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旱原(一) -- 卢比扬卡

共:💬54 🌺433 新: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 上页 下页
      • 家园 这一段算是小说还是真有现实原型?
        • 家园 基本大事件都是史实

          除了春娥,其他人物也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但是免不了大量虚构;比如刘实通之死,实际情况并非被钉死在城墙上,而是被保安团招降不成,乱枪打死。但是听老人讲,确实有抓到的地下党、游击队员被生生钉死在城墙上,实在看不过眼的保安团团丁补了一枪也是事实。总而言之,当小说看吧。

    • 家园 河里大神太多,随便一写就是电影剧本啊
    • 家园 公布一下我的telegram联系方式

      @hugosnow

      希望能和更多的朋友即时交流,谢谢:)

    • 家园 鸡蛋里挑根“骨头”

      所谓“十冶”,其全称最初叫做“冶金工业部第十冶金建设公司”,是为了“金堆城钼矿”建设大会战而组建的。后来“冶金”、“有色”分家,“十冶”分给了前“中国有色工业总公司”,所以改叫“中国有色金属工业第十冶金建设公司”。再后来“中国有色工业总公司”被老朱一棒打掉,“十冶”全称叫了啥泥?

    • 家园 宝推一下,为童年的玩伴们
    • 家园 花乡党,请继续
    • 家园 【原创】旱原(三)

      当船长的爷爷在村口水潭岸边的大树下第一次见到尤春娥的时候,就被这个女人难以置信的美丽震撼了,这个年轻人突然体会到一种灵魂出窍的奇妙感觉,似乎有另外一个自我漂浮在树梢静静地看着自己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空气中荡漾着一层粉红色的光芒;这种从未有过的奇特体验使得爷爷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女人后来并没有成为船长的奶奶。

      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从省城跑路回老家避祸,尤春娥并不会回到旱原,也就不会和我爷爷认识;没有人知道一个在省城念书的女娃娃究竟能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以致需要跑路回乡,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回到旱原,回到这清池川城她就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她是尤奉三的闺女。在我们这个时空,船长二十年前第一次在县志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禁惊诧于它竟然如此完美地匹配一个彼时只是存在于官方意识形态宣传和革命传说中的“土豪劣绅地主恶霸”所应该有的凶悍气场;是的,尤奉三先生是整个清池川最大的地主,据说县城方圆百里一多半的田产都在他名下,同时还是县城、州城甚至省城好几家商业辛迪加的大股东,甚至还经营着县里最大的放账局,贷出去的钱款最经常的利率是月息一分;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是因为他拥有全县最广大的田产和商号才放的起高利贷,还是因为他放的高利贷才使他成功兼并了万亩良田并建立起遍及州府省会的商业辛迪加。无疑,尤奉三先生就是清池川的老洛克菲勒。而这一切还不足以使他拥有日后的赫赫威名,真正让“尤奉三”这个名字成为清池川的母亲们让哭闹的孩子安静下来的最大法宝的,是他扮演的另外一个社会角色——县保安团团长。

      后来船长爷爷告诉船长,县里的这个保安团最强盛的时候,有过两千人枪。就是这个保安团,在一个冬日的午夜,顶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奔袭距离县城百里之外的两岔河镇(今天陕西省洛南县洛源镇,因洛河发源于此而得名);与刘志丹共同领导渭华起义的唐澍在起义失败后带领部分红军残余部队退进秦岭山里,就驻在这两岔河街上。三百年前,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遭到朝廷大军围剿全军覆灭后,正是带着残余的十八骑人马退至这片秦岭深处的旱原,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最终出山打下了北京城;既有先例可循,假使我县地主团练武装不趁新败的红军立足维稳之际及时“进剿”,难说唐澍会不会在这片陕南山区打开局面,开创一个红色根据地,正如在渭华起义失败后选择陕北高原作为避难地的刘志丹所做的那样;如果在另外一个平行时空唐澍真的做到了,那么也许新中国建立以后,每个红旗下长大的孩子所熟知的革命圣地就变成了旱原,而不是延安;毛主席会住在土坯房喝着洛河水、而不是住在窑洞里喝着延河水指挥充满神迹的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唐澍也不会英年早逝而是成为新中国的某位元帅或者大区书记,考虑到他的资历与刘志丹齐名,而习仲勋只不过是这二人的老部下,那么今天可能是某位姓唐的大大在统治着天朝。然而在眼下这真实的时空里,这一切如果并没有发生;在那个白色的雪夜,唐澍被尤奉三保安团乱枪击毙,牺牲的时候年仅25岁。我爷爷说,在乱枪打死唐澍后,县保安团团丁又割下了他的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船长仿佛能看到一个没有了头的年轻灵魂,深夜里游荡在旱原的山村和街巷中,到处寻找着他的头。

      就在唐澍失去头颅的那个白色的雪夜,旱原全村的狗都在暗夜里狂吠不止,尤春娥正坐在闺房里,在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读着一本叫做《呐喊》的小说集,扉页上写着寥寥几列赠语,落款处“唐澍”两个字发出昏暗的幽光;忽然一只乌鸦在院子的树上嘎嘎地叫了起来,声音如青铜割裂幕布般凄厉,如潮的狗吠声瞬间停止;春娥放下书,推开窗户,看着那树上的乌鸦,只见那黑色的大鸟歪着头入神地看了她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如箭般射向夜空;北风呼啸,一切都如时间中止般死寂。第二天噩耗传来,春娥不顾一切走了10里山路,来带县城西关,呆呆地看着那颗年轻的头颅,在那颗头颅上,一双失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它主人还活着的时候的神彩,空洞的嘴大大张开,看起来就像是梵高画笔下扭曲的向日葵。

      数年后面对保安团的铡刀,春娥会回想起一个人挣扎十里路跑去看他头颅的那个并不遥远的午后,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年轻的头颅对她说,娥,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这样,这辈子是不成了,下辈子我娶你;她笑着说切,傻头,下辈子谁要理你;年轻的头颅看着她的眼睛,沉静地说:我等你。

      慢着,这一切到底是发生在船长爷爷身上还是发生在唐澍身上?船长已经彻底迷失在了时光隧道里,分不清这两个年轻后生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总之爷爷并没有失去他的头,他对于春娥的爱情也似乎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就在春娥步行十里山路去县城看头的那个冬日的午后,爷爷挑着货担暴走在秦岭山里各个山村,沿途贩卖年货,挣些散碎银两准备过年;行至一个叫做“胡河”的小山村,天色渐晚,就借宿在村里悬壶济世的医道人家。顾名思义,所谓“胡河”村里的居民几乎都姓胡,而只有村里田地最多、因此也是最有钱的人家才有闲暇和余力去读书认字钻研医道;没有人知道胡大夫家里到底是因为投身医道悬壶济世才积累起可观的田地和财富,还是因为有了这些土地和财富才使有余力去耕读医道,但是大家都知道胡大夫家是整个“胡河”村里最有钱也是最善良的家族,甚至胡大夫去给自己家的佃户看病都往往并不收费,以至于收获了“胡大善人”的美名。然而就在爷爷投宿胡大善人家的当晚,龙驹寨的土匪就下山洗劫了胡河村。爷爷目瞪口呆地看着胡大善人被土匪倒挂在自家院里的核桃树上烧成了一支火柱,然后自己也被土匪绑票掳进了寨子。如果此时爷爷也被土匪充满想象力地烧成一支火柱,亦或是照例被铡刀铡下头颅,那么就不会有船长今天坐在维多利亚大学的图书馆里,出神地敲击着眼前这台白色Macbook写下这些文字了;在船长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好像有无数的精灵在眼前飞舞。

      然而在这个时空里,爷爷并没有被烧成火柱,也没有被铡下头颅;在被掳至土匪山寨一个月后,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旱原,甚至还胖了五斤。这当然不是因为家里支付了赎金,在解放后船长的家被“那个党”认定是“中农”,中农者,不过略耕几亩薄地,不用给大户人家抗活、看人脸色罢了,要支付那几十大洋天文数字般的赎金是断断拿不出来的;爷爷平安归来只有一个原因,他会修枪。枪中自有颜如玉、枪中自有黄金屋、枪杠子里出政权、枪杆子保命的道理,就如本能般流淌在土匪们的血液中,爷爷就是靠着修枪的绝活,赢得来生存下来的机会。船长想象不出来彼时秦岭深处的土匪山寨到底是怎样一副场景,爷爷又是怎样虎口脱险的,总之后来船长的父亲对船长讲,爷爷的这手绝活赢得了全寨好汉的心;寨主看爷爷精明强干、坚韧不屈且识文断字,正好山寨也缺一个“师爷”,有追求、有理想、有上进心的土匪也都知道文化才是第一生产力的硬道理,就不但好吃好喝招待爷爷,还有意延揽爷爷入伙。然而卿本佳人,何能从贼?修枪是可以的,当土匪祸害人是万万不行的,这是做人的原则;世界上总有一些原则,是真正的汉子宁死也要践行的。匪首爱才心切,为了打消爷爷的顾虑,对爷爷讲了一个山寨的秘密,原来经过秘密谈判,山寨已经与保安团达成协议,股匪不日下山,接受官府招安;以后这股土匪就是保安团的龙驹寨大队,匪首摇身一变成了大队长,爷爷自然也是个参谋;再过几年混上编制,就可以吃皇粮了。果然是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可是爷爷是个有原则的男人,他终于还是拒绝了。就在爷爷下山回到旱原后不久,龙驹寨的众“好汉”下山接受官府收编,就在柏峪寺里被保安团包围缴械,然后一个接一个被反剪双手活埋,匪首则被铡刀铡下头颅,就挂在县城西关的城门楼子上。

      当二十年前船长读县志看到此处时,对尤奉三先生老谋深算的城府、辛辣的手段和果决的执行力钦佩不已,不愧是我们清池川县的老洛克菲勒,没有生在同期的美帝成长为华尔街大鳄实在是屈才了。然后尤奉三先生突然就死了。那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上万红军主力部队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清池川县城下,从南、北、西三面围攻,只放开东面让敌人逃去。这支红军部队的指挥者是后来的开国大将徐海东,面对这样的神级对手,连“国军”中央军的师团级部队都难挡其缨,何况地方地主团练武装;这时即便凶悍如尤奉三者,也只有弃城逃走一条路可走了。本来作为地头蛇,尤奉三先生即便保不住县城,也总能设法逃出生天;怎奈红军方面在本地也有一支左翼地头蛇武装,那就是多年来一直作为主要对手如幽灵般困扰本地右翼民兵准军事组织~县保安团的红色游击队;我们县的这支游击队,有个暗合美国《独立宣言》精神的好名字,叫做“抗捐军”(即抵抗苛捐杂税的军队);作为彼此的生死对头,眼看自家主力部队杀来,一直被保安团打的东躲西藏的抗捐军自然不能善罢干休,就在主力红军开进县城忙于建立苏维埃政权、打土豪分田地的同时,抗捐军在他们的指挥员刘实通、宋新岳带领下死死咬住尤奉三残部不放,一直向东追击过武谷川(今洛南县古城镇),将尤奉三赶至柏峪寺,就在尤奉三铡死龙驹寨匪首的悬崖边,眼看无路可退,周围游击队战士也已经紧紧围了上来,欢呼声喊杀声声震四野;这时尤奉三转过身来,看着这些兴奋地像是捕获到猎物的雄狮一样的年轻后生,从他们的眼里读出了某种潜藏在人性中深深的欲望,这股即将如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的欲望几乎要将他蒸发;尤奉三只是对老对手、同村的乡党刘实通拱了拱手,颤声道:“通娃(陕西方言中长辈往往以后辈名字中的某个字与“娃”结合起来称呼晚辈,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爱称,比如船长大名叫阿道克,就有可能被长辈亲切地称呼为“克娃”),你看,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乡党,论说起来还是亲戚,你得管我叫声叔哩;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光屁股的时候叔就抱过你,你满月的时候叔还去你家喝过你的满月酒哩,你忘了,那年你妈生大病的时候还是叔给帮忙找的大夫,开钱买药都是叔;那年龙驹寨的土匪要来咱村杀人放火,还是叔带人抵挡保全了乡党们的人命……你娃和叔无仇无怨,各为其主罢了;今天到这个地步,能不能放你叔一马?你看,你春娥姐还在家等叔回去哩,她妈死的早,叔又当爹又当妈把你春娥姐拉扯大不容易,叔还要送你春娥姐出嫁哩,不看她有个好归宿,你叔我死都闭不上眼……”这时战士们都不说话了,只有上百条汉子粗重的呼吸声在烈烈北风中呼呼作响;通娃并不搭话,只是举起枪扣动了扳机;点三八口径的手枪弹呼啸着穿过尤奉三的腹部,他迅即倒地,佝偻着痛苦地呻吟,鲜血先是缓慢地从他身下流出,随即迅速铺开,使得他整个人像是泡在红葡萄酒橡木桶里的章鱼,抽搐着四肢,渐渐没了声音;通娃又走上去对准尤奉三的后脑勺补了一枪,砰,又是一枪,砰,砰。尤奉三的身体像是被棒击的蛇一样随着枪响跃动了两下,终于没有了声息,卷曲在被鲜血浇灌的大地上一动不动;北风烈烈作响,通娃大声对游击队员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好像要为自己辩护一样:“这没用,同志们这没用;今天我们不杀了他,这老东西明天就会带领狗日的保安团杀回来像杀狗一样把我们一个个都杀了;同志们,你们还记得唐澍烈士吗?这些狗东西绝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这是革命,是阶级斗争,同志们。”没有人说话,只有北风卷着红旗山巅上烈烈作响。

      (本节完,下周日更新《旱原·四》)

      通宝推:晨池,低谷,能饮一杯乎,蓝蚊子,高粱,易水,博客南,回旋镖,玉垒关2,bluestarry,关中农民,脊梁硬,昆仑山上一棵草,NoName,老老狐狸,胡一刀,
分页树展主题 · 全看 上页 下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