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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史深处的权谋,那些暗影中的真实。 -- 叶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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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司马迁说:“你想造反吗?我教你。”(二)

会天大雨,道不通,度(duó)已失期。失期,法皆斩。

就像陈胜前面感叹的那样,底层的贫民在苦难生活的长久重压之下,心灵往往已经麻木了。如果没有极其强烈的刺激,是很难改变自己的行为模式的。

但是,这时出现了两个因素:

天上下了大雨,导致耽搁了行程。按照秦法的规定,这时足以斩首的大罪。这样,这九百人就立刻被推到了一个生死关口上:是继续前进去面对死刑呢?还是做出别的选择呢?即使再麻木的人,面对生死抉择,也会做出改变的。可想而知,这支队伍之内肯定弥漫着莫名的紧张气氛。于是,引燃造反大火的时机出现了。

下雨道路不通还造成了另外一个后果:给了陈胜鼓动和组织造反的地点和时间。因为即使是真正的纵火,也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和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做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遑论是风险更大的造反。倘若是在行军途中,人的精力大部分都要去应付巨大的劳累,很难找到空隙去想别的事情,特别是很复杂的事情。一场大雨,九百人被迫在一个固定地点停留一段时间,客观上,他们就可以腾出精力来想一些别的事情了。早就怀有鸿鹄之志的陈胜当然毫不犹豫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这场造反活动的第一幕并不是理所当然的血腥场面。而是两个人的密谋:陈胜首先和另外一屯长达成了共识——决定造反。

一般的纵火和造反烈火的区别之一是:一般的纵火,只要一个人就足够了,有时候这个人是不是有意都不重要;但是造反活动却不然,别说陈胜吴广起义这样的大规模造反,就算是小规模的政变,也需要一个几个人组成的核心才行,而且这几个人彼此之间必须绝对团结一致才有可能成功造反。陈胜和吴广到底是谁先提起了这个话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造反核心在这场密谋中产生了。

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

很多研究者指出,陈涉的这个策略是非常搞笑的:因为扶苏是秦始皇的长子,而项燕是楚国的大将,项燕正是在秦始皇主导的统一战争中阵亡,由此看来,扶苏和项燕根本就是死对头,怎么可能携手合作呢?

诚然,这个策略本身是荒谬的,但是策略的结果却一点也不荒谬。这是为什么?用语言表达心中所想是一种经过勤奋练习才能掌握的技能。没有经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往往做不到这一点,至少是无法完全做到,彼得大帝和朱元璋就是很明显的例子。可是写不出来,并不等于他们没有思想。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评价农民所写的陈情书时说,如果他们懂得正字法,那么他们一定是相当厉害的作家。

所以,表面的荒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面的隐藏的真相。其实,这个策略的荒谬,陈涉自己明白,他的追随者也是明白的。细读《史记》,这个策略仅出现在陈胜吴广起义初期,之后就销声匿迹了。陈胜在起义当天的动员中根本就没有提到什么“扶苏”、“项燕”。沙俄的普加乔夫的更离谱:他冒充了现任女皇叶卡塔琳娜二世的已去世的丈夫——彼得三世。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顺利发动沙俄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所以,问题的关键是:荒唐言论后隐藏的真实的不满,秦朝的民众对于秦王朝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可是还不止于此。培根曾经说过,对君主,来自民众的不满并不可怕,来自贵族的不满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同时面临民众和贵族的不满。“天下苦秦久矣”表明秦朝面临来自百姓的不满,而“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则是表明秦朝高层也出现问题了。《史记》中的确记载了秦二世上台以后进行大清洗的事实,秦二世、赵高、李斯这三位王朝的核心人物,都是死于内斗之中。

就这样,造反之火的外部环境也具备了。

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这段话详细说明了陈胜所用的动员九百闾左的手段。不过陈胜所用的手段,老实说并不很高明。说得不好听一点,和今日街头那些欺骗老太太的骗术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要粗糙一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可是为什么那些人会被这样一种很低级的骗术耸动呢?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总是为鬼神留下了一席之地,这一点在民众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两部产生自民间的小说就带有鲜明的鬼神说痕迹。《三国》中对于诸葛亮的神话就不用说了,就连左慈也写成了一个身具法术的江湖术士。《水浒传》中的宋江从九天玄女手中所获得的天书也是如此。其实这两部小说都是典型的 “人事”小说,这些鬼神是没有必要出场的。

不过,这能说明中国人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吗?并不是。司马迁就明明白白说明这套鬼神之说纯粹是人为的。中国人所谓的信神,更多的是在表达自己内心中一些自己不敢说出来的话,最典型的就是表达自己对于某个自己现阶段无法反对的势力的不满,这股势力最典型的是现任政权本身或者是政权中的高级人物。这种手段在改朝换代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秦朝时期除了“篝火狐鸣”之外,还有秦始皇时期的“祖龙死”,刘邦的“斩白蛇”。唐朝建立之前有“十八子,坐天下”。

也因此,统治阶层中大部分都知道这些东西是虚妄之谈,但是历朝历代对于这种言论都是严厉打击的,例如对《推背图》的禁止等等。原因就在于这些言论可能表达了对现政权的不满,也可能被用作推翻现政权的舆论动员工具。实质上,在今天这一点也并没有改变。

因此,如果有很多人相信这种鬼神谣言,那就代表对于统治者的不满已经积压到了相当危险的程度。接下来的就是巨大的政治动荡。“石人一只眼”之后是“天下反”,“篝火狐鸣”之后就是“大泽乡”。至于这些言论的真实性,实际上非常次要的一件东西。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shèng),骑(jì)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接下来的戏码就是陈胜吴广如何造反的问题了。但是在此之前有一个问题:戍卒队伍中的两个军官在干什么?仔细数一下陈胜吴广造反之前到底有多少人察觉了他们的计划吧:

首先,是陈胜吴广本人。

第二,是那个算命的。

第三,是那些在“丹书鱼腹”、“篝火狐鸣”之后对陈胜指指点点的人。

在只有陈、吴和算命的知道的时候,造反密谋还处在密谋阶段。后来陈胜起事的时候所说的那番话能够轻易说服戍卒说明了一个事实:在两大灵异事件之后,造反密谋基本就是路人皆知的秘密了。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知:那两个军官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密谋。这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两个军官是外地人,甚至根本不是楚国人。而那九百戍卒是老乡。但是即使这样,那两个军官也推脱不了自己的责任:

他们已经和戍卒相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难道这段时间就没有在这九百人中发展出几个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吗?

大雨堵路而耽误行程,按照陈胜的说法,戍卒会被全部处死。但是也有研究者指出,这种情况下,秦法并不会严厉惩罚戍卒。无论真实情况如何,但是戍卒人心浮动是非常明显的事实。那么,两位军官老爷作何公干?他们发觉到戍卒心理状态的变化了吗?他们有没有利用自己对秦国军法的了解缓解戍卒的紧张情绪?

显然,这两位什么都没看。那他们在干吗?陈吴二人起事的那天,军官老爷喝醉了,以至于被两人轻易杀掉。可想而知,两个负责运送戍卒的军官十有八九利用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花天酒地去了。至于戍卒情绪什么的,当然也就没空去管了。

于是,造反烈火的最后一个条件出现了:醉醺醺的消防员。颠覆秦朝的大起义就这样在大泽乡爆发了。

(三)余论

秦末的大起义很快就随着汉朝的建立变成了历史。但是,陈胜策划造反的过程也留在了史书上。后来的民众造反运动,差不多都是按照相同的步骤进行的。甚至很多高层人物也学会了这一招,例如“十八子坐天下”之类。开始往往都是很荒诞的,但是原因并不荒诞,结果也不荒诞。它们就像是无数把烈火,烧毁了一个王朝,然后又造成另外一个王朝。在一次次烈火焚烧中,统治者身上的神圣光环被彻底除去了。于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中华文明出现了。

通宝推:不远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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