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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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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2:大卫叔叔的大危机

      女王的“大卫叔叔”,或者说王室成员眼中的爱德华八世国王,是所谓的坏国王或者说误入歧途的温莎家族成员。他是一位虚荣且放任自流的名人。他的生平表明,个人魅力尽管在政坛或娱乐界相当有用,但却是塑造立宪君主的劣质材料。爱德华国王厌倦了责任,一心只求享乐。高层王室成员如果存心行为不端,必然会毁掉一切。爱德华八世留下的骇人警诫是奠定女王世界观的基石之一。直到九岁那年,此人对于她来说都是亲切爽朗的大卫叔叔,经常欢蹦乱跳地闯进他父母的家里陪她玩游戏。然后有一天他突然不再欢蹦乱跳,先是消失在了报纸头版大标题的背后,然后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长期以来,这位满身笑点、衣着品味无可挑剔但总是眼含忧郁的王子一直被人们视为大英帝国的希望。他接受过海军的训练,曾经使劲闹着要上前线蹲战壕,最终与前线来了个足以受到炸弹轰炸的近距离接触。战争结束后,他踏上了巡游帝国的访问之旅,在帝国行将崩坏之前的最壮丽时刻亲手触摸到了这个如今已经消失的世界。他走过了印度的高地与加拿大的雪原,在众多热情群众面前亮相致意,宣读了一份又一份文采斐然的演讲稿。

      对于二十年代的英国报纸读者来说,他就是现代人的理想典范:不拘小节,热爱跳舞,寻欢作乐的同时又总能在正确的时刻说出正确的言论。他热衷于策马驱犬的围猎,但同时也很乐意探索夜总会与高尔夫球场的新世界。他的外表打动了英国与海外的民众,他们都将他视为一名充满吸引力的人,精力充沛,观点进步,而且魅力十足。但是王室家族的主要成员如果像一般名人那样表现的话,将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这位“大卫”就是戴安娜之前的突出反面典型。斗升小民的规矩根本限制不住他。王室的文件阅览工作令他不胜其烦,而且私下里他也十分厌恶包围在身边的宫廷世界。

      当然我们也很可以同情他。日后他撰写的自传尽管充斥着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无病呻吟,但是的确可信地记录了两次大战间期乔治五世治下令人头晕脑胀的宫廷生活:磨磨蹭蹭的晚餐,无休止的规矩,晚上早早就要上床睡觉。一战结束的时候,乔治五世专门叫来自己的长子,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位置以及自己是谁。闻听此言他心想:“可是我究竟是谁呢?我的出身于头衔不知怎么的居然就能将我与其他人分隔开来,将我抬举到他们头上,这在我看来是完全错误的……尽管尚未理解其中原因,我无意识地发动了针对自身地位的反叛。将一位心思敏感的王子送进学校与战场之后,或许就会是这样的结果。”假如共和派读者因为这段文字而精神一震,以为爱德华是个什么英雄人物,那么他们最好记得他对身边人的态度就像当代明星一样趾高气扬。他的反叛方式不是重新思考君主制的角色与节律,甚至也不是直接主张废除君主制(恐怕是因为舍不得这个体制给他带来的各种好处),而是自私任性,为所欲为。他恣意勾引已婚妇女,玩够了以后又将她们一脚踢开。他彻夜跳舞不止,并且总会层出不穷地向手下员工提出各种任性要求,将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在公共视野之外,他为那些自己依赖的人们带来了没完没了的绝望。这种做法对于任何高阶王室成员而言都是自寻死路。与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同,每一位高阶王室成员身边都围绕着一支小型军队,负责照料他们,跟随他们并且引导他们。假如指挥官失去了士兵的支持,那就一切都完了。

      艾伦.“汤米”.拉塞勒斯(1)是威尔士亲王的助理私人秘书,此人战功卓著且非常爱国。他后来还侍奉过乔治六世,在现任女王手下也干过不长一段时间。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第一次见到爱德华的时候也为之倾倒。作为一名狂热的君主主义者,他很为自己的新工作而感到高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位玩世不恭的“长官”越来越令他感到忧心忡忡。最后他彻底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1928年陪同爱德华访问加拿大期间,他向陪同出访的时任首相征求了意见。

      “我对他(威尔士亲王)感到如此绝望,以至于有一天晚上我秘密地与斯坦利.鲍德温谈了一次……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在我看来,酒色无度、恣意妄为的法定王位继承人正在投向魔鬼的怀抱。除非他立即改弦更张,否则很快就将会不配佩戴英国国王的王冠。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豁出去的打算,但是鲍德温耐心地听我说完,默然无语了一会儿,然后表示他完全同意我的观点。于是我接着说道:‘您知道吗,有时候我在约克庄等待有他参加的越野赛马比赛的结果通报,总会忍不住心想,假如他从马上掉下来摔断脖子的话,这对于他本人以及英国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上帝宽恕我吧,’鲍德温答道:‘我也经常这么想。’”

      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时刻。首相与王位继承人的私人秘书居然一致同意,为了英国的利益,王位继承人最好不慎玩死自己。拉塞勒斯考虑过辞职,但是他首先缺钱,其次爱国心也不容许他打退堂鼓。在妻子的鼓励下,他咬牙支撑了下去。但是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在另一次出访期间给妻子写信,承认自己已经无法确定君主制究竟是不是“毫无缺陷且必不可少的体制”了。任何一位稍微有一丁点自尊的廷臣都会被威尔士亲王想一出是一出的作风搞得生不如死。“这就好比一位不敢肯定资本主义有什么好处的人成为了某位百万富翁的左右手……凭什么我就非得将之前一个钟点的工作付诸东流,仅仅因为某人突然决定要将打高尔夫球的时间从下午五点提前到三点呢?就因为某人懒得按时换衣服,凭什么我就得脚不沾地地乱跑半天呢?”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女王如此强调要在工作人员(她绝对不用“仆人”一词)面前表现得体,并且要求自己的家人也以同样体贴礼貌的态度来对待他们,根子就出在大卫叔叔身上。

      拉塞勒斯——他并不是最后一位被威尔士亲王气得咬牙切齿的高阶廷臣——最终在1928年11月的一次东非旅行期间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出来。正当爱德华整天忙着在东非草原上猎杀狮子与大象的时候,乔治五世突发重病。鲍德温接连发出了好几封电报,恳请亲王赶紧回国。尽管拉塞勒斯将电文面呈给了爱德华,但是亲王玩兴正浓,根本不打算离开非洲。因此他回应道自己压根不信这些电文,认为这“不过是鲍老头子的选战手段而已,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日后拉塞勒斯回忆道,“如此难以置信的冷漠表现”气得他当场斥责了大英帝国的王位继承人:“‘先生,’我说道,‘英国国王就要死了,你可能对此不当回事,但这件事对于我们这些人可是意义重大。’他白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成功地勾引到了当地总督的妻子巴恩斯夫人。这是第二天早上他亲口告诉我的。”

      除了拉塞勒斯之外,还有另外两名高阶廷臣也千方百计地想要从他身边逃开。不过率先走人的还是拉塞勒斯。他在1929年1月向威尔士亲王提交了一封言辞直率的辞职信,事后又当面将他教训了一番。“我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将近一个钟点,就像训诫自己的亲生弟弟一样,将我对于他本人以及他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全数表达了出来,并且以事后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精准度预言道,他将会失去英国的王位。”不过值得称道的是,他们分手的时候还算客气,并没有撕破脸。在乔治五世去世前不久,拉塞勒斯又回到了白金汉宫,并且在这里度过了接下来两任君主的统治时期。逊位危机并没能使他感到意外,但是他依然对于在他眼中弃绝责任的行径感到骇然。至于出走以后的温莎公爵提到拉塞勒斯的时候就只有一个称呼:“那条邪恶的毒蛇”。

      有些人认为1936年的逊位危机是温莎家族的决定时刻之一,这种说法很值得好好研究一下。显然着的确是温莎家族遭遇过的最严重冲击,但是我们还应当看得再深一层。在过去的七十年里,这个故事的情节本身已经得到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详细描述。声称华里丝.辛普森全靠床上功夫迷住国王的狂野谣言;国王与鲍德温之间的政治冲突;关于贵贱通婚可能性的讨论(即他继续当国王,但是华里丝不能当王后);还有国王最终逊位之后关于金钱与地位的争斗。这一切话题都很有趣,但是也都被好几代人以来的史学家们、小说家们以及记者们说烂了。对于女王的故事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假如没有逊位危机的话,她原本会平静地度过一生,成为一名少有人知的王族成员,终日生活在乡间,与小狗和骏马为伴,时常支援一下当地的慈善组织。她的父亲如果没有在战争期间肩负国王的重担,也一定会更加长寿。她的妹妹也会过上更幸福且更私密的生活。但是历史不容假设。她亲眼目睹了大卫叔叔选择的人生道路,并且一直在竭尽所能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

      回头看来,温莎家族其实是躲过了一劫。假如爱德华八世当时死活不肯退位而且得偿所愿的话,大英帝国恐怕立即就要陷入分裂,二战进程也将因此受到重大影响。即便如此,英国君主制也在全世界面前遭到了羞辱与讥笑,一时间颇有摇摇欲坠之意。温莎家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爱德华八世刚刚放弃王位成为温莎公爵,并且前往国外完婚(他的弟弟与母亲自然没有提供任何支持),他的形象就被人不遗余力地从英国王室的故事当中抹去了。关于他的记忆遭到了删除,坚实的美德得到了重建。英国宫廷很快回归了乔治五世的风格:常规、家庭、责任。

      (1)http://en.wikipedia.org/wiki/Tommy_Lascelles

      • 家园 关于爱德华八世,嘿嘿,还是应该说得更加深刻为好

        这位主子爷跟希先生和墨先生两位老师的接触才是亮点。

    • 家园 王朝即命运:英国君主制的自我再造 续完

      最近几年乔治五世在新闻当中的形象并不太好。今天的人们都觉得他为人市侩,迷恋于陈腐的着装与礼节规范,而且对于自己那套世界水平的集邮收藏投入了过多的热情。他是一个非常严格的人,不仅能吓住一般访客,也能令自己的孩子们提心吊胆。国王的官方传记作家曾经阴郁地向自己的妻子坦诚道,他对于国王的生平“有点失望”。“作为一个开朗的青年人他无可指摘,甚至作为一名睿智的老国王他也同样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是在这两个时期之间,在他还是约克公爵、整天在桑德林汉姆开枪射猎的时候,这个时期根本没法下笔,简直让人无法忍耐。整整十七年,他除了猎杀动物或者往集邮册上贴邮票以外什么都没干过。”但是就像其他等待很久才成为国王的人一样,乔治五世上位之后很快就作出了大幅改进。尽管开局不顺,但是他后来采取的许多举措都得到了恰当的调整。他原本就很火爆的脾气在战争期间的一次落马重伤之后变得更加火爆了,因为这次事故使他遭受了长久的创痛。但是他对于这个变化当中的世界应付得还算不错,尽管社会主义政客如今成为了白金汉宫的座上宾,而贵族阶层则正在丧失权力。

      在一战爆发之前成为过往的乔治五世很厌恶不得不与民选激进自由党政府站在一边反对上院的作法。但是他咬紧牙关硬挺了过去。年轻的温斯顿.丘吉尔在他眼里不过是鲁莽冒失的乳臭小犬,趾高气扬的劳合.乔治更是跟他不对付,尤其是在劳合.乔治大肆出售头衔以至于损伤了荣誉体系的成色之后。但是国王从来没有公开宣泄过自己的情绪,而是硬撑着等到了他们两个下台的那一天。等到爱尔兰共和国成立之后,国王在北爱进行了一项十分重要的干涉,极大地缓和了当地局势,于无形中化解了在很多人看来不可避免的爱尔兰全岛战争。

      到了晚年,对于“大战”心有余悸的乔治五世在对待希特勒的问题上过于软弱,对于整天吵吵着要小心德国人的丘吉尔又疑心太重,但是犯下这种错误的人绝不只有他一个。对于我们这个故事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如何重塑了君主制本身。女王今天的统治方式——她的行为,她的形象——全都源自自己的爷爷当年作出的决定,彼时欧洲正在鲜血的乱流中挣扎,英国也正在德国潜艇艇长们的手上领受饥荒与失败的苦果。在女王的故事里,他是第一个产生切实影响的人。女王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个一身雪茄气息,留着大胡子的老年海军军官,这个在小时候哄自己玩的老人。乔治五世正是所谓“家族事业”的创始人。

      他的妻子从中也出力良多。在报纸照片与正式画像上,玛丽王后总是不苟言笑地端着架子,摆足了王室的派头。她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极盛期出生于肯辛顿宫,送走了自己的丈夫乔治五世与儿子乔治六世,并且见证了自己的孙女在1952年成为女王。她本人出生的时候,手写的德文通报信传遍了欧洲各家王室;当她的儿子乔治六世去世的时候,她通过电视收看了葬礼实况。玛丽王后对于今天的英国君主制同样有着很大的影响,尽管她的影响基本上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尽管她总是摆出一副古代战船船首造像的古板派头,而且总会因为在出访期间收到礼物而作出热情过度的反应,但同时她也是一位积极的社会改良人士。正当她的丈夫忙着重整君主制的时候,她则与一位名叫玛丽.麦卡瑟(14)的激进女性工会领袖结成了亲密联盟。此人领导过好几场旨在提升爱德华时代女工工资的运动,这些女工是所谓“血汗劳作”的中坚力量,从缝裤子到做果酱再到铸造铁链都是她们的工作。麦卡瑟嫁给了工党主席,而且还是个著名的炮筒子脾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当玛丽女王邀请她前往白金汉宫做客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就阶级不平等与不公正的问题将王后教导了一番”。她最后总结道:“王后的确从工会的角度理解并掌握了当下的局势。”当然她的看法是否正确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所谓的“当下局势”首先是战争初期对于贸易与商业造成的冲击,换言之就是大量女工失业。玛丽王后与她的贵族朋友们为了支援前线而掀起了一阵亲手制作针织与女红制品的热潮,致使服装行业女工的处境雪上加霜。麦卡瑟恳请一位朋友尽力帮助自己“别让这些女人继续织毛衣了!”玛丽女王领会了她的意思,并且成立了王后妇女劳动基金会,为失业女性募捐补助金。下院专门成立了一个全党派委员会。尽管王后本人没有参加,却一直在场外加油助威,并且通过对于王室而言非常新颖的方式关注着这方面的问题。

      随着战争的进行,男人纷纷走上了战场,越来越多的女性顶替了他们原来的工作,问题的焦点也发生了改变。玛丽王后就像国王一样日复一日地成为了食物分发中心与医院的常客,并且总是坚持要亲眼看到伤势最严重、最令人气短的伤患,包括濒死之人。她不仅亲自为赈济基金会筹款,还亲手为前线军队制作圣诞礼盒。人们亲切地将她称作“一台宅心仁厚的推土机”。此外她在处理文件与回复慈善组织请愿的时候同样不知疲倦。据说有一回,某位疲倦的公主抱怨道自己不想参加下一次的无聊医院访问了。王后当场批评她:“我们是王室成员——我们热爱医院。”她曾经在阅读一本关于自己的传记时发现书上说自己很容易厌倦,于是提笔在空白处写道:“王后永远不会厌倦。”如今在位的女王同样具有这样的态度。

      战争结束以后,所有这些活动成为了早期温莎家族彰显王室存在意义的无尽努力的一部分。很多证据都表明变革势在必行。公务员体系当中的远古巨鳄克罗默勋爵(15)曾经警告称“君主制不像过去那样稳固了”。1918年11月,乔治五世在海德公园出席了一场有35000名退役军人参加的集会。他与其他王室成员露面的时候,人们倒是的确发出了喝彩声。但是他们随即就冲破了安保人员的阻隔,聚拢在国王周围,抱怨自己补助金太低,没有工作,住房条件太差。人多势众的示威者们不甚友好地包围了国王,而且还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现场竖起了抗议横幅,警察们险之又险地保护着他冲出了人群。国王一路无语地与威尔士亲王骑马回到了白金汉宫,下马说道:“这些人的脾气真有趣。”然后就摇摇头迈步走回宫殿里面去了。

      在如此强大的政治压力下,慈善与访问活动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了君主制最重要的方面,足以与君主在国家级典礼仪式上的象征职能相提并论。日后的乔治六世国王此时被任命为了少年福利联合会的主席,日后的爱德华八世国王,此时的威尔士亲王成为了社会福利国家理事会的赞助人。他被派往英国的各处凋敝之地,尽情显示着他那著名的个人魅力。

      与此同时,乔治五世开始着手绘制一张地图,用来标注王室已经完成的慈善工作。地图上有小旗标注着王室人员去过的地方,几乎有点作战图的意思。这张图上的内容很快被制成了表格,表明了每一位王室成员的具体贡献。每年到了圣诞节,这张表格都要送到桑德林汉姆让国王过目。一位传记作家这样写道:“国王研究表格的劲头就像船长研究航海日志一样。”当然,并非所有早期改革理念都会立刻得到接受。比方说有一位克里夫.维格拉姆(16),曾经在孟加拉骑兵团服役,后来成为了乔治五世的侍从。此人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就主张“效仿白宫的作法”,向包括学校教师与公务员在内的“各个阶级的民众”开放白金汉宫以及周遭园林。维格拉姆的理念要等到八十年后才能得到实践。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种新式君主制的创建过程。1917年危机催生的英国王室切断了与德国祖先以及俄国亲戚之间的联系,并且下定决心要比过去更加熨帖地将自己深埋在英国生活的土壤当中。斯泰姆福德海姆除了为温莎家族挑选姓氏之外,还在同一年里为温莎家族写下了立身原则:“我们必须引导工人阶层、社会主义者以及其他人的想法,他们心目中的国王不能仅仅是个摆设,仅仅是他们口中‘无关紧要’的过时体制,而应当是积极的行善力量……能够影响到社会各个阶级的利益与福祉。”这就是乔治五世为自己设立的任务,日后他的儿子与孙女也将会接过这项任务。这是英国廷臣所写下的最重要的语句,直到今天依旧保持着压倒一切的影响力。

      自然,温莎一家依然极其有钱,身边围绕着贵族出身的仆从,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城堡与宫殿里远离人群。在二十年代的白金汉宫里面,温莎家族维持着专心致志的静默环境,厚重的窗帘与乡间生活将爵士时代的狂热噪音挡在了外面。战争结束之后,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基本上一直呆在英国本土,从一战停战到国王去世之间十六年时间里,夫妻二人的海外出访时间总共只有七周。乔治五世更喜欢家人的陪伴,他是一位虔诚的乡间住客,每天的活动都安排得如同钟表那样精确。他最亲密的伴侣是一只宠物鹦鹉。而且他每天都要给自己的妹妹维多利亚公主打一个充满感情的电话。(乔治五世的诸多轶事当中有一条就涉及这个习惯。有一回维多利亚公主主动给白金汉宫去电话,接通以后她开口就说:“你好啊,老傻瓜。”结果接线员插进来说:“请您见谅,公主陛下,国王还没有上线。”)此外他还非常看不起文化人以及知识分子,将他们蔑称做“挑眉毛的”——后来他才发现正确的说法应当是“高眉毛”。

      但是在政治层面上,伊丽莎白公主口中的“英格兰爷爷”是一个十分精明的玩家,一位擅长以退为进的大师。他决心赢得工人阶级批评家的称赞(如果知识分子实在拉拢不过来的话),并且很快就取得了成功。1924年,短命的英国第一届工党政府正式上台之后,乔治五世曾经在私下里揣测过自己的奶奶维多利亚女王会怎么看待这届政府——当时有人刻薄地形容这届政府的主事人们:“饿鬼书记员麦克唐纳,火车司机托马斯,铸造厂粗坯亨德森,还有开磨坊的克莱恩斯”——但是他还是竭尽所能地在白金汉宫、温莎城堡以及巴尔莫勒尔堡招待了新任内阁大臣。他甚至还与其中的几个人发展出了真正了友谊。十九世纪的帝国排场与爱德华时期的愤怒社会冲突在乔治五世治下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平息。尽管有过各种负面预言,但是英国君主制依然再度成为了国家团结的象征,距离政治火坑也越来越远了。

      这可不是什么可以等闲视之的寻常成绩。换一个人坐在王位上很可能根本玩不转。假如乔治五世那位体质虚弱却又放荡不羁的哥哥,克拉伦斯公爵艾迪,没有在1892年死于流感的话,英国的君主制恐怕早就完蛋了。娶了亡兄未婚妻的乔治五世有很多性格特点后来都在伊丽莎白女王身上表现了出来。他沉静虔诚,情绪内敛,坚定地信奉责任与家庭的重要性。七十多年前,爱国主义立场特别强烈的史学家阿瑟.布莱恩特(17)曾经这样谈论乔治五世:在其他智识水平更高的国家领袖们正在“宣扬社会解体的福音的时候,当许多社会领袖将粗鲁无礼与放纵生活包装成为社会时尚的时候”,乔治五世与他的王后代表了每一个体面英国人内心深处的隐秘信念。如果抛去华丽的辞藻,这段话同样可以用来形容女王。这并不奇怪。英格兰爷爷在女王人生的最初十年里一直是她生活当中的一部分。他曾经在白金汉宫的窗户后面向她招手(他的亲生子女从未享受过如此的温暖),并且很喜欢她的陪伴。乔治五世的去世也令她非常难过。此后他的遗孀玛丽王太后也密切参与了伊丽莎白公主的教育。女王不仅是她的父母的女儿,也是她的祖父母的孙女。1926年伊丽莎白降生的时候,她并没有仅仅成为单独一个家庭的成员,而是加入了一场家族运动。但是十年以后,这场运动却遭遇了险些倾覆的危机。

      (1)http://en.wikipedia.org/wiki/Frederick_Ponsonby,_1st_Baron_Sysonby

      (2)http://en.wikipedia.org/wiki/Edward_Goschen

      (3)http://baike.baidu.com/view/5250534.htm?fr=aladdin

      (4)http://en.wikipedia.org/wiki/Arthur_Bigge,_1st_Baron_Stamfordham

      (5)http://en.wikipedia.org/wiki/George_Lansbury

      (6)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Williams_(trade_union_leader)

      (7)http://baike.baidu.com/view/9380882.htm?fr=aladdin

      (8)http://en.wikipedia.org/wiki/John_Strachey_(politician)

      (9)http://chestofbooks.com/food/household/Woman-Encyclopaedia-3/Lady-Maud-Warrender.html#.U-oVCBf5t-0

      (10)http://en.wikipedia.org/wiki/Clifford_Woodward

      (11)http://en.wikipedia.org/wiki/Kenneth_Rose

      (12)http://en.wikipedia.org/wiki/Reginald_Brett,_2nd_Viscount_Esher

      (13)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Appleton_(politician)

      (14)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y_Macarthur

      (15)http://zh.wikipedia.org/wiki/%E5%85%8B%E7%BD%97%E9%BB%98%E4%BC%AF%E7%88%B5

      (16)http://en.wikipedia.org/wiki/Clive_Wigram

      (17)http://en.wikipedia.org/wiki/Arthur_Bryant

    • 家园 王朝即命运:英国君主制的自我再造,续

      在斯泰姆福德海姆的建议之下,乔治国王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这些改革对于女王目前的统治起到了巨大的影响。第一项改革措施,也是最公开的措施,就是更改自己以及王朝的名字。“萨克森-科堡-哥达”不仅拗口,而且德国气味特别冲。这个名字肯定是不能要了。很能说明问题的是,乔治并不知道自己的原本姓氏是什么:这个名字早已失落在错综复杂的王族血缘记录与一堆堆连字符里面了。而且显然别人也全都没有答案。于是国王前去咨询皇家纹章学院。有关人士告诉国王,他肯定不姓斯图亚特,可能姓圭尔夫(Guelph),更有可能姓维珀(Wipper)或者维廷(Wettin),但是这几个姓氏听上去都不够英国。于是国王开始为自己发明新的姓氏。研究人员在一本本彩绘鲜明的历史文献当中埋头翻找,纳入初选范围的有都铎、斯图亚特、普兰塔吉尼特、约克以及兰开斯特。不过这些姓氏全都遭到了否决,因为英格兰气息太重了,在威尔士人、苏格兰人与爱尔兰人那里肯定不受待见。较为冷门的选项还有。最后斯泰姆福德海姆决定从国王本人最爱的地名里面进行选择。国王最后敲定了“温莎”这个词。这是个很好听的词。事后人们又发现爱德华三世曾经用过温莎这个名字。所以这个名字甚至还有点历史意味。

      就这样,1917年7月17日,温莎王朝正式诞生了。乔治五世庄严宣告“朕代表王族全体以及子孙后世……放弃并终止使用萨克森公爵与女公爵以及萨克森-科堡-哥达王子与公主的一切名爵、辞令、尊号、头衔与荣誉……”接下来国王还发动了进一步的更名运动,致使今人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往往搞不清谁是谁。比方说“泰克”(Teck)就是个典型例子。乔治五世的妻子玛丽王后是泰克公爵弗朗西斯的女儿。这位泰克公爵娶了乔治三世的一名孙女,素来以身材丰硕著称的玛丽.阿德莱德,家里人都管她叫做“胖玛丽”,并且满心怀念地将她比作“一块硕大的紫色长毛绒针垫”。所以乔治的姻亲里面有好几个泰克。为了去泰克化,各种悦耳的宫殿名称成为了抢手货。玛丽王后的一个兄弟成了剑桥侯爵。另一个兄弟则成为了阿斯隆伯爵。同理,源自维多利亚女王与黑塞亲王,并且与沙皇家族颇有渊源的巴腾堡家族也纷纷将姓氏改成蒙巴顿。一位蒙巴顿成为了米尔福德黑文侯爵,另一位成为了卡里斯布洛克侯爵。简而言之,但凡是与德国有染的名讳全都被扫地出门了。

      对于君主来说,名字的意义非常重大——但是更具实质性的变革还在后头。用国王日记里的话来说,乔治五世与玛丽王后公开宣布,他们“已经决定要让自己的孩子与英国家族通婚。这可算得上是历史性的决定。”尽管这项改革措施不如改名字那样大张旗鼓,但是的确具有历史意义。早在十八世纪,英国的政客与大部分民众就很不满意汉诺威家族专门娶德国公主或者嫁德国王子的作法,因为感觉上这就像是耗费英国的税金来补贴外国家族。维多利亚女王就曾经指出,在欧洲各国征战不休之际,她的家族的通婚习惯“导致了很多麻烦与困扰,根本没起过好作用”。“所有的家庭情感都被撕碎了,我们一点力量都没有。”但是这个习惯还是延续了下来。维多利亚女王本能地相信,新鲜血液——即来自英国非王室家庭的血液——可以在道德与体质两方面巩固王位。如今她的直觉终于落实成为了既定政策。

      实际上,英国君主制正在遭到国有化。当时影响力很大的切姆斯福德主教曾经告诉斯泰姆福德海姆,“如果威尔士亲王能够迎娶一位英格兰女士,王座的稳定性将会得到极大的加强……当然这位女士必须足够聪慧并且充满同情心。”不久后另一位教会人士,萨瑟克教区司铎克利福德.伍德沃德(10),建议斯泰姆福德海姆劝说威尔士亲王找一个工业城市暂住上一两年——谢菲尔德就不错——然后迎娶一位“来自在战争期间贡献卓著的家庭”的英格兰女士。尽管威尔士亲王或者说“大卫”将来将会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是1917年的这份声明还是为一位名叫伊丽莎白.鲍斯.莱昂的苏格兰姑娘铺平了嫁入王室的道路。她的家族在战争期间的确贡献卓著。迎娶她的是“伯蒂”,或者说约克公爵以及未来的乔治六世。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声明,查尔斯王子才能迎娶戴安娜以及卡米拉,威廉王子才能迎娶凯特.米德尔顿。这种事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我们必须记得在此之间萨克森-科堡-哥达家的人几乎从来没有与治下臣民通婚的先例。

      国王的下一招更加凶狠——在有些人看来也更加怯懦。他与“尼基表弟”,也就是遭到废黜的尼古拉二世沙皇断绝了关系,眼睁睁地看着沙皇与全体家人听任布尔什维克革命者的发落。与德皇不同,沙皇一直是英国的忠实盟友,直到他自己的帝国土崩瓦解为止。尽管乔治五世不可能提前知道沙皇一家将会在地窖里遭到枪杀,但是他肯定清楚他们正身处险境,渴望得到英国的庇护。一开始他同意提供庇护。但是正如前文所见,英国国内的左翼舆论摩拳擦掌地敌视沙皇并且支持革命。长期以来,温莎家族的朋友们都认为并且主张是劳合.乔治辜负了沙皇一家。根据他们的说法,起初正是他否决了为罗曼诺夫一家提供庇护的决策。

      但是乔治五世的传记作家肯尼斯.罗斯(11)仔细梳理了国王当时的书信之后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真正惊惶失措的人其实是国王。在国王的要求之下,斯泰姆福德海姆用便签纸对唐宁街十号进行了狂轰滥炸,明确指出沙皇一家在英国不受欢迎。这些便签抓住细微末节大做文章,说什么国内缺乏与沙皇身份相配的豪华住所。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因为当时人们的确担心将沙皇救出俄国的尝试反而会加剧他的危险处境——甚至还有谣言声称英国人组织过一次营救沙皇的秘密行动。但是在进一步证据没有得到曝光之前,我们至少可以说乔治五世在沙皇一家遭到囚禁与处决的时候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日后女王看过了肯尼斯.罗斯整理的证据之后,在他的书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批语:“让他出版吧。”

      这件事情极其雄辩地表明了战争带来的极端变化。一战之前的1905年,乔治五世的父亲曾经拒绝过沙皇希望英国与塞尔维亚恢复正常关系的请求,因为塞尔维亚国王刚刚遭受了一场极其野蛮的刺杀。爱德华七世对沙皇的回复在文采上足以与萧伯纳或者王尔德相提并论:他的本行就是“身为国王……如你所见,我们是同一个行会的成员,正如工人或者专业人士一样。我不能对于一名同业人员——你也可以说是我所在行会的成员——的遇刺无动于衷。如果我们这些国王认为国王的遇刺无足轻重,那么我们这一行还不如趁早停业大吉。”如今她的儿子却顾左右而言他,最终导致了沙皇的遇害。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乔治五世在私下里流露过负疚感,他仅仅在公开讲话当中表示过对于这一结果的遗憾。就像死刑判决能够迫使一般老百姓集中注意力一样,革命对于君主也具有同样的效果。当时甚至有人讨论究竟国王是否应当参加为罗曼诺夫一家举行的追悼仪式,尽管他最后还是去了。

      接下来的变革瞄准了荣誉体系。绝大多数国家都有类似的体系,而英国的荣誉体系尤其受制于王室历史并与其密不可分。有些荣誉体系相当古老。其中最古老的是嘉德骑士团勋章(The Most Noble Order of the Garter ),由爱德华三世大约于1344年创立。只有君主与其继承人以及二十四名骑士团成员或者说“骑士同伴”才有资格领取该勋章。唯有依靠君主的恩赐才能获得骑士团成员身份。如今每到6月的皇家阿斯科特赛马周,嘉德骑士与嘉德夫人们依然会在温莎举行游行仪式,头戴插着鸵鸟或者苍鹭羽毛的都铎时代软帽,身披蓝天鹅绒披风,腿上系着蓝色的袜带。这些人大抵都是贵族、前任首相与退休公务员。此外还有专门面向外国君主的嘉德骑士团“陌生骑士”(Stranger Knight)成员身份:1915年,德皇威廉与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都被剥夺了“陌生骑士”称号。同样,在二战时期日本裕仁天皇也失去了这项荣誉(尽管后来又重新授予了他的继承人明仁天皇)。此外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也曾经是“陌生骑士”的一员。其他古老勋章包括苏格兰的蓟花骑士团勋章(Order of the Thistle),可以追溯到1687年,骑士团规模仅限十六名骑士与夫人。爱尔兰也有圣帕特里克骑士团勋章,如今已经作废了。除此之外,地位最高的荣誉称号就是巴斯勋章,由汉诺威家族的第一位君主乔治一世于1725年创立。尽管巴斯勋章的名字来源于中世纪新近受封的骑士要沐浴净身以示净化的传统,但是这项荣誉的实际源头却没那么高尚:巴斯勋章之所以得到创立,部分原因在于英国历史上的第一位首相,因为贪腐而闻名的罗伯特.沃尔波想要建立一种新的赞助形式借以敛财。拿破仑战争之后,巴斯勋章的授予范围得到了扩大。今天这项荣誉也用来尊崇地位显赫的外国人,受勋者从将军到政治领袖不一而足。其中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与津巴布韦的穆加贝最终被剥夺了这一头衔。

      在英国历史的大多数时候,英国君主一直是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们背后嚼舌头的对象,理由则是因为他们对于艺术、写作或者思想缺乏兴趣。甚至直到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初期,这个问题依然很突出。人们注意到,英国不像普鲁士那样拥有蓝马克斯勋章,也不像法国那样具有专门面向艺术与科学成就的荣誉称号。最终爱德华七世在1902年设立了功绩骑士团勋章 ( Order of Merit ),借以纪念自己的加冕。与其他荣誉不同,功绩勋章不仅没有贵族阶层的意味,与政府也没有关系。唯有国王与女王有权颁发这项荣誉,而且骑士团成员也局限于二十四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功绩勋章也就获得了英国荣誉体系当中少有的无过错记录。在所有外人看来理应获得该项荣誉的二十世纪英国科学家、艺术家与政治家当中,的确获得了这项荣誉的人数比例高得令人吃惊。最早的获奖人包括许多活跃于维多利亚时代并且在二十世纪初期依然健在的人物,例如弗洛伦斯.南丁格尔以及托马斯.哈代。其他获奖人包括一系列伟大的作曲家——例如埃尔加,布里顿,沃恩.威廉斯以及沃尔顿;杰出诗人——例如T.S.艾略特与特德.休斯;艺术家——例如亨利.摩尔,格雷厄姆.萨瑟兰,卢西恩.佛洛伊德,安东尼.卡罗;优秀作家——例如E.M.福斯特,以赛亚.柏林,亨利.詹姆斯以及汤姆.斯托帕德;还有一干科学家,其中不乏诺贝尔奖得主或者改变世界的发明家,例如保罗.狄拉克与蒂姆.伯纳斯-李。简而言之,获奖名单可谓群英荟萃。甚至就连政治奖项也被授予了艾德礼与撒切尔这样的真正政治家。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由声名显赫的杰出人士组成的俱乐部。这些人偶尔也会共同参加午餐会或者晚餐会,而女王一定会莅临现场。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能得到绘像传世的待遇。但是功绩勋章与盛大排场全无关系,而是最接近法国科学院院士或者说“不死者”的英国对应机制——尽管某一位功绩勋章得主曾经乐呵呵地向笔者指出:“不死者的数量比我们多多了。”在1917年,这些荣誉,加上一套专门面向外交官的荣誉体系以及专门表彰为君主制作出突出贡献的个人的皇家维多利亚勋章,构成了整个英国荣誉体系。当然军队也有自己的荣誉体系。但是对于那些最平凡的英国人——那些以其他方式为国家与社会服务的人,那些出钱出力,作出突出贡献并且“超越平凡”的人——当时并没有现成的荣誉体系。

      直到当时,人们都可以合情合理地认为获得荣誉与接受荣誉头衔是两回事。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能够其他“公民同胞”的认可、私下里的敬佩言论以及偶尔在慈善组织或者市政机构露脸的机会,就已经很不错了。1917年6月4日,乔治五世设立了不列颠帝国骑士团勋章(Order of British Empire),彻底改变了这一现状。该机制共有五个等级,从地位最高的大十字骑士(Knight Grant Cross)到更加低调的一般成员(Member)。最高两个等级的受勋人会获得骑士与女爵士头衔,而且高等级勋章的发放人数也有限制——级别较低的OBE与MBE则没有限制。不列颠帝国骑士团勋章分为军人与平民两大分支,后者对于英国君主制的影响力尤其效用匪浅。至今为止女王已经颁发了404500枚勋章,其中绝大部分是OBE与MBE。勋章每年颁发两次,每次的授勋名单都充满了演艺明星、体育明星以及其他人。这张名单总会成为填饱报纸评论、各界祝贺与失望抱怨的主食。这套荣誉体系几乎可以肯定是伊舍勋爵(12)的主意。此人是一位仅仅干过一任的自由党议员,自从维多利亚时代就担任了廷臣的工作(他为维多利亚女王在温莎城堡里安装了一部电梯,还曾经在肯辛顿宫的庭院里推着女王的轮椅陪她散心),在爱德华七世统治时期也出力良多。伊舍勋爵是个满腹心计的双性恋,而且还特别喜欢拍马屁,不太适合乔治五世的口味。但是他的确精明地意识到了民主化荣誉体系的重要性。

      一战期间,大量新近设立的军事荣誉被颁发给了众多血战前线的英雄人物。而在后方国内,OBE则会颁发给那些投身于规模庞大的义务付出的人们,鉴于白金汉宫方面不可能亲自出面寻找所有值得嘉奖的人,OBE的发放几乎完全掌握在了时任政府的手里。第一批授勋人是主要工会的负责人,包括公会联合总会的左派人士威廉.阿普勒顿(13)以及纺织工会的本.特纳。到1919年底,22000枚OBE发放给了工厂工人与慈善活动家。英国君主制在自觉受到威胁的领域扎下了新的根须。不幸的是,战后的劳合.乔治政府不仅将贵族与骑士头衔挂牌出售,还将OBE当成了减价甩卖的便宜货,以至于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将OBE戏称作“臭鸡蛋勋章”(Order of the Bad Egg),但是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OBE的地位一直在稳步上升而非日渐衰落,如今在英国荣誉体系当中的重要性至少可以与法国的荣誉军团勋章相提并论。美国也有类似的共和主义荣誉体系,不过比英国体系更复杂。

      巩固温莎家族地位的最后一招其实仅仅是二十世纪早期君主的旧有习惯的进一步发扬。爱德华七世很清楚在臣民面前频频露脸的重要性。他经常为新开业的医院剪彩,登上舰船,视察军营。但凡是由红砖或者花岗岩堆砌而成并且装有一扇大门的建筑上几乎总会留下维多利亚王室成员的名字。但是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是另一路人。在一战之前的劳资冲突时期,他们走遍了英格兰、苏格兰与威尔士的主要工业地区。乔治五世亲自下过煤矿矿井,还慰问过遇难矿工的遗属。有一回国王在肯辛顿的贫民区遇到了麻烦。当时他造访了一位工党议员的住宅,发现墙上挂着一幅“那头畜生”凯尔.哈迪的画像。国王的随行人员顺口说了几句不算恭维的评论。结果斗志昂扬的议员女儿当场回敬道,凯尔.哈迪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人之一,任何不喜欢他的人都应当趁早离开我们家。”

      但是与劳资冲突相比,战争为国王走进寻常人当中提供了远远更强的动力。今天的人们很难真正理解一战时期的英国究竟多么依赖志愿团体。在1914-1918年期间,英国国内成立了大约一万多个志愿团体。假如能拥有一位王室庇护人或者熟人,又或者哪怕只是得到一次王室成员访问,都会非常有助于这些组织的筹款。更名之后的温莎一家投入了无休止的募捐与提升士气活动当中。上文中提到的300多次医院访问仅仅是此类活动当中的一部分而已。

    • 家园 一:王朝即命运:英国君主制的自我再造

      女王出身于一个相当年轻的王朝,她本人也仅仅是这个温莎王朝的第四任君主而已。如果我们把她那位在位时间不到一年的叔叔爱德华八世排除在外,那她的位次还能上升到第三位。但是英国王室在全世界范围内却是传承最久远的一支。女王本人的血管里也点点滴滴地流淌着好几位著名盎格鲁-撒克逊古人以及古代苏格兰军阀的血液。近几百年来,汉诺威王朝的世系一直对于英国王室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女王本人以及她的长子的相貌都难免令人回想起十八世纪那几位面容肃穆的乔治王。但是就像寻常百姓的家庭一样,王室家族同样可以自我改造。今天的温莎家族仅仅创建于不到一个世纪以前。直到1917年,这个家族才正式超越了自己与汉诺威王朝以及德国渊源之间的关系。

      此前的上一个英国王朝的统治者是多子多福的维多利亚女王以及她那位品行不端但却精明能干的儿子爱德华。这个王室位于一张覆盖了整个欧洲外加俄国的金色巨网的核心。各国君主都是同一家家族俱乐部的成员,外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在这张网络上,英国与德国两家王室的联系特别密切,可以制止追溯到十八世纪的汉诺威家族。德皇经常来英国品茶,还曾经身着英国军服参加过英国的游行典礼。在考斯附近的海面上,英德两国的君主曾经以表兄弟的身份扬帆竞逐,互不相让。诚然,双方并非完全开诚布公,但是这样的相互猜疑与其说是政治挂帅,倒不如说是手足相争。双方密切关系的最佳象征就是一战爆发前夕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的德国访问之行。1913年5月,德皇威廉二世的女儿嫁给了他们的表兄弟,不伦瑞克-吕内堡的公爵。于是英王夫妻赶赴柏林参加婚礼。迎接他们的是玛丽王后的姨妈,梅克伦堡-施特雷利茨的女大公,这位生在英格兰的老太太直到1916年都居住在德国北部的庄园里。在接下来夫妻俩又会见了德皇本人,同样前来道贺的尼古拉二世沙皇,无数其他的皇家表亲,还有所谓的“王室暴民”。这一大帮人都觉得自己是一家人,而且彼此之间的纽带对于“文明世界”的未来至关重要。乔治五世尤其喜欢奥匈帝国的王室同辈以及众多的德国亲戚。

      国王的私人秘书弗利兹.庞桑比(1)记录了自己对于这次访问的看法。“这次访问是否起到了任何正面效果,我确实有些怀疑。两国国内的敌意情绪已经很强烈了……”乔治国王的传记作家也很公允地评论道,在即将到来的大战面前,“乔治五世无非是一个心焦如焚却又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而已。”*1* 不过当时也有人抱有相反的看法,或者出于外交考量而假装抱有相反的看法。例如英国驻柏林外交官爱德华.戈申爵士(2)就表示自己相信这次出访能够带来“长久的福祉”。*2* 玛丽皇后在柏林玩得很愉快。有趣的是,第二年的巴黎之行却让她头痛不已,主要原因在于法国对于她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共和国,在巴黎也没有和善的家族成员来款待她。

      但是到了1917年,这张王族网络早已深深陷入了全面战争的血腥泥污当中。对于英国王室而言,这张网似乎已经失去了保护作用,而且随时有可能将英国王室活活勒死。旅居英国的德国人沦为了过街老鼠,德国商店遭到打砸,德国铜管乐队遭到驱逐,就连德国牧羊犬也惨遭毒手。此情此景对于一个与德国关系密切的王族来说自然不太舒服。与此同时,欧洲各地不断上涨的激进与革命情绪也使得君主制越发不受欢迎。乔治五世很清楚这一点。1911年至1912年期间,英国遭遇了大规模罢工,社会局势极其动荡。当时人们都以为即将爆发革命,杀气腾腾的码头工人们将要断绝伦敦城的粮食供应。激进派自由党人因为上院阻击了他们的预算提案而发动反击,针对上院的贵族准入原则连发重拳。在街头巷尾,有人正在宣扬更加激进的社会主义。许多最早期的工党政客都以反君主主义者自居。在工党内部饱受敬爱的早期党首凯尔.哈迪(3)一辈子都是共和派,也是白金汉宫方面的眼中钉。尽管他也是议员,但却上不了温莎城堡园艺会的宾客名单,因为他曾经攻击过爱德华七世1908年访问俄国并且拜访表兄弟尼古拉沙皇的行为,后来他还将乔治五世称作“街角的闲汉……百无一用的废物”。国王则毫不客气地将他称作“那头畜生”。对于英国君主而言,战争开始以前的形势就已经很令人不安了。

      但是乔治国王幸运地拥有好几位明智的顾问,其中尤以斯泰姆福德海姆勋爵(4)最为突出。此人的生平开局十分丰富多彩。他本名阿瑟.比格,是诺桑博兰某教区牧师的儿子。1879年曾以炮兵身份参加过祖鲁战争。他的朋友之一是法国废王拿破仑三世的儿子。这位年轻人死在了祖鲁战争的战场上,之后正是比格带领着伤心欲绝的友人母亲凭吊了他的去世地点。后来他又受托觐见维多利亚女王并且讲述了这个故事。女王很喜欢比格,当场任命他担任了助理私人秘书。他的余生都在为王室工作。爱德华七世登基称王之后,比格转而辅佐他的儿子。王子从康沃尔公爵升级为威尔士亲王,最后成为了乔治五世国王,此时比格也成为了斯泰姆福德海姆勋爵。他对于乔治的影响力很大,以至于国王曾经表示要是没有他的帮助,自己连一封平信都写不好。但是斯泰姆福德海姆一开始也捅了几个篓子。乔治五世与斯泰姆福德海姆都本能地抱有强烈的保守主义观点。在1910-1911年的宪制危机期间,斯泰姆福德海姆建议乔治五世正面硬抗时任自由党首相赫伯特.阿斯奎斯。自由党的主要对手是托利党把持的上院,当时上院正在阻碍所谓“人民预算”得到通过。此前爱德华七世国王曾经承诺阿斯奎斯要将大量自由党党员册封为贵族,借以作为夺取上院控制权的最后一招。乔治五世本能地厌恶这个主意,他觉得这是针对贵族阶层的攻击。假如新近加冕的乔治五世遵循了自己的本能,支持了贵族集团而不是民选政府,他就必然会迫使全国大选立即举行,而这场选举的议题必然要牵扯到君主干政的权利——这也正是他的孙女穷尽一生小心回避的话题。

      要是斯泰姆福德海姆与乔治五世当真决定坚守贵族阶层的权利,并且又输掉了选战,英国君主制还有没有未来就很难说了。我们今天想象当中的爱德华时代是一个风平浪静金光闪耀的时代,但是当时的英国实际上却冲突横行,沸腾翻滚。自由党虽然在立场上比起新近成立的工党以及其他社会主义党派更加温和,但是却一门心思认定斯泰姆福德海姆是他们的死对头,盘踞在帝国核心的大敌。党内情绪十分高涨。时任财长,后来又成为首相的自由党党员劳合.乔治对于斯泰姆福德海姆尤其厌恶之至。战争期间有一回斯泰姆福德海姆来唐宁街开会,劳合.乔治愣是让他在门外的硬木椅子上干坐了半天。不过斯泰姆福德海姆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人。日后的乔治国王坦承道,正是斯泰姆福德海姆教会了自己如何当国王。斯泰姆福德海姆的诀窍就是面对当权者讲真话。他是个干巴巴的人,而且很不好相处,但是却很得意于自己的诚实品质。他尤其喜欢向国王面呈事实,无论这些事实听上去多么吓人。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个热爱乡村生活的航海老手打造成为政治意识敏锐的国家领袖。于是在一战爆发之际以及最艰苦的最初几年里,乔治五世成为了一面鲜活且广受支持的旗帜。

      但是斯泰姆福德海姆在1917年春天带给他的事实看上去实在太吓人了一点。战况非常不顺,国内罢工此起彼伏,而且民意越发抱怨国王更看重自己的德国表亲,那个杀千刀的德国皇帝,反而却不待见自己的国民。这种说法完全是子虚乌有,但是乔治五世本人的确犯下了好几个助长负面印象的错误。

      他一直反对剥夺德皇及其家人在英军当中的荣誉军衔,更不用说将他们的旗帜从圣乔治礼拜堂摘下来了。尽管置身于工业化战争的剧痛当中,但是王族团结的考量以及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等级体系依然影响着国王的决策。他尤其反感针对海军上将巴腾堡的路易斯亲王的攻击。巴腾堡的确生于德国,但是此时他已经娶了维多利亚女王的一个孙女,并且担任了英国第一海务大臣。但是巴腾堡最终还是不得不辞职了。这个结果对他的儿子打击尤其巨大。这个当时还是海军学员的男孩在家信里向母亲诉苦,“谣言都在说父亲是个德国间谍……我的处境简直一塌糊涂。”(这个男孩后来成为了路易斯.蒙巴顿勋爵,也是对于女王生平影响最大的长辈之一;这件事对于外人来说仅仅是无足轻重的历史脚注,对于王室家族而言却是意义重大的记忆)

      面对着在战时英国甚嚣尘上的反德主义,国王本能地产生了畏缩情绪。这使得他的批评者们毫不费力地为他扣上了不爱国的大帽子。1915年1月,劳合.乔治被传唤到了白金汉宫,他毫不客气地想到,“不知道我的德国小朋友想对我说什么”。伦敦夜总会的女招待们经常将宫廷成员的汉诺威家族特征当做笑料;街角的煽动家们警告人们小心白金汉宫里的“德国佬”。实际上乔治是一位杰出的战时君主,他在战争期间几百次访问军队,并且大幅削减了王室成员的生活标准。他甚至还遵循劳合.乔治的劝告,戒掉了饮酒的习惯,从而为全国的酒鬼做出表率(不得不说的是,劳合.乔治本人并没有作出相同的表率)。但是反对国王的低声耳语并未因此停歇,反而越来越响亮。1917年3月31日,工党当中最受敬仰的人物之一乔治.兰斯伯里(5)在阿尔伯特音乐厅门前举行集会,庆祝尼古拉二世的倒台,期间不乏反对君主制的呼声。由于政府的战时审查制度,这种事情上不了报纸。但是目击者向乔治五世汇报了现场的情况。斯泰姆福德海姆一向注重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并且传达给国王,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的本职工作。

      因此乔治五世很清楚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反对。例如日后担任首相的工党党员拉姆齐.麦克唐纳在利兹召开大会,号称要“在英国实现俄国革命在俄国取得的成果”,又比如工会领袖罗伯特.威廉斯(6)号召在白金汉宫门前悬挂“空屋招租”的标语。用斯泰姆福德海姆自己的话来说,“无论是社会主义报纸还是诽谤性的传单,只要上面包含有任何善意或恶意批评国王陛下以及王室的内容,就一定会得到审阅、批注并且面呈国王本人。”1917年4月,作家H.G.威尔斯为《泰晤士报》撰文,呼吁建立共和制社会。据说他曾经抱怨过英格兰的身上压迫着一个望而生厌的异族宫廷。对于这种说法乔治国王曾经著名地反驳道:“我或许的确望而生厌,但要说我是异族还不如要我的命。”在马克思主义报纸《正义报》上面,性情古怪喜好戴礼帽的主编亨利.海德门(7)主张王室成员“骨子里都是德国人”,并且号召建立一个英国共和国。至于在政治光谱的另一端,《旁观者》杂志主编约翰.斯特拉齐(8)告诉斯泰姆福德海姆,共和主义情绪正在煤矿工人群体当中四处蔓延,他们“觉得天下的国王们都是一伙的”,而且“国王们组建了自己的工会”。毛德.瓦伦德夫人(9)说过,有一次乔治五世听到风言风语说国王一定是亲德派,因为国王的家人起得都是德国人的名字。闻听此言“他骤然起身,脸色一片煞白。”接下来不依不饶的威尔斯又在《便士画报》上面进一步发动攻击,呼吁英国君主制将自己的命运“与条顿王朝体系在欧洲大陆上不可避免的崩溃一刀两断……我们不欢迎任何来自德国的废王。”在白金汉宫里面,标注有“国家不稳定因素”字样的文件越堆越厚了。

      九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一切看上去似乎仅仅是歇斯底里而已,乔治和他的顾问们根本没必要作出如此煞有介事的反应。小众杂志,煤矿闲谈的二手消息,自我炒作的作者……莫非这一切当真意味着英国君主制的穷途末路吗?说句实话,1917年的英国社会的确处于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只要是涉及德国阴谋的消息,无论多么荒诞不经人们都乐意相信:比方说当时人们普遍相信德国人张罗了一张性敲诈网络,甚至将宫廷都卷入其中。开赴法国的英军遭遇了惨败,大西洋海床成为了英国补给船的坟场,俄国已经遭到了革命的吞没,德国即将步其后尘,英国工厂里工人的情绪也越来越激烈。在英国,最关键的战时领袖不是国王,而是厌恶国王的劳合.乔治首相。很快人们就要将他赞颂为“赢得战争之人”。一贯坚定支持国王的贵族阶层此时连站直身体的力气都不剩了。贵族子弟们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肢体不全。贵族的产业则难以为继。英国的君主制似乎已经没有靠得住的朋友了。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全身心地投入了各种访问当中,走遍了军营、海军基地、孤儿院以及各种志愿组织。国王一个人在一战期间就走访了300家医院,绝大多数此类访问都十分耗费心力。但是所有这些活动全都一点效果也没有。于是乔治五世决定,假如英国君主制要幸存下去,那就必须改头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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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肉橡皮图章
    • 家园 工作概述

      今天女王也要穿戴整齐,完成自己的工作。凯利女士将会为她准备一套既醒目又得体的服装,帮助女王完成这一天里的一切任务。这也是她们两个共同的希望。当然,一年当中女王总有收工的时候,例如安静的家族周末以及漫长的暑假,地点一般是苏格兰的巴尔莫勒尔城堡。但是假如你将女王的工作时间加在一起,再与休息时间比较一下,一定会使得欧洲卫生与安全官员们手痒难耐,忍不住想要提出诉讼——可是该告谁呢?这才是问题所在。没有哪个工会组织有能力保护女王,女王也从来没签署过就业合同。公务员、政客、各国游客、各国总统以及广大民众的期望值如此之高,以至于她的责任永远没有止境。

      姑且喘口气吧。作为国家元首,伊利莎白女王是国家的活象征。她首先代表了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其次还代表了另外十五个国家,包括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以及其他若干小国,一直排到图瓦卢。女王与绝大多数其他立宪君主很不相同,因为英国并没有成文宪法或者立国文件。相比之下,荷兰宪法耗费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明文规定君主的责任。西班牙国王是欧洲最古老最排场的王室之一波旁家族的一部分,但是西班牙宪法对于他的工作进行了严格的限制。

      相比之下,英国女王的权威更像是来自古代的低沉咆哮。她是国家的象征——就某种程度而言,至少在理论层面上,她就是国家。她有血有肉地代表了这个勉力保护与维系6200万本岛国民以及7200万海外臣民的权力架构。

      她并不是英国国民的象征。如今的英国充溢着无数族群与宗教,每一个人有着自己的政治立场与政治偏见,高低胖瘦老中青各不相同。无论是女王还是随便别的什么人都没本事代表所有这些人。她对于英联邦抱有特别的热情,而许多英国政客私下里对于英联邦都很不以为然。正是因为这份热情,女王对于亚非裔英国新移民的生活状态往往抱有出人意料的兴趣。与唐宁街或者金融城举办的类似活动相比,白金汉宫招待会往往更加种族多元化,气氛也更活络。在年轻人、紧张的客人以及朴实无华的普通人当中,女王总是最为放松,也最喜欢咧嘴微笑。只要看看她在正式场合的表现,我们就能清楚意识到她究竟多么讨厌正装晚餐与长篇演说。

      但是无论喜欢与否,她都象征了驱使公务员与法律的权威——选举要以她的名义召开,军队要以她的名义作战,法官要获得她的任命,条约要加盖她的印玺,而这一切正是现代英国生活的基石。过去六十年里,她每年都要为她的议会举行开门仪式,为她的国家纪念战争死者,检阅她的军队,在她的教会里参加宗教活动。“英国”不能前往爱尔兰共和国去最终愈合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爱尔兰独立斗争开始以来的政治创伤,但是女王可以。“英国”不能款待教皇或者总统,但是她可以。

      她掌握着无上的权威,但是却没有一丁点权力。她是一个衣着光鲜且一丝不苟的悖论。她是一位统治者,但是日常职责却是为臣民们服务。君主的古代定义在今天已经遭到了反转。本书的目的之一就在于见识这一点是如何发生的以及为什么会这样。现代君主立宪制并不意味着君主依靠强力压制不服管教的国家,而国民只能忍气吞声。恰恰相反,君主立宪制国家提供了另一种版本的自由。君主不是政府,两者之间存在着微小但却至关重要的空隙。有人认为政客只是国家层面的违章住客,这种说法着实粗鲁的很——因为政府来自议会,而议会又是选举产生的,是自由的终极堡垒。但是不管怎么说,各位大臣也只是国家的房客。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确受到房东的欢迎,但是他们的名字永远也上不了房产证。

      女王象征着传承。这个词听上去很无趣,但是如果问道女王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王室其他成员、首相、大主教以及高级公务员在回答问题时最经常使用的单词就是“传承”。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并不仅仅意味着国家的持续存在。的确,国家是活生生的珍贵存在,国家的存在早于任意一届政府,也将在任意一届政府之后继续存在下去。人们回首过去之后总会想象未来将会比自己的生命延续得更长久。而君主制则将一个真人组成的家族当成了这一存在事实的醒目象征。因此立宪君主主张自己能够在国民们投票选出政府之前以及在政府下台之后代表他们的利益。立宪君主的记性很好。立宪君主的视线根本不会受到下一届选举的阻挡。

      国家与政府的分界是政治自由的立身之本。为了彰显这一点,英国发展了一整套哑剧仪式。在每年一度的议会开幕典礼上,女王要宣读她的首相撰写的文稿。她的政府此时成为了腹语师,女王本人则成为了傀儡。她在宣读文稿的时候刻意平铺直叙,既无重点又无感情。她的真情实感决不能流露在外。与此同时,一名低阶大臣正在白金汉宫充当人质,一方面是为了确保女王能够平安归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彰显政治与国家相分离的原则。女王离开威斯敏斯特以后,这位大臣也会得到释放(当然在羁留期间少不了各种酒水款待)。然后政治生活就能回归正轨了。国家与政府走到一起,握了握手,然后再度分道扬镳。其他民主国家也有类似的区分,通过成文法案或者没有实权的民选总统体现出来。英国人长期以来更喜欢有血有肉的活人。

      这就是女王的工作。在实际当中还要更困难一点。当最重要的外国元首进行国事访问的时候,女王总会以国家名义迎接他们,戴上手套与他们亲切握手,轻松洽谈几句,谈话内容全都经过精心琢磨,确保不会惹人动怒。哪怕她在私下里觉得某位客人可恶至极或者面目可憎,明面上也总要将对方妥帖地安顿下来。造访白金汉宫或者温莎城堡的客人总能得到女王的全程陪同。客人的卧房肯定经受过她的检阅,以确保枕边书籍的内容适宜客人阅读,装饰用的鲜花足够娇艳,一切陈设都能体现宾至如归的氛围。在晚宴之前她还要亲自检查食物、摆花与座位安排:是否每一位客人都对自己的位置感到满意呢?是否每一位客人都对自己的邻座感到满意呢?

      当客人们终于到来,对话正式开始的时候,她还要时刻牢记不能给自己的大臣找麻烦。曾任外交大臣道格拉斯.赫德曾经近距离观察过女王的表演:“她的手法非常娴熟。当某位来访国家首脑或者其他什么人开始谈论政治的时候,开始谈论他自己的国家目前现状的时候,她总会垫上这样一句话:‘这很有趣总统先生,我相信外交大臣很有兴趣与您深谈一下。’这一来就堵住了你的嘴。对话的要点遭到了转移,你也被打发到了另一条线路上。”其他人还谈到了她如何利用礼貌的沉默来回避麻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你问人们他们都跟女王说了些什么,他们首先会赞叹一番女王的机智与见识——然后就将他们自己对女王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除此之外一丁点其他内容也说不出来)。这就是高手的做派。

      首相的每周觐见情况似乎也大同小异。她已经见识过十多个首相了。尽管这些谈话的内容完全保密(没有文字记录,没有秘书在场,也没有录音),但是曾经的首席大臣们与高阶公务员们都将觐见女王当做了某种高级心理治疗,而不是交换意见。六十年来,首相们说什么女王就听什么——自我辩白,自怨自艾,甚至于血口喷人——但是她决不让他们当中的任何人猜到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至多在最为宽泛的层面上表现一下自己对于国家治理的连续性的支持。曾经服务于四任首相——梅杰、布莱尔、布朗以及卡梅伦——的内阁秘书加斯.奥唐纳尔爵士(1)这样说道:“他们为了不至于错过觐见女王的机会可谓不遗余力。首相们可以在安全的环境当中与君主碰头并且进行交谈。我认为国内任何其他人都不能与他们进行同样的谈话……这么说吧,觐见结束时他们的精神状态总会变得好一些。”

      她知道过去六十年里几乎所有的英国国家机密,每一天她都要翻阅用红色文件箱送到桌前的大堆官方文件。继续引用奥唐纳尔的说法:“比方说,我们会向女王提供内阁讨论的细节,让她能够紧跟形势,了解目前的讨论与决策内容。她的红箱子里面包含着许多关于政府工作的具体内容。”女王对于涉及宪制的话题尤其感兴趣,因此加斯爵士会着重向她推荐目前关于英国议会是否应当改用定期改选制度的争议以及关于上院存废的讨论。另外与英国军事有关的一切话题也都要向女王呈阅。此外女王在支持公务员工作方面也很努力。公务员系统就像女王本人一样,一方面必须恪守中立,另一方面无论多么努力也基本得不到公众或者媒体的赞扬。在圣诞广播或者其他公开演讲当中,女王一般都会特别小心地避免出格言论,仅仅宽泛地表达一下善意与祝愿,尽管在圣诞节期间她也经常会谈一谈时事热点。几十年来她高明地回避了无数个可能会严重危及君主制存续的陷阱。当然她也犯过错误,毕竟人无完人。但是她将这一曲谨慎之舞跳得如此娴熟,以至于许多人都认为她本人根本没有个性——中立,被动,甚至有些寡淡。

      但是她可真不是这种人。女王的词锋其实非常犀利。她的记性牢靠得很,眼光毒辣得很,而且还是个惟妙惟肖的模仿达人。她近距离观察过各国领导人与许多著名政客,因此总能将他们的怪癖与毛病形容得一针见血。当她在巴尔莫勒尔城堡的夜晚感到无聊的时候,当她跪坐在皇家游艇的沙发上,手里端着酒杯或者其他提神之物的时候,或者当她在海滨与山地散步的时候,总会为了打发时间而将这些显赫人物模仿一番。在私下里她经常放声谈笑,谁要是胆敢在她面前言谈无趣、磨磨蹭蹭或者吃饭不够快,肯定少不了被她刻薄一番。尽管她本人并不喜欢正面冲突,经常让自己的丈夫替自己出马,但是她对人对事都有着强烈的看法。只不过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她必须将这一切全都掩饰起来。明星与演员依靠张扬“个性”来挣钱,而她却不得不刻意压制自己的个性。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的生活无聊乏味。“我们这一行的意义就是为人们带来幸福。”女王的一位侍女在她即将前去探望另一群大呼小叫挥手不止的儿童时小声说道。不用讲笑话就能让人们欢呼雀跃的感觉一定不错。女王所要作的无非就是到场、微笑、点头、摆个姿势。只要跟着这个八十多岁、略显佝偻的老太太一起亲身走遍一个个村镇,一家家饭店,一座座教堂与一排排兵营,亲眼见识一下她那锐利的眼神如何四处扫视,亲眼见识一下为了等待她的出现而排起长队、满脸灿烂笑容的民众,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她为人们带来欢乐的本事。但是她的工作也包括了许多“棘手事项”——周复一周的大量正式庆典以及宗教与社会活动(在有些人看来,如此高龄的女性还要参加这么多活动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她是一个信仰虔诚的女性,是圣公会的最高首脑。这个教会的创始人是她的都铎王朝先祖,满脸横肉且器大活好的亨利八世。自从他急三火四地设立这个教会之后,英国就与罗马分道扬镳了。因此她也享有“信仰捍卫者”(Defender of the Faith)与“国教会至高管理者”(Supreme Governor of the Church of England)这两个尊号。前一个尊号实在有些搞笑,因为这是利奥十世教皇在亨利八世造反之前授予他的,但是后一个尊号无疑很有分量。女王的职责也包括任命主教与大主教。她是圣公会可敬特质的源头,对于这个角色她向来非常严肃。她经常在教会会议上发言,并且保持着与教会领袖定期对话的惯例。

      现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罗温.威廉斯(2)认为女王担任着最高上诉法院的职能,任何争论都要终止在她的面前。当然,在实践当中她并不会干涉女性受任圣职或者同性恋婚姻之类的话题,就像她不会插足议会辩论一样。但是大主教又说:“她相信自己有责任关注教会事务,有责任支持教会,有责任与教会管理者保持接触,而且她本人也是一位非常投入的基督徒。”根据威廉斯的说法,在女王正式加冕之前,时任坎特伯雷大主教赠送给她一本祈祷书,这件礼物深切地影响了她,直到今天她还在使用这本书。对于她来说,加冕仪式就是天意对她的召唤。“身为女王不是特权,而是使命。如果这份使命伴随着代价,那也只能如此。”我们在下文当中还将要见证许多代价高昂的困难时刻。

      女王还是“荣誉之源”。她向那些当之无愧的人们(以及少数几个当之有愧的人们)颁发了许多奖章、十字、骑士爵位与勋带。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要听从政客们的意见(但并非总是如此)。她要与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进行交谈与目光接触,事先还要花费时间听取关于他们的情况简介。自从1952年登基以来,她已经授予了404500项荣誉称号与奖项并且主持了610次受封仪式(也就是大型颁奖仪式)。

      接下来还有服役人员。女王是英国的三军之首。新入伍的陆海空三军士兵都要向女王效忠,要奉女王之名抛洒热血。女王与某几支部队的关系特别亲密——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陆军荣誉团长——而其他所有部队也都与她有着一般性的关系。这自然意味着更多的访问与仪式。此外女王还是好几家慈善组织的金主,这些机构为了募捐而进行的游说与请愿同样要占据她的时间。王室家庭时常会亲自组织慈善活动。在她的母亲与妹妹去世之后,全家人经常围坐在桑德林汉姆庄园的牌桌旁边,分配各自要承担的慈善工作。有些慈善活动的王室成员参加人数太多,有些又太少,因此很有必要进行调剂。

      是不是有点累了?这还没算上海外活动呢。女王从未忘记自己是英联邦最高首脑(这个头衔发明于1949年,旨在允许新近独立的印度共和国维持自己与英国的联盟关系)。这意味着女王每年除了要完成政府指派的各种外交或者商务访问以外,还要额外走过许多地方。外交部的人们会拿出一张国事访问以及其他访问的愿望清单,反复排列贸易伙伴的重要性等级,并且将那些最想见到女王的领导人挑出来。然后围绕着女王行程的新一轮谈判就又开始了。

      这些访问可不是做样子。她事先要进行大量计划,历经舟车劳顿,每到一地都要更换最合适的服装鞋帽,无休止地倾听、点头与微笑。但是最累人的部分还是演讲。女王生性沉静内向,非常不喜欢公开演说,无论场面大小。一位跟随女王几十年的记者这样说道:“无论是在人民大会堂还是在女童子军协会,她在演讲之前总会紧张。但是一旦演讲结束、掌声雷动之际……她总会有些飘飘然,因为一项任务又圆满结束了。一直以来她总是这样,从没有过例外。”随着女王与公爵年岁日增,这些访问对于夫妻二人来说也成为了越来越沉重的负担。目前他们还一直同意海外出访,一般每年安排两次。

      除此之外,女王还将君主制当成了凝聚全国的粘合剂,她在国内各地巡游,置身于伦敦的权力掮客与商业巨头们往往不屑一顾的普通民众当中,接受他们的致敬,并且向他们表示感谢。女王经常在白金汉宫与爱丁堡的圣十字宫举办派对、午餐会与慈善聚会,将众多行善助人的好心人、勤恳服务的公仆以及奋力打拼的商界新秀们汇聚一堂,并且向他们表示谢意。此外她还会为各种迫切需要帮助的群体主办主题活动——例如旅居英国的澳大利亚人,投身表演艺术的年轻人,残疾人权益活动家,或者抢险急救机构的代表。所有这些活动全都计划得井井有条。女王会事先研读到访宾客名单以及受邀原因,她会亲自筹划晚间活动并且记住尽可能多的宾客姓名。只有亲眼看到那些往往被人不当回事的敬老志愿者们或者艰难奋斗的年轻音乐家们在女王身边多么神采纷扬,人们才能真正理解这些通常得不到新闻报道的君主活动具有怎样的沉静之力。

      最后还有大规模庆典、登基周年纪念以及婚礼。这些也是最吸引眼球的活动。登基周年是一项发明出来的传统,能够让君主制在这个繁忙的国家里暂时霸占一下纷纷扰扰的新闻界,也为全体国民提供了回顾过去二十五年、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历史的好机会,顺便再展望一下未来。王室成员的婚姻可能会美满幸福也可能不会,但是总能让最狂热的王室支持者与许多其他人暂时陷入疯狂。任何对于英国公共生活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不过用心琢磨过这个现象的人并不多。笔者希望读者们此时已经感到有点累了,不过我们还没有谈到她身为母亲、祖母、妻子、姨妈、养马人、农场主、庄园主、雇主以及总会计师所要承担的各种琐碎工作,即便在较为宁静的时刻,女王也很难闲得下来。

      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女王从来都存在于我们身边。她将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如此之好,以至于她看上去完全成为了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就像四季变换与天气阴晴一样。但是她总会有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到那时候,英国的国民生活也必然会留下一个只有女王本人才能完全填补的缺口。

      (1)http://en.wikipedia.org/wiki/Gus_O%27Donnell

      (2)http://en.wikipedia.org/wiki/Rowan_Williams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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