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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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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莉莉贝特

读者可能会觉得这本关于女王的传记在女王的长辈亲戚身上耗费了太多篇幅。但是如果不了解这些长辈,也就不可能理解女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各自家庭的产物。对于王室而言,个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融汇使得家族历史具备了特别重大的意义。女王的几乎一切公共行为,从她花费在官方文件上的时间以及她对于公共活动与教会事务的态度,到她每年从温莎到桑德林汉姆与巴尔莫勒尔的朝圣之旅,再到她在公开场合的肃穆态度以及对于记者们的怀疑,这一切行为当中都有意识地涌动着温莎家族传统的基因。四位乔治王当中的后面两位以及他们的王后,加上二十世纪许多地位较低的王室成员,在各个宫殿里都很有存在感。他们的大幅画像高悬在墙壁上,他们在照片上目光炯炯。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因为宫殿里的陈设与大小摆件都经过了他们的拣选。

当然,维多利亚女王也为自己打造的房间与宫殿留下了特殊的印记。她不仅塑造了这些建筑的有形外观,还营造了其中的氛围。维多利亚女王素来以道德感强烈著称,这项特质在历代英国君主当中表现得并不特别明显。她的道德感浸透了如今的君主制体系,如同背景噪音一样无处不在。要是没有前文记述的历史,女王也就不成其为女王了;要是没有这段历史,今天的英国将会成为一个略有不同的地方。汉诺威家族与温莎家族的成员都有着同一套鲜明的相貌特征,但是在性情方面却相去甚远:勤勉者有之,莽撞者有之,谨慎者有之,轻佻者有之,虔诚者有之,放荡者有之。女王无疑属于勤勉、谨慎与虔诚这一边。即便是在青少年时期的照片里,她就已经具有了冷静泰然的眼神以及温莎家族特有的自信气质。

那么我们究竟从哪里开始呢?在一场国家级危机期间,国王的次子在伦敦的私宅里迎来的自己的头生女:这个开端怎么样呢?二十五年后,在肯尼亚撒加那旅馆的一张写字台旁边,一位端庄的少女正在抓紧阅读假日信件,这时他的丈夫走进门来告诉她,她的父王刚刚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去世:这个开端怎么样呢?她的漫长生平当中并不缺乏特别惊心动魄的事件,比方说她在伦敦林荫路骑马游乐时就曾经险遭刺杀:这个开端怎么样呢?不同的传记作家有着各自的取舍与选择。但是真正的人生故事总是从诞生与童年开始的,她的人生也不例外。1926年4月21日凌晨2点40分,她经由剖腹产降生在了伦敦梅菲尔区布鲁顿街17号。在四壁之内是一个寂静、平和、有序且高贵的世界,但是屋门以外的英国却是一个撕裂的国家。

还没等到她满月的那一天,5月3日英国就爆发了大罢工。许多人都以为九年以前在欧洲大陆将这个新生儿的众多亲戚一扫而空的社会主义或者共产主义革命即将在英国重现。万幸地是,英国躲过了政治动荡的危局。中产阶级的保守爱国倾向得到了英国君主制的支撑;而伊利莎白——当她出生的时候,一群祈愿者一直守候在布鲁顿街17号门外——将会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国君主。这一时期最犀利的史学家之一大卫.卡纳丁(1)认为她是两个世界的孩子:“她是贵族的孩子,她的母亲当然是贵族而不是王族。她也是帝国的孩子——她的父亲与祖父都是印度的皇帝。在1926年,她的出身显然是永恒秩序的一部分。”

今天的布鲁顿街是一条挤满了昂贵画廊、高档餐馆与汽车展厅的小街,一边是曾经能听到夜莺啼鸣的伯克利广场,另一边是时尚产业受害者们昂首来往的新邦德街。斯特拉思莫尔侯爵家的旧宅如今已经被拆除了。1926年,女王的父母就居住在这里。此前国王向他们赠送了一座位于里士满公园、灰泥刷墙的乡间别墅。那里的风景的确很优美,但是缺乏现代化设施,所以夫妻俩并没有搬过去住。现在这座房子成为了皇家芭蕾舞学院,曾经在以舞蹈少年追梦为题材的电影《跳出我天地》当中出现过。女王的父母更希望居住在城市中心,因为这里更便利也更舒适。

四位最负盛名的医师共同参与了公爵夫人的分娩护理。分娩过程进行的很不顺利,但是最后白金汉宫还是在第二天凌晨得到消息:王室添了一千金。在全国大罢工即将发生之前充满动荡的几天里,约克公爵一直焦急地在下院旁听辩论。国王曾经向一名煤矿老板表达过自己在私下里同情煤矿工人的态度:这位达勒姆勋爵破口大骂煤矿工人都是“天杀的革命党”,国王则回应道“在你评价他们之前,首先应该试着用他们的工资水平过活一段时间”(君主的利益并不完全等同于财富集团的利益;例如君主远比财富集团更需要社会稳定)。

乔治五世的政府觉得自己正面临社会崩溃与无政府主义的前景,因此竭力动员中产阶级与上层阶级尽力对抗工会势力的激烈发作。时任内政大臣的威廉.约翰逊-希克斯爵士(2)原本正在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政治危机进行筹备,此时却不得不暂时搁下手里的工作,赶往产房见证公主的出生。这项传统据说可以追溯到詹姆斯二世时期。当时人们怀疑她的妻子为了避免自己的伪装怀孕遭到曝光,从王宫外面偷运进来了一名男婴。这是天主教阴谋的一部分,后来引发了1688年荷兰对于英国的入侵。当然,这种做法更有可能与古时候廷臣们喜欢在重大时刻围在王族成员身边的习惯不无关系。有时候廷臣们甚至还会涌进产房里面。不管怎么说,即便早在1926年,这种做法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尊重传统的另一面就是要清楚哪些传统应当悄悄地搁置起来。

人们可能会觉得女王的出生在当时得不到多少讨论。尽管她在王位传承顺序上排名第三,但是她的叔叔与父亲相对而言还都正值壮年。而且假如她的母亲又给她添了个弟弟的话,这个男孩将会根据英国继承法原则一下子插到她的前面。简而言之,这个金发婴儿有朝一日成为君主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我们要记得,女王的父亲乔治六世并不是短寿的人。要不是心脏病猝死,他原本很有可能在王位上一直坐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但是约克公爵喜得千金的消息还是抓住了各家报纸的想象力。或许在当时的黑暗时局当中,这些报纸也在到处搜索者明快喜悦的好消息。而且街头的确聚集了一小群祈福人群并且聚集了好几周之久。的确有一家报纸猜测她将来会成为伊利莎白女王,但是社会上的总体基调并不特别热烈。以现代标准衡量,当时的王室还是个小家庭,而且很缺乏下一代。因此新成员的降生的确可喜可贺。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伊利莎白在白金汉宫接受了洗礼,洗礼用水是从约旦河采集来的。整个仪式期间她一直啼哭不止。襁褓中的伊利莎白很快就被交代到了克莱拉.库珀的手里。这位瘦削干练的女性是赫特福德郡某农场主的女儿,当年公主的母亲刚刚满月的时候就接受过她的护理。这一年的夏天公主被送到了格拉密斯城堡,与她母亲一方的家人共度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了伦敦。不过到了1927年1月,在她只有九个月大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把她留在家里,踏上了长达30000英里,为期六个月的海外访问,目的地是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她的母亲因为不得不与孩子分离而焦躁不已,但是帝国的召唤高于一切,因此伊利莎白只得与爷爷奶奶以及保姆们呆在国内。甚至早在她记事之前,就已经体验到了王室使命与家庭生活的相背而行。有一位皇家图书馆员粗暴地评论道:“汉诺威家族的父母都是属鸭子的,走起路来总会把鸭仔踩在脚底下……”不过这一次伊利莎白的境遇当真能佐证这一点吗?未必。

如果以今天的标准来衡量的话,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欧洲上层阶级的父母们与孩子共处的时间简直少得有些不正常。保姆、奶妈与寄宿学校的服务解放了这些父母们,使得他们能够更自由地享受成年人生活。今天我们认为这样做是缺心少肝,不过当年这样做却是通行惯例。除此之外,王冠与帝国的重量也沉甸甸地压在温莎家族成员的身上,其中辛苦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在整整七十年里,英国历任了五位君主——维多利亚,爱德华七世,乔治五世,爱德华八世以及乔治六世。他们全都头顶着RI的尊号。I代表皇帝,R代表国王。合在一起的RI不仅是英国君主,还是一个全球性的角色。这些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历史的一部分,有责任为历史进程保驾护航,直到下一代人接替自己为止。如果人们对于澳大利亚与新西兰对于帝国的长期忠诚产生了怀疑,那么王室家庭绝对有责任前去拨乱反正。母女连心的苦楚在这份责任面前只能靠边站。像这样的选择总是很困难,不过当年的人们也的确比今天更坚强。

事实上,与两次大战间期许多英国大贵族家庭的同龄人相比,伊利莎白的童年要温暖的多。她的家人关系亲密,彼此情投意合。我们之所以对于她的童年所知甚详,都是多亏了她的家庭教师玛丽安.克劳福德(3)。从1933年到1949年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她一直与这家人生活在一起。而且克劳福德并不是一个特别谨慎的人,离开这份工作之后,她在1950年出版了一本书,题目叫《小公主们》,回顾了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来自苏格兰的克劳福德起初打算从事贫困儿童帮扶工作,但是几位显赫的亲戚将她介绍给了约克公爵一家。从那以后她就全身心地投入了两位小公主的教育督导。自从六十年前她的书首次出版以来,许多王室仆人在卸任之后都纷纷大爆内幕,将白金汉宫的私密生活揭了个底朝天,而且语言风格远比克劳福德更加粗鲁。相比之下,克劳福德的书里面没有一丁点负面内容或者难堪糗事。书中的伊利莎白是一个严肃、听话、纯真、善良且可爱的好孩子。但是自从克劳福德的书出版以后,这位退休家庭教师与王室之间的一切联系就全都被毫不留情地切断了。她后来不甚光彩地干了几天杂志记者,然后就离开了英国并且在耽搁多年之后正式成婚——到头来这场婚姻对她而言并不幸福。当她去世的时候,没有哪怕一名王室成员前来参加葬礼。从此以后的王室文献里面也再没有提到过她的名字。

这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故事,而且也很奇怪。 “克劳菲”——这个昵称还是伊利莎白亲自为她取的——毕竟是一个与女王从小就相知多年的人。从王室角度来看,克劳菲几乎可以算作半个自家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爆料之举才如此伤人。根据今天的标准,她的罪过实在无足轻重:在她的字里行间无处不流露着对于两位小公主的喜爱甚至爱慕之情。所以王室为什么如此火冒三丈呢?为什么要用断头台锋刃一样的沉默来惩罚她呢?答案在于她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在她之前,还没有哪个温莎家族的圈内人士胆敢“满嘴胡吣”。王室生活的私密性与我们大多数人对于隐私的理解都不一样。即便在公共视野之外,王室家庭成员的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大群男仆、女仆、管家、警方安保人员,司机以及其他各种服务员。王室的最细微举动也几乎无法躲避所有人的视线。他们知道自己生活的最细微侧面以及最无关紧要的言论都会引发外界无休止的兴趣。没几个人能承受这种全天候生活在监视与评头论足之下的生活——想象一下吧,假如你在吃早饭、梳头、穿衣、锻炼身体乃至半夜小酌的时候都有人看着你,你会有什么感受呢?因此身边人的三缄其口并不仅仅是便利条件而已。隐私是生活的必需品,如果想要让生活过得下去,至少要保有一点半私密的空间。生活在白金汉宫内部,即便是最高阶的助理人员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女王或者公爵意外碰到一起。这都是为了给夫妻二人留下一点点个人空间。

因此在辈分较高的王室成员身边有一层保护墙。墙内的每一个人都要彻底忠于王室。克劳福德并非仅仅不咸不淡地描述了王室住宅内部的墙纸颜色,或者玛格丽特公主的可爱言论。她一把掀开了隐秘的帷幕,将伊利莎白公主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展现在了世人眼前,而这正是她生平最敏感的时期,也是她的人格得以形成的时期。更有甚者,在这本书出版之后,克劳福德还继续在报纸上想当然地撰写关于女王的文章。想一想伊利莎白本人对此会作何感想吧:打量着身边一个个年长可靠的员工,心里却总是在想下一个出书的人会是谁?女王经常需要在这些人面前彻底解除戒备放松身心,这种念头对她来说无异于折磨。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伊利莎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庭生活将来会遭到怎样难堪的戳刺,叛出王室家门的前成员下手尤其不留情。玛丽安.克劳福德或许只是有点犯傻而已,兴许还有点贪心。但是在她自己看来,她并不是坏人,更不是不忠心的人。但是王室的规矩要比她的底线更严苛,一旦犯了规矩,王室圈子里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但是话虽这么说,克劳福德提供的轶事与描述在过去几十年里还是迎合了大量对于女王生活感兴趣的人们的想象。史学家A.N.威尔逊(4)甚至不惜声称,因为她与两位公主共同生活了这么久,而且还因为童年生活是人生最有趣的部分,“克劳福德将始终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王室史官,当其他宪制专家以及通过钥匙孔偷窥王室门后景象的当代间谍们遭到遗忘之后,她的书籍依然值得仔细研读。”无论克劳菲本人怎么看,根据王室的标准这就是不忠之举。

那么这位非主流史学家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呢?首先,女王的童年非常幸福,也很有安全感,充满了母亲的热情,父亲的关心,还有妹妹的陪伴。克劳福德的书中充满了可信的细节描写,例如浴缸里的打闹,穿衣打扮,以及欢笑嬉戏。无论是身为约克公爵还是乔治六世国王,她的父亲都是一个亲力亲为的人,经常教她骑马,与她一起玩游戏。有人说他喜欢玩乐却没有幽默感。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前者远远更加重要。他喜欢打牌,喜欢猜谜,喜欢模仿,还喜欢表演。他的两个女儿也继承了这方面的爱好。公爵夫人曾经提前立过遗嘱,叮嘱他在自己死后“千万不要嘲笑你的孩子们或者拿她们取乐,她们要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大概都是出于无心……和孩子们说话一定要平心静气……一定要记得你自己的父亲犯下了怎样的错误:他正是因为整天对你大喊大叫并且令你感到难堪,才失去了你的真心热爱。他的儿子们全都不是他的朋友……”

乔治未必就一定需要这条优秀的建议,反正他的女儿的确是他的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居住在一栋扩建得有些怪里怪气的维多利亚大宅里面,名叫皇家官邸。这里如今是现任约克公爵安德鲁王子的私宅。这栋房子位于温莎大公园,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得到过重建,但是到了乔治一家要搬进来的时候状态已经很差了。因此乔治又将其翻修了一遍。大宅附近绿树掩映,还搭配有家庭教堂与花园。最重要的是,这里与伦敦足有一百英里的距离。此外这里还有一座威尔士风格迷你茅草屋,这是1932年“威尔士人民”送给玛格丽特公主的礼物。其实这就是个娃娃屋,但是规模要大得多,而且配套设施齐全,甚至还有浴室与厨房。女王的孙女比阿特丽斯公主近几年刚刚把这间小屋整修了一遍。当年女王与玛格丽特公主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经常在这里面玩耍。时至今日,女王依然喜欢在有机会的时候过来看看。

乔治登基之后,一家人离开了他们最后一座私宅。这座高大的建筑坐落在皮卡迪利旁边,正对着皮卡迪利另一面的格林公园。这座房屋在二战期间遭到轰炸,如今已经不存在了。从那时起,国王就开始有意识地教导伊利莎白认识她自己在宪制体系当中的角色,督促她阅读报纸,了解公共大事,为她打下了良好的政治知识基础。但是自从童年开始,由“我们四个”组成的紧密家庭就为她带来了永远没有真正逝去的安全感与归属感。从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拥有巨额财富、承担重大角色、肩负千百年历史的家庭。但是另一方面,这也仅仅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郊区新近出现的众多四口之家当中的一个而已。

但是克劳福德的描述同样也显示了两位公主几乎完全没有接触过普通人的生活。她们俩在亲戚与少数几个上流家族组成的小圈子以外一个朋友也没有。两位公主与玩伴们在私人公园玩游戏的时候,平民百姓的世界只能在公园的铁栏杆外面瞪大双眼。同样,当人流与车流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时候,两位公主也只能在白金汉宫二层楼的窗户后面向外张望。克劳福德的记述当中充斥着疏离感。定期送来的《笨拙》杂志以及板着脸登门访问的政客们基本上无助于缓解两位公主的隔离处境。王室的确曾经试图让这对小姐妹们体验一下真实的伦敦,例如带她们搭乘地铁,拜访基督教女青年会,参观博物馆,乘坐公共汽车,还有去公共游泳池游玩。但是一旦两位公主被认出来,立刻就会呼啦啦地聚拢过来一大堆大呼小叫的围观群众,除非事先进行了清场,这样一来事先的活动安排基本上就进行不下去了。没过多久,爱尔兰共和军的威胁又带来了即将尾随女王毕生的“安全问题”,也带来了另一个高筑墙的理由。等到两位公主搬到白金汉宫之后,有关方面成立了一个女童子军团体,好让她们多多少少能接触一下同龄的女孩子。这是一次很成功的实验,但是多少有些一味求稳:因为团体里的其他成员全都是王室亲戚、贵族与廷臣家里的女儿。换句话说,女王对于自己臣民的日常生活状态的确抱有不掺假的好奇心。

在她十岁那年,未来生活的路径已经在她面前展开了。但是从小受到的关爱使得她能够毫无怨言地沿着紫红色的地毯走下去。女王在八十年代的性格与克劳福德对于她的儿童时期性格的描述相似得令人诧异。她的家庭遭遇了焦虑、叛逆、心理创伤与改头换面。但是在人格养成的时期这一切她几乎全都没有经历过。她的叔叔、妹妹、儿子与儿媳都曾经行为不端、怨天尤人或者作出了糟糕的人生选择。但是她毕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顺应别人对她的期待,唯一的例外就是与菲利普亲王的婚姻。她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过一句过头话。没有任何可靠记录表明她曾经大发脾气、出言伤人或者拒绝承担自己的责任。身边人往往会谈到她的机智幽默,她的模仿才能,她那颗非常精明的头脑,以及对人对事的清晰记忆。但是在这个小圈子以外,这一切都不为人见。她的笑容如同灯光一样温暖,但是也像灯光一样随时可以为了省电而关上(更常见的情况下她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她最常用也是最好用的战术就是沉默。政客们将她称作沉默世界的女主人,统领着冰霜一般的冷淡沉默,“你可以走了”的送客沉默,“我不敢苟同”的否定沉默,还有“你看着办吧”的敷衍沉默。除此之外,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本能地轻描淡写。

其实倒不如说这是后天培养的结果。女王成长在一个如今已然逝去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就是含蓄与缄默,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与应当遵守的规矩,因此很多事根本不用说出口。许多人都反抗过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人在这个世界里反而找到了怪异的自由。在两次大战间期,头衔、名爵以及着装与言谈规范依然事关重大。在她出生的时候,中产阶级依然非常尊重贵族等级、荣誉与骑士称号——由专业人士与商界人士组成的中产阶级同样也分为三六九等,就像沉积岩山崖的断面那样层次鲜明。当时就算是普通工人阶级成员,只要经常读报纸,也能大概说出侯爵与公爵的区别。当时“可敬的”这句评语还是一项切实的荣誉称号。

许多小说与剧作都提醒着我们世道正在变化。在白金汉宫的大门与布鲁顿街的屋门之外,在二战之后,英国社会这本大书开始日渐解体,许多书页都将会不知所终。贵族家庭的子弟们死伤惨重,家产无人继承,血脉难以延续。在女王生平期间才真正完全确立起来的英国民主政治——直到女王两岁那年英国女性才获得了与男性平等的投票权利——将会极大地促进精英主义。出身与命运再也不能单纯划等号了,金钱取代了门第。这场文化革命最终将会把英国推向如此境地,以至于女王沦为了全国唯一一个按照老派方式恪守自己位置的人,只得孤零零地坐在最高点上。

女王幼年最重大的事件无疑是她父亲成为国王的时刻。这一来她就成了王位传承的下一个人选(因为她是女性,因此只是假定继承人(Heiress Presumptive)而不是法定继承人(Heir Apparent))。尽管随着外部世界一出出戏码的不断上演,约克公爵夫妇位于皮卡迪利的住宅内部充满了紧张、焦虑与不安,但是两位公主还是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没有受到多大影响。根据克劳福德的记述,正是她本人首先将这个消息转告了两位公主。在这里有必要引用一下她的原话。“当我告诉玛格丽特与莉莉贝特,她们两个要搬到白金汉宫去住的时候,她们惊恐地看着我。‘什么?’莉莉贝特说道,‘你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正式宣布继位消息的当天,伯蒂“一脸沉重地”穿着全套海军元帅制服离开了家。“我告诉她们,等到中午一点爸爸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英格兰的国王了,她们两个必须向他行礼。这两个孩子从小就习惯了向爷爷奶奶行礼。‘你是说现在我们也要向爸爸妈妈行礼了是吗?’莉莉贝特问道,‘玛格丽特也要行礼吗?’‘玛格丽特也要行礼,’我说,‘小心别摔倒了。’”国王一进家门,两个小姑娘就上前行礼。“我想这一幕最鲜明地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如梦方醒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去热情地亲吻了两个女儿。”

前往白金汉宫的搬家的确令人很难接受。她们的母亲声称这是平生最糟糕的一次搬家,克劳福德也觉得白金汉宫的居住环境极其不舒服。在她的笔下,白金汉宫里面尽是一派繁华落尽的凄惨景象:电源插座东躲西藏,走廊无穷无尽,冰冷的房间里爬满了老鼠。令克劳福德印象最深刻的白金汉宫雇员的并不是廷臣与杂役,而是名头瘆人的王宫灭鼠专员。此人终日游走于王宫内部,随身携带着十八般兵器,例如“黏胶板”——一块厚纸板,中间粘着一团茴香籽,周围是一大圈糖蜜。不过到头来,新任王室家庭还是把白金汉宫收拾得舒服了许多,这座大饭店制式的英国君主制总部终于有了点住宅的样子。但是克劳福德始终记得自己在白金汉宫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一想起那一夜)我就浑身发抖……夜风在无数根烟囱里呜咽,如同鬼魂在合唱。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要回家……”

从熟悉的住宅搬到高墙围绕的王宫,而且未来的命运也很可能遭遇重大转折,一般的孩子恐怕难免会因此受到很大伤害。有一份记录声称伊利莎白曾经气呼呼地使劲祈祷,希望自己能有个小弟弟。或许真有这回事。这一幕完全可以充当小说里的情节。玛格丽特公主日后表示,她曾经问过伊利莎白,她将来是不是要成为女王。“她回答道:‘我觉得应该是吧。’”但是她再也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个话题,而且看上去还算镇定自若,体现了她一贯的沉稳作风。1937年5月12日,她的父亲正式加冕称王,而伊利莎白也为父母留下了自己的记述,字里行间充满了十一岁儿童特有的欢快、较真与敏感情绪。她觉得仪式本身“挺无聊的,因为从头到尾都是祈祷”。她特别钟情于仪式结束后端上来的“三明治、肉馅面包卷、橘子汁与柠檬水”,这一天结束之后她累得都快不行了。但是即将步入家族事业的现实显然并没有吓倒伊利莎白,而是令她兴奋异常。“我觉得这一切全都非常非常了不起,而且大教堂一定也是这样想的……爸爸加冕的时候,教堂的拱顶与梁柱全都在闪闪发光,至少我这么觉得。”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女王的小姑娘可是说不出这种话来。1937年她的父亲仍值壮年,这一天看上去还遥不可及。但是从此之后,新闻界对于长公主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兴趣,而她本人也学到了王室成员所应有的端庄公开做派——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她的奶奶玛丽王太后的教导。

但是风度与气质暂且不论,公主究竟学到了多少其他知识呢?她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经常有人声称女王缺乏规范化教学大纲与常规教室结构的培养,因此等于没受过教育。克劳福德提到过好几个这方面的例子,例如她曾经为长公主制定过学习时间表,玛丽王太后也曾经建议要她额外加课。她还抱怨过伊利莎白王后(也就是曾经的约克公爵夫人)经常干涉自己的教学进度,将自己的女儿带出去玩耍。克劳福德与玛丽王太后都曾经提出要让两位公主多看书,于是伊利莎白王后就当真弄回来一大堆书。光看数量倒是不少,不过全都是佩勒姆.G.伍德豪斯的通俗小说。克劳福德与玛丽王太后对于这件事都很不以为然。但是伊利莎白的确有一位优秀的法语家教,很小的时候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她的确不用整天呆在学校里,除了法语、数学与历史课以外还要上舞蹈课、绘画课与骑术课。但是总体而言她的私人课程表还是很说得过去的。

伊利莎白十三岁那年,皇家档案保管员成为了她的历史老师,而且她还被送到了伊顿学习宪制历史,老师是性情古怪的副校长亨利.马腾(5)此人的诸多怪癖包括嚼手绢以及从口袋里掏出方糖块当小吃。玛格丽特一直因为自己没有接受过和姐姐一样的教育而懊恼不已。与此同时,国王也开始有意识地让伊利莎白接触国家文件,循循善诱地向她展现了有朝一日她将要承担的责任。因此不能说女王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只能说她受得教育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女王吸收信息的速度都非常快,而且注意力也非常专注。从小她就非常擅长掂量别人的斤两,无论是面容还是姓名都能记得很牢。前往公共学校就读肯定有助于她理解王室以外的生活,但是寄宿学校教育体验的缺失并没有影响她的智识发展。

(1)http://en.wikipedia.org/wiki/David_Cannadine

(2)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Joynson-Hicks,_1st_Viscount_Brentford

(3)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ion_Crawford

(4)http://en.wikipedia.org/wiki/A._N._Wilson

(5)http://en.wikipedia.org/wiki/Henry_Marten_(educ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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