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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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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君主立宪制是一项十分精妙的设置,使得我们在人类学层面上能够做到两全其美,既允许我们崇敬国王,又允许我们将其杀死;通过将至高权威一劈为二,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君主大献殷勤,同时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政府扫地出门。

——金斯利.马丁,《新政治家》主编,1953

这个小老太太长着一张全世界都家喻户晓的面容。她的微笑——当她有心微笑的时候——好比上百克拉的钻石那样灿烂。她的身后则矗立着一千多年的历史。在她的统治时代,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已经将君主制抛在了身后,但是在她治下三分之二的英国国民却坚信英国君主制至少还能继续存在一个世纪。她头脑清醒,对自己的处境不乏揶揄之心,但同时又时刻感到责任感的召唤。她周身洋溢着冷眼旁观的气质,但却一点也不愤世嫉俗。此外她并不是天生的公共演说家。

但是在2011年5月,她还是再一次站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一身祖母绿装束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了爱尔兰共和国的土地。时年已然八十有五的她呈现了毕生当中最具政治意义的演说之一。“在历史上,我们的岛屿经历了数不胜数的挫折、动荡与损失,这一事实既悲哀又遗憾。我们许多人的个人生活都受到了这些事件的打击……我在这里谨向所有因为动荡的过去而蒙受苦难的人们致以我最深切的哀思与最诚挚的同情。”她的这次出访承载了太多的个人情感,毕竟她的自家亲戚蒙巴顿勋爵就是1979年爱尔兰共和军暗杀行动的受害人。这次访问行程的重点则是都柏林的克罗克公园以及位于此地的体育场和盖尔体育联合会总部。1920年,效忠英王的警察与协警在这里枪杀了14名无辜的爱尔兰群众,就此掀开了爱尔兰独立血腥斗争的最初篇章。

这次访问早已筹划了很久。不过事到临头之际,爱尔兰海两岸安保系统的军头们还是免不了脸色煞白忧心忡忡。访问在事先已经得到了充分通报,女王也没有在最后时刻打退堂鼓。事实证明,绝大多数爱尔兰人对于这场访问都乐见其成,女王甚至还与一位铁杆共和派新芬党的代表握手致意。历史就这样翻过了单薄却意义重大的一页。人们终于意识到,2011年的爱尔兰人与英国人更看重两国之间的家庭、商务、情感与体育纽带,血腥的历史再也不能纠缠两国关系了。就爱尔兰内阁总理恩达.肯尼看来,女王为了这次访问已经等待了大半生,他将这次访问称作“善始善终”。在私密场合,她毫不介意地坐在爱尔兰军事领袖迈克尔.柯林斯的肖像下面;在公开场合,她则自然而然地与众人一起为爱尔兰反叛军死难者低头致哀,尽管他们当初都曾经拼死对抗英王。

她的孙子,未来的国王威廉王子在事后声称,这次访问对她而言意义重大。“这就好像一扇长久以来一直上锁的房门,她真的很想看看门那边是什么样子。”很多人都很难理解这次访问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爱尔兰一直是不容她踏足的禁区,尽管她与此地一直保持了密切的联系,尤其热衷于爱尔兰的赛马比赛。她一直都想到爱尔兰走一走看一看,“几乎就像小孩子一样,因为不准进入某个特定房间而心痒难耐……所以我觉得这次访问的确是她一生当中的转折点之一。”*1* 她治下的第十二位首相戴维.卡梅伦也承认道,“这次访问很令我感到紧张。不过皇室成员居然在北爱地方放权进程的最后阶段刚刚敲定之际就做好了访问的准备,这一点很令我感到钦佩。他们并没有故作姿态的打算……而且访问取得了非同一般的成功。”

如此高调的和解之旅在英国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担当得起。这次访问从始至终都有上千名记者跟踪报道,相关新闻传遍了世界。任何一位英国政客都不曾如此完整地经历过英爱历史的纠葛,也不曾在个人层面上如此深切地受到过这段历史的影响,更没有资格代表整个英国就这段历史发言。作为第一位北爱出身的爱尔兰总统以及第二位女性爱尔兰总统,玛丽.麦卡利斯很有资格充满温度地代表全体爱尔兰人民。但是除了女王之外,没有哪一位英国人能够以类似的对等方式来代表全体英国国民。

仅仅五天之后,风尘仆仆的女王又在白金汉宫招待了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遍洒阳光的草坪上摆开了宛如明信片图画的排场——皇家骑兵,仪仗队方阵,风笛,国歌,礼炮齐鸣。在出访前夕,奥巴马在华盛顿的演讲当中不吝溢美之词地将女王称作“英格兰的精华”,尽管这么说稍微有点政治不正确。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访问英国,上一次访问同样十分成功。但是尽管如此,在更为细微与个人化的层面上,这段关系的主旨同样是友谊与和解。

当初奥巴马刚刚当选美国总统的时候,伦敦方面颇有些不自在。这位新任总统似乎对于所谓的“特殊关系”并不特别上心,而且也不像他的前任那样与英国有着这样那样的个人联系——严格说来倒不是一条联系都没有,而且奥巴马本人也写到过这一点,不过这条联系实在不给英国长脸:他的爷爷当年曾经在肯尼亚遭到过逮捕、监禁与酷刑折磨。女王统治的最初几年,民族主义矛矛党叛乱正在肯尼亚闹得如火如荼,导致了特别野蛮暴力的战乱。当然,奥巴马是一位高度职业化的政客,极不可能让家族历史影响到政治决策,但是别扭的氛围的确存在。迎宾仪式一结束,女王就使出了周身解数来款待巴拉克与米歇尔.奥巴马夫妇,亲自将夫妻二人领到了他们当晚下榻的卧室。

卧室里摆放着一整套从皇家档案馆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纪念品——这也是招待国宾的惯例。这些陈设很值得玩味一番。其中有一封1780年前后乔治三世的信笺,悲叹道“我们失去了美国!难道我们就这样一蹶不振了吗?”但是信文的后半段还是设想了未来的英美贸易与友谊。还有几封信件出自奥巴马的偶像之一林肯的手笔,维多利亚女王写给林肯遗孀的信件也侧身其中。还有维多利亚女王日记当中同情黑奴境遇的段落。女王颇为兴奋地接见了一位名叫约西亚.亨森的前黑奴,此人在逃往英属加拿大之前“承受了非人的折磨与苦难”。有一份文献记录了1860年威尔士亲王访问奥巴马家乡芝加哥的情况。有一份王太后写给伊丽莎白公主的信件,描述了1939年跟随丈夫访美期间拜访罗斯福总统的场面:宾主双方在树荫下用餐,“所有的食物全都装载一个大盘子里……上面摆着火腿,生菜叶,豆子,还有热狗!”虽说都是些家常菜色,却反映了二战期间至关重要的同盟关系,而这段关系正是在乔治六世此生最为重要的海外出访之后才正式成型的。此外还有关于奥巴马出生地夏威夷的详细文献与一面州旗。

在这本女王传记的开篇,很有必要专门提到这件事。因为在一定程度上这件事反映了君主制的本质。首先,身为君主是一份基于立宪体制的工作,但同时也是一份个人化的工作。从美国独立到奴隶制的历史再到与奥巴马关系特别密切的地点,这一切陈设的目的都是为了建立情感上的联系——找寻双方的契合点。投桃报李的奥巴马也向女王赠送了一本相册,内容是女王的父母在1939年二战爆发前夕访问美国的记录。奥巴马总统与卡梅伦首相将会本着最热烈的态度就利比亚局势、阿富汗局势以及双方应对经济危机的不同方法展开重要且很可能相当棘手的谈话。而拉近感情则是女王的工作。就像爱尔兰之行一样,这份工作只有她本人才能胜任。其次,女王之所以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完全仰赖于一支庞大的幕后团队在公众视线之外的大力付出(例如在这个案例当中,皇家图书馆员罗伯茨夫人(1)就要记头功)。这本传记同样也是他们的故事。

但是她才是这本书的主角。如果某人对于女王的存在感到厌倦或者敌视,打消这种情绪的最佳方法就是连续跟踪她几个月。从推广贸易的海外之行到小村庄与小医院的访问,女王的日常行程紧张得近乎折磨。她既要披挂整齐地出席盛大的典礼仪式,又要轻装简从地与士兵、商人、志愿者以及三教九流的代表一一会面。女王的夜晚往往并不属于她自己。在这座宫殿或者那座宫殿里,总会有几千名社会各界人士受邀与女王共赴晚宴,借以表彰他们的突出贡献或者慷慨解囊。奉女王之名统治英国的政府每天都要将好几箱事关重大的各种文件摆在她面前,而她则要耐心地全部读完。在评估密级最高的情报时,白厅干脆将女王称作“一号读者”。

女王生涯的最主要内容仅仅是抛头露面而已。但是抛头露面的重要性决不能等闲视之。女王拥有宛如能量护盾一样强大的气场,在这方面几乎没有哪位政客有能力与她一较高下。女王显身之前,空气中总是涌动着一阵阵期待以及无助的窃窃私语。女王出现的时候,所有人的心跳都会加速。无论此前他们怎样努力地试图将她当成一位普通女性,这种努力终究要归于徒劳。尽管她的形象无处不在——在新闻简报当中,在邮票上,在贺卡上,在报纸头版上——但她依旧成功地维持着自己的神秘感。她的目光总是谨慎地四下扫视,她的内心想法总是无人知晓。

如今的女王正在平缓的水面上航行。家庭危机与公共争议的激流险滩已经被她甩在了身后。英国王室在全世界都得到了令人诧异的欢迎。就在最近,她还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一部反映他父亲如何在澳大利亚人莱纳尔.罗格的帮助下克服口吃的故事。她很清楚地记得罗格这个人。柯林.菲尔斯在片中饰演了她的父亲。至于她本人则是另一部票房大片的主角,由海伦.米伦饰演。此外在一部以莎士比亚为主角的电影当中,朱迪.丹奇饰演了她那位风华绝代的女祖先伊利莎白一世。女王的子女之一曾经挖苦地指出,菲尔斯、米伦与丹奇都赢得了奥斯卡奖。

女王本人并不是一位演员,但是英国王室之所以如此受欢迎,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她的日常行止。生活的道路引领着她不止一次走遍了世界各地,引领着她会见了各种各样的领导人,其中既有英雄伟人也有怪物恶棍。无数面孔在她面前无数次融汇成宛如覆盖着肥皂泡沫的海洋,无数双手在她面前无数次宛如森林一般高高举起。自从童年时代她就知道自己肩负了怎样的命运。所有关于她童年的记述全都一致同意她从小就气质沉静,喜爱思考,而且特别热爱动物。尽管为人内向,但是她的确将身为女王当做了一份职业,一项不能回避的天职。她生育了四位子女,眼看着其中三人经历了离婚,她膝下有八位孙辈,而且——多亏了萨凡娜.菲利普斯——最近刚刚抱上了曾孙女。

就像任何一位八十五岁的老人一样,女王不仅品尝过成功的甜蜜,还遭受过生离死别的痛苦。她送走了身为国王的父亲,送走了身为王太后的母亲,送走了身为公主的妹妹,最后又送走了曾经身为王妃的儿媳。除此之外比她早一步离开人世的朋友们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大限到来之时她尽管可以心满意足,因为她的王朝几乎一定能够留存下去,而不像许多其他王朝那样沦为历史。她的继承人都已经有了继承人。而且绝大多数英国人都对于她本人以及她所体现的君主制感到满意。

如今还记得她当年也曾经是个卷发小丫头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2011年5月12日,她正式成为了英国历史上在位时间第二长的君主,统治时间21645天,打破了乔治三世的记录。假如2015年9月她依然健在,她甚至还要打破维多利亚女王的记录。她的丈夫今年已经达到了九十岁高龄,但是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依然整天端着一副雄赳赳大丈夫的派头,无视身旁充满进步派与湿人的世界。以他的出身与背景,当初几乎可以选择任何一座人生阶梯并且爬到顶端。但是他选择了终其一生担任“王夫,臣下与追随者”。

公爵与女王的人生步调完全一致且不容出错;夫妻二人往往在一天里要正装打扮好几次,携手出席各种午餐会、开幕式、演讲、阅兵、授衔以及晚餐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女王早上起床以后总会用BBC电台新闻、伯爵红茶、《赛马邮报》以及《每日电讯报》迎接新的一天。当她与丈夫一起享用早餐烤面包片的时候,窗外花园里的御用风笛手还会奏乐助兴(欣赏不来的人们可能会将其称作噪音)。在女王的脚下围绕着英国君主制当中当真不好惹的最后几位成员——四条柯基犬与三条腊基犬(腊肠与柯基的串子)。

在女王身边,一大批谨慎持重的工作人员来来去去,而且女王对于他们每个人都只称名不道姓。一张打印出来的时程表正在等待她的过目。然后当天的第一箱文件也送到了她的面前。其中内容既有一般性的政府人事任免,也有高度敏感的国安报告。接下来女王可能还要上楼去拜访一下她的个人助理兼高级服装师安吉拉.凯利(2)。她的房间紧贴在白金汉宫的屋顶之下,门外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凯利是一个和蔼务实的利物浦人,也是女王的亲信之一。她的工作是为女王设计制作成衣,整天都要与大卷布料、模特人形以及剪刀针线打交道。在海外访问或者长期国内出访之前,她要为女王设计好全套的服装、帽子、手包与鞋子。白金汉宫也经常聘请外面的设计师进来帮忙。有一回某个苏格兰设计师坚持要亲自测量女王的尺寸。正当她紧张兮兮的掏出卷尺弯腰下蹲的时候,女王突然大叫道:“腿伸出来啦!胳膊伸出来啦!”然后就咯咯笑个不停。凯利楼下一层堆放着大小不一的好几个老式皮革箱子,每一个上面都印着“女王”的字样。这是皇室巡游的行李箱,用处非常大:王室成员并不是一次性消费社会的拥趸。

女王的私人秘书已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将各种官方文件进行了分类,然后送到楼上供女王审阅。女王从来只会一个人看文件;在类似这样的场合,公爵总会小心地按照宪制要求与女王保持恰当的距离。不过白金汉宫内部的日常事务都由他负责。尽管年逾九旬,但是他的精力依旧旺盛,经常乘坐着毫无特点的专属出租车穿行于伦敦的车流当中。女王是英国最长寿的君主。就像任何一位常年循规蹈矩的人一样,她总是期望着当天可能发生一点惊喜。一点点就足够了。今天又会发生什么呢?

(1)http://en.wikipedia.org/wiki/Lady_Roberts

(2)http://en.wikipedia.org/wiki/Angela_Kelly

通宝推:卢比扬卡,微笑问天,李寒秋,bayerno,
家园 工作概述

今天女王也要穿戴整齐,完成自己的工作。凯利女士将会为她准备一套既醒目又得体的服装,帮助女王完成这一天里的一切任务。这也是她们两个共同的希望。当然,一年当中女王总有收工的时候,例如安静的家族周末以及漫长的暑假,地点一般是苏格兰的巴尔莫勒尔城堡。但是假如你将女王的工作时间加在一起,再与休息时间比较一下,一定会使得欧洲卫生与安全官员们手痒难耐,忍不住想要提出诉讼——可是该告谁呢?这才是问题所在。没有哪个工会组织有能力保护女王,女王也从来没签署过就业合同。公务员、政客、各国游客、各国总统以及广大民众的期望值如此之高,以至于她的责任永远没有止境。

姑且喘口气吧。作为国家元首,伊利莎白女王是国家的活象征。她首先代表了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其次还代表了另外十五个国家,包括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以及其他若干小国,一直排到图瓦卢。女王与绝大多数其他立宪君主很不相同,因为英国并没有成文宪法或者立国文件。相比之下,荷兰宪法耗费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明文规定君主的责任。西班牙国王是欧洲最古老最排场的王室之一波旁家族的一部分,但是西班牙宪法对于他的工作进行了严格的限制。

相比之下,英国女王的权威更像是来自古代的低沉咆哮。她是国家的象征——就某种程度而言,至少在理论层面上,她就是国家。她有血有肉地代表了这个勉力保护与维系6200万本岛国民以及7200万海外臣民的权力架构。

她并不是英国国民的象征。如今的英国充溢着无数族群与宗教,每一个人有着自己的政治立场与政治偏见,高低胖瘦老中青各不相同。无论是女王还是随便别的什么人都没本事代表所有这些人。她对于英联邦抱有特别的热情,而许多英国政客私下里对于英联邦都很不以为然。正是因为这份热情,女王对于亚非裔英国新移民的生活状态往往抱有出人意料的兴趣。与唐宁街或者金融城举办的类似活动相比,白金汉宫招待会往往更加种族多元化,气氛也更活络。在年轻人、紧张的客人以及朴实无华的普通人当中,女王总是最为放松,也最喜欢咧嘴微笑。只要看看她在正式场合的表现,我们就能清楚意识到她究竟多么讨厌正装晚餐与长篇演说。

但是无论喜欢与否,她都象征了驱使公务员与法律的权威——选举要以她的名义召开,军队要以她的名义作战,法官要获得她的任命,条约要加盖她的印玺,而这一切正是现代英国生活的基石。过去六十年里,她每年都要为她的议会举行开门仪式,为她的国家纪念战争死者,检阅她的军队,在她的教会里参加宗教活动。“英国”不能前往爱尔兰共和国去最终愈合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爱尔兰独立斗争开始以来的政治创伤,但是女王可以。“英国”不能款待教皇或者总统,但是她可以。

她掌握着无上的权威,但是却没有一丁点权力。她是一个衣着光鲜且一丝不苟的悖论。她是一位统治者,但是日常职责却是为臣民们服务。君主的古代定义在今天已经遭到了反转。本书的目的之一就在于见识这一点是如何发生的以及为什么会这样。现代君主立宪制并不意味着君主依靠强力压制不服管教的国家,而国民只能忍气吞声。恰恰相反,君主立宪制国家提供了另一种版本的自由。君主不是政府,两者之间存在着微小但却至关重要的空隙。有人认为政客只是国家层面的违章住客,这种说法着实粗鲁的很——因为政府来自议会,而议会又是选举产生的,是自由的终极堡垒。但是不管怎么说,各位大臣也只是国家的房客。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确受到房东的欢迎,但是他们的名字永远也上不了房产证。

女王象征着传承。这个词听上去很无趣,但是如果问道女王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王室其他成员、首相、大主教以及高级公务员在回答问题时最经常使用的单词就是“传承”。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并不仅仅意味着国家的持续存在。的确,国家是活生生的珍贵存在,国家的存在早于任意一届政府,也将在任意一届政府之后继续存在下去。人们回首过去之后总会想象未来将会比自己的生命延续得更长久。而君主制则将一个真人组成的家族当成了这一存在事实的醒目象征。因此立宪君主主张自己能够在国民们投票选出政府之前以及在政府下台之后代表他们的利益。立宪君主的记性很好。立宪君主的视线根本不会受到下一届选举的阻挡。

国家与政府的分界是政治自由的立身之本。为了彰显这一点,英国发展了一整套哑剧仪式。在每年一度的议会开幕典礼上,女王要宣读她的首相撰写的文稿。她的政府此时成为了腹语师,女王本人则成为了傀儡。她在宣读文稿的时候刻意平铺直叙,既无重点又无感情。她的真情实感决不能流露在外。与此同时,一名低阶大臣正在白金汉宫充当人质,一方面是为了确保女王能够平安归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彰显政治与国家相分离的原则。女王离开威斯敏斯特以后,这位大臣也会得到释放(当然在羁留期间少不了各种酒水款待)。然后政治生活就能回归正轨了。国家与政府走到一起,握了握手,然后再度分道扬镳。其他民主国家也有类似的区分,通过成文法案或者没有实权的民选总统体现出来。英国人长期以来更喜欢有血有肉的活人。

这就是女王的工作。在实际当中还要更困难一点。当最重要的外国元首进行国事访问的时候,女王总会以国家名义迎接他们,戴上手套与他们亲切握手,轻松洽谈几句,谈话内容全都经过精心琢磨,确保不会惹人动怒。哪怕她在私下里觉得某位客人可恶至极或者面目可憎,明面上也总要将对方妥帖地安顿下来。造访白金汉宫或者温莎城堡的客人总能得到女王的全程陪同。客人的卧房肯定经受过她的检阅,以确保枕边书籍的内容适宜客人阅读,装饰用的鲜花足够娇艳,一切陈设都能体现宾至如归的氛围。在晚宴之前她还要亲自检查食物、摆花与座位安排:是否每一位客人都对自己的位置感到满意呢?是否每一位客人都对自己的邻座感到满意呢?

当客人们终于到来,对话正式开始的时候,她还要时刻牢记不能给自己的大臣找麻烦。曾任外交大臣道格拉斯.赫德曾经近距离观察过女王的表演:“她的手法非常娴熟。当某位来访国家首脑或者其他什么人开始谈论政治的时候,开始谈论他自己的国家目前现状的时候,她总会垫上这样一句话:‘这很有趣总统先生,我相信外交大臣很有兴趣与您深谈一下。’这一来就堵住了你的嘴。对话的要点遭到了转移,你也被打发到了另一条线路上。”其他人还谈到了她如何利用礼貌的沉默来回避麻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你问人们他们都跟女王说了些什么,他们首先会赞叹一番女王的机智与见识——然后就将他们自己对女王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除此之外一丁点其他内容也说不出来)。这就是高手的做派。

首相的每周觐见情况似乎也大同小异。她已经见识过十多个首相了。尽管这些谈话的内容完全保密(没有文字记录,没有秘书在场,也没有录音),但是曾经的首席大臣们与高阶公务员们都将觐见女王当做了某种高级心理治疗,而不是交换意见。六十年来,首相们说什么女王就听什么——自我辩白,自怨自艾,甚至于血口喷人——但是她决不让他们当中的任何人猜到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至多在最为宽泛的层面上表现一下自己对于国家治理的连续性的支持。曾经服务于四任首相——梅杰、布莱尔、布朗以及卡梅伦——的内阁秘书加斯.奥唐纳尔爵士(1)这样说道:“他们为了不至于错过觐见女王的机会可谓不遗余力。首相们可以在安全的环境当中与君主碰头并且进行交谈。我认为国内任何其他人都不能与他们进行同样的谈话……这么说吧,觐见结束时他们的精神状态总会变得好一些。”

她知道过去六十年里几乎所有的英国国家机密,每一天她都要翻阅用红色文件箱送到桌前的大堆官方文件。继续引用奥唐纳尔的说法:“比方说,我们会向女王提供内阁讨论的细节,让她能够紧跟形势,了解目前的讨论与决策内容。她的红箱子里面包含着许多关于政府工作的具体内容。”女王对于涉及宪制的话题尤其感兴趣,因此加斯爵士会着重向她推荐目前关于英国议会是否应当改用定期改选制度的争议以及关于上院存废的讨论。另外与英国军事有关的一切话题也都要向女王呈阅。此外女王在支持公务员工作方面也很努力。公务员系统就像女王本人一样,一方面必须恪守中立,另一方面无论多么努力也基本得不到公众或者媒体的赞扬。在圣诞广播或者其他公开演讲当中,女王一般都会特别小心地避免出格言论,仅仅宽泛地表达一下善意与祝愿,尽管在圣诞节期间她也经常会谈一谈时事热点。几十年来她高明地回避了无数个可能会严重危及君主制存续的陷阱。当然她也犯过错误,毕竟人无完人。但是她将这一曲谨慎之舞跳得如此娴熟,以至于许多人都认为她本人根本没有个性——中立,被动,甚至有些寡淡。

但是她可真不是这种人。女王的词锋其实非常犀利。她的记性牢靠得很,眼光毒辣得很,而且还是个惟妙惟肖的模仿达人。她近距离观察过各国领导人与许多著名政客,因此总能将他们的怪癖与毛病形容得一针见血。当她在巴尔莫勒尔城堡的夜晚感到无聊的时候,当她跪坐在皇家游艇的沙发上,手里端着酒杯或者其他提神之物的时候,或者当她在海滨与山地散步的时候,总会为了打发时间而将这些显赫人物模仿一番。在私下里她经常放声谈笑,谁要是胆敢在她面前言谈无趣、磨磨蹭蹭或者吃饭不够快,肯定少不了被她刻薄一番。尽管她本人并不喜欢正面冲突,经常让自己的丈夫替自己出马,但是她对人对事都有着强烈的看法。只不过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她必须将这一切全都掩饰起来。明星与演员依靠张扬“个性”来挣钱,而她却不得不刻意压制自己的个性。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的生活无聊乏味。“我们这一行的意义就是为人们带来幸福。”女王的一位侍女在她即将前去探望另一群大呼小叫挥手不止的儿童时小声说道。不用讲笑话就能让人们欢呼雀跃的感觉一定不错。女王所要作的无非就是到场、微笑、点头、摆个姿势。只要跟着这个八十多岁、略显佝偻的老太太一起亲身走遍一个个村镇,一家家饭店,一座座教堂与一排排兵营,亲眼见识一下她那锐利的眼神如何四处扫视,亲眼见识一下为了等待她的出现而排起长队、满脸灿烂笑容的民众,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她为人们带来欢乐的本事。但是她的工作也包括了许多“棘手事项”——周复一周的大量正式庆典以及宗教与社会活动(在有些人看来,如此高龄的女性还要参加这么多活动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她是一个信仰虔诚的女性,是圣公会的最高首脑。这个教会的创始人是她的都铎王朝先祖,满脸横肉且器大活好的亨利八世。自从他急三火四地设立这个教会之后,英国就与罗马分道扬镳了。因此她也享有“信仰捍卫者”(Defender of the Faith)与“国教会至高管理者”(Supreme Governor of the Church of England)这两个尊号。前一个尊号实在有些搞笑,因为这是利奥十世教皇在亨利八世造反之前授予他的,但是后一个尊号无疑很有分量。女王的职责也包括任命主教与大主教。她是圣公会可敬特质的源头,对于这个角色她向来非常严肃。她经常在教会会议上发言,并且保持着与教会领袖定期对话的惯例。

现任坎特伯雷大主教罗温.威廉斯(2)认为女王担任着最高上诉法院的职能,任何争论都要终止在她的面前。当然,在实践当中她并不会干涉女性受任圣职或者同性恋婚姻之类的话题,就像她不会插足议会辩论一样。但是大主教又说:“她相信自己有责任关注教会事务,有责任支持教会,有责任与教会管理者保持接触,而且她本人也是一位非常投入的基督徒。”根据威廉斯的说法,在女王正式加冕之前,时任坎特伯雷大主教赠送给她一本祈祷书,这件礼物深切地影响了她,直到今天她还在使用这本书。对于她来说,加冕仪式就是天意对她的召唤。“身为女王不是特权,而是使命。如果这份使命伴随着代价,那也只能如此。”我们在下文当中还将要见证许多代价高昂的困难时刻。

女王还是“荣誉之源”。她向那些当之无愧的人们(以及少数几个当之有愧的人们)颁发了许多奖章、十字、骑士爵位与勋带。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要听从政客们的意见(但并非总是如此)。她要与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进行交谈与目光接触,事先还要花费时间听取关于他们的情况简介。自从1952年登基以来,她已经授予了404500项荣誉称号与奖项并且主持了610次受封仪式(也就是大型颁奖仪式)。

接下来还有服役人员。女王是英国的三军之首。新入伍的陆海空三军士兵都要向女王效忠,要奉女王之名抛洒热血。女王与某几支部队的关系特别亲密——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陆军荣誉团长——而其他所有部队也都与她有着一般性的关系。这自然意味着更多的访问与仪式。此外女王还是好几家慈善组织的金主,这些机构为了募捐而进行的游说与请愿同样要占据她的时间。王室家庭时常会亲自组织慈善活动。在她的母亲与妹妹去世之后,全家人经常围坐在桑德林汉姆庄园的牌桌旁边,分配各自要承担的慈善工作。有些慈善活动的王室成员参加人数太多,有些又太少,因此很有必要进行调剂。

是不是有点累了?这还没算上海外活动呢。女王从未忘记自己是英联邦最高首脑(这个头衔发明于1949年,旨在允许新近独立的印度共和国维持自己与英国的联盟关系)。这意味着女王每年除了要完成政府指派的各种外交或者商务访问以外,还要额外走过许多地方。外交部的人们会拿出一张国事访问以及其他访问的愿望清单,反复排列贸易伙伴的重要性等级,并且将那些最想见到女王的领导人挑出来。然后围绕着女王行程的新一轮谈判就又开始了。

这些访问可不是做样子。她事先要进行大量计划,历经舟车劳顿,每到一地都要更换最合适的服装鞋帽,无休止地倾听、点头与微笑。但是最累人的部分还是演讲。女王生性沉静内向,非常不喜欢公开演说,无论场面大小。一位跟随女王几十年的记者这样说道:“无论是在人民大会堂还是在女童子军协会,她在演讲之前总会紧张。但是一旦演讲结束、掌声雷动之际……她总会有些飘飘然,因为一项任务又圆满结束了。一直以来她总是这样,从没有过例外。”随着女王与公爵年岁日增,这些访问对于夫妻二人来说也成为了越来越沉重的负担。目前他们还一直同意海外出访,一般每年安排两次。

除此之外,女王还将君主制当成了凝聚全国的粘合剂,她在国内各地巡游,置身于伦敦的权力掮客与商业巨头们往往不屑一顾的普通民众当中,接受他们的致敬,并且向他们表示感谢。女王经常在白金汉宫与爱丁堡的圣十字宫举办派对、午餐会与慈善聚会,将众多行善助人的好心人、勤恳服务的公仆以及奋力打拼的商界新秀们汇聚一堂,并且向他们表示谢意。此外她还会为各种迫切需要帮助的群体主办主题活动——例如旅居英国的澳大利亚人,投身表演艺术的年轻人,残疾人权益活动家,或者抢险急救机构的代表。所有这些活动全都计划得井井有条。女王会事先研读到访宾客名单以及受邀原因,她会亲自筹划晚间活动并且记住尽可能多的宾客姓名。只有亲眼看到那些往往被人不当回事的敬老志愿者们或者艰难奋斗的年轻音乐家们在女王身边多么神采纷扬,人们才能真正理解这些通常得不到新闻报道的君主活动具有怎样的沉静之力。

最后还有大规模庆典、登基周年纪念以及婚礼。这些也是最吸引眼球的活动。登基周年是一项发明出来的传统,能够让君主制在这个繁忙的国家里暂时霸占一下纷纷扰扰的新闻界,也为全体国民提供了回顾过去二十五年、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历史的好机会,顺便再展望一下未来。王室成员的婚姻可能会美满幸福也可能不会,但是总能让最狂热的王室支持者与许多其他人暂时陷入疯狂。任何对于英国公共生活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不过用心琢磨过这个现象的人并不多。笔者希望读者们此时已经感到有点累了,不过我们还没有谈到她身为母亲、祖母、妻子、姨妈、养马人、农场主、庄园主、雇主以及总会计师所要承担的各种琐碎工作,即便在较为宁静的时刻,女王也很难闲得下来。

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女王从来都存在于我们身边。她将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如此之好,以至于她看上去完全成为了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就像四季变换与天气阴晴一样。但是她总会有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到那时候,英国的国民生活也必然会留下一个只有女王本人才能完全填补的缺口。

(1)http://en.wikipedia.org/wiki/Gus_O%27Donnell

(2)http://en.wikipedia.org/wiki/Rowan_Willi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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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王朝即命运:英国君主制的自我再造

女王出身于一个相当年轻的王朝,她本人也仅仅是这个温莎王朝的第四任君主而已。如果我们把她那位在位时间不到一年的叔叔爱德华八世排除在外,那她的位次还能上升到第三位。但是英国王室在全世界范围内却是传承最久远的一支。女王本人的血管里也点点滴滴地流淌着好几位著名盎格鲁-撒克逊古人以及古代苏格兰军阀的血液。近几百年来,汉诺威王朝的世系一直对于英国王室保持着巨大的影响力。女王本人以及她的长子的相貌都难免令人回想起十八世纪那几位面容肃穆的乔治王。但是就像寻常百姓的家庭一样,王室家族同样可以自我改造。今天的温莎家族仅仅创建于不到一个世纪以前。直到1917年,这个家族才正式超越了自己与汉诺威王朝以及德国渊源之间的关系。

此前的上一个英国王朝的统治者是多子多福的维多利亚女王以及她那位品行不端但却精明能干的儿子爱德华。这个王室位于一张覆盖了整个欧洲外加俄国的金色巨网的核心。各国君主都是同一家家族俱乐部的成员,外人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在这张网络上,英国与德国两家王室的联系特别密切,可以制止追溯到十八世纪的汉诺威家族。德皇经常来英国品茶,还曾经身着英国军服参加过英国的游行典礼。在考斯附近的海面上,英德两国的君主曾经以表兄弟的身份扬帆竞逐,互不相让。诚然,双方并非完全开诚布公,但是这样的相互猜疑与其说是政治挂帅,倒不如说是手足相争。双方密切关系的最佳象征就是一战爆发前夕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的德国访问之行。1913年5月,德皇威廉二世的女儿嫁给了他们的表兄弟,不伦瑞克-吕内堡的公爵。于是英王夫妻赶赴柏林参加婚礼。迎接他们的是玛丽王后的姨妈,梅克伦堡-施特雷利茨的女大公,这位生在英格兰的老太太直到1916年都居住在德国北部的庄园里。在接下来夫妻俩又会见了德皇本人,同样前来道贺的尼古拉二世沙皇,无数其他的皇家表亲,还有所谓的“王室暴民”。这一大帮人都觉得自己是一家人,而且彼此之间的纽带对于“文明世界”的未来至关重要。乔治五世尤其喜欢奥匈帝国的王室同辈以及众多的德国亲戚。

国王的私人秘书弗利兹.庞桑比(1)记录了自己对于这次访问的看法。“这次访问是否起到了任何正面效果,我确实有些怀疑。两国国内的敌意情绪已经很强烈了……”乔治国王的传记作家也很公允地评论道,在即将到来的大战面前,“乔治五世无非是一个心焦如焚却又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而已。”*1* 不过当时也有人抱有相反的看法,或者出于外交考量而假装抱有相反的看法。例如英国驻柏林外交官爱德华.戈申爵士(2)就表示自己相信这次出访能够带来“长久的福祉”。*2* 玛丽皇后在柏林玩得很愉快。有趣的是,第二年的巴黎之行却让她头痛不已,主要原因在于法国对于她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共和国,在巴黎也没有和善的家族成员来款待她。

但是到了1917年,这张王族网络早已深深陷入了全面战争的血腥泥污当中。对于英国王室而言,这张网似乎已经失去了保护作用,而且随时有可能将英国王室活活勒死。旅居英国的德国人沦为了过街老鼠,德国商店遭到打砸,德国铜管乐队遭到驱逐,就连德国牧羊犬也惨遭毒手。此情此景对于一个与德国关系密切的王族来说自然不太舒服。与此同时,欧洲各地不断上涨的激进与革命情绪也使得君主制越发不受欢迎。乔治五世很清楚这一点。1911年至1912年期间,英国遭遇了大规模罢工,社会局势极其动荡。当时人们都以为即将爆发革命,杀气腾腾的码头工人们将要断绝伦敦城的粮食供应。激进派自由党人因为上院阻击了他们的预算提案而发动反击,针对上院的贵族准入原则连发重拳。在街头巷尾,有人正在宣扬更加激进的社会主义。许多最早期的工党政客都以反君主主义者自居。在工党内部饱受敬爱的早期党首凯尔.哈迪(3)一辈子都是共和派,也是白金汉宫方面的眼中钉。尽管他也是议员,但却上不了温莎城堡园艺会的宾客名单,因为他曾经攻击过爱德华七世1908年访问俄国并且拜访表兄弟尼古拉沙皇的行为,后来他还将乔治五世称作“街角的闲汉……百无一用的废物”。国王则毫不客气地将他称作“那头畜生”。对于英国君主而言,战争开始以前的形势就已经很令人不安了。

但是乔治国王幸运地拥有好几位明智的顾问,其中尤以斯泰姆福德海姆勋爵(4)最为突出。此人的生平开局十分丰富多彩。他本名阿瑟.比格,是诺桑博兰某教区牧师的儿子。1879年曾以炮兵身份参加过祖鲁战争。他的朋友之一是法国废王拿破仑三世的儿子。这位年轻人死在了祖鲁战争的战场上,之后正是比格带领着伤心欲绝的友人母亲凭吊了他的去世地点。后来他又受托觐见维多利亚女王并且讲述了这个故事。女王很喜欢比格,当场任命他担任了助理私人秘书。他的余生都在为王室工作。爱德华七世登基称王之后,比格转而辅佐他的儿子。王子从康沃尔公爵升级为威尔士亲王,最后成为了乔治五世国王,此时比格也成为了斯泰姆福德海姆勋爵。他对于乔治的影响力很大,以至于国王曾经表示要是没有他的帮助,自己连一封平信都写不好。但是斯泰姆福德海姆一开始也捅了几个篓子。乔治五世与斯泰姆福德海姆都本能地抱有强烈的保守主义观点。在1910-1911年的宪制危机期间,斯泰姆福德海姆建议乔治五世正面硬抗时任自由党首相赫伯特.阿斯奎斯。自由党的主要对手是托利党把持的上院,当时上院正在阻碍所谓“人民预算”得到通过。此前爱德华七世国王曾经承诺阿斯奎斯要将大量自由党党员册封为贵族,借以作为夺取上院控制权的最后一招。乔治五世本能地厌恶这个主意,他觉得这是针对贵族阶层的攻击。假如新近加冕的乔治五世遵循了自己的本能,支持了贵族集团而不是民选政府,他就必然会迫使全国大选立即举行,而这场选举的议题必然要牵扯到君主干政的权利——这也正是他的孙女穷尽一生小心回避的话题。

要是斯泰姆福德海姆与乔治五世当真决定坚守贵族阶层的权利,并且又输掉了选战,英国君主制还有没有未来就很难说了。我们今天想象当中的爱德华时代是一个风平浪静金光闪耀的时代,但是当时的英国实际上却冲突横行,沸腾翻滚。自由党虽然在立场上比起新近成立的工党以及其他社会主义党派更加温和,但是却一门心思认定斯泰姆福德海姆是他们的死对头,盘踞在帝国核心的大敌。党内情绪十分高涨。时任财长,后来又成为首相的自由党党员劳合.乔治对于斯泰姆福德海姆尤其厌恶之至。战争期间有一回斯泰姆福德海姆来唐宁街开会,劳合.乔治愣是让他在门外的硬木椅子上干坐了半天。不过斯泰姆福德海姆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人。日后的乔治国王坦承道,正是斯泰姆福德海姆教会了自己如何当国王。斯泰姆福德海姆的诀窍就是面对当权者讲真话。他是个干巴巴的人,而且很不好相处,但是却很得意于自己的诚实品质。他尤其喜欢向国王面呈事实,无论这些事实听上去多么吓人。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这个热爱乡村生活的航海老手打造成为政治意识敏锐的国家领袖。于是在一战爆发之际以及最艰苦的最初几年里,乔治五世成为了一面鲜活且广受支持的旗帜。

但是斯泰姆福德海姆在1917年春天带给他的事实看上去实在太吓人了一点。战况非常不顺,国内罢工此起彼伏,而且民意越发抱怨国王更看重自己的德国表亲,那个杀千刀的德国皇帝,反而却不待见自己的国民。这种说法完全是子虚乌有,但是乔治五世本人的确犯下了好几个助长负面印象的错误。

他一直反对剥夺德皇及其家人在英军当中的荣誉军衔,更不用说将他们的旗帜从圣乔治礼拜堂摘下来了。尽管置身于工业化战争的剧痛当中,但是王族团结的考量以及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等级体系依然影响着国王的决策。他尤其反感针对海军上将巴腾堡的路易斯亲王的攻击。巴腾堡的确生于德国,但是此时他已经娶了维多利亚女王的一个孙女,并且担任了英国第一海务大臣。但是巴腾堡最终还是不得不辞职了。这个结果对他的儿子打击尤其巨大。这个当时还是海军学员的男孩在家信里向母亲诉苦,“谣言都在说父亲是个德国间谍……我的处境简直一塌糊涂。”(这个男孩后来成为了路易斯.蒙巴顿勋爵,也是对于女王生平影响最大的长辈之一;这件事对于外人来说仅仅是无足轻重的历史脚注,对于王室家族而言却是意义重大的记忆)

面对着在战时英国甚嚣尘上的反德主义,国王本能地产生了畏缩情绪。这使得他的批评者们毫不费力地为他扣上了不爱国的大帽子。1915年1月,劳合.乔治被传唤到了白金汉宫,他毫不客气地想到,“不知道我的德国小朋友想对我说什么”。伦敦夜总会的女招待们经常将宫廷成员的汉诺威家族特征当做笑料;街角的煽动家们警告人们小心白金汉宫里的“德国佬”。实际上乔治是一位杰出的战时君主,他在战争期间几百次访问军队,并且大幅削减了王室成员的生活标准。他甚至还遵循劳合.乔治的劝告,戒掉了饮酒的习惯,从而为全国的酒鬼做出表率(不得不说的是,劳合.乔治本人并没有作出相同的表率)。但是反对国王的低声耳语并未因此停歇,反而越来越响亮。1917年3月31日,工党当中最受敬仰的人物之一乔治.兰斯伯里(5)在阿尔伯特音乐厅门前举行集会,庆祝尼古拉二世的倒台,期间不乏反对君主制的呼声。由于政府的战时审查制度,这种事情上不了报纸。但是目击者向乔治五世汇报了现场的情况。斯泰姆福德海姆一向注重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并且传达给国王,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的本职工作。

因此乔治五世很清楚自己受到了怎样的反对。例如日后担任首相的工党党员拉姆齐.麦克唐纳在利兹召开大会,号称要“在英国实现俄国革命在俄国取得的成果”,又比如工会领袖罗伯特.威廉斯(6)号召在白金汉宫门前悬挂“空屋招租”的标语。用斯泰姆福德海姆自己的话来说,“无论是社会主义报纸还是诽谤性的传单,只要上面包含有任何善意或恶意批评国王陛下以及王室的内容,就一定会得到审阅、批注并且面呈国王本人。”1917年4月,作家H.G.威尔斯为《泰晤士报》撰文,呼吁建立共和制社会。据说他曾经抱怨过英格兰的身上压迫着一个望而生厌的异族宫廷。对于这种说法乔治国王曾经著名地反驳道:“我或许的确望而生厌,但要说我是异族还不如要我的命。”在马克思主义报纸《正义报》上面,性情古怪喜好戴礼帽的主编亨利.海德门(7)主张王室成员“骨子里都是德国人”,并且号召建立一个英国共和国。至于在政治光谱的另一端,《旁观者》杂志主编约翰.斯特拉齐(8)告诉斯泰姆福德海姆,共和主义情绪正在煤矿工人群体当中四处蔓延,他们“觉得天下的国王们都是一伙的”,而且“国王们组建了自己的工会”。毛德.瓦伦德夫人(9)说过,有一次乔治五世听到风言风语说国王一定是亲德派,因为国王的家人起得都是德国人的名字。闻听此言“他骤然起身,脸色一片煞白。”接下来不依不饶的威尔斯又在《便士画报》上面进一步发动攻击,呼吁英国君主制将自己的命运“与条顿王朝体系在欧洲大陆上不可避免的崩溃一刀两断……我们不欢迎任何来自德国的废王。”在白金汉宫里面,标注有“国家不稳定因素”字样的文件越堆越厚了。

九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一切看上去似乎仅仅是歇斯底里而已,乔治和他的顾问们根本没必要作出如此煞有介事的反应。小众杂志,煤矿闲谈的二手消息,自我炒作的作者……莫非这一切当真意味着英国君主制的穷途末路吗?说句实话,1917年的英国社会的确处于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只要是涉及德国阴谋的消息,无论多么荒诞不经人们都乐意相信:比方说当时人们普遍相信德国人张罗了一张性敲诈网络,甚至将宫廷都卷入其中。开赴法国的英军遭遇了惨败,大西洋海床成为了英国补给船的坟场,俄国已经遭到了革命的吞没,德国即将步其后尘,英国工厂里工人的情绪也越来越激烈。在英国,最关键的战时领袖不是国王,而是厌恶国王的劳合.乔治首相。很快人们就要将他赞颂为“赢得战争之人”。一贯坚定支持国王的贵族阶层此时连站直身体的力气都不剩了。贵族子弟们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肢体不全。贵族的产业则难以为继。英国的君主制似乎已经没有靠得住的朋友了。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全身心地投入了各种访问当中,走遍了军营、海军基地、孤儿院以及各种志愿组织。国王一个人在一战期间就走访了300家医院,绝大多数此类访问都十分耗费心力。但是所有这些活动全都一点效果也没有。于是乔治五世决定,假如英国君主制要幸存下去,那就必须改头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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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斯泰姆福德海姆的建议之下,乔治国王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这些改革对于女王目前的统治起到了巨大的影响。第一项改革措施,也是最公开的措施,就是更改自己以及王朝的名字。“萨克森-科堡-哥达”不仅拗口,而且德国气味特别冲。这个名字肯定是不能要了。很能说明问题的是,乔治并不知道自己的原本姓氏是什么:这个名字早已失落在错综复杂的王族血缘记录与一堆堆连字符里面了。而且显然别人也全都没有答案。于是国王前去咨询皇家纹章学院。有关人士告诉国王,他肯定不姓斯图亚特,可能姓圭尔夫(Guelph),更有可能姓维珀(Wipper)或者维廷(Wettin),但是这几个姓氏听上去都不够英国。于是国王开始为自己发明新的姓氏。研究人员在一本本彩绘鲜明的历史文献当中埋头翻找,纳入初选范围的有都铎、斯图亚特、普兰塔吉尼特、约克以及兰开斯特。不过这些姓氏全都遭到了否决,因为英格兰气息太重了,在威尔士人、苏格兰人与爱尔兰人那里肯定不受待见。较为冷门的选项还有。最后斯泰姆福德海姆决定从国王本人最爱的地名里面进行选择。国王最后敲定了“温莎”这个词。这是个很好听的词。事后人们又发现爱德华三世曾经用过温莎这个名字。所以这个名字甚至还有点历史意味。

就这样,1917年7月17日,温莎王朝正式诞生了。乔治五世庄严宣告“朕代表王族全体以及子孙后世……放弃并终止使用萨克森公爵与女公爵以及萨克森-科堡-哥达王子与公主的一切名爵、辞令、尊号、头衔与荣誉……”接下来国王还发动了进一步的更名运动,致使今人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往往搞不清谁是谁。比方说“泰克”(Teck)就是个典型例子。乔治五世的妻子玛丽王后是泰克公爵弗朗西斯的女儿。这位泰克公爵娶了乔治三世的一名孙女,素来以身材丰硕著称的玛丽.阿德莱德,家里人都管她叫做“胖玛丽”,并且满心怀念地将她比作“一块硕大的紫色长毛绒针垫”。所以乔治的姻亲里面有好几个泰克。为了去泰克化,各种悦耳的宫殿名称成为了抢手货。玛丽王后的一个兄弟成了剑桥侯爵。另一个兄弟则成为了阿斯隆伯爵。同理,源自维多利亚女王与黑塞亲王,并且与沙皇家族颇有渊源的巴腾堡家族也纷纷将姓氏改成蒙巴顿。一位蒙巴顿成为了米尔福德黑文侯爵,另一位成为了卡里斯布洛克侯爵。简而言之,但凡是与德国有染的名讳全都被扫地出门了。

对于君主来说,名字的意义非常重大——但是更具实质性的变革还在后头。用国王日记里的话来说,乔治五世与玛丽王后公开宣布,他们“已经决定要让自己的孩子与英国家族通婚。这可算得上是历史性的决定。”尽管这项改革措施不如改名字那样大张旗鼓,但是的确具有历史意义。早在十八世纪,英国的政客与大部分民众就很不满意汉诺威家族专门娶德国公主或者嫁德国王子的作法,因为感觉上这就像是耗费英国的税金来补贴外国家族。维多利亚女王就曾经指出,在欧洲各国征战不休之际,她的家族的通婚习惯“导致了很多麻烦与困扰,根本没起过好作用”。“所有的家庭情感都被撕碎了,我们一点力量都没有。”但是这个习惯还是延续了下来。维多利亚女王本能地相信,新鲜血液——即来自英国非王室家庭的血液——可以在道德与体质两方面巩固王位。如今她的直觉终于落实成为了既定政策。

实际上,英国君主制正在遭到国有化。当时影响力很大的切姆斯福德主教曾经告诉斯泰姆福德海姆,“如果威尔士亲王能够迎娶一位英格兰女士,王座的稳定性将会得到极大的加强……当然这位女士必须足够聪慧并且充满同情心。”不久后另一位教会人士,萨瑟克教区司铎克利福德.伍德沃德(10),建议斯泰姆福德海姆劝说威尔士亲王找一个工业城市暂住上一两年——谢菲尔德就不错——然后迎娶一位“来自在战争期间贡献卓著的家庭”的英格兰女士。尽管威尔士亲王或者说“大卫”将来将会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是1917年的这份声明还是为一位名叫伊丽莎白.鲍斯.莱昂的苏格兰姑娘铺平了嫁入王室的道路。她的家族在战争期间的确贡献卓著。迎娶她的是“伯蒂”,或者说约克公爵以及未来的乔治六世。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声明,查尔斯王子才能迎娶戴安娜以及卡米拉,威廉王子才能迎娶凯特.米德尔顿。这种事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值一提,但我们必须记得在此之间萨克森-科堡-哥达家的人几乎从来没有与治下臣民通婚的先例。

国王的下一招更加凶狠——在有些人看来也更加怯懦。他与“尼基表弟”,也就是遭到废黜的尼古拉二世沙皇断绝了关系,眼睁睁地看着沙皇与全体家人听任布尔什维克革命者的发落。与德皇不同,沙皇一直是英国的忠实盟友,直到他自己的帝国土崩瓦解为止。尽管乔治五世不可能提前知道沙皇一家将会在地窖里遭到枪杀,但是他肯定清楚他们正身处险境,渴望得到英国的庇护。一开始他同意提供庇护。但是正如前文所见,英国国内的左翼舆论摩拳擦掌地敌视沙皇并且支持革命。长期以来,温莎家族的朋友们都认为并且主张是劳合.乔治辜负了沙皇一家。根据他们的说法,起初正是他否决了为罗曼诺夫一家提供庇护的决策。

但是乔治五世的传记作家肯尼斯.罗斯(11)仔细梳理了国王当时的书信之后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真正惊惶失措的人其实是国王。在国王的要求之下,斯泰姆福德海姆用便签纸对唐宁街十号进行了狂轰滥炸,明确指出沙皇一家在英国不受欢迎。这些便签抓住细微末节大做文章,说什么国内缺乏与沙皇身份相配的豪华住所。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因为当时人们的确担心将沙皇救出俄国的尝试反而会加剧他的危险处境——甚至还有谣言声称英国人组织过一次营救沙皇的秘密行动。但是在进一步证据没有得到曝光之前,我们至少可以说乔治五世在沙皇一家遭到囚禁与处决的时候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日后女王看过了肯尼斯.罗斯整理的证据之后,在他的书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批语:“让他出版吧。”

这件事情极其雄辩地表明了战争带来的极端变化。一战之前的1905年,乔治五世的父亲曾经拒绝过沙皇希望英国与塞尔维亚恢复正常关系的请求,因为塞尔维亚国王刚刚遭受了一场极其野蛮的刺杀。爱德华七世对沙皇的回复在文采上足以与萧伯纳或者王尔德相提并论:他的本行就是“身为国王……如你所见,我们是同一个行会的成员,正如工人或者专业人士一样。我不能对于一名同业人员——你也可以说是我所在行会的成员——的遇刺无动于衷。如果我们这些国王认为国王的遇刺无足轻重,那么我们这一行还不如趁早停业大吉。”如今她的儿子却顾左右而言他,最终导致了沙皇的遇害。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乔治五世在私下里流露过负疚感,他仅仅在公开讲话当中表示过对于这一结果的遗憾。就像死刑判决能够迫使一般老百姓集中注意力一样,革命对于君主也具有同样的效果。当时甚至有人讨论究竟国王是否应当参加为罗曼诺夫一家举行的追悼仪式,尽管他最后还是去了。

接下来的变革瞄准了荣誉体系。绝大多数国家都有类似的体系,而英国的荣誉体系尤其受制于王室历史并与其密不可分。有些荣誉体系相当古老。其中最古老的是嘉德骑士团勋章(The Most Noble Order of the Garter ),由爱德华三世大约于1344年创立。只有君主与其继承人以及二十四名骑士团成员或者说“骑士同伴”才有资格领取该勋章。唯有依靠君主的恩赐才能获得骑士团成员身份。如今每到6月的皇家阿斯科特赛马周,嘉德骑士与嘉德夫人们依然会在温莎举行游行仪式,头戴插着鸵鸟或者苍鹭羽毛的都铎时代软帽,身披蓝天鹅绒披风,腿上系着蓝色的袜带。这些人大抵都是贵族、前任首相与退休公务员。此外还有专门面向外国君主的嘉德骑士团“陌生骑士”(Stranger Knight)成员身份:1915年,德皇威廉与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都被剥夺了“陌生骑士”称号。同样,在二战时期日本裕仁天皇也失去了这项荣誉(尽管后来又重新授予了他的继承人明仁天皇)。此外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也曾经是“陌生骑士”的一员。其他古老勋章包括苏格兰的蓟花骑士团勋章(Order of the Thistle),可以追溯到1687年,骑士团规模仅限十六名骑士与夫人。爱尔兰也有圣帕特里克骑士团勋章,如今已经作废了。除此之外,地位最高的荣誉称号就是巴斯勋章,由汉诺威家族的第一位君主乔治一世于1725年创立。尽管巴斯勋章的名字来源于中世纪新近受封的骑士要沐浴净身以示净化的传统,但是这项荣誉的实际源头却没那么高尚:巴斯勋章之所以得到创立,部分原因在于英国历史上的第一位首相,因为贪腐而闻名的罗伯特.沃尔波想要建立一种新的赞助形式借以敛财。拿破仑战争之后,巴斯勋章的授予范围得到了扩大。今天这项荣誉也用来尊崇地位显赫的外国人,受勋者从将军到政治领袖不一而足。其中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与津巴布韦的穆加贝最终被剥夺了这一头衔。

在英国历史的大多数时候,英国君主一直是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们背后嚼舌头的对象,理由则是因为他们对于艺术、写作或者思想缺乏兴趣。甚至直到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初期,这个问题依然很突出。人们注意到,英国不像普鲁士那样拥有蓝马克斯勋章,也不像法国那样具有专门面向艺术与科学成就的荣誉称号。最终爱德华七世在1902年设立了功绩骑士团勋章 ( Order of Merit ),借以纪念自己的加冕。与其他荣誉不同,功绩勋章不仅没有贵族阶层的意味,与政府也没有关系。唯有国王与女王有权颁发这项荣誉,而且骑士团成员也局限于二十四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功绩勋章也就获得了英国荣誉体系当中少有的无过错记录。在所有外人看来理应获得该项荣誉的二十世纪英国科学家、艺术家与政治家当中,的确获得了这项荣誉的人数比例高得令人吃惊。最早的获奖人包括许多活跃于维多利亚时代并且在二十世纪初期依然健在的人物,例如弗洛伦斯.南丁格尔以及托马斯.哈代。其他获奖人包括一系列伟大的作曲家——例如埃尔加,布里顿,沃恩.威廉斯以及沃尔顿;杰出诗人——例如T.S.艾略特与特德.休斯;艺术家——例如亨利.摩尔,格雷厄姆.萨瑟兰,卢西恩.佛洛伊德,安东尼.卡罗;优秀作家——例如E.M.福斯特,以赛亚.柏林,亨利.詹姆斯以及汤姆.斯托帕德;还有一干科学家,其中不乏诺贝尔奖得主或者改变世界的发明家,例如保罗.狄拉克与蒂姆.伯纳斯-李。简而言之,获奖名单可谓群英荟萃。甚至就连政治奖项也被授予了艾德礼与撒切尔这样的真正政治家。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由声名显赫的杰出人士组成的俱乐部。这些人偶尔也会共同参加午餐会或者晚餐会,而女王一定会莅临现场。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能得到绘像传世的待遇。但是功绩勋章与盛大排场全无关系,而是最接近法国科学院院士或者说“不死者”的英国对应机制——尽管某一位功绩勋章得主曾经乐呵呵地向笔者指出:“不死者的数量比我们多多了。”在1917年,这些荣誉,加上一套专门面向外交官的荣誉体系以及专门表彰为君主制作出突出贡献的个人的皇家维多利亚勋章,构成了整个英国荣誉体系。当然军队也有自己的荣誉体系。但是对于那些最平凡的英国人——那些以其他方式为国家与社会服务的人,那些出钱出力,作出突出贡献并且“超越平凡”的人——当时并没有现成的荣誉体系。

直到当时,人们都可以合情合理地认为获得荣誉与接受荣誉头衔是两回事。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能够其他“公民同胞”的认可、私下里的敬佩言论以及偶尔在慈善组织或者市政机构露脸的机会,就已经很不错了。1917年6月4日,乔治五世设立了不列颠帝国骑士团勋章(Order of British Empire),彻底改变了这一现状。该机制共有五个等级,从地位最高的大十字骑士(Knight Grant Cross)到更加低调的一般成员(Member)。最高两个等级的受勋人会获得骑士与女爵士头衔,而且高等级勋章的发放人数也有限制——级别较低的OBE与MBE则没有限制。不列颠帝国骑士团勋章分为军人与平民两大分支,后者对于英国君主制的影响力尤其效用匪浅。至今为止女王已经颁发了404500枚勋章,其中绝大部分是OBE与MBE。勋章每年颁发两次,每次的授勋名单都充满了演艺明星、体育明星以及其他人。这张名单总会成为填饱报纸评论、各界祝贺与失望抱怨的主食。这套荣誉体系几乎可以肯定是伊舍勋爵(12)的主意。此人是一位仅仅干过一任的自由党议员,自从维多利亚时代就担任了廷臣的工作(他为维多利亚女王在温莎城堡里安装了一部电梯,还曾经在肯辛顿宫的庭院里推着女王的轮椅陪她散心),在爱德华七世统治时期也出力良多。伊舍勋爵是个满腹心计的双性恋,而且还特别喜欢拍马屁,不太适合乔治五世的口味。但是他的确精明地意识到了民主化荣誉体系的重要性。

一战期间,大量新近设立的军事荣誉被颁发给了众多血战前线的英雄人物。而在后方国内,OBE则会颁发给那些投身于规模庞大的义务付出的人们,鉴于白金汉宫方面不可能亲自出面寻找所有值得嘉奖的人,OBE的发放几乎完全掌握在了时任政府的手里。第一批授勋人是主要工会的负责人,包括公会联合总会的左派人士威廉.阿普勒顿(13)以及纺织工会的本.特纳。到1919年底,22000枚OBE发放给了工厂工人与慈善活动家。英国君主制在自觉受到威胁的领域扎下了新的根须。不幸的是,战后的劳合.乔治政府不仅将贵族与骑士头衔挂牌出售,还将OBE当成了减价甩卖的便宜货,以至于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将OBE戏称作“臭鸡蛋勋章”(Order of the Bad Egg),但是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OBE的地位一直在稳步上升而非日渐衰落,如今在英国荣誉体系当中的重要性至少可以与法国的荣誉军团勋章相提并论。美国也有类似的共和主义荣誉体系,不过比英国体系更复杂。

巩固温莎家族地位的最后一招其实仅仅是二十世纪早期君主的旧有习惯的进一步发扬。爱德华七世很清楚在臣民面前频频露脸的重要性。他经常为新开业的医院剪彩,登上舰船,视察军营。但凡是由红砖或者花岗岩堆砌而成并且装有一扇大门的建筑上几乎总会留下维多利亚王室成员的名字。但是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是另一路人。在一战之前的劳资冲突时期,他们走遍了英格兰、苏格兰与威尔士的主要工业地区。乔治五世亲自下过煤矿矿井,还慰问过遇难矿工的遗属。有一回国王在肯辛顿的贫民区遇到了麻烦。当时他造访了一位工党议员的住宅,发现墙上挂着一幅“那头畜生”凯尔.哈迪的画像。国王的随行人员顺口说了几句不算恭维的评论。结果斗志昂扬的议员女儿当场回敬道,凯尔.哈迪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人之一,任何不喜欢他的人都应当趁早离开我们家。”

但是与劳资冲突相比,战争为国王走进寻常人当中提供了远远更强的动力。今天的人们很难真正理解一战时期的英国究竟多么依赖志愿团体。在1914-1918年期间,英国国内成立了大约一万多个志愿团体。假如能拥有一位王室庇护人或者熟人,又或者哪怕只是得到一次王室成员访问,都会非常有助于这些组织的筹款。更名之后的温莎一家投入了无休止的募捐与提升士气活动当中。上文中提到的300多次医院访问仅仅是此类活动当中的一部分而已。

家园 王朝即命运:英国君主制的自我再造 续完

最近几年乔治五世在新闻当中的形象并不太好。今天的人们都觉得他为人市侩,迷恋于陈腐的着装与礼节规范,而且对于自己那套世界水平的集邮收藏投入了过多的热情。他是一个非常严格的人,不仅能吓住一般访客,也能令自己的孩子们提心吊胆。国王的官方传记作家曾经阴郁地向自己的妻子坦诚道,他对于国王的生平“有点失望”。“作为一个开朗的青年人他无可指摘,甚至作为一名睿智的老国王他也同样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是在这两个时期之间,在他还是约克公爵、整天在桑德林汉姆开枪射猎的时候,这个时期根本没法下笔,简直让人无法忍耐。整整十七年,他除了猎杀动物或者往集邮册上贴邮票以外什么都没干过。”但是就像其他等待很久才成为国王的人一样,乔治五世上位之后很快就作出了大幅改进。尽管开局不顺,但是他后来采取的许多举措都得到了恰当的调整。他原本就很火爆的脾气在战争期间的一次落马重伤之后变得更加火爆了,因为这次事故使他遭受了长久的创痛。但是他对于这个变化当中的世界应付得还算不错,尽管社会主义政客如今成为了白金汉宫的座上宾,而贵族阶层则正在丧失权力。

在一战爆发之前成为过往的乔治五世很厌恶不得不与民选激进自由党政府站在一边反对上院的作法。但是他咬紧牙关硬挺了过去。年轻的温斯顿.丘吉尔在他眼里不过是鲁莽冒失的乳臭小犬,趾高气扬的劳合.乔治更是跟他不对付,尤其是在劳合.乔治大肆出售头衔以至于损伤了荣誉体系的成色之后。但是国王从来没有公开宣泄过自己的情绪,而是硬撑着等到了他们两个下台的那一天。等到爱尔兰共和国成立之后,国王在北爱进行了一项十分重要的干涉,极大地缓和了当地局势,于无形中化解了在很多人看来不可避免的爱尔兰全岛战争。

到了晚年,对于“大战”心有余悸的乔治五世在对待希特勒的问题上过于软弱,对于整天吵吵着要小心德国人的丘吉尔又疑心太重,但是犯下这种错误的人绝不只有他一个。对于我们这个故事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他如何重塑了君主制本身。女王今天的统治方式——她的行为,她的形象——全都源自自己的爷爷当年作出的决定,彼时欧洲正在鲜血的乱流中挣扎,英国也正在德国潜艇艇长们的手上领受饥荒与失败的苦果。在女王的故事里,他是第一个产生切实影响的人。女王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个一身雪茄气息,留着大胡子的老年海军军官,这个在小时候哄自己玩的老人。乔治五世正是所谓“家族事业”的创始人。

他的妻子从中也出力良多。在报纸照片与正式画像上,玛丽王后总是不苟言笑地端着架子,摆足了王室的派头。她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极盛期出生于肯辛顿宫,送走了自己的丈夫乔治五世与儿子乔治六世,并且见证了自己的孙女在1952年成为女王。她本人出生的时候,手写的德文通报信传遍了欧洲各家王室;当她的儿子乔治六世去世的时候,她通过电视收看了葬礼实况。玛丽王后对于今天的英国君主制同样有着很大的影响,尽管她的影响基本上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尽管她总是摆出一副古代战船船首造像的古板派头,而且总会因为在出访期间收到礼物而作出热情过度的反应,但同时她也是一位积极的社会改良人士。正当她的丈夫忙着重整君主制的时候,她则与一位名叫玛丽.麦卡瑟(14)的激进女性工会领袖结成了亲密联盟。此人领导过好几场旨在提升爱德华时代女工工资的运动,这些女工是所谓“血汗劳作”的中坚力量,从缝裤子到做果酱再到铸造铁链都是她们的工作。麦卡瑟嫁给了工党主席,而且还是个著名的炮筒子脾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当玛丽女王邀请她前往白金汉宫做客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就阶级不平等与不公正的问题将王后教导了一番”。她最后总结道:“王后的确从工会的角度理解并掌握了当下的局势。”当然她的看法是否正确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所谓的“当下局势”首先是战争初期对于贸易与商业造成的冲击,换言之就是大量女工失业。玛丽王后与她的贵族朋友们为了支援前线而掀起了一阵亲手制作针织与女红制品的热潮,致使服装行业女工的处境雪上加霜。麦卡瑟恳请一位朋友尽力帮助自己“别让这些女人继续织毛衣了!”玛丽女王领会了她的意思,并且成立了王后妇女劳动基金会,为失业女性募捐补助金。下院专门成立了一个全党派委员会。尽管王后本人没有参加,却一直在场外加油助威,并且通过对于王室而言非常新颖的方式关注着这方面的问题。

随着战争的进行,男人纷纷走上了战场,越来越多的女性顶替了他们原来的工作,问题的焦点也发生了改变。玛丽王后就像国王一样日复一日地成为了食物分发中心与医院的常客,并且总是坚持要亲眼看到伤势最严重、最令人气短的伤患,包括濒死之人。她不仅亲自为赈济基金会筹款,还亲手为前线军队制作圣诞礼盒。人们亲切地将她称作“一台宅心仁厚的推土机”。此外她在处理文件与回复慈善组织请愿的时候同样不知疲倦。据说有一回,某位疲倦的公主抱怨道自己不想参加下一次的无聊医院访问了。王后当场批评她:“我们是王室成员——我们热爱医院。”她曾经在阅读一本关于自己的传记时发现书上说自己很容易厌倦,于是提笔在空白处写道:“王后永远不会厌倦。”如今在位的女王同样具有这样的态度。

战争结束以后,所有这些活动成为了早期温莎家族彰显王室存在意义的无尽努力的一部分。很多证据都表明变革势在必行。公务员体系当中的远古巨鳄克罗默勋爵(15)曾经警告称“君主制不像过去那样稳固了”。1918年11月,乔治五世在海德公园出席了一场有35000名退役军人参加的集会。他与其他王室成员露面的时候,人们倒是的确发出了喝彩声。但是他们随即就冲破了安保人员的阻隔,聚拢在国王周围,抱怨自己补助金太低,没有工作,住房条件太差。人多势众的示威者们不甚友好地包围了国王,而且还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现场竖起了抗议横幅,警察们险之又险地保护着他冲出了人群。国王一路无语地与威尔士亲王骑马回到了白金汉宫,下马说道:“这些人的脾气真有趣。”然后就摇摇头迈步走回宫殿里面去了。

在如此强大的政治压力下,慈善与访问活动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了君主制最重要的方面,足以与君主在国家级典礼仪式上的象征职能相提并论。日后的乔治六世国王此时被任命为了少年福利联合会的主席,日后的爱德华八世国王,此时的威尔士亲王成为了社会福利国家理事会的赞助人。他被派往英国的各处凋敝之地,尽情显示着他那著名的个人魅力。

与此同时,乔治五世开始着手绘制一张地图,用来标注王室已经完成的慈善工作。地图上有小旗标注着王室人员去过的地方,几乎有点作战图的意思。这张图上的内容很快被制成了表格,表明了每一位王室成员的具体贡献。每年到了圣诞节,这张表格都要送到桑德林汉姆让国王过目。一位传记作家这样写道:“国王研究表格的劲头就像船长研究航海日志一样。”当然,并非所有早期改革理念都会立刻得到接受。比方说有一位克里夫.维格拉姆(16),曾经在孟加拉骑兵团服役,后来成为了乔治五世的侍从。此人在战争结束后不久就主张“效仿白宫的作法”,向包括学校教师与公务员在内的“各个阶级的民众”开放白金汉宫以及周遭园林。维格拉姆的理念要等到八十年后才能得到实践。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一种新式君主制的创建过程。1917年危机催生的英国王室切断了与德国祖先以及俄国亲戚之间的联系,并且下定决心要比过去更加熨帖地将自己深埋在英国生活的土壤当中。斯泰姆福德海姆除了为温莎家族挑选姓氏之外,还在同一年里为温莎家族写下了立身原则:“我们必须引导工人阶层、社会主义者以及其他人的想法,他们心目中的国王不能仅仅是个摆设,仅仅是他们口中‘无关紧要’的过时体制,而应当是积极的行善力量……能够影响到社会各个阶级的利益与福祉。”这就是乔治五世为自己设立的任务,日后他的儿子与孙女也将会接过这项任务。这是英国廷臣所写下的最重要的语句,直到今天依旧保持着压倒一切的影响力。

自然,温莎一家依然极其有钱,身边围绕着贵族出身的仆从,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城堡与宫殿里远离人群。在二十年代的白金汉宫里面,温莎家族维持着专心致志的静默环境,厚重的窗帘与乡间生活将爵士时代的狂热噪音挡在了外面。战争结束之后,乔治国王与玛丽王后基本上一直呆在英国本土,从一战停战到国王去世之间十六年时间里,夫妻二人的海外出访时间总共只有七周。乔治五世更喜欢家人的陪伴,他是一位虔诚的乡间住客,每天的活动都安排得如同钟表那样精确。他最亲密的伴侣是一只宠物鹦鹉。而且他每天都要给自己的妹妹维多利亚公主打一个充满感情的电话。(乔治五世的诸多轶事当中有一条就涉及这个习惯。有一回维多利亚公主主动给白金汉宫去电话,接通以后她开口就说:“你好啊,老傻瓜。”结果接线员插进来说:“请您见谅,公主陛下,国王还没有上线。”)此外他还非常看不起文化人以及知识分子,将他们蔑称做“挑眉毛的”——后来他才发现正确的说法应当是“高眉毛”。

但是在政治层面上,伊丽莎白公主口中的“英格兰爷爷”是一个十分精明的玩家,一位擅长以退为进的大师。他决心赢得工人阶级批评家的称赞(如果知识分子实在拉拢不过来的话),并且很快就取得了成功。1924年,短命的英国第一届工党政府正式上台之后,乔治五世曾经在私下里揣测过自己的奶奶维多利亚女王会怎么看待这届政府——当时有人刻薄地形容这届政府的主事人们:“饿鬼书记员麦克唐纳,火车司机托马斯,铸造厂粗坯亨德森,还有开磨坊的克莱恩斯”——但是他还是竭尽所能地在白金汉宫、温莎城堡以及巴尔莫勒尔堡招待了新任内阁大臣。他甚至还与其中的几个人发展出了真正了友谊。十九世纪的帝国排场与爱德华时期的愤怒社会冲突在乔治五世治下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平息。尽管有过各种负面预言,但是英国君主制依然再度成为了国家团结的象征,距离政治火坑也越来越远了。

这可不是什么可以等闲视之的寻常成绩。换一个人坐在王位上很可能根本玩不转。假如乔治五世那位体质虚弱却又放荡不羁的哥哥,克拉伦斯公爵艾迪,没有在1892年死于流感的话,英国的君主制恐怕早就完蛋了。娶了亡兄未婚妻的乔治五世有很多性格特点后来都在伊丽莎白女王身上表现了出来。他沉静虔诚,情绪内敛,坚定地信奉责任与家庭的重要性。七十多年前,爱国主义立场特别强烈的史学家阿瑟.布莱恩特(17)曾经这样谈论乔治五世:在其他智识水平更高的国家领袖们正在“宣扬社会解体的福音的时候,当许多社会领袖将粗鲁无礼与放纵生活包装成为社会时尚的时候”,乔治五世与他的王后代表了每一个体面英国人内心深处的隐秘信念。如果抛去华丽的辞藻,这段话同样可以用来形容女王。这并不奇怪。英格兰爷爷在女王人生的最初十年里一直是她生活当中的一部分。他曾经在白金汉宫的窗户后面向她招手(他的亲生子女从未享受过如此的温暖),并且很喜欢她的陪伴。乔治五世的去世也令她非常难过。此后他的遗孀玛丽王太后也密切参与了伊丽莎白公主的教育。女王不仅是她的父母的女儿,也是她的祖父母的孙女。1926年伊丽莎白降生的时候,她并没有仅仅成为单独一个家庭的成员,而是加入了一场家族运动。但是十年以后,这场运动却遭遇了险些倾覆的危机。

(1)http://en.wikipedia.org/wiki/Frederick_Ponsonby,_1st_Baron_Sysonby

(2)http://en.wikipedia.org/wiki/Edward_Goschen

(3)http://baike.baidu.com/view/5250534.htm?fr=aladdin

(4)http://en.wikipedia.org/wiki/Arthur_Bigge,_1st_Baron_Stamfordham

(5)http://en.wikipedia.org/wiki/George_Lansbury

(6)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Williams_(trade_union_leader)

(7)http://baike.baidu.com/view/9380882.htm?fr=aladdin

(8)http://en.wikipedia.org/wiki/John_Strachey_(politician)

(9)http://chestofbooks.com/food/household/Woman-Encyclopaedia-3/Lady-Maud-Warrender.html#.U-oVCBf5t-0

(10)http://en.wikipedia.org/wiki/Clifford_Woodward

(11)http://en.wikipedia.org/wiki/Kenneth_Rose

(12)http://en.wikipedia.org/wiki/Reginald_Brett,_2nd_Viscount_Esher

(13)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Appleton_(politician)

(14)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y_Macarthur

(15)http://zh.wikipedia.org/wiki/%E5%85%8B%E7%BD%97%E9%BB%98%E4%BC%AF%E7%88%B5

(16)http://en.wikipedia.org/wiki/Clive_Wigram

(17)http://en.wikipedia.org/wiki/Arthur_Bryant

家园 2:大卫叔叔的大危机

女王的“大卫叔叔”,或者说王室成员眼中的爱德华八世国王,是所谓的坏国王或者说误入歧途的温莎家族成员。他是一位虚荣且放任自流的名人。他的生平表明,个人魅力尽管在政坛或娱乐界相当有用,但却是塑造立宪君主的劣质材料。爱德华国王厌倦了责任,一心只求享乐。高层王室成员如果存心行为不端,必然会毁掉一切。爱德华八世留下的骇人警诫是奠定女王世界观的基石之一。直到九岁那年,此人对于她来说都是亲切爽朗的大卫叔叔,经常欢蹦乱跳地闯进他父母的家里陪她玩游戏。然后有一天他突然不再欢蹦乱跳,先是消失在了报纸头版大标题的背后,然后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长期以来,这位满身笑点、衣着品味无可挑剔但总是眼含忧郁的王子一直被人们视为大英帝国的希望。他接受过海军的训练,曾经使劲闹着要上前线蹲战壕,最终与前线来了个足以受到炸弹轰炸的近距离接触。战争结束后,他踏上了巡游帝国的访问之旅,在帝国行将崩坏之前的最壮丽时刻亲手触摸到了这个如今已经消失的世界。他走过了印度的高地与加拿大的雪原,在众多热情群众面前亮相致意,宣读了一份又一份文采斐然的演讲稿。

对于二十年代的英国报纸读者来说,他就是现代人的理想典范:不拘小节,热爱跳舞,寻欢作乐的同时又总能在正确的时刻说出正确的言论。他热衷于策马驱犬的围猎,但同时也很乐意探索夜总会与高尔夫球场的新世界。他的外表打动了英国与海外的民众,他们都将他视为一名充满吸引力的人,精力充沛,观点进步,而且魅力十足。但是王室家族的主要成员如果像一般名人那样表现的话,将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这位“大卫”就是戴安娜之前的突出反面典型。斗升小民的规矩根本限制不住他。王室的文件阅览工作令他不胜其烦,而且私下里他也十分厌恶包围在身边的宫廷世界。

当然我们也很可以同情他。日后他撰写的自传尽管充斥着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无病呻吟,但是的确可信地记录了两次大战间期乔治五世治下令人头晕脑胀的宫廷生活:磨磨蹭蹭的晚餐,无休止的规矩,晚上早早就要上床睡觉。一战结束的时候,乔治五世专门叫来自己的长子,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位置以及自己是谁。闻听此言他心想:“可是我究竟是谁呢?我的出身于头衔不知怎么的居然就能将我与其他人分隔开来,将我抬举到他们头上,这在我看来是完全错误的……尽管尚未理解其中原因,我无意识地发动了针对自身地位的反叛。将一位心思敏感的王子送进学校与战场之后,或许就会是这样的结果。”假如共和派读者因为这段文字而精神一震,以为爱德华是个什么英雄人物,那么他们最好记得他对身边人的态度就像当代明星一样趾高气扬。他的反叛方式不是重新思考君主制的角色与节律,甚至也不是直接主张废除君主制(恐怕是因为舍不得这个体制给他带来的各种好处),而是自私任性,为所欲为。他恣意勾引已婚妇女,玩够了以后又将她们一脚踢开。他彻夜跳舞不止,并且总会层出不穷地向手下员工提出各种任性要求,将他们气得七窍生烟。在公共视野之外,他为那些自己依赖的人们带来了没完没了的绝望。这种做法对于任何高阶王室成员而言都是自寻死路。与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同,每一位高阶王室成员身边都围绕着一支小型军队,负责照料他们,跟随他们并且引导他们。假如指挥官失去了士兵的支持,那就一切都完了。

艾伦.“汤米”.拉塞勒斯(1)是威尔士亲王的助理私人秘书,此人战功卓著且非常爱国。他后来还侍奉过乔治六世,在现任女王手下也干过不长一段时间。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第一次见到爱德华的时候也为之倾倒。作为一名狂热的君主主义者,他很为自己的新工作而感到高兴。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位玩世不恭的“长官”越来越令他感到忧心忡忡。最后他彻底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1928年陪同爱德华访问加拿大期间,他向陪同出访的时任首相征求了意见。

“我对他(威尔士亲王)感到如此绝望,以至于有一天晚上我秘密地与斯坦利.鲍德温谈了一次……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在我看来,酒色无度、恣意妄为的法定王位继承人正在投向魔鬼的怀抱。除非他立即改弦更张,否则很快就将会不配佩戴英国国王的王冠。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豁出去的打算,但是鲍德温耐心地听我说完,默然无语了一会儿,然后表示他完全同意我的观点。于是我接着说道:‘您知道吗,有时候我在约克庄等待有他参加的越野赛马比赛的结果通报,总会忍不住心想,假如他从马上掉下来摔断脖子的话,这对于他本人以及英国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上帝宽恕我吧,’鲍德温答道:‘我也经常这么想。’”

这是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时刻。首相与王位继承人的私人秘书居然一致同意,为了英国的利益,王位继承人最好不慎玩死自己。拉塞勒斯考虑过辞职,但是他首先缺钱,其次爱国心也不容许他打退堂鼓。在妻子的鼓励下,他咬牙支撑了下去。但是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在另一次出访期间给妻子写信,承认自己已经无法确定君主制究竟是不是“毫无缺陷且必不可少的体制”了。任何一位稍微有一丁点自尊的廷臣都会被威尔士亲王想一出是一出的作风搞得生不如死。“这就好比一位不敢肯定资本主义有什么好处的人成为了某位百万富翁的左右手……凭什么我就非得将之前一个钟点的工作付诸东流,仅仅因为某人突然决定要将打高尔夫球的时间从下午五点提前到三点呢?就因为某人懒得按时换衣服,凭什么我就得脚不沾地地乱跑半天呢?”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女王如此强调要在工作人员(她绝对不用“仆人”一词)面前表现得体,并且要求自己的家人也以同样体贴礼貌的态度来对待他们,根子就出在大卫叔叔身上。

拉塞勒斯——他并不是最后一位被威尔士亲王气得咬牙切齿的高阶廷臣——最终在1928年11月的一次东非旅行期间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出来。正当爱德华整天忙着在东非草原上猎杀狮子与大象的时候,乔治五世突发重病。鲍德温接连发出了好几封电报,恳请亲王赶紧回国。尽管拉塞勒斯将电文面呈给了爱德华,但是亲王玩兴正浓,根本不打算离开非洲。因此他回应道自己压根不信这些电文,认为这“不过是鲍老头子的选战手段而已,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日后拉塞勒斯回忆道,“如此难以置信的冷漠表现”气得他当场斥责了大英帝国的王位继承人:“‘先生,’我说道,‘英国国王就要死了,你可能对此不当回事,但这件事对于我们这些人可是意义重大。’他白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成功地勾引到了当地总督的妻子巴恩斯夫人。这是第二天早上他亲口告诉我的。”

除了拉塞勒斯之外,还有另外两名高阶廷臣也千方百计地想要从他身边逃开。不过率先走人的还是拉塞勒斯。他在1929年1月向威尔士亲王提交了一封言辞直率的辞职信,事后又当面将他教训了一番。“我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将近一个钟点,就像训诫自己的亲生弟弟一样,将我对于他本人以及他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全数表达了出来,并且以事后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精准度预言道,他将会失去英国的王位。”不过值得称道的是,他们分手的时候还算客气,并没有撕破脸。在乔治五世去世前不久,拉塞勒斯又回到了白金汉宫,并且在这里度过了接下来两任君主的统治时期。逊位危机并没能使他感到意外,但是他依然对于在他眼中弃绝责任的行径感到骇然。至于出走以后的温莎公爵提到拉塞勒斯的时候就只有一个称呼:“那条邪恶的毒蛇”。

有些人认为1936年的逊位危机是温莎家族的决定时刻之一,这种说法很值得好好研究一下。显然着的确是温莎家族遭遇过的最严重冲击,但是我们还应当看得再深一层。在过去的七十年里,这个故事的情节本身已经得到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详细描述。声称华里丝.辛普森全靠床上功夫迷住国王的狂野谣言;国王与鲍德温之间的政治冲突;关于贵贱通婚可能性的讨论(即他继续当国王,但是华里丝不能当王后);还有国王最终逊位之后关于金钱与地位的争斗。这一切话题都很有趣,但是也都被好几代人以来的史学家们、小说家们以及记者们说烂了。对于女王的故事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假如没有逊位危机的话,她原本会平静地度过一生,成为一名少有人知的王族成员,终日生活在乡间,与小狗和骏马为伴,时常支援一下当地的慈善组织。她的父亲如果没有在战争期间肩负国王的重担,也一定会更加长寿。她的妹妹也会过上更幸福且更私密的生活。但是历史不容假设。她亲眼目睹了大卫叔叔选择的人生道路,并且一直在竭尽所能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

回头看来,温莎家族其实是躲过了一劫。假如爱德华八世当时死活不肯退位而且得偿所愿的话,大英帝国恐怕立即就要陷入分裂,二战进程也将因此受到重大影响。即便如此,英国君主制也在全世界面前遭到了羞辱与讥笑,一时间颇有摇摇欲坠之意。温莎家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爱德华八世刚刚放弃王位成为温莎公爵,并且前往国外完婚(他的弟弟与母亲自然没有提供任何支持),他的形象就被人不遗余力地从英国王室的故事当中抹去了。关于他的记忆遭到了删除,坚实的美德得到了重建。英国宫廷很快回归了乔治五世的风格:常规、家庭、责任。

(1)http://en.wikipedia.org/wiki/Tommy_Lascelles

家园 关于爱德华八世,嘿嘿,还是应该说得更加深刻为好

这位主子爷跟希先生和墨先生两位老师的接触才是亮点。

家园 正是爱德华七世的对法外交

奠定了英法协约的基础,这个就是针对德国的外交包围圈和绞索的开始。

所谓王族之间的亲戚情谊,也就那么回事,从来都是本国的国家利益优先。

家园 3:贤王乔治

除了她的丈夫以外,对于女王影响最大的人就是她的父亲乔治六世。如果你想了解乔治六世为英国做了多少贡献,先不用急着观看近几年出品的那部关于他如何战胜口吃的电影。尽管这部电影拍的不错,但是其中最令人难忘的场景还是柯林.菲尔斯咆哮脏字的表演。我们更应该看的是在他还是约克公爵的时候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所留下的图像,例如1931年菲利普.德拉斯洛(1)为他绘制的肖像,然后将其与战争结束后他的照片进行比较,例如二十年后他穿着皇家空军军服留下的官方肖像。人都会变老。乔治六世就像他的许多同代人一样烟瘾特别重。但是即便考虑到这个因素,两幅肖像之间的差别依然令人震惊。1931年的时候他看上去还像个大男孩,长着一张顺滑、敏感、无忧无虑的面庞——有着漆黑的大眼睛与丰满的嘴唇——二十年后他就换了一幅枯槁憔悴的尊容,线条生硬,干瘪消瘦。五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头发看上去还像年轻人,可是他的面容却活像七十多岁的老者。担任战时领袖极大地摧残了他的健康。当时有一位哈罗德.尼克尔森(2),此人不仅是一般的政客,还是曾经负责记录老国王乔治五世官方活动的写手。他在日记里留下了直言不讳的记录。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乔治六世的转变。1929年,他觉得王子“不过是栖身于温莎沼泽里的一只鹬鸟”。但是到了1940年,他在面见国王之后写道,国王已经再也不是那个“粗野的傻小子”,而是成为了一个沉稳可靠的人。国王与王后“都坚毅而明理。我们一定能够胜利。我现在确信这一点。”

乔治六世很清楚成为国王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他总觉得自己的才能极度欠缺,不足以担任国王。“大卫”在拖延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向自己的弟弟挑明自己打算逊位的那天晚上,未来的国王前去探望了自己的母亲玛丽王太后。“当我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崩溃了,抽泣得像个孩子一样。”根据王太后的说法,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哭了整整一个小时。第二天,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进行离开之前的最后准备,他万分沮丧地告诉爱德华的密友之一蒙巴顿,“迪基,这也太可怕了,我从来都不想看到这种事。我一丁点准备也没有。大卫已经训练了半辈子了。我从来没看过国家文件。我就只是个海军军官而已,除了海军的事情我什么都不懂。”蒙巴顿对于王室的各种轶闻一直有着百科全书一般的记忆力,这一回他的本事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恰好记得自己的父亲曾经告诉自己,乔治五世国王在他的长兄去世的时候说过非常相似的话。于是他把当年乔治五世听到的回答又转述给了乔治六世:“乔治,你错了。对于国王来说,再也没有比海军训练更合适的准备了。”

无论乔治五世当年是否真有人这么说过——这种说法的确有一定道理,因为海军一贯将王室学员与其他来自各个阶级的各种人物集中在同一个有限空间内接受训练,训练内容包括守时、实干与承受压力——这番话都只是答案的一部分。“伯蒂”一辈子都在与严重口吃作斗争,背后的心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一直在光彩照人且果敢自信的哥哥面前感到自惭形秽,毕竟他曾经将自己的哥哥视为偶像。早年间他与自己的哥哥一起生活在约克别墅,后来又来到了位于桑德林汉姆——这里曾经是维多利亚女王最喜欢的南方度假地——的皇家海军学院,过上了更艰苦的集体寄宿生活。对于一个从未与其他孩子打过交道的羞涩少年来说,这段经历一定非常难熬。他不仅在生活方面受人欺负,学习成绩也很不理想,结业考试的时候在全班六十八名学生当中考到了第六十八名。不过他还是在达特茅斯接受了下一阶段的海军训练,在牛津呆了一年,并且在一战开始之前成为了海军军官候补生。他从小就有罗圈腿的毛病,所以小时候不得不佩戴令他剧痛钻心的矫正支架。此外他的消化系统也很差,这可能是因为婴幼儿时期某位保姆在喂食的时候疏忽大意所导致的。一战期间他经常不得不离开战舰前往医院就诊,但是在极端血腥——尽管算不上决定性战役——的日德兰海战爆发之前还是拖着病体返回了战场。他不能在公众面前侃侃而谈,没有接触过国家大事,体质也不算健壮,尽管骑术与网球球技还算不错。看上去再也没有比他更不适合成为大英帝国国王的人了。

但是他的性格还有另外一面。他具有非凡的决心与毅力,这将会改变他的口碑。一战结束后,他爱上了一位美丽的苏格兰贵族姑娘。1920年的一次舞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伊丽莎白.鲍斯.莱昂,当时她只有二十岁,身边包围着一大帮牛逼哄哄的仰慕者。伯蒂先是献了一番殷勤,然后又打发一名听差为自己进行了第一次求婚。这位信使遭到了回绝。然后他本人亲自出马,同样遭到了回绝。不死心的伯蒂继续死缠烂打,终于在1923年1月获得了女方的认可。伯蒂在这里展现了他的父母从没见过的一面,他们两个也都因此感到十分欣慰。伊丽莎白成为了1917年温莎革命以来第一位通过婚姻打入王室的平民(这里所谓的“平民”指的其实仅仅是“非王室”,因为她娘家在苏格兰也是广有地产的大户人家)。赢得这位娇妻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随着他的哥哥在歧途上越走越远,乔治五世对于二儿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和善了。伯蒂成婚的时候,乔治五世去信写道:“你从来都是一个明事理好相处的人,而且你也一直很乐意听取我看人看事的意见,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一向不错(与亲爱的大卫非常不一样)”日后据说乔治五世还声称自己希望长子终生不娶,这样伯蒂与小伊丽莎白就能继承王位了。国王的评语听上去并不只是一边倒的恭维,而是暗示着伯蒂之所以表现不错仅仅是因为他谦恭顺从。这话说得其实也有些道理。

在两次大战间期,他过着平静且私密的士绅生活,同时也不会逃避父亲交给他的王室任务。他对于工业与公共事务兴趣十足,还开设了一座夏令营并且招来了一大帮家庭出身相差悬殊的男孩子。但是他的秉性十分内向保守,热爱温暖的家庭生活,整天腻在妻子身边。至于他的妻子——根据当时廷臣的说法——甚至比他还要生性保守。他对于社会主义者、自由党以及任何算不上“稳健”的老派托利党的政客全都戒心十足。他厌恶公共演讲,并且在1925年5月遭遇过极其尴尬的时刻。当时他在温布利球场举行的帝国展览会上挣扎着试图完成演讲,但终归还是失败了。有一位专门研究乔治六世的语言障碍的作家这样写道:“这次演讲对于伯蒂本人以及他的家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打击,他的糟糕表现也为君主制带来了棘手的难题,对于这一点怎样高估都不过分。此类演讲本应是公爵日常活动的一部分,而公爵又是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但是他在这项挑战面前却一塌糊涂地失败了。”

尽管伯蒂尝试过了伦敦城里每一位挂得上号的口吃治疗师,但是真正起到作用的人还是来自澳大利亚的莱纳尔.罗格。1926年10月,他的妻子向他介绍了这位治疗方法不循常规的医生,此人将会为他提供极大的帮助。口吃治疗当时尚在起步时期,有些大夫倾向于心理疗法,也有些大夫更关注横膈膜、肺部与舌头的运动机理,治疗过程基本就是撞大运。罗格并没有受过医学训练,但是他本人是一位自信的公共演说家,他的乐观与活力最终打动了他那位多疑且悲观的王室客户。治疗过程最惊人的特点,也是很难借助电影体现出来的特点,就是疗程的力度与频率。到了1927年12月,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伯蒂与罗格在哈利街进行了总计八十二个疗程,回到家里也是日复一日地练习。他推掉了许多社交活动,还缩短了他最喜欢的打猎活动的时间,强迫自己说绕口令,做呼吸训练以及练习朗读。艰苦的努力终于一点一滴地取得了成效。那些原本以为公爵要一个字一个字磕磕巴巴往外崩的听众们发现他发表的王室致辞相对而言还算流畅。从始至终,他的妻子都在坐在他身边给他鼓劲,紧张得双手攥拳,指节发白。通过众多的海外出访、国内演讲甚至广播讲话,伯蒂的情况得到了稳步改善。

语言障碍不会在一夜之间突然痊愈,根治病例更是极其罕见。伯蒂在成长时期遭受的心理压力并不会像变戏法那样凭空消失。就像许多人一样,未来的国王学会了带着困难时光留下的满身伤疤继续生活下去并且妥善处理相应的后果。成为国王之后,坊间出现了很多关于他的恶毒谣言,甚至早在他决定采用父亲的名讳之前(他原本可能成为阿尔伯特一世国王)。谣言声称他很容易紧张,而且头脑也不太灵光,承担不了国王的责任,甚至都无法顺利完成加冕仪式。一位得到授权的王室传记作家德莫特.莫拉曾经提出过一项理论,认为在1936年12月逊位危机期间,“国家里面的一些掌权者”曾经认真考虑过要跳过伯蒂,直接将王位传给他最小的弟弟,更加风度翩翩且更加外向的肯特公爵。与伯蒂不同的是,他有儿子。假如这套盘算当真成为现实,2012年女王登基六十周年庆典根本就不会发生。如今的国王将会是女王的堂弟,也就是现在的肯特公爵。此人的继承顺序排名第二十四位,经历过漫长的军旅生涯,还是一名高阶共济会成员。历朝历代以来,王室人员的组成始终会因为机缘巧合与如今多半遭到遗忘的决策而无端变化。

因此在刚刚成为国王的那几年里,乔治六世不得不忍受俱乐部里的高谈阔论或者客厅里的窃窃私语。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如此甚嚣尘上的言论足以与今天的微博围攻相提并论。他并没有前往印度接受各土邦国王的正式觐见(实际上尽管身为大英帝国的最后一人皇帝,他却从来都没有去过印度)。多少有些迟钝的时任坎特伯雷大主教曾经公然谈论他的口吃问题。他的哥哥腆着脸从澳大利亚发送来了一大堆建议,把他轰炸得心烦意乱。乔治六世的第一任首相斯坦利.鲍德温在国王面前一直是慈祥长辈的做派,也是国王的主要支持者,但是他很快就辞职了,国王就此成了孤家寡人。但是国王曾经凭借不屈不挠的精神娶到了老婆,降伏了口吃,这一回他再次展现了自己的本色。爱德华八世根本无法像他那样坚毅有力地处理王室事务。爱德华八世曾经拒绝阅读政府文件,在送还的文件上留下威士忌酒杯杯底形状的酒渍,更糟糕的是他还将这些文件到处传阅,以至于白厅方面不得不针对呈交白金汉宫的文件进行预先审查。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为吓坏了英国的上流政治阶层。

相比之下,乔治六世不仅仔细阅读文件,还积极听取顾问意见,从而逐渐克服了宪制教育匮乏的不足。上流政治阶层起初还抱有观望态度,后来就彻底放下心来了。英国报界当初对于爱德华与华里丝的恋爱一直集体保持缄默直到最后一刻,如今他们再次恢复了忠诚与谨慎的本能。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不算好事。尽管这一点有助于乔治六世尽快接受国王的角色,但同时也意味着王室家族恢复了以前的旧习惯,包括更倾向于“稳健派”贵族出身保守党政客的本能偏好,而这种人的数量正变得日渐稀少。宫廷尤其怀疑丘吉尔,因为他曾经大鸣大放地支持爱德华八世。在更宽泛的层面上,拉塞勒斯与他的同事们为环绕这个四口之家的王室传统与先例提供了一层保护性的硬壳。这层保护壳一直持续到了五十年代。

在二战即将到来之前的几年里,乔治六世还是一个很缺乏经验的君主,什么事都得摸索着来。他的第二任首相内维尔.张伯伦选择了绥靖主义政策,而国王对他的支持则未免有些热情过度,以至于有些议员觉得他触犯了宪制角色的规矩,表现得过于政治化了。乔治六世打算亲自向希特勒喊话,在国王与元首之间把事情说开。在如今已经臭名昭著的慕尼黑之行结束后,他还坚持让张伯伦与自己一起站到白金汉宫的阳台上向民众致意,借以体现自己对于绥靖政策的支持。今天的人们普遍认为绥靖主义是个坏主意,但是当时绝大多数英国民众对此都乐见其成。国王在帝国境内发布诏令,宣称“焦虑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并且感谢上帝与张伯伦先生一起带来了“友谊与繁荣的新时代”。此外王室家族内部也是同样的看法。玛丽王太后在写给国王的信件里表达了自己对于慕尼黑之行的批评意见的愤慨——张伯伦好不容易才带回了和平,怎么就有这么多人不知好歹呢?“不了解内情的人们尤其喜欢说三道四。”到了战争正式开始、英国在挪威初尝败绩之后,张伯伦不得不引咎辞职。针对首相的批评令国王感到既惊骇又愤怒。他希望哈利法克斯勋爵能够取代张伯伦,此人也是一名首要绥靖主义者,还是高层托利党贵族。国王最后很不情愿地接受了火爆脾气且很不靠谱的温斯顿.丘吉尔,承认他比哈利法克斯更强,并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适应他。至于伊丽莎白公主,她在听到张伯伦辞职的消息时还伤心地哭了出来。

有一位显赫的王室传记作家这样总结道:“乔治六世并不是天生的领袖。他看上去总是羞涩而局促,甚而有些落落寡欢。”此外他还经常发无名火,家里人称之为“咬牙切齿”。但是战争不仅造就了丘吉尔与蒙巴顿的名望,也造就了国王。在羞涩的外表下其实潜藏着一个聪慧、敏锐并且具有钢铁一般责任感的人。他能成为一位好国王的第一个真正证据出现在开展前夕他访问美国期间。乔治六世原本打算去加拿大访问,事先已经筹划了很久,罗斯福总统趁机邀请他南下一叙。这是在位英国君主首次踏上美国国土。罗斯福精准地抓住了时机。根据第一夫人的说法,他相信“我们很快就要卷入一场生死大战,而大不列颠将会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因此他想要在两国之间“创建一条友谊的纽带”。

他的策略生效了。国王与王后平易近人的热情做派倾倒了美国的政客、报界与民众,他们受到了几乎狂热的欢迎。王后在写给女儿的信中描述了户外进餐的兴奋场面,各种美食交杂罗列,还有美国特产“热狗”。王室访问的重要性往往遭到拔高夸大或者脱离实际的宣传,但是这一次访问的确干系重大。罗斯福总统邀请国王来到了哈德逊河畔的私宅,两人彻夜长谈了许多琐碎而切实的问题,例如国债,钢铁出口,海军基地,苏联的立场,以及如何扭转当时美国的孤立主义主流民意。罗斯福的立场比当时绝大多数美国人都远远更加超前。根据国王的说法,他承诺“假如伦敦遭到轰炸,美国一定参战”。国王仔细地记录了谈话的全部内容,第二天就将谈话记录发给了英国政府。2011年春天奥巴马总统访问伦敦的时候特意为女王带了一件礼物:一本厚重的乔治六世访美纪行相册。这次访问对她的父亲意义重大,对她也是一样。

实际上,乔治六世在整个战争期间都一直随身携带着笔记本。这一点颇有些令人心酸,因为当战火四起之时,他最重大的职责就是支持自己的首相,一位远比他更加自大甚至更加敏感的人。他毫无怨言地生活在丘吉尔投下的硕大阴影当中。国王知晓埋藏最深的战时机密,例如ENIGMA密码机的破解。他还预先得知了原子弹的研发与投放。他与头号保皇派丘吉尔最终成为了密友,尽管两人常做口舌之争。他工作刻苦,下狠手削减了宫廷开支,尽一切可能支持自己的首相。伦敦空袭期间他拒绝撤离——尽管王室家庭晚上会去温莎过夜,如今的女王当年在这里基本上躲过了战时的物资贫瘠。白金汉宫一共遭到了九次轰炸。

乔治六世设想了乔治十字与乔治勋章这两项荣誉来表彰平民的英勇行为(多少借鉴了他父亲创造的OBE)。他前往北非、意大利以及遭受了密集轰炸的马耳他——最后这个地点最具有戏剧性——慰问当地英军。D日登陆之后丘吉尔特别想去法国看看,他则坚决反对。他指出,自己身为国王此时不能去法国,如果首相一个人去了的话对于国王来说太不公平。于是丘吉尔闷闷不乐地在国内又多呆了几天。到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国王已经成为了坚韧不拔的英国国民性的象征。在如此之多的国家领袖都是些非人怪物的时代,他的羞涩、虔诚甚至局促气质都使得他成为了“我们当中的一员”。战争结束后,国王支持过印度独立,还在访问南非期间表现出了针对当地种族主义的敌意。美国黑奴制度曾经使得维多利亚女王大惊失色,此外她也很满意印度裔仆人的精心照顾。同样,从他的各种事迹看来,乔治六世也是一个不看肤色的人——尽管他的帝国肯定不是这样。

但是国王并不是一个激进派,很难接受1945年丘吉尔的败选。私下里他很不信任艾德礼的社会主义政府。就像他的父亲不得不在1924年应付英国历史上第一届工党政府一样,他也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本能,与一帮观点吓人的陌生人打交道。他的确对付了下来,但是很不舒服。从很多方面来说,乔治六世都是一位高度保守的战前传统主义者,对于着装规范、荣誉头衔以及宫廷内部的高低等级都有着一丝不苟的要求(甚至有些吹毛求疵),而且极其酷爱射击——基本上就和他父亲一样,只是更苗条,下巴剃得更干净。日后的工党党首休.盖斯克认为他是个“很反动的人”。由于腿部动脉硬化阻碍了血液供应,致使他痛苦不堪。但是他拒绝前往医院动手术,至于理由则是一条古怪的宫廷规矩:“我从没听说过住院的国王。”他咬紧牙关继续努力工作,维持了君主立宪制的良好状态。他的长女目睹了这一切。他知道这个心思严肃的小丫头将会成为女王,因此很早就开始让她接触与这一职责相关的工作与规程。甚至直到今天她依然会谈到父亲对自己的影响。1955年,女王在林荫路为一座乔治六世的纪念碑揭幕。在揭幕仪式上,她赞扬了国王在战争期间的坚定不屈,他的“友善与单纯”,他的“温暖与同情心”,他的“谦逊人性”,并且指出国王历经了好几轮重病依旧坚持工作,最终牺牲了自己。“他克服病痛的勇气为他赢得了所有人的爱戴”。这一切正是经历了一战蹂躏之后乔治五世希望英国君主能够具有的品质。

因此自从1917年创始以来,温莎家族的理念与行为十分难得地直接传承了下来,从祖父传给了父亲,又从父亲传给了女儿。简而言之,温莎王朝就是由一群责任感与使命感都非常强烈的保守派发动的现代化运动。伊丽莎白二世跟随者祖父与父亲的脚步成为了英国的新一任模范君主。他们被人称作福利君主,或者民主君主,甚至土气君主。

不过女王可不土气。她的早餐麦片或许的确是用保鲜盒盛着的,但是她的宫廷依旧保留着维多利亚时代的柔顺光泽与宏大气派。当她成为女王以后,英国人相当自负地谈论着“第二个伊丽莎白时代”,并且问道二十世纪中期的英国能否像德雷克、莎士比亚与培根时代的英国一样再次令世界惊讶。女王很快就给他们浇了一瓢凉水。在1953年的圣诞演讲当中,她表示自己“丝毫不觉得与都铎王朝的同名伟大先祖有任何相似之处:她终其一生既无丈夫也无子嗣,她施行的是专制统治,而且她从未离开过英国的海岸。”不过接下来她又将富于勇气与开创精神的当代英国与贫弱但“具有伟大精神”的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早期的英格兰进行了对比。当然,都铎王朝也是自我再造的产物。从这个角度来说,女王与温莎家族可谓是货真价实的都铎后人,而不是前辈的模仿者。

(1)http://en.wikipedia.org/wiki/Philip_de_L%C3%A1szl%C3%B3

(2)http://en.wikipedia.org/wiki/Harold_Nicolson

家园 4:华丽的迪基

要想理解女王的统治,还有两个关键人物不能不提。其一显然是她的母亲,这个年轻姑娘在富二代圈子里找到了意中人,最后直到二十一世纪才寿终正寝。在女王统治时期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一直站在女王的身后。另一个人的影响力没那么显眼,而且也有些含糊。二十世纪中期正是此人的影响力达到高峰的时候。在1918年之后的王室出访期间,未来的爱德华八世国王身边总是站着一个痴迷的仰慕者,他也是温莎家族的一部分。就像威尔士亲王本人一样,此人在襁褓当中也曾经被维多利亚老祖母抱在怀里。而且为了纪念自己的丈夫,维多利亚女王还为他取名“阿尔伯特”,这也是他的诸多名字之一。今天我们将他称作蒙巴顿。他是亲王的表弟,也是二十世纪英国历史上最奇特最难以置信的人物之一。

正如前文所说,在蒙巴顿十五岁那年,他那位德国出身但高度爱国的父亲路易斯.巴腾堡亲王被迫辞去了第一海务大臣的职务。他和他的儿子都是纠缠交错的欧洲王族家谱树上地位相对较低的成员,不过也只是相对较低而已。蒙巴顿曾经在俄国与罗曼诺夫家族一起度假,并且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欧洲各国国王们打成一片,从瑞典直到希腊。蒙巴顿在一战期间成为了一名英国海军军官,在两次大战间期节节爬升,与未来的英国国王交情甚笃,还迎娶了全英国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他在二战期间成为了一名海军舰长并且取得了职业生涯的大突破,尽管一开始办了不少糗事。他指挥的驱逐舰HMS凯利号挨过水雷,撞上过友舰,还曾经因为蒙巴顿发送夜间信号被敌人发现而遭到过轰炸机的痛击。但是他具有天然的演艺天分并且擅长进行煽动人心的演讲。因此当他将受创的舰船勉强驶回英国之后很快就成为了国家英雄,诺尔.考沃德还以他为题材拍摄了战时宣传大片《与祖国同在》。后来蒙巴顿所属的驱逐舰舰队来到克里特岛阻击德国入侵,他的舰船在这里再次遭到轰炸并且沉入了大海,船员牺牲了136人,他幸运地活了下来。尽管凯利号当时面临着有败无胜的局面,而且最终结局也不是蒙巴顿的过错,但是他的传记作家与海军史学家们还是认为他并不是一名特别优秀的战舰舰长,只不过特别会摆谱而已。好在蒙巴顿的个性与丘吉尔非常投缘,再加上考沃德对他的包装炒作,他很快就平步青云,成为了联合作战司令部总司令。后来他甚至进一步高升,担任了东南亚盟军司令部司令。在这个岗位上他将会成功地指挥从日军手中夺回缅甸与马拉亚的战斗。

战争加速了各种事务的进程,包括晋升流程在内。但是蒙巴顿的晋升轨迹还是十分令人目瞪口呆。起初他只是一舰之长,曾经将鱼群误当成潜艇并且投掷深水炸弹,事后饱受嘲讽。后来他却成为了影响全球战局的战略总指挥。蒙巴顿的魅力与人越多越来劲的自信心在四十年代初期的困难局面下尤其发挥了重大作用。他总能将自己的人脉利用到极致,只要他看上了某个岗位,就一定会没脸没皮地反复拉关系找门路。当年他正是凭借这一手才争取到了陪同威尔士亲王出访非洲的机会。逊位危机之后他立刻改换门庭,投靠了乔治六世(如此灵活的身段将伊丽莎白王后逗得忍俊不禁)。他从来都不会让身边人忘记自己与王室的密切联系。当年他的父亲忍辱含羞地离开海军部的时候,丘吉尔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如今丘吉尔却成了他本人的热情支持者。看起来蒙巴顿具有在当时取得成功所需要的一切特质。他的自我推销天赋正好迎合了疲惫英国的胃口。丘吉尔的麾下爱将陆军元帅蒙哥马利也具有类似的品质。而且他还是王室上层的一员,当时王室的重要性依然相当大。这样一来许多其他身居高位的人们如此冷若冰霜且火花四溅地憎恨他也就不奇怪了。

反蒙巴顿阵营最终还是将丘吉尔吸纳了进来。战争结束后以及1945年丘吉尔败选之后,新任工党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希望艾德礼能够担任最后一任印度总督,并且完成印度与巴基斯坦的独立谈判。尽管他的时间很有限,但是他还是凭借着精力充沛的无情手段完成了这项任务。他和他那位活泼的妻子埃德维娜享受了印度帝国最后时光的宏大气派。他们的总督府足以令白金汉宫相形见绌。他们的女儿认为这座建筑足以与最伟大的沙皇宫殿相提并论,而沙皇也是“迪基”的熟人。殖民地高级官员阶层的撤离虽然紧张但也秩序井然,但是与此同时整个印度次大陆却开始分崩离析,乱象横生。为了终结印度帝国,蒙巴顿辛苦工作了125天,费尽心力遵守着伦敦方面安排的时间表,迅速作出了许多野蛮冷酷的决定。丘吉尔比任何人都更热爱大英帝国,并且为了保存帝国而进行了比任何人都更加顽强的斗争。在他看来,昔日的得意门生如今已经沦为了叛徒。

印巴分治导致了惨重的流血事件,在印度次大陆掀起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杀戮与移民潮。这并不是蒙巴顿本人的过错。他与埃德维娜一直在竭尽所能地试图维持秩序。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英国已经不再关心前殖民地人民的死活了。蒙巴顿后来回归了海军,继续官运亨通,晋升成为了海军上将与国防参谋长。1955年他更是成为了第一海务大臣——四十一年前他的父亲曾经被迫放弃的职位。时任首相的老迈丘吉尔非常勉强地认可了这项提拔任命。复仇的滋味着实甜蜜:搬进父亲当年用过的办公室的第一天,蒙巴顿在日记里写道,“坐在爸爸的画像下面简直令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在女王统治的早期,蒙巴顿对于温莎家族的影响力非常大——尽管未必会直接影响她本人,而是影响她的丈夫与儿子。首先,自从三十年代早期以来,他就担任了菲利普亲王的半个监护人。根据最耸人听闻的故事版本,蒙巴顿完全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菲利普,一手促成了他与伊丽莎白公主的婚事,日后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登基的时候他还喜形于色,认为自己的家族取得了胜利。这个故事过于夸大其词了。蒙巴顿的确鼓励菲利普投身海军,而且就像波兰村庄里的老太婆一样热衷于保媒拉纤,只不过他撮合的都是王室成员。他甚至还曾经试图撮合过菲利普与自己的一位孙女。至于菲利普亲王,他向来工作努力,并且成功地完全加入了英国国籍,洗脱了希腊人的身份。直到1949年2月这项棘手的任务才算是大功告成。他改用了自己母亲的英国化姓氏蒙巴顿,放弃了父系丹麦姓氏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宗德堡-格吕克斯堡。这样一来他再想要与伊丽莎白公主结婚就容易多了。最后,在两人成婚之后,蒙巴顿的确进行了漫长费力且不成功的运动,试图将温莎王朝的名号改成蒙巴顿-温莎。在这方面他也获得了菲利普的支持。菲利普很想让子女继承自己的姓氏,但是他的想法遭到了苦涩的否决。

但是爱丁堡公爵曾经反复重申,他认为蒙巴顿夸大了自己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而且对于他的亲生父母不置一词,更何况他与祖母以及其他亲戚一起度过的时间要长得多。外人难免觉得他对于管得太宽的“迪基叔叔”很有意见。毕竟,是他本人而不是他叔叔最早决定他应当与未来的女王成婚。在求婚期间,菲利普曾经给蒙巴顿写过一封语气幽默的简短信件,有效地警告了他不要到处插手。“我并不想显得粗鲁,但是您似乎将自己当成这场小节目的总导演了。我恐怕她不会像我这样低眉顺眼……”日后蒙巴顿与菲利普的头生子查尔斯将会建立密切的关系。此时他已经成为了王室家庭的体己熟人,经常与他们一起度假或者进行私人出访。王室成员们宽容而不乏戏谑地听他将一个个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广泛人脉也令他们钦佩不已。但是尽管他得到了热情的对待,至少老一辈王室成员对于他还是抱着有所保留的态度。

因为迪基叔叔与大卫叔叔之间也存在着令人不安的纠葛。当年访问印度之后,蒙巴顿在一场熠熠生辉的社交婚礼上迎娶了埃德维娜.阿什利,当时未来的爱德华八世国王就是他的伴郎。蒙巴顿夫妇是亲王身边小圈子里的关键成员,而且在他的短暂统治时期期间一直都是他的密友。尽管蒙巴顿反对爱德华八世逊位,并且与丘吉尔一起作为“国王一党”的成员为国王奋力争取,但是他与流亡当中的前任君主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在温莎公爵正式与华里丝.辛普森成婚的时候自告奋勇地充当了伴郎,后来又为他与宫廷互传消息。1940年德军逼近巴黎的时候,他亲自出马将两人营救了出来。战争结束后他充当了涉及头衔与生活费的谈判的中间人,为了修复温莎公爵与宫廷的关系而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不过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女王与王太后始终不能原谅温莎公爵抛弃责任的行径。

蒙巴顿具有很强的责任感,而且精力也比爱德华八世更加旺盛。他一直都为逊位事件而长吁短叹。但是他与埃德维娜在忠贞问题上的态度倒是都很放得开,而且就像前任国王一样,蒙巴顿在别人眼中也留下了“过分招摇”的印象。他的生活作风非常高调,而且虚荣得近乎可爱。有一次他与蒙哥马利比较谁的勋章更多。他发现蒙哥马利比自己多一块,回去以后就又为自己颁发了两块勋章。他更喜欢拉拢而不是回避媒体。温莎家族相信立宪君主的成功之道在于谨言慎行,而蒙巴顿的浮华作风在他们看来可能非常危险。经历了三十年代的考验之后,事实证明当时温莎家族恰恰正缺乏他这种作风。温莎公爵去世之后,蒙巴顿宣称公爵是他“此生最好的朋友”。这番话与其说是实事求是的陈述,倒不如说是为逝者讳。

王太后非常反感长子的这位好朋友,她的态度也影响了家里的很多人。她对于蒙巴顿的怀疑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自己的女儿。如果说爱丁堡公爵对于他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这也不能令人感到惊讶。因此蒙巴顿与查尔斯王储的亲密关系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单纯。查尔斯在蒙巴顿的葬礼上敬献花圈的时候曾经说道,自己是蒙巴顿的“荣誉孙辈”,多年以来一直受到这位老人的情感支持。不过这个故事要等到下文中才有功夫细说。如果说爷爷乔治五世、叔叔大卫、蒙巴顿以及父亲乔治六世都对女王的性格造成了影响,那么她的母亲自然也不能例外。

家园 5:伊丽莎白王后

伊丽莎白王后,或者说王太后(她在后半生中主要以后面这个称谓而为人所熟知),是一个深受爱戴的老奶奶形象。作为女王的母亲,她是千百万女王臣民眼中理想化的护雏老母鸡化身,目光矍铄,手里总是端着一只大酒杯。她似乎也是一个一直存在的角色。对于在2000年依旧健在的几乎所有人来说的确如此。出生于1900年的她不仅见证了整个二十世纪,还看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最初几年。她一生中经历了六位君主,分别是维多利亚女王,爱德华七世,她的公公乔治五世,她的大伯爱德华八世,她的丈夫乔治六世,以及她的女儿伊丽莎白二世。对于足够年长的英国人来说,她是他们与二战以及空袭伦敦等大事件之间的活纽带。有一次白金汉宫遭到轰炸之后,她评论道至少这回她可以“直接看到伦敦东区了”,这句话也成为了她最著名的名言。

当她与自己的大女儿站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人会觉得她抢了后者的风头。女王的家人都认为女王非常依赖自己的母亲,将她当做自己的谋士与开心果。她经常与众多男性打情骂俏,直到九十多岁的时候依然喜欢让眼神当中带有一丝放荡不羁的男性陪伴在身边。她拥有与生俱来的魅力,敏锐的头脑与强烈的幽默感。当桑德林汉姆举行舞会且王太后有心跳舞的时候,她最喜欢的舞伴就是著名芭蕾舞编导弗雷德里克.阿什顿爵士。有一回他刚刚牵住她的手,女王就插了进来,建议阿什顿爵士与自己共舞一曲。君命不可违。于是两人就在舞池里翩然旋转起来。当他们经过王太后身边的时候,她冲着阿什顿爵士忿忿不平地来了一句:“喜新厌旧的凤凰男!”

这是个很能体现她个性的笑话。尽管她半辈子时间里都在守寡,但是生活并未因此而黯淡多少。她在王室“集团”的内层禁地扮演着重要角色。她的意见总是很强硬,而且偶尔还会展现出近乎残忍的坚定决断。她在晚年的公众形象无非是一位喜欢赛马、金汤力酒与粉色大帽子的小老太太,但是她实际的为人要有趣得多。比方说她最喜欢的酒水组合其实是杜松子酒勾兑杜本内酒,并且还将自己的口味传给了女儿。尽管这两种饮品掺合在一起其实难喝得要死,但却能使她放松下来。她喜欢与人拌嘴,更喜欢占上风,尤其是在打牌的时候——不得不说的是,她的好胜心如此之强,以至于不惜出老千。她丈夫的官方传记作家将她比作“一大捧棉花糖,中心藏着一点砒霜”。她在金钱问题上总有些夹缠不清,经常陷入大额透支的窘境。但是她的魅力——想当年她的风头足以与几十年后的戴安娜相媲美——以及强烈的基督徒责任感使得她始终没有惹上任何麻烦。除了个人魅力以外,她与戴安娜完全就是两路人。

她的政治观点非常保守,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秘而不宣。而且她非常擅长回避棘手的提问或者干脆无视“不明智的”话题,她的女儿也学会了这项策略。此外她的所信奉的保守主义也并不等同于托利党的党派信条。比方说她极其厌恶八十年代组建的社会民主党,但是原因并非因为该党派的左派核心立场,而是因为社民党是从工党当中分裂出去的,并且对工党造成了损害。忠诚对于她来说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如果说平民斯泰姆福德海姆与乔治五世一起开创了温莎王朝,那么这个王朝的大部分风格做派与行为规范都来自非王室贵族出身的伊丽莎白王后

“平民”这个词用在这里或许有些别扭。毕竟她也是斯特拉思莫尔侯爵的小女儿,她父亲坐落在安格斯格拉米斯的城堡足以与迪斯尼公园相媲美。不过毕竟多亏乔治五世在1917年更改了王室家规,伊丽莎白.安吉拉.玛格莱特.鲍斯.莱昂才能成为第一位受惠于这项改革的非王室成员。她的确降生在豪门之内,她的家族并不缺乏鲜血浸染的发家史,家谱当中点缀着卑鄙的恶棍与豪迈的烈士,而且自从古代就与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当她在1923年成为王室一员的时候看上去依然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外人。她的情况并无先例,因此人们对于如何称呼约克公爵的妻子以及她是否也算得上“殿下”(的确算得上)各执己见,展开了大张旗鼓的争论。有一位老朋友写信询问以后要如何称呼她,她在回信当中写道:“我也不知道啊!什么都有可能——你不妨试试‘公爵夫人万岁’,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一样,又或者简单一点,就是‘日安’或者“公爵夫人有何贵干”——说句实话你随便怎么喊都无所谓……”

伊丽莎白的大部分童年时光都在位于英国南部的家族房产、即赫特福德郡的圣保罗沃登贝里庄园里面度过,至少有九位哥哥姐姐在这里陪伴过她。这个家里人昵称为“巴菲”的小姑娘生长在爱德华黄金时代的田园环境当中(类似的庄园当时在英国还剩有几处),身边围绕着大群佣人与优美的草坪。尽管当时的英国社会风起云涌,充满了妇女参政抗议示威、工会罢工与激烈的政坛争斗,但是这一切都被隔绝在了她的生活以外。她的童年充满了林地当中的嬉戏与捉迷藏,赛马会与射猎会,烛光映照的舞会,家族内部的笑话以及歌咏比赛。伊丽莎白仅仅间断性地上过几天学,她的绝大部分教育都来自私人家庭教师。其中有一位来自德国的年轻女教师尤其惊异地写下了一战之前格拉密斯城堡里的奢华生活。这个逝去的世界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巴菲”的女儿,因为全靠如此煊赫的家世撑腰,伊丽莎白才能在温莎王朝的核心保有强劲的安全感与自信心。她传承给女王的特质绝不仅限于对于赛马的爱好以及对于家庭忠贞的坚定信仰。

一战唤起了贵族阶层的古老责任感。格拉密斯城堡与圣保罗沃登贝里庄园都被当成了伤兵医院,斯特拉思莫尔侯爵夫人担任了院长。少女时期的伊丽莎白没日没夜地编织针织品用于募捐善款,为前线将士包装礼物,为睡袋填充棉絮。在格拉密斯城堡,她习惯了与言辞直白的工人阶级伤员打成一片,这方面的经验日后将有助于她养成“贴近民众”的独特气质。战争期间,她失去了一位在黑卫士兵团服役的哥哥,另一位哥哥沦为了战俘(几年前还有一位哥哥在打板球的时候受伤而死)。优越的家世也伴随着丧亲之痛,她因此十分依赖祈祷与教堂礼拜。她的女儿也继承了这方面的品质。

早在希特勒上台之前很久,苏格兰-不列颠爱国主义与憎恶德国人的思想就根植在了伊丽莎白的性格当中。不得不说的是,她还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战争刚刚结束,美食、音乐、舞会与派对就一股脑地卷土重来了。她接受过比自己的女儿更好的教育,但是却十分可疑地考砸了一场公开考试。事后她写道:“该死的考试!!……费这么大力气写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只要想一想这些破烂东西都简直都要把我气死了。木薯粉是粮食的一种吗?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日后很多人都批评他没能为伊丽莎白公主提供更好且更宽泛的教育。木薯粉对于这一点着实难辞其咎。当她反复拒绝伯蒂的追求时,除了看不准他这个人的因素以外,伊丽莎白对于自己成为王室一员的可能性也感到非常紧张。当时的英国宫廷依旧非常正统,充满了一本正经、身着长礼服的传统主义者,而且掌管这个宫廷的君主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在一封写给伯蒂的信中,她提到了温莎城堡附近的浮若阁摩尔宫,也就是维多利亚女王的陵寝。“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浮若阁摩尔。我还以为这里就是一座刻满了青蛙的陵墓呢。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是不是有点傻呀?”她喜欢爵士乐与夜总会,曾经与伯蒂在伦敦城市酒店的夜总会玩到凌晨三点,令乔治五世大为不快。

伊丽莎白王后的官方传记作家威廉.肖克罗斯(1)认为,结婚之后的伊丽莎白“迈入了金色的囚笼。年轻的公爵夫人再也不能一个人逛商店或者乘坐公共汽车了,再也不能随心所至地造访自己的朋友了……简而言之,公爵夫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与限制。”简而言之,她的处境像极了1981年嫁入王室的另一位贵族姑娘戴安娜.斯宾塞。就像戴安娜一样,她也早早地成为了公众的宠儿。就像戴安娜一样,她婚后不久的澳大利亚访问之旅也取得了极大的成功,风头甚至盖过了自己的丈夫。她的一颦一笑都成令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就像她的女儿、如今的女王一样,她也会咬紧牙关完成一场场王室访问,将亲生骨肉留在身后。有人认为王太后与戴安娜王妃关系很差,理由是这两个人的故事太相似,她们的性情又太不相同。但是她们两个当真关系不好吗?我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对于彼此的看法了。伊丽莎白王后的女儿玛格丽特公主将所有的相关证据全都烧掉了。就像当年拜伦勋爵的日记本最终流落到了出版商的火炉里面一样,她的举动同样害得史学家们百爪挠心。王太后有没有在这批文书当中向孙媳妇传授一点身为王室成员的心得与诀窍呢?

如今的女王降生之时,她的母亲早已显现出了远比戴安娜更加精明老练的特质。伊丽莎白用一封封伏低做小的信件、机敏的做派与个人魅力赢得了咆哮不已的公公的支持。她对伯蒂造成的正面影响也软化了威严的玛丽王太后。此外伊丽莎白也迅速承担了温莎家族候补队员的新责任,积极地资助慈善组织,访问全国各地,主持剪彩仪式,全然一副无师自通的架势。最重要的是,尽管当初她将伯蒂拒绝了很多次,而且很多人都抱有另外的预期,但是她的婚姻依然很幸福,与戴安娜的境遇决不可同日而语。

她对于女儿的影响大概赶不上自己的丈夫。她的女儿并没有继承她的风流脾性或者对于花边新闻的热情。如今的女王更加关注钱财,更加内敛,生活态度也更认真。但是当她以101岁高寿阖然长逝的时候,女王不仅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还失去了一位极其亲密的毕生同伴。伊丽莎白王后对于女儿的最大贡献或许就是为她养成了喜爱赛马的热情。女王可以全身心地遁入这个小世界,暂且忘却自身血脉的重负,专心研究更加依赖机缘巧合的马匹血脉传承。

(1)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Shawcross

家园 二:莉莉贝特

读者可能会觉得这本关于女王的传记在女王的长辈亲戚身上耗费了太多篇幅。但是如果不了解这些长辈,也就不可能理解女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各自家庭的产物。对于王室而言,个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融汇使得家族历史具备了特别重大的意义。女王的几乎一切公共行为,从她花费在官方文件上的时间以及她对于公共活动与教会事务的态度,到她每年从温莎到桑德林汉姆与巴尔莫勒尔的朝圣之旅,再到她在公开场合的肃穆态度以及对于记者们的怀疑,这一切行为当中都有意识地涌动着温莎家族传统的基因。四位乔治王当中的后面两位以及他们的王后,加上二十世纪许多地位较低的王室成员,在各个宫殿里都很有存在感。他们的大幅画像高悬在墙壁上,他们在照片上目光炯炯。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因为宫殿里的陈设与大小摆件都经过了他们的拣选。

当然,维多利亚女王也为自己打造的房间与宫殿留下了特殊的印记。她不仅塑造了这些建筑的有形外观,还营造了其中的氛围。维多利亚女王素来以道德感强烈著称,这项特质在历代英国君主当中表现得并不特别明显。她的道德感浸透了如今的君主制体系,如同背景噪音一样无处不在。要是没有前文记述的历史,女王也就不成其为女王了;要是没有这段历史,今天的英国将会成为一个略有不同的地方。汉诺威家族与温莎家族的成员都有着同一套鲜明的相貌特征,但是在性情方面却相去甚远:勤勉者有之,莽撞者有之,谨慎者有之,轻佻者有之,虔诚者有之,放荡者有之。女王无疑属于勤勉、谨慎与虔诚这一边。即便是在青少年时期的照片里,她就已经具有了冷静泰然的眼神以及温莎家族特有的自信气质。

那么我们究竟从哪里开始呢?在一场国家级危机期间,国王的次子在伦敦的私宅里迎来的自己的头生女:这个开端怎么样呢?二十五年后,在肯尼亚撒加那旅馆的一张写字台旁边,一位端庄的少女正在抓紧阅读假日信件,这时他的丈夫走进门来告诉她,她的父王刚刚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去世:这个开端怎么样呢?她的漫长生平当中并不缺乏特别惊心动魄的事件,比方说她在伦敦林荫路骑马游乐时就曾经险遭刺杀:这个开端怎么样呢?不同的传记作家有着各自的取舍与选择。但是真正的人生故事总是从诞生与童年开始的,她的人生也不例外。1926年4月21日凌晨2点40分,她经由剖腹产降生在了伦敦梅菲尔区布鲁顿街17号。在四壁之内是一个寂静、平和、有序且高贵的世界,但是屋门以外的英国却是一个撕裂的国家。

还没等到她满月的那一天,5月3日英国就爆发了大罢工。许多人都以为九年以前在欧洲大陆将这个新生儿的众多亲戚一扫而空的社会主义或者共产主义革命即将在英国重现。万幸地是,英国躲过了政治动荡的危局。中产阶级的保守爱国倾向得到了英国君主制的支撑;而伊利莎白——当她出生的时候,一群祈愿者一直守候在布鲁顿街17号门外——将会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国君主。这一时期最犀利的史学家之一大卫.卡纳丁(1)认为她是两个世界的孩子:“她是贵族的孩子,她的母亲当然是贵族而不是王族。她也是帝国的孩子——她的父亲与祖父都是印度的皇帝。在1926年,她的出身显然是永恒秩序的一部分。”

今天的布鲁顿街是一条挤满了昂贵画廊、高档餐馆与汽车展厅的小街,一边是曾经能听到夜莺啼鸣的伯克利广场,另一边是时尚产业受害者们昂首来往的新邦德街。斯特拉思莫尔侯爵家的旧宅如今已经被拆除了。1926年,女王的父母就居住在这里。此前国王向他们赠送了一座位于里士满公园、灰泥刷墙的乡间别墅。那里的风景的确很优美,但是缺乏现代化设施,所以夫妻俩并没有搬过去住。现在这座房子成为了皇家芭蕾舞学院,曾经在以舞蹈少年追梦为题材的电影《跳出我天地》当中出现过。女王的父母更希望居住在城市中心,因为这里更便利也更舒适。

四位最负盛名的医师共同参与了公爵夫人的分娩护理。分娩过程进行的很不顺利,但是最后白金汉宫还是在第二天凌晨得到消息:王室添了一千金。在全国大罢工即将发生之前充满动荡的几天里,约克公爵一直焦急地在下院旁听辩论。国王曾经向一名煤矿老板表达过自己在私下里同情煤矿工人的态度:这位达勒姆勋爵破口大骂煤矿工人都是“天杀的革命党”,国王则回应道“在你评价他们之前,首先应该试着用他们的工资水平过活一段时间”(君主的利益并不完全等同于财富集团的利益;例如君主远比财富集团更需要社会稳定)。

乔治五世的政府觉得自己正面临社会崩溃与无政府主义的前景,因此竭力动员中产阶级与上层阶级尽力对抗工会势力的激烈发作。时任内政大臣的威廉.约翰逊-希克斯爵士(2)原本正在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政治危机进行筹备,此时却不得不暂时搁下手里的工作,赶往产房见证公主的出生。这项传统据说可以追溯到詹姆斯二世时期。当时人们怀疑她的妻子为了避免自己的伪装怀孕遭到曝光,从王宫外面偷运进来了一名男婴。这是天主教阴谋的一部分,后来引发了1688年荷兰对于英国的入侵。当然,这种做法更有可能与古时候廷臣们喜欢在重大时刻围在王族成员身边的习惯不无关系。有时候廷臣们甚至还会涌进产房里面。不管怎么说,即便早在1926年,这种做法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尊重传统的另一面就是要清楚哪些传统应当悄悄地搁置起来。

人们可能会觉得女王的出生在当时得不到多少讨论。尽管她在王位传承顺序上排名第三,但是她的叔叔与父亲相对而言还都正值壮年。而且假如她的母亲又给她添了个弟弟的话,这个男孩将会根据英国继承法原则一下子插到她的前面。简而言之,这个金发婴儿有朝一日成为君主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我们要记得,女王的父亲乔治六世并不是短寿的人。要不是心脏病猝死,他原本很有可能在王位上一直坐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但是约克公爵喜得千金的消息还是抓住了各家报纸的想象力。或许在当时的黑暗时局当中,这些报纸也在到处搜索者明快喜悦的好消息。而且街头的确聚集了一小群祈福人群并且聚集了好几周之久。的确有一家报纸猜测她将来会成为伊利莎白女王,但是社会上的总体基调并不特别热烈。以现代标准衡量,当时的王室还是个小家庭,而且很缺乏下一代。因此新成员的降生的确可喜可贺。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伊利莎白在白金汉宫接受了洗礼,洗礼用水是从约旦河采集来的。整个仪式期间她一直啼哭不止。襁褓中的伊利莎白很快就被交代到了克莱拉.库珀的手里。这位瘦削干练的女性是赫特福德郡某农场主的女儿,当年公主的母亲刚刚满月的时候就接受过她的护理。这一年的夏天公主被送到了格拉密斯城堡,与她母亲一方的家人共度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了伦敦。不过到了1927年1月,在她只有九个月大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把她留在家里,踏上了长达30000英里,为期六个月的海外访问,目的地是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她的母亲因为不得不与孩子分离而焦躁不已,但是帝国的召唤高于一切,因此伊利莎白只得与爷爷奶奶以及保姆们呆在国内。甚至早在她记事之前,就已经体验到了王室使命与家庭生活的相背而行。有一位皇家图书馆员粗暴地评论道:“汉诺威家族的父母都是属鸭子的,走起路来总会把鸭仔踩在脚底下……”不过这一次伊利莎白的境遇当真能佐证这一点吗?未必。

如果以今天的标准来衡量的话,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欧洲上层阶级的父母们与孩子共处的时间简直少得有些不正常。保姆、奶妈与寄宿学校的服务解放了这些父母们,使得他们能够更自由地享受成年人生活。今天我们认为这样做是缺心少肝,不过当年这样做却是通行惯例。除此之外,王冠与帝国的重量也沉甸甸地压在温莎家族成员的身上,其中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在整整七十年里,英国历任了五位君主——维多利亚,爱德华七世,乔治五世,爱德华八世以及乔治六世。他们全都头顶着RI的尊号。I代表皇帝,R代表国王。合在一起的RI不仅是英国君主,还是一个全球性的角色。这些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有责任为历史进程保驾护航,直到下一代人接替自己为止。如果人们对于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对于帝国的长期忠诚产生了怀疑,那么王室家庭绝对有责任前去拨乱反正。母女连心的苦楚在这份责任面前只能靠边站。像这样的选择总是很困难,不过当年的人们也的确比今天更坚强。

事实上,与两次大战间期许多英国大贵族家庭的同龄人相比,伊利莎白的童年要温暖的多。她的家人关系亲密,彼此情投意合。我们之所以对于她的童年所知甚详,都是多亏了她的家庭教师玛丽安.克劳福德(3)。从1933年到1949年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她一直与这家人生活在一起。而且克劳福德并不是一个特别谨慎的人,离开这份工作之后,她在1950年出版了一本书,题目叫《小公主们》,回顾了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来自苏格兰的克劳福德起初打算从事贫困儿童帮扶工作,但是几位显赫的亲戚将她介绍给了约克公爵一家。从那以后她就全身心地投入了两位小公主的教育督导。自从六十年前她的书首次出版以来,许多王室仆人在卸任之后都纷纷大爆内幕,将白金汉宫的私密生活揭了个底朝天,而且语言风格远比克劳福德更加粗鲁。相比之下,克劳福德的书里面没有一丁点负面内容或者难堪糗事。书中的伊利莎白是一个严肃、听话、纯真、善良且可爱的好孩子。但是自从克劳福德的书出版以后,这位退休家庭教师与王室之间的一切联系就全都被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她后来不甚光彩地干了几天杂志记者,然后就离开了英国并且在耽搁多年之后正式成婚——到头来这场婚姻对她而言并不幸福。当她去世的时候,没有哪怕一名王室成员前来参加葬礼。从此以后的王室文献里面也再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

这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故事,而且也很奇怪。 “克劳菲”——这个昵称还是伊利莎白亲自为她取的——毕竟是一个与女王从小就相知多年的人。从王室角度来看,克劳菲几乎可以算作半个自家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爆料之举才如此伤人。根据今天的标准,她的罪过实在无足轻重:在她的字里行间无处不流露着对于两位小公主的喜爱甚至爱慕之情。所以王室为什么如此火冒三丈呢?为什么要用断头台锋刃一样的沉默来惩罚她呢?答案在于她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在她之前,还没有哪个温莎家族的圈内人士胆敢“满嘴胡吣”。王室生活的私密性与我们大多数人对于隐私的理解都不一样。即便在公共视野之外,王室家庭成员的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大群男仆、女仆、管家、警方安保人员,司机以及其他各种服务员。王室的最细微举动也几乎无法躲避所有人的视线。他们知道自己生活的最细微侧面以及最无关紧要的言论都会引发外界无休止的兴趣。没几个人能承受这种全天候生活在监视与评头论足之下的生活——想象一下吧,假如你在吃早饭、梳头、穿衣、锻炼身体乃至半夜小酌的时候都有人看着你,你会有什么感受呢?因此身边人的三缄其口并不仅仅是便利条件而已。隐私是生活的必需品,如果想要让生活过得下去,至少要保有一点半私密的空间。生活在白金汉宫内部,即便是最高阶的助理人员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女王或者公爵意外碰到一起。这都是为了给夫妻二人留下一点点个人空间。

因此在辈分较高的王室成员身边有一层保护墙。墙内的每一个人都要彻底忠于王室。克劳福德并非仅仅不咸不淡地描述了王室住宅内部的墙纸颜色,或者玛格丽特公主的可爱言论。她一把掀开了隐秘的帷幕,将伊利莎白公主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展现在了世人眼前,而这正是她生平最敏感的时期,也是她的人格得以形成的时期。更有甚者,在这本书出版之后,克劳福德还继续在报纸上想当然地撰写关于女王的文章。想一想伊利莎白本人对此会作何感想吧:打量着身边一个个年长可靠的员工,心里却总是在想下一个出书的人会是谁?女王经常需要在这些人面前彻底解除戒备放松身心,这种念头对她来说无异于折磨。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伊利莎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庭生活将来会遭到怎样难堪的戳刺,叛出王室家门的前成员下手尤其不留情。玛丽安.克劳福德或许只是有点犯傻而已,兴许还有点贪心。但是在她自己看来,她并不是坏人,更不是不忠心的人。但是王室的规矩要比她的底线更严苛,一旦犯了规矩,王室圈子里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但是话虽这么说,克劳福德提供的轶事与描述在过去几十年里还是迎合了大量对于女王生活感兴趣的人们的想象。史学家A.N.威尔逊(4)甚至不惜声称,因为她与两位公主共同生活了这么久,而且还因为童年生活是人生最有趣的部分,“克劳福德将始终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王室史官,当其他宪制专家以及通过钥匙孔偷窥王室门后景象的当代间谍们遭到遗忘之后,她的书籍依然值得仔细研读。”无论克劳菲本人怎么看,根据王室的标准这就是不忠之举。

那么这位非主流史学家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呢?首先,女王的童年非常幸福,也很有安全感,充满了母亲的热情,父亲的关心,还有妹妹的陪伴。克劳福德的书中充满了可信的细节描写,例如浴缸里的打闹,穿衣打扮,以及欢笑嬉戏。无论是身为约克公爵还是乔治六世国王,她的父亲都是一个亲力亲为的人,经常教她骑马,与她一起玩游戏。有人说他喜欢玩乐却没有幽默感。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前者远远更加重要。他喜欢打牌,喜欢猜谜,喜欢模仿,还喜欢表演。他的两个女儿也继承了这方面的爱好。公爵夫人曾经提前立过遗嘱,叮嘱他在自己死后“千万不要嘲笑你的孩子们或者拿她们取乐,她们要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大概都是出于无心……和孩子们说话一定要平心静气……一定要记得你自己的父亲犯下了怎样的错误:他正是因为整天对你大喊大叫并且令你感到难堪,才失去了你的真心热爱。他的儿子们全都不是他的朋友……”

乔治未必就一定需要这条优秀的建议,反正他的女儿的确是他的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居住在一栋扩建得有些怪里怪气的维多利亚大宅里面,名叫皇家官邸。这里如今是现任约克公爵安德鲁王子的私宅。这栋房子位于温莎大公园,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得到过重建,但是到了乔治一家要搬进来的时候状态已经很差了。因此乔治又将其翻修了一遍。大宅附近绿树掩映,还搭配有家庭教堂与花园。最重要的是,这里与伦敦足有一百英里的距离。此外这里还有一座威尔士风格迷你茅草屋,这是1932年“威尔士人民”送给玛格丽特公主的礼物。其实这就是个娃娃屋,但是规模要大得多,而且配套设施齐全,甚至还有浴室与厨房。女王的孙女比阿特丽斯公主近几年刚刚把这间小屋整修了一遍。当年女王与玛格丽特公主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经常在这里面玩耍。时至今日,女王依然喜欢在有机会的时候过来看看。

乔治登基之后,一家人离开了他们最后一座私宅。这座高大的建筑坐落在皮卡迪利旁边,正对着皮卡迪利另一面的格林公园。这座房屋在二战期间遭到轰炸,如今已经不存在了。从那时起,国王就开始有意识地教导伊利莎白认识她自己在宪制体系当中的角色,督促她阅读报纸,了解公共大事,为她打下了良好的政治知识基础。但是自从童年开始,由“我们四个”组成的紧密家庭就为她带来了永远没有真正逝去的安全感与归属感。从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拥有巨额财富、承担重大角色、肩负千百年历史的家庭。但是另一方面,这也仅仅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郊区新近出现的众多四口之家当中的一个而已。

但是克劳福德的描述同样也显示了两位公主几乎完全没有接触过普通人的生活。她们俩在亲戚与少数几个上流家族组成的小圈子以外一个朋友也没有。两位公主与玩伴们在私人公园玩游戏的时候,平民百姓的世界只能在公园的铁栏杆外面瞪大双眼。同样,当人流与车流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时候,两位公主也只能在白金汉宫二层楼的窗户后面向外张望。克劳福德的记述当中充斥着疏离感。定期送来的《笨拙》杂志以及板着脸登门访问的政客们基本上无助于缓解两位公主的隔离处境。王室的确曾经试图让这对小姐妹们体验一下真实的伦敦,例如带她们搭乘地铁,拜访基督教女青年会,参观博物馆,乘坐公共汽车,还有去公共游泳池游玩。但是一旦两位公主被认出来,立刻就会呼啦啦地聚拢过来一大堆大呼小叫的围观群众,除非事先进行了清场,这样一来事先的活动安排基本上就进行不下去了。没过多久,爱尔兰共和军的威胁又带来了即将尾随女王毕生的“安全问题”,也带来了另一个高筑墙的理由。等到两位公主搬到白金汉宫之后,有关方面成立了一个女童子军团体,好让她们多多少少能接触一下同龄的女孩子。这是一次很成功的实验,但是多少有些一味求稳:因为团体里的其他成员全都是王室亲戚、贵族与廷臣家里的女儿。换句话说,女王对于自己臣民的日常生活状态的确抱有不掺假的好奇心。

在她十岁那年,未来生活的路径已经在她面前展开了。但是从小受到的关爱使得她能够毫无怨言地沿着紫红色的地毯走下去。女王在八十年代的性格与克劳福德对于她的儿童时期性格的描述相似得令人诧异。她的家庭遭遇了焦虑、叛逆、心理创伤与改头换面。但是在人格养成的时期这一切她几乎全都没有经历过。她的叔叔、妹妹、儿子与儿媳都曾经行为不端、怨天尤人或者作出了糟糕的人生选择。但是她毕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顺应别人对她的期待,唯一的例外就是与菲利普亲王的婚姻。她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过一句过头话。没有任何可靠记录表明她曾经大发脾气、出言伤人或者拒绝承担自己的责任。身边人往往会谈到她的机智幽默,她的模仿才能,她那颗非常精明的头脑,以及对人对事的清晰记忆。但是在这个小圈子以外,这一切都不为人见。她的笑容如同灯光一样温暖,但是也像灯光一样随时可以为了省电而关上(更常见的情况下她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她最常用也是最好用的战术就是沉默。政客们将她称作沉默世界的女主人,统领着冰霜一般的冷淡沉默,“你可以走了”的送客沉默,“我不敢苟同”的否定沉默,还有“你看着办吧”的敷衍沉默。除此之外,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本能地轻描淡写。

其实倒不如说这是后天培养的结果。女王成长在一个如今已然逝去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就是含蓄与缄默,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与应当遵守的规矩,因此很多事根本不用说出口。许多人都反抗过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人在这个世界里反而找到了怪异的自由。在两次大战间期,头衔、名爵以及着装与言谈规范依然事关重大。在她出生的时候,中产阶级依然非常尊重贵族等级、荣誉与骑士称号——由专业人士与商界人士组成的中产阶级同样也分为三六九等,就像沉积岩山崖的断面那样层次鲜明。当时就算是普通工人阶级成员,只要经常读报纸,也能大概说出侯爵与公爵的区别。当时“可敬的”这句评语还是一项切实的荣誉称号。

许多小说与剧作都提醒着我们世道正在变化。在白金汉宫的大门与布鲁顿街的屋门之外,在二战之后,英国社会这本大书开始日渐解体,许多书页都将会不知所终。贵族家庭的子弟们死伤惨重,家产无人继承,血脉难以延续。在女王生平期间才真正完全确立起来的英国民主政治——直到女王两岁那年英国女性才获得了与男性平等的投票权利——将会极大地促进精英主义。出身与命运再也不能单纯划等号了,金钱取代了门第。这场文化革命最终将会把英国推向如此境地,以至于女王沦为了全国唯一一个按照老派方式恪守自己位置的人,只得孤零零地坐在最高点上。

女王幼年最重大的事件无疑是她父亲成为国王的时刻。这一来她就成了王位传承的下一个人选(因为她是女性,因此只是假定继承人(Heiress Presumptive)而不是法定继承人(Heir Apparent))。尽管随着外部世界一出出戏码的不断上演,约克公爵夫妇位于皮卡迪利的住宅内部充满了紧张、焦虑与不安,但是两位公主还是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没有受到多大影响。根据克劳福德的记述,正是她本人首先将这个消息转告了两位公主。在这里有必要引用一下她的原话。“当我告诉玛格丽特与莉莉贝特,她们两个要搬到白金汉宫去住的时候,她们惊恐地看着我。‘什么?’莉莉贝特说道,‘你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正式宣布继位消息的当天,伯蒂“一脸沉重地”穿着全套海军元帅制服离开了家。“我告诉她们,等到中午一点爸爸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英格兰的国王了,她们两个必须向他行礼。这两个孩子从小就习惯了向爷爷奶奶行礼。‘你是说现在我们也要向爸爸妈妈行礼了是吗?’莉莉贝特问道,‘玛格丽特也要行礼吗?’‘玛格丽特也要行礼,’我说,‘小心别摔倒了。’”国王一进家门,两个小姑娘就上前行礼。“我想这一幕最鲜明地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如梦方醒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去热情地亲吻了两个女儿。”

前往白金汉宫的搬家的确令人很难接受。她们的母亲声称这是平生最糟糕的一次搬家,克劳福德也觉得白金汉宫的居住环境极其不舒服。在她的笔下,白金汉宫里面尽是一派繁华落尽的凄惨景象:电源插座东躲西藏,走廊无穷无尽,冰冷的房间里爬满了老鼠。令克劳福德印象最深刻的白金汉宫雇员的并不是廷臣与杂役,而是名头瘆人的王宫灭鼠专员。此人终日游走于王宫内部,随身携带着十八般兵器,例如“黏胶板”——一块厚纸板,中间粘着一团茴香籽,周围是一大圈糖蜜。不过到头来,新任王室家庭还是把白金汉宫收拾得舒服了许多,这座大饭店制式的英国君主制总部终于有了点住宅的样子。但是克劳福德始终记得自己在白金汉宫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一想起那一夜)我就浑身发抖……夜风在无数根烟囱里呜咽,如同鬼魂在合唱。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要回家……”

从熟悉的住宅搬到高墙围绕的王宫,而且未来的命运也很可能遭遇重大转折,一般的孩子恐怕难免会因此受到很大伤害。有一份记录声称伊利莎白曾经气呼呼地使劲祈祷,希望自己能有个小弟弟。或许真有这回事。这一幕完全可以充当小说里的情节。玛格丽特公主日后表示,她曾经问过伊利莎白,她将来是不是要成为女王。“她回答道:‘我觉得应该是吧。’”但是她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话题,而且看上去还算镇定自若,体现了她一贯的沉稳作风。1937年5月12日,她的父亲正式加冕称王,而伊利莎白也为父母留下了自己的记述,字里行间充满了十一岁儿童特有的欢快、较真与敏感情绪。她觉得仪式本身“挺无聊的,因为从头到尾都是祈祷”。她特别钟情于仪式结束后端上来的“三明治、肉馅面包卷、橘子汁与柠檬水”,这一天结束之后她累得都快不行了。但是即将步入家族事业的现实显然并没有吓倒伊利莎白,而是令她兴奋异常。“我觉得这一切全都非常非常了不起,而且大教堂一定也是这样想的……爸爸加冕的时候,教堂的拱顶与梁柱全都在闪闪发光,至少我这么觉得。”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女王的小姑娘可是说不出这种话来。1937年她的父亲仍值壮年,这一天看上去还遥不可及。但是从此之后,新闻界对于长公主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兴趣,而她本人也学到了王室成员所应有的端庄公开做派——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她的奶奶玛丽王太后的教导。

但是风度与气质暂且不论,公主究竟学到了多少其他知识呢?她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经常有人声称女王缺乏规范化教学大纲与常规教室结构的培养,因此等于没受过教育。克劳福德提到过好几个这方面的例子,例如她曾经为长公主制定过学习时间表,玛丽王太后也曾经建议要她额外加课。她还抱怨过伊利莎白王后(也就是曾经的约克公爵夫人)经常干涉自己的教学进度,将自己的女儿带出去玩耍。克劳福德与玛丽王太后都曾经提出要让两位公主多看书,于是伊利莎白王后就当真弄回来一大堆书。光看数量倒是不少,不过全都是佩勒姆.G.伍德豪斯的通俗小说。克劳福德与玛丽王太后对于这件事都很不以为然。但是伊利莎白的确有一位优秀的法语家教,很小的时候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她的确不用整天呆在学校里,除了法语、数学与历史课以外还要上舞蹈课、绘画课与骑术课。但是总体而言她的私人课程表还是很说得过去的。

伊利莎白十三岁那年,皇家档案保管员成为了她的历史老师,而且她还被送到了伊顿学习宪制历史,老师是性情古怪的副校长亨利.马腾(5)此人的诸多怪癖包括嚼手绢以及从口袋里掏出方糖块当小吃。玛格丽特一直因为自己没有接受过和姐姐一样的教育而懊恼不已。与此同时,国王也开始有意识地让伊利莎白接触国家文件,循循善诱地向她展现了有朝一日她将要承担的责任。因此不能说女王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只能说她受得教育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女王吸收信息的速度都非常快,而且注意力也非常专注。从小她就非常擅长掂量别人的斤两,无论是面容还是姓名都能记得很牢。前往公共学校就读肯定有助于她理解王室以外的生活,但是寄宿学校教育体验的缺失并没有影响她的智识发展。

(1)http://en.wikipedia.org/wiki/David_Cannadine

(2)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Joynson-Hicks,_1st_Viscount_Brentford

(3)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ion_Crawford

(4)http://en.wikipedia.org/wiki/A._N._Wilson

(5)http://en.wikipedia.org/wiki/Henry_Marten_(educator)

家园 d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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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海员王子

二战之前的伊利莎白生平当中有一起人尽皆知的事件:十三岁那年她看上了来自希腊的菲利普王子,当时他还是达特茅斯皇家海军学院一名活力旺盛的十八岁学员。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1939年7月。当时她跟着父母搭乘皇家游艇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号正在进行一场为期两天的访问。菲利普王子授命照管两位公主——由于不久前学员当中爆发了腮腺炎,这份差事就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他陪着两位公主玩游戏,在她们面前表演跳过网球球网的技巧,三人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盘又一盘食物,即将离开皇家游艇的时候他还带着两位公主在海面上划船,气得国王大吼大叫让他赶紧回来。这次事件留下了一张很能说明问题的照片,也是两个人首次出现在同一个取景框里的照片。照片上的伊利莎白正在用心地观看者游行队列,神情肃穆,孤身一人。在照片的背景里,菲利普正在笑得前仰后合,显然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吹毛求疵的克劳福德觉得菲利普太喜欢显摆了,但是伊利莎白很喜欢他这一款,一直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用其他朋友的话来说,从那以后她的眼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她与菲利普开始通信,就连即将到来的二战都没能切断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此时在海军服役的菲利普正在地中海与远东地区作战。伊利莎白把他的照片挂在了自己的卧室里。后来她的做法遭到训斥,说是会招致流言蜚语。于是她又换了另一幅菲利普留着大胡子的照片,希望能够掩人耳目,可惜这条计策并不太成功。看起来很像一见钟情,不过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因为这两个人在此前的一次王室婚礼上见过面,然后在1937年的加冕仪式上又见过面;但是两个小孩子之间没什么印象的见面大概不能算数。真爱,或者说一见钟情,是世间少有的机缘,因此可以说女王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女性。

一开始,白金汉宫里的许多人都不这么认为。以王室标准衡量,菲利普是个穷人,而且来自一个四分五裂的家庭。当年在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领导下,土耳其民族主义者的势力日渐高涨,并且导致了希土战争的爆发。最终希腊惨败,而菲利普的父亲,身为军官的安德鲁亲王则落入希腊共和派手中,全靠英国皇家海军的援救才逃出生天。不过菲利普也是英国王室的老熟人,他的母亲就出生在温莎城堡里面,他本人与伊利莎白公主还是拐了好几道弯的表亲,向上可以追溯到维多利亚女王与阿尔伯特亲王时期,这对小情侣都要管维多利亚夫妇喊一声曾曾祖父母。他家祖上其实是丹麦王室,不过严格说起来算是外戚。他家的祖先当中出过好几位效命君主的征粮官,差不多一半君主制欧洲国家的公主们都曾经嫁入过他们家里。

自从1830年希腊从奥斯曼帝国独立出来之后,身为“保护国”的英国、法国与俄国就坚持希腊要由一名引进的君主来统治,从而降低爆发内战的风险。第一位人选的表现差强人意。然后到了1862年,一位来自哥本哈根的少年王子受选成为了乔治一世,他就是菲利普的爷爷。乔治一世的确受人欢迎且勤勉认真,但是暗杀、猴子咬伤与政治动荡的轮番上阵致使希腊国王的位子始终摇摇欲坠。与德国关系密切的希腊王室在一战期间试图保持中立。菲利普的父亲安德鲁亲王是一位尽职的士兵,在凡尔赛和约失效之后针对土耳其的战争当中尽到了自己的本分。1921年,希腊遭受了国耻,而安德鲁亲王则沦为了替罪羊之一,很快就被政变搞了下去——政变也是希腊的不良传统之一。

安德鲁亲王本来很有可能遭到枪决。其他同一批遭到卖国指控的人都已经先走了一步。但是女王的“英格兰爷爷”乔治五世进行了干预,动机可能是因为未能营救尼古拉沙皇而感到愧疚。通过一位英国特工的牵线搭桥,安德鲁亲王一家以流亡为代价换来了逃离希腊的许可。一家人从科孚岛登船离开了希腊。当时菲利普还是个婴儿,与父母以及四位姐姐一起踏上了逃亡之路,旅程期间一直睡在一个装桔子的箱子里面。一家人先到了罗马,又到了伦敦,最后落脚在巴黎,安顿在自家置办的住宅里,身边陪伴着其他希腊流亡者与亲王的兄弟们。在二十年代期间,一家人在巴黎过得相对还算平静。但是菲利普的父母最终还是分手了。他的母亲爱丽丝公主患上了精神疾病,很可能是躁郁症,同时还沾染了狂热的宗教情绪。因此在弗洛伊德派心理学家的建议下,她被强制与家人隔离,最终被送到了瑞士的一家诊所。因此在她儿子的童年大部分时期她都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在他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这段关键时期。后来她成为了一名修行不辍的希腊东正教修女,在二战期间照料了许多伤患,还冒着巨大风险救助了许多住在雅典的犹太人。

菲利普是一个坚强且说一不二的人,但是在灵修方面也保有一份兴趣,这可能要归功于他那位少有人知的母亲留下的榜样。他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搬到了伦敦,饱受爱戴地与希腊王室家族的其他成员住在了一起。与此同时,菲利普的父亲则撰写了一本为自己正名的战争回忆录,并且与一名情妇安顿在了加纳。这个女人自称是贵族出身,不过这话也只能听听而已。他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妻子身边,甚至在她康复之后也没有。中欧地区的地中海海滨度假地此时正处于鲜花着锦的极盛时期,因此亲王的流亡生活想必不算太难过。但是他也与自己的儿子切断了联系,尽管他也曾一度享受过儿子的陪伴。多年以后有人问起菲利普他对此作何感想,他只是耸耸肩,表示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是假如他成年以后成为了一个戒心深重的人,那么把他这段乱七八糟的童年拿出来说事并不算滥用心理学。

通过学校生活与母亲在英国的亲戚,菲利普王子多少获得了一点稳定感。这些英国亲戚当中辈分最高的就是他的外祖母维多利亚——她本人也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孙辈。同样重要的还有他母亲的兄弟,巴腾堡家族的成员。自从1917年大改名之后,他们的姓氏就改成了米尔福德黑文与蒙巴顿。有一位米尔福德黑文侯爵乔治尤其帮了大忙。此人娶了一个异国风情浓厚的俄国女子,并且在菲利普求学期间为他提供了货真价实的避风港。菲利普一开始在巴黎的一家美国人开办的实验性学校里上了几年学,九岁那年在奇姆念了预科,然后又来到德国就读于自家亲戚开设的萨勒姆寄宿学校——不幸的是当时距离纳粹上台已经没几年了。这个男孩见多识广,能说一口流利的希腊语、法语与英语,德语也能对付两句。他家的亲戚分散在欧洲各地,因此他一直在不停地搬家,从一座城堡搬到另一座宫殿,从一处庄园搬到另一家饭店。但是日后最令他感到心痛的还是自己与德国的联系。

菲利普的姐姐全都嫁给了德国贵族,在纳粹掌权期间他们都坚定支持自己的国家,尽管这批姐夫当中只有两人活到了1945年。他的姐姐苏菲嫁给了黑森的克里斯托弗,此人首先加入了纳粹党,然后又加入了党卫军,二战期间在德国空军服役。他的姐姐塞西尔嫁给了黑森的唐,另一位加入纳粹党的德国贵族。他的姐姐西奥多拉嫁给了巴登侯爵伯索尔德,此人对于纳粹党倒是不太热心,但是仍然在战争期间加入了德军。他的大姐姐玛格丽塔嫁给了霍恩洛厄-兰根堡的弗里德尔,此人不仅加入了纳粹党,还曾经撺掇着要将好几位纳粹党首引荐给英国王室。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联系,日后的英国报纸才会在菲利普与伊利莎白订婚以后不遗余力乃至用力过猛地宣扬他的“纯正英格兰特质”——多亏蒙巴顿勋爵不顾颜面地操纵了舆论,并且对各位报社主编连拉带打,才有了这样的和谐景象。二战期间,这份密切的德国联系拉开了他与大多数家人的距离。婚礼当天新郎一边的座椅上只有零星几位宾客。

菲利普在德国的萨勒姆并没有呆多久。他眼看着纳粹意识形态在教室里稳步挺进,并且觉得这一切越来越可笑。充满远见的萨勒姆建校人库尔特.哈恩(1)早已逃离了德国。日后菲利普离开德国再次回到英国的时候,他将会对这个年轻人带来很大的影响。哈恩是一位杰出的犹太知识分子,曾经担任过德意志帝国最后一任财长的私人秘书。他相信西方社会已经遭到了严重腐化,最近的祸首就是一战催生的残忍与军国主义。因此他得出结论,认为下一代西方人必须在道德与公民责任方面接受更透彻的教育。尽管一开始哈恩也曾经仰慕过希特勒,但是很快他就看穿了希特勒的真面目。在监狱里蹲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取道瑞士逃往英国(这其中也有工党首相拉姆齐.麦克唐纳的功劳)。后来在有钱有势的仰慕者们的督促下,哈恩在苏格兰东北部的戈登斯敦又筹建了另一所学校。菲利普就是这座学校的第一批学生之一。

就这样,一位流亡者担负起了教导另一位流亡者的责任。哈恩认为青少年具有辨识是非的内在知觉,但是需要外界帮助来加以培养。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锤炼心智并且磨练肉体。哈恩的教育科目包括冷水浴、清晨出操、高强度户外运动以及各种社会活动。这些措施与当时其他进步寄宿学校并无不同,但是强度要大得多。用哈恩自己的话来说,“教育必须使得年轻人有能力将自己认为正确的观念转化为实际行动,无论怎样艰苦,无论怎样危险,无论怎样动摇,无论怎样厌倦,无论外部世界怎样冷嘲热讽……”,“强迫年轻人接受某种观点是伤及灵魂的罪孽——只有魔鬼才会强行教化——但是不让年轻人亲身体验外界也是无法开脱的怠慢。”

哈恩还会筹建其他学校,并且还将会组织著名的室外拓展运动。但是如果要说起他对于当代英国的影响力的最明确体现,还得算是爱丁堡公爵的奖励计划(Award Scheme)。这个项目反映了哈恩的教育理念:开拓探险与适度挫折的磨练对于儿童的成长至关重要(也有些实验性教育学家认为从小娇养的孩子长大以后才会与人为善,哈恩恰好是这帮人的反面)。哈恩并不是菲利普的代理父母,但是他似乎的确对于年轻王子的成长起到了重大影响——爱丁堡公爵的为人自强自信,崇尚务实,硬朗倔强,暗地里热衷灵修,而且对于大自然抱有浓厚的兴趣。这一切不仅可以追溯到非常态家庭生活的连番打击,也能追溯到戈登斯敦学校的精神。

毕业的时候,哈恩为菲利普留下了深思熟虑之后的评语,提到了他的鲁莽脾气,服务他人的意识以及不俗的智识水平。他认为菲利普“经常调皮,从不犯坏”。肩负哈恩训导的菲利普一直积极致力于内城贫民区青少年扶助工作以及环境保护工作(查尔斯王子也继承了他在这两方面的热情)。例如深受哈恩影响的拓展运动章程明确指出,“与自然界直接且充满敬意的关系可以振奋人类精神,教导人们懂得循环与因果等等理念的重要性。学生们应当学习成为地球与后世子孙的看护人。”过去五十年里的许多王室演讲都应和了这段话的精神。

菲利普王子本人很快就受到了相当严苛的考验。1937年,另一场惨烈的家门不幸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他的姐姐塞西尔与姐夫黑森大公死在了一次坠机事故当中。当时夫妻二人携两名幼子乘飞机前往伦敦参加婚礼。飞机坠落在了比利时境内,机上人员全部死亡,包括当时塞西尔公主腹中尚未降生的第四胎。躲过这一劫的大女儿两年后也被脑膜炎夺去了性命。此后不久,一贯善待年轻王子的米尔福德黑文侯爵乔治也因为癌症而去世了。尽管这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已经修炼了一副坚固的外壳,但是这样的二连击无疑还是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从戈登斯敦毕业以后,菲利普加入了皇家海军,在达特福德接受了自己的叔叔蒙巴顿、乔治五世以及乔治六世当年都曾经接受过的训练。他曾经表示自己更想加入皇家空军,成为战斗机飞行员,家里人则敦促他加入希腊海军。不过英国海军也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选项。近几年出版的一本传记指出,假如菲利普当年真的凭心而行,那他很可能会牺牲在不列颠之战当中。但是这个选择不仅关系到军种,也关系到国籍。菲利普始终是希腊王子,而且当时希腊王室似乎再次得到了国民的拥戴,无论时机怎样稍纵即逝。假如易时易地,他原本很有可能在雅典登基称王。不过安居伦敦的家人的羁绊,外加上一个远远更加强大的强权国家的诱惑力,对于菲利普产生了更大的作用。这个来自丹麦-希腊-德国,接受过法-美式、英式以及苏格兰式教育的男孩究竟是哪国人呢?战争彻底终结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加入了英国一方,全力抗击着自己的姐夫们效忠的国家。

按照一般人的说法,他在战争期间可谓顺风顺水。他首先被安排到了印度洋,恐怕是为了让这个希腊公民远离正面战场。直到1940年夏天希腊正式参战之后,他才登上了HMS 勇士号,并且在地中海见识了真正的战斗。在马塔潘角海战战役当中,他用探照灯找到了好几艘意大利巡洋舰,协助战友将其一一摧毁。战时电讯通报专门提到了他的突出表现。然后他被调往一艘驱逐舰,成为了皇家海军最年轻的舰务官,在北海地区服役。 1943年7月,他所在的HMS沃利斯号驱逐舰参与了入侵西西里的行动。作战期间这艘船遭到了夜航轰炸机的攻击,多亏菲利普灵机一动,用一艘着火的假船当做诱饵,这才使得沃利斯号逃过了一劫。再后来到了太平洋战争的收官阶段,菲利普又来到了远东,亲眼目睹了日本投降。显然他是一个勇敢且能干的水兵,但是他也告诉自己的传记作家吉尔斯.布兰德斯(2),他觉得就算自己在海军系统里干一辈子恐怕也爬不到最顶端。“考虑到英国报界的手段,我根本走不了多远。我每次获得晋升,在别人看来都是特殊对待的结果。”

战争结束的时候,菲利普开始严肃地考虑向伊利莎白求婚。这时他的性格已经基本养成了,与今天的九十岁老人并没有多大区别。当然不同之处还是有的:当年他性情风流倜傥,活力十足,尤其热衷于恶作剧以及模仿年长前辈的言谈举止。这些特质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作为海军军官,别人都认为他头脑灵活且精力充沛——而且还有着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他性格外向,任何人的意见都敢反驳,这一点与他那位严肃羞涩的未来妻子大相径庭。有时候他可以粗鲁得吓人,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个戒心深重、敏感体贴的人,并且将会为自己的孩子们提供他本人从未享受过的亲密关怀。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不仅行走在女王的阴影中,并且还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人。

(1)http://baike.baidu.com/view/6669318.htm?fr=aladdin

(2)http://en.wikipedia.org/wiki/Gyles_Brandre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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