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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对于当代史学责任的一点感想 -- gb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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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对于当代史学责任的一点感想

(说明:两年前写的幼稚文字,欢迎拍砖)

最近读了钱穆先生几本书,感觉钱穆先生是传统史学的一个集大成者。先生也为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就是 24史已经成为过去,应该有新的史学,新的史学究竟该如何发展的问题。

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我想随便谈一点感想,权当抛砖引玉,贻笑大方之家。

个人感觉,新的史学不一定是题材上的,更应当是思想上的。

自建国以来,文革这段历史,非常有重新检讨的必要。

为什么我们民族会有如此深重的灾难?究其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原因非常复杂。

绝非“领袖好大喜功,小人乘机作乱”那么简单。近可以上诉到大跃进,反右。远可以追溯到清末以来的思想变化。

虽然,现在反映文革的作品非常多,但大概可以分为两种类型。

第一类大概是表达“我当时被人害得很惨”之意

第二类除了表达“被人害得很惨”之外,写出了“或者是由于私心作祟,或者迫于形势,也伤害过别人”有反省之意,但这类作品数量已经很少了。比如巴金先生的《人 兽 鬼》,当真是巴老的泣血之作,“我不要变成野兽”,只此一句,识见已非一般文人可及,巴老生前一直倡议建一个文革纪念馆,一直未遂。

但是,至今没有看到能入乎其内而又超乎其外,不以一时,一人,一事为碍的史学作品出现。我们不要总对日本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文革过去30年了,我们确实没有真正反省过近代以来最该反省的这件事,特别是历史的,文化的反省。

文革,可以说是率兽食人的黑暗时代,看不到一点阳光,但是很多人的光辉,却可以穿透层层黑暗,点亮我们的心灵,像火种一样世代传承下去。(这种光辉其实在任何黑暗时代都存在,只不过我有时候叫他“仁”,有时候叫他“良知”...)我们当为这些光的传承者一一立传。(史学的角度立传和文学的角度立传应当大为不同)

简单的举几个例子:

文革的时候批判孔子,梁漱溟先生公开反对,遭到围攻,仍然高呼:“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什么是儒家?这就是儒家。

孔子曾讲“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这里的"愚不可及"并不是智力达不到,而是儒家在大是大非面前,必然要有这个承担。否则就不是儒家了。任你读了多少经典,生死之间,没有这个担当,就不是儒家。

又如在文革前就被打倒的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上万言书,和领袖据理力争,反对左的错误,这当中表现出的勇气超过了他在朝鲜战场上,“横刀立马”面对“联合国军”的勇气。可谓“大勇”。虽然这两个人观点不同,信仰不同,但是“良心的承担”是相同的,若史家不为这样的人物立传,能无愧乎?

又如,在那个时代苦苦支撑国家的周恩来总理,只论才能气度的话,古之贤相,惟有诸葛亮堪与之相比。同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同样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个黑暗的年代,国民经济没有全面崩溃,和他的坚持是密切相关的。尤为可贵的是,他对知识分子的理解,信任和爱护,是前所未有的。建国之初,地质学家李四光回国前夕,谣言纷起,有的说李不回国了,有的说李去台湾了,周的指示是“新中国第一届地质会议一定要等李四光回来再开!”什么是国士之礼?这便是国士之礼。又如:文革中老舍先生含冤自杀周年之际,他亲往太平湖祭奠(这在当时要承担很大的政治风险,和现在的政客做秀大为不同)。在文革的时候,他曾找许多知识分子谈话,往往当头第一句话就是“最近想没想过自杀?”可以说,当时很多知识分子是在他的保护和激励下活下来的。虽然,他在晚年对斯诺(西行漫记的作者)说:“文化大革命打败了我”但是若没有他保存了这么多人材,邓小平当会面对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我以为,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对比彭周而二公,不禁想起陈平对王陵说的一句话“在庙堂上据理力争,我不如你,保全国家,你不如我”。

若为周公立传,当和《三国志 诸葛亮传》在千载之下,交相辉映,当使世人悉知,我中华有此贤者。

其实,自清灭亡至今,虽然是国难深重,但何尝不是人才辈出,史家当为此间英杰一一作传,否则物是人非,其间人物,又变得不可查,不可考,以致不可知了。

又如,国家不幸,以致中华儿女,四海飘零,但这其间颇多俊逸之士,不失我中华风骨,当专立一册。

现在,我们经济刚有一点起色,很多人就飘飘然了,以为可以追汉超唐,思想界也头脑发热,开始幻想“大国崛起”,却不知“仁者治国百年,方可以胜残去杀”,我们的思想和文化还没有什么进境,否则“盛世”怎么会有“邪教”出现?一个三流的骗子为什么能骗那么多人?为政,为学者均应当深刻反省。又有谁肯花20几年踏实功夫,做一篇“盛世危言”呢?

试问史家英才,继太史公之后,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者乎?

家园 若真如此,善莫大焉!
家园 如果要做历史就是要真实,只摆事实,不掺杂个人感情

如果要做历史就是要真实,只摆事实,不掺杂个人感情。要掺入新的思想,只怕不是做历史,而是借史抒情,以古鉴今,并不能作为正史。现代史学基本资料齐全,而且很多都绝密保管,修史很难哦。

家园 历史应该是个遗迹而不是工具

本身是个很好的东西,可惜历史的原貌已经在历史中不断作为工具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并仍在不断地被重新“解读”,以致现在进入历史就等于进入了各种思想倾向的争斗,有时候实在让人反感。

期待历史能作为让“人”自省、而不是让“工具”自省的一天。

另请教一下达者:为什么我送不了花?

家园 我也觉得挺难

问题是这样就需要所有的史学资料都是客观的……

家园 确实难度很大

感觉当今史学,对于中西方文化没有透彻的了解,对于经济学,统计学没有很高的素养,不容易开出大的局面。比如对于社会问题,如果只有文字证据,很难有说服力,必然要引用统计数字,但是引用统计数字的时候,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数据之间怎么样对比印证等等问题,都要仔细考虑)

孔子讲: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个人感觉,史家当在“舍之则藏”下大功夫。

所谓“舍之则藏”并非只是苟全性命于此世间,耐得住寂寞,更应当是“藏此世间于方寸之中”,愿与史学爱好者以此为勉。

家园 部分同意您的观点

个人感觉,研究历史问题不可能没有主观的判断,问题的关键在于决不可以让主观的判断影响客观的分析。

为什么“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不在于他罗列了一些史实,而在于他为了坚持“仁”可以“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

“中国昔日的人民公社导致民不聊生,为什么会这样,是经济学分析的问题,但民不聊生究竟是好还是坏,则是主观的判断了。经济学可以解释人类的行为,可以解释在怎样的局限条件下民众会变得饥寒交迫,但不能说这是好事或坏事。我说「不能说」,是指经济学不能说,却并非指经济学者不能说。不要忘记,经济学者也是人,有他自己的价值观。假若我说饥寒交迫是坏事,是不好的,我是站在人的立场,主观地说话,却并非基于客观的经济分析。当然,我有权利作这样的主观判断,因为我有人的权利,而这权利是不须有经济学的训练才能得到的。”--张五常

家园 其实我是不可知论者

哈哈,

家园 我的一点感觉

大部分做历史研究的人不是从历史事实出发来研究历史,而是先确定一个观点然后从事实里面挑能支持这个观点的事实. 看了好多河友写的咚咚,有的也有这个趋势.

家园 眼前的实际问题是第一位的,这是研究历史的根本
家园 历史是人民书写的

rt

家园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

写可就全靠那些笔杆子了, 话语权全在笔杆子手了啊,所以林彪说掌握政权就是掌握笔杆子和枪杆子.

家园 钱穆先生《国史大纲》书前的警示语,可见治史精神

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自身国家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黄。)

家园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是么?

灭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诸侯奔走不能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这是春秋时代的事实。

至于战国时代,更无论焉。

所以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不知道这是理想还是事实。

家园 这个卷首语应该列入中学历史课本。我当初看的时候,大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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