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有几句话不知该怎么说 -- 肥狐

共:💬40 🌺155 🌵3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原创】有几句话不知该怎么说

语言的演化是非常有趣的事。政治进进出出,一身的蛮力,天性又乏持久,格外值得观察。我要是能发笔小财衣食无忧,一定去作这个研究。

有一句喜闻乐见的话:“中国人民选择了XYZ,于是乎历史就这么一个样子了。”

“中国人民”+“选择”这个连接,深究起来有没有疑点?

比如,“肥狐坐地铁从浦东到了浦西”,有明确意义;

“中国人民坐地铁从浦东到了浦西”,何意?

“肥狐撒尿”,有明确意义且意义重大;

“中国人民撒尿”,何意?如果赋予它一个意义,无根之水会不会比西西河还大?hoho,玩笑。

我们来大胆揣测一下语言进化的一个局部。为了把大部分观众赶走,来数学一下先。

给名词集合一个记号为:{名词}

给动词的集合一个记号为:{动词}

给名词与动词一对一有序结合关系的集合一个记号为:{名词+动词}

给有明确意义的{名词+动词}的真子集一个记号为:{有意义}

给没有明确意义、不知所云的{名词+动词}的真子集一个记号为:{不知所云}

定理1:

{名词+动词}元素数量 ={名词}元素数量 × {动词}元素数量

定理2:

{名词+动词}元素数量 = {有意义}元素的数量 +{不知所云}元素的数量

一家伙卖出两个定理,真他妈出手不凡。模型已庄严建立,对错不管,让我们开始飞翔。

可以想象,在语言的幼年期,{有意义}是比较淳朴的,类似30年前的博士数量,只有可观测的、有实际意义的名动词连接才存在于这个集合里。

再想象,随着语言的成长,{名词}、{动词}都积累到一定数量,{有意义}被人们用得很熟练,即语法成熟了。

再再想象,当语法成熟,奇妙的事情发生:语义上不知所云的话在语法上竟可以成立!比如,“人理解”是有意义的,“花开放”也是,而“花理解”本来是没有物理意义的,但由于它在语法上成立,因此可以从嘴里说出来!说来说去,突然有天才思春,喷出“名花解语”这个妙语。色色,性也,思春之意人所共倾,大家欢然接受这个勾引美女的新话,乌拉,{不知所云}的元素数量减1,{有意义}的元素数量加1!

“花解语” 这个名词+动词的组合从一片混沌的不知所云中脱颖而出,终于如愿以偿地搞上了美女,我们是不是可以猜测这中间也存在一种竞争,最“性感”的一个意义最终胜出?这过程似乎类似于生物界的进化,思之颇为奇妙。

用花喻人导致一种语言的扩展,当然是瞎举例子。江城孤舟兄有一个帖子《语言学知识》谈隐喻,很专业地讲这个事情,我读得津津有味,可是很久很久了也没见下文。这个筒子到哪里去发财了?是不是到国外去搞基建了?同胞,不要帮印度填坑!

语言随时在进化,新话在产生、在消亡,技术多种多样。比如:

“某某必须向某某道歉!”

这个句式,我们都目睹了它的诞生和风行。它很奇妙,可以同时满足两种差之千里的表达欲望:一种是斩钉截铁的义正词严,一种是无厘头的作痴卖傻,想象一下我的偶像吴孟达说这句话,是不是很合拍?这句新话从上层落下,被民间重用,准确地携带了时代的DNA,令我无比喜爱。可惜政治多变,它本身又痴气偏重,我赌它在若干年后消亡。

有一个时髦词叫作“失语”,我也把它看成新话。这个词原本可能在学术界存在,只是我孤陋寡闻,在被媒体用滥了之后才得识尊范。它是不是象牙塔词汇向民间流动的一个例子?诗词典籍中的话语流向民间,比如成语,也是语言进化的一种。但是这个词每次出现都让我扑通一下踩个空小心肝跳不停:语感失衡。因此它可能也会消亡,自然情况下,民间不吃太难受的饭。邈孤射之山有神人居,其尘垢秕糠可以造尧舜,但有时候尘垢秕糠也不过就是尘垢秕糠而已。

前面罗里罗嗦的例子可以浓缩成突兀的一句:中国人民选择了花解语。新话的创造就是这么酷!

“中国人民”这个概念表示一个群体,它和大部分表具体动作的动词如“坐地铁”、“撒尿”很难连接,强行连接只不过列举了一个{不知所云}而已。

观察一下“选择”,发现这个词并不那么具体,它带有一定的抽象性。“中国人民”+“选择”这个连接并不讨厌,语感上完全可以接受。

再观察,我们发现“任何东西选择任何东西”都可以从嘴里说出来,“鼠标选择男厕所”,“手机选择缝纫机”,语感上都过得去。至于这个话具体是什么意义,则由说话人来定义。基于表述的习惯,这个定义通常由上下文暗示给听者。在另一个语境下,“中国人民选择了花解语”完全可以是另一个意思。

如果一定要庸俗地把意义具体化、形象化,“人民选择”使你想到什么?是不是只能落实到某种方式的投票?除此之外是不是好像都不可操作?“中国人民投票了XXX”,自然和事实不符了。但是“选择”这个词的特性,就是不需要落实到具体形象。“中国人民+选择”是一个很好的候选人,含苞待放地等待着被人从{不知所云}拉到{有意义}里头去。

(我意研讨文字。“投票”一词似乎马上让人联想到政治立场。声明在前:民主去死。)

因此,

“中国人民选择了XXX,于是乎历史就这么一个样子了”

这句话的龙睛是给“中国人民+选择”这个组合暗暗赋予了一个意义,改变了集合间的数量关系,创造了一句新话!在整句话讲出来之前,它是没有意义的;整句话讲出来,它就有意义了。perfect, perfect,太棒了!

这句新话行使了初夜权:定义。其方式是将一个无物理实在对应的名词动词组合和一些历史事件讲成因果关系,科学地讲,这其实是说了一句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否的话。就我所能想到,它的实际用途有:

一、挡住“历史为什么”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引向“历史怎么样”。哲学上说,人类回答“为什么”的方式只有一种:讲解“怎么样”。你不断追问“为什么”,我就得上下前后不断讲解“怎么样”--请复习中学物理。

二、重音控制在“中国人民”和“历史”两处。“中国人民”是超越时间的概念,一百年前的群体是“中国人民”,今天的群体也是“中国人民”。向听者暗示一个事实:你是永世长存的集体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

长期反复的刺激下,出于遵从集体意愿的本能,个体的潜意识倾向于接受:“我选择了XYZ”。仿佛自己真的什么时候一伸手做了这个动作。

我们知道,“选择”的近义词是“接受”。

以上是我选择了半辈子得出的意见。100%业余,无任何专业性可言,我只能用最土的语言来表达一下,也不知道有没有表达清楚,通常来说,表达不清楚就是不清楚。

我对中国之外其他国家的政治话语没有丝毫的认识,但是猜想:方式应该是相通的。为了向大众传输某些意思,技术是无国界的。这里头似乎有某种经济学的原理,不赘。此道既无阶级性,大概也无时间性,但是改朝换代之间洪波涌起、大浪淘沙,旧的话语死在沙滩上,艳尸渺不可寻,我们只能就今天还活着的话语,闲话闲话。

予生于70年代,“中国人民+选择”这个话,好像以前是没有的?在印象里,之前我们很矜持,并不需要中国人民来选择这么一下子。大致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模糊印象大概是在中学阶段?可能记得不准,马马虎虎姑妄言之。

这个时机说明什么?一个勉强的回答是:“上层需要民间的支持”,或者“民权的萌芽”,等等,大致这么个意思。但不知为何我极讨厌这些话,这不是好的表达,但暂时也想不出合适的,也马马虎虎吧。

总之这个新话是在一种特定政治局面下呱呱坠地的,前于这个时间点它不会出来,到了这个时间点它总要出来,未来某个时间点它也可能死亡。比如利益重组完成,大家开玩多党,这句话就没用了。

既然语言是个软弱的妇人,我们不免总要寻求数学的力量。前面用集合的形式表达一些意思,除了方便之外,也有一定科学意义。请注意:这些集合元素数量都是有限的,且对任何一种语言都可以穷举。这为任何一种自然语言机器处理的研究限定了问题空间,这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实际中都是有用的。

从{不知所云}集合里挑选候选人,赋予定义,放到{有意义}集合里头去,就是一种新话的创造,艺术、科学、政治、日常生活都在这个领域忙活个不停。可以理解,在有限的总数中,“中国人民撒尿”这样的候选人除了到西西河来骂人之外谁也不会要,资质好的候选人数量较少,发生争夺是不可避免的。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政治话语可以深深侵犯日常生活话语的空间,我们很幸运,对此有亲切的观察。

长期的话语困难会导致一些微妙的心理变化,比如愤世嫉俗,比如玩世不恭。换言之,有话就能说的人不必玩世不恭。我愤世嫉俗或我玩世不恭,想必我还有话说不出。

不知为何,随着年纪的增长我的哲学观点越来越倾向于强人工智能,所谓“自由意志”完全是一种幻觉。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注意:专业领域,头盔自备。)映射到语言这个事情上,我极其看重语言对思想的作用。所谓“对思想的作用”这个话,本身就不准确,它将语言置于了“被用”的地位,语言绝非只是所谓“思想的工具”。

要之,话语即思想,因此成熟的统治必然体现为一种话语的统治。比如,人人都只能从所在的语言环境学习说话,而前述各个集合的数量都是有限的,如果统治者把重要的集合都抢先定义了,被统治者用什么话把自己的利益从嘴里说出来?既然说都说不出来,枉论交流?既然不能交流,自然就形不成力量了。因此,让你真正“失语”的并不是把你嘴堵了不给你说话,而是抢占所有资源,让你根本没有话可以用来说。

例子很多,比如把“国家”和“政权”定义在一起;比如发明出“人民”这个词汇。谁能告诉我,以身份证编号为标识,谁是人民?

由于没有词汇可用,我这里只能打比方了:政治仿佛在一个舞台上演员来唱戏。你我看着,想谈谈,但是你我嘴里连准确指称这个“舞台”和这些“演员”的名词都没有,还能谈什么?有人在那里发表戏剧评论,满嘴跑着国家人民,我不禁好奇:他们在干什么?

如果我们一定要谈,只能很用力地来说话,用力地说话叫什么?

《呐喊》

而观察西方国家似乎可见:凭着有强有力的话语创造力,统治阶级并不惧怕言论自由。

“想表达什么却没有话可用,这时候从嘴里冒出来的是什么?”这副眼镜送给你,潜水时候可以戴戴。

争夺有限的话语、行使定义权是活生生的政治斗争。统治者统治了话语,而新政治力量的崛起的先兆往往是新话的突围。毛泽东和斯诺谈心,称自己少年时“一理解了马克思主义,就再也没有动摇过”。伟人在说门面话?No,我认为毛泽东在真实而准确地回忆他的感觉。

“幽灵”,“徘徊”,“阶级斗争”,“唯物主义”,这些铿锵锐利、带有外国韵味的新话在旧话语的领地里硬是扔进去一个手榴弹,在毛泽东少有大志、语感发达的头脑里引发了核反应。一些无法言说的念头突然变得确切,崭新的信号体系使天各一方的同志一下子交流了起来。话语的作用,在革命初期应该超过了理论的作用。理论可以在革命中了解、修正、重述、偷换,而话语导致表达和交流,直接促发了革命。这并非可有可无的文学性,而是一种物理实在。

以多年的学术研究为基,抚以翻译的再造,马克思主义的新话量足质精,雄浑刚劲,一下子就把孙中山的新话压了下去。什么三民主义、五族共和,真是软不拉机,毫不性感。仓佶造字,鬼神夜哭,若不是香火要动,它们哭什么?

居然一写写了好长,越写越脸越青,回读一通,可以命名为《艰难的选择》。

还有一些意思,但是写着写着发现是独立的,就放弃了,如果要写可以命名为《大声地喊话》。有很多话不知该怎么说,不晓得以后能否写得出来。

元宝推荐:萨苏, 通宝推:leqian,南方有嘉木,烟波钓徒,亚斯,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