的是,心理退行正是苏珊的症状之一,她原本应当尽量远离这种状态,而不是火上浇油。“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依赖,基本上一整个白天都呆在他的办公室里,直到晚上才出来。走在街头,端详着月亮,我能看到畸形的身躯、血淋淋的面孔、张牙舞爪的魔鬼,还有吊在树上的死尸。我见到的人全都身形扭曲,缺胳膊少腿。我还记得当时我特别害怕柏油路上的水渍,还有一月份挂在树梢的塑料袋子。”

大二那年,苏珊加入了罗德岛设计学院的玻璃吹制系。“我非常需要呆在火焰旁边,”她说。第一学期还没过完,学校就要求她退学。“我当时都快要爆裂了,我用香烟烫自己,用拳头捣穿了窗户。神智比较清明的时候,我也会来到布朗医学图书馆,找啊,找啊,一心只想知道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那一年苏珊分别住院三次。医生们总会告诉她要在余生当中坚持吃药,但是总不会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她也针锋相对地从不提供自己父母的联系方式。“尽管我完全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十分十分强烈地想要保护我的家人。我相信我有一对小孩的胸部,也有一对成年人的胸部,小孩的胸部将会掉下来,成年人的胸部将会取而代之。但是我也相信,假如我母亲来到我的寝室过夜,我的胸部就会冒出许多男女小人,男人手拿镰刀,女人手拿麻袋。他们会伤害我母亲。我担心我母亲会看到这些小人,然后她就会发现我心里的魔鬼。我可受不了这种事。”

大二学年过去以后的来年夏天,苏珊的哥哥出门旅行,将自己的猫送到苏珊家里寄养。这只猫躲到了一张老旧的旅社尼龙折叠椅下面。“我觉得椅子上布满了跳蚤,跳蚤又变成了精子。于是我找来一桶油漆,将椅子刷成了白色,然后用菜刀在椅子上捅了好几下。”她经常一连几个月不洗澡,十多年一直不刷牙。“我就像动物一样,我的头发都结成了油腻的疙瘩,我还经常划伤自己,把血涂抹在墙上。”

鲍布从来没听说过“精神分裂症”这个词,直到1979年苏珊的心理分析师打电话询问她的保险类型,因为苏珊最终决定自己需要住院,很可能还要住一辈子。“”苏珊说,“她冲到罗德岛,把我扔进车里,扯着我远离了那个人。”鲍布找了一个医生,这个医生认为苏珊应当立刻住院。或许是由于药物反应,住院之后的苏珊脸上长出了胡子,而且她决定把胡子留着。“我一直希望我的女儿能够成为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如今看到她满脸胡子的样子简直太可怕了,”鲍布说。苏珊则表示,“我当时产生了好多妄想,全都是关于胡子的意义。胡子覆盖了我的颚骨,非常密实,非常粗糙,也非常性感。”鲍布决定直接带着苏珊去坎多纳的四风医院,这里是距离她家车程范围内水平最高的精神健康机构。医院的负责人萨姆.克拉格斯布伦接待了苏珊。“我依然记得那一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的情形。我甚至还记得我刻在自己靴子上,还有画在绿色T恤衫上的大卫星,”苏珊说。“香烟在办公室里燃烧。他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诊断了我。”然后苏珊就住进了四风医院。

此时苏珊的父亲已经彻底从她的生活当中消失了。不久后鲍布也再婚了。“我的人生还要继续,”她说。“我对朋友们说,‘苏珊有点问题,我的离婚差不多触发了这个问题。’我真的需要她离开我的生活,终于有人接手了照料她的任务使我如释重负。说这话我并不觉得骄傲,但是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我的确希望,当初苏珊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我能认识一个就像今天的她一样的人,因为这样一来我原本会燃起极大的希望。但是当时我身边并没有这种人。”

苏珊在四风医院住了四个月,出院之后又再度返回住了另外六个月。1980年她最终搬进了一家中途之家住了九个月,这才回到家里。当时她二十四岁。鲍布回忆道,“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她会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我喊她她也不答应。萨姆.克拉格斯布伦说过,‘你必须让她离开。’我说,‘可我怎么开口呢?’他说,‘就告诉她,如果能让她的病情有所好转,什么事情你都愿意做,但是目前的情况对她没有好处。’于是我告诉苏珊她必须离开。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情。”说到这里鲍布擦了擦眼泪。“临走之前她留下一张条子,说她要自杀。然后她给萨姆去了电话,又回到了四风医院。”

苏珊对于四风医院的回忆就像诗歌一样美好。“这里简直就是精神病人的乌托邦。鸭子在庭院里跑来跑去,还有一座鸡舍。白天我就去松树林里散步。今天的保险公司听到这种事准得抓狂不可。萨姆的治疗太不可思议了。我就是个婴儿,他抱我抱在了怀里。他在瓢泼大雨当中把我从陷坑里拉了出来。”克拉格斯布伦在精神错乱病人居住的小屋里开设了一套临终关怀项目,将许多患有晚期重病的非精神病人安置了进来,让他们与精神病人同吃同住。“你要找一个像我一样的病人,一个显然患有精神错乱,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病人,然后强迫他们面对全世界最大的现实,也就是死亡。即便在思维一片混乱的时候,我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死亡,然后现实就被硬生生地塞回了我的脑子里。我正在积极地毁灭我自己,而这些人却拼命想要活下去。我不得不扪心自问,我到底想活还是想死呢?我意识到我想朝着生命的方向移动。”

苏珊的情感生活开始复苏了。“我还记得发病多年之后第一次感觉到爱。我都记不得我当时究竟爱谁了——大概是萨姆。我突然感到了爱人的感觉。我当时并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我只记得当时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去钓鱼,结果有小鱼咬钩,一下一下地拽鱼线。我把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这么多年之后,药物排解了一部分症状,随着精神错乱的消退,留下了足以让我的内心生长壮大的空间。接下来我又经历了好几次精神错乱发作,那些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爱。但是每次病情缓解的时候,我的同理心以及与他人之间的联系都会进一步扩展。” 苏珊一直坚持着艺术创作,克拉格斯布伦将一间附属建筑改造成了她的工作室。“我的作品有着黑暗的一面,”她说,“但是艺术的要旨在于创造,而创造的要旨则是赋予生命。”

结束了最高强度的护理阶段之后,苏珊接受了一份医院里的工作,这份工作的福利条件很不错。她还用自己的医保支付了清除胡须的电蚀手术费用。此时她二十六岁。“应付更广大的世界依然很不容易,”她说。“我不知道现任总统是谁,我的自我千疮百孔,我依然会遭受严重的幻视,我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己照顾自己。”她开始会见一位名叫西娜.罗斯的治疗师,并且与她一起度过了二十年。“她让我写下了一张日程表,上面写着‘起床’、‘刷牙’之类的事项,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正常的一天都该干什么。”罗斯也同意为鲍布提供咨询。“这对我的帮助太大了,”鲍布说。“因为我终于得到了痛哭与倾诉的机会。但是苏珊的疾病并不是我,而是她。当我开始放手的时候,她就逐渐出现了。”

快四十岁的时候,苏珊的精神状态已经比较稳定了。奥氮平“彻底革新”了她的生活。她每天晚上会一连睡十三个小时。后来她又改用了镇定效力没那么强的阿立哌唑。“我如今就像闪电一样成长,”苏珊说。“你今天见到的我与五年前的我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成长方面,身体方面,视觉方面,语言方面都是这样。我在所有这些层面上全都非常努力,为的是清除疾病的每一点残余。偶尔我的病症还是会被这样那样的各种小事触发,但是每次只会持续一两天,具体症状包括感官刺激过度,偏执妄想,还有对于自身思想以及视觉景象的误解与扭曲。有些人一紧张就会腰酸背痛,我一紧张就会神志恍惚。但是我总能恢复过来。”

苏珊在很多方面都需要迎头赶上,其中难度最大的大概就是恋爱。我第一次见到苏珊的时候,她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可是还从没有过一次完整的性经验。“我很想体验一下爱。但是我知道爱是什么吗?目前为止爱就是我妈。”苏珊笑着说,“我那个可怜的妈妈。她一下子为我在三家婚介中心报了名。这种事确实很折磨人,但是我将其视为发展成长的一种方式。精神分裂症赋予了我探查内心的能力,如果我没有得病,大概永远也接触不到内心当中的某些部分。”

苏珊还试图与长期失联的父亲再度取得联系。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刚刚与父亲通了几十年来的第一次电话。“我告诉他我爱他,我觉得尽管他抛弃了我,我还是应该这样说。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因为他已经快八十了。我希望多少能够减轻一点他的负疚感。我希望他知道,他给了我一件爬出深渊所必须的工具,也就是我的心,因为当年正是他培育了我的创造力。一周以后他又给我打了过来。我们两个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说了说他最近的工作,好像是捞蛤蜊什么的,然后他的话音突然带上了哭腔,没头没脑地蹦出来一句:‘我永远原谅不了我把你抛下的事情。’当时我强忍着才没有立刻跳进汽车去找他。但是我决定以后再也不给他打电话了。我们两个太像了。”

鲍布最终接受与理解了自己的女儿,并且为她感到骄傲。鲍布在旅游行业工作,她挣来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苏珊身上。而苏珊则绘制了许多怪异却又美丽的画作,并且将售卖所得全都捐献给了四风医院。她还经常进行公共演讲。鲍布曾经听到苏珊在纽约中央车站公开演讲,邀请人们参加一场精神健康慈善晚宴。“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时现场有三百多人——苏珊就站在他们面前。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如今苏珊与鲍布的关系基本上已经彻底理顺了。“她肯定是一个比我更坚强的人,”鲍布说。“是什么拯救了她呢?是她的艺术,是克拉格斯布伦医生,是来自她的兄弟与我的支持。但是最主要还是苏珊自己。苏珊的心里总有些想要挣脱出来的东西。我这些年来的付出理应获得一块奖章。但是苏珊自己的努力更值得一大堆奖章。我真心为了她必须经受这一切而感到难过,但是我也意识到,假如她没有经历过这一切,也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的人了。而且今天她已经成为了我见过的最了不起,最有魅力,最美丽的女性。她曾经说过,‘妈妈,人生的关键在于打好手里的牌。’我想我终于接受了一条人生道理:假如你学会了与某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共处,那么有时候它们就会突然令人感到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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