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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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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爱情与婚姻

长期以来,伊利莎白公主一直保有着自己的小秘密,尽管与她最亲近的人都知道这一点。1946年7月9日,白金汉宫举行了战后第一次“正经的”园林派对。根据《泰晤士报》记者的描述,现场景象十分美好:“不久前的雨水将白金汉宫庭院里的宽阔草坪洗得绿意盎然,在明亮的天空下成为了大自然提供的理想地毯……就像在阿斯科特一样,战前的着装规范在这里也放松了许多。”7000余名宾客受邀到场,其中既有外国王室,也有本国农场主。时任首相的克莱门特.艾德礼也是宾客当中的一员。同样在场的还有几个月前刚刚结束远东地区服役返回英国的菲利普.蒙巴顿王子。他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关于婚礼与派对的新闻报道当中,而伊利莎白公主往往也总会出席相同的活动。这一年的年底,希腊王子成功获取了英国公民身份。《泰晤士报》向自己的读者们保证,“海军以外的读者看到希腊的菲利普王子申请归化的报道之后,可能意识不到这位顶着王子头衔的年轻人是一位卓越英国海军上将的孙辈,还是另一位海军上将的子侄……鉴于战争状态导致的非正常环境,自从他于1939年驶出达特茅斯、正式加入海军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成为一名英国臣民了。”这段文字并不是寻常的海军闲话,而是上层社会在微妙地告诫全社会不要多管闲事。

这时候菲利普王子已经向伊利莎白公主求婚了。她也已经转告了自己的父亲。国王觉得她年纪还小,坚持要求这对年轻人再等一段时间。不管怎么说帝国大业总要排在第一位。王室之前已经答应了要去南非访问。这次访问非常重要,而且耗时也会很长,这也是为了训练伊丽莎白公主应对今后的生活。此外这次访问也能给她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心想结婚,毕竟她这次要在南非呆上整整四个月。经历了一年半的你侬我侬之后,菲利普王子的求婚终于传达到了巴尔莫勒尔。日后他以审慎而含糊的口吻这样说道:“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我觉得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件事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应该是在1946年,我返回英国并且前往巴尔莫勒尔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你知道的,我们两个才开始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就像女王一样,他也出身于一个不那么多愁善感的世代。因此像这样吞吞吐吐的口吻无疑反映了因为公开袒露心迹而感到的尴尬。她当场接受了求婚,然后就去找自己的父亲做工作去了。与一战之后乔治六世国王与伊利莎白王后的婚事相比,这一次的求婚过程远没有那么复杂。

但是这条消息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愉快接受。廷臣们反对菲利普的故事已经被说烂了——他们憎恶他的德国亲戚,看不上他那骄横傲慢的气质,尤其还反感他缺乏恭敬的做派。王后的娘家人与白金汉宫的资深老人们——玛格丽特公主日后将后者称作“那帮留着八字胡的家伙们”——都对未来的驸马爷咋舌不已。在白金汉宫冰冷而气派的走廊里面,势利眼与一丝种族歧视搀和在了一起。但是乔治六世似乎挺看好这个年轻人——据说有一次菲利普王子恰好碰见国王穿着苏格兰短裙,于是咧嘴一笑,二话不说当场行礼。国王真正的顾虑还是在于女儿年龄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管怎么说,她第一次见到未婚夫的时候只有十三岁。与此同时,其他资格同样过硬的求婚者也纷至沓来。一大帮某某公爵与某某侯爵的子侄都被摆到了桌面上。不过这些全是无用功。伊利莎白公主决然地相信自己肩负重大责任,但同时她也有自己的思想与意志。因此小两口还是私下里订婚了。等到她结束南非访问才会公开这一消息,到时候她就二十一岁了。

这次出访的主要目的是加强南非与英联邦的纽带联系。在二十世纪英国最为苦寒的一个冬天,王室一行人登上了英国最后一艘战列舰HMS先锋号,将瑟瑟发抖的英国留在身后,驶向了一个阳光明媚物产丰饶的国家。这一点使得国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以至于给艾德礼发电报,表示自己愿意提前回国。但是首相否决了国王的提议,因为这次出访非常重要。在1947年,尽管以印度为核心的大英帝国正在衰亡,但是很多英国人依然自视为帝国国民,并且将其他说英语的姐妹国家当成同一个全球大家庭里的成员。当时的人们依然还在庆祝帝国日。澳大利亚、南非、肯尼亚与新西兰依然是吸引有志英国公民前来创业的灯塔。覆盖全球的英国贸易体系在人们眼中依旧合情合理。英国政客们并不认为非洲与中东的属地将会很快独立,而且英军在地中海或地区依然部署着规模庞大的军事基地。

富裕、辽阔而且占据着战略要地的南非是帝国大业的薄弱环节。说荷兰语的布尔人与英国定居者都是南非的统治阶层,但是彼此却难以相容。在战争期间南非一直站在英国一边。南非总理扬.史末资成为了丘吉尔手下唯一一位非英国国籍的英国陆军元帅,在英国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是如今的反英阿非利堪人正在日益强硬地主张自己的立场。亲纳粹的种族主义势力此刻也正在抬头,日后他们帮忙打造的种族隔离制度将会把占南非全国人口75%的黑人彻底隔离在权力体系以外。拉拢南非是一件棘手的差事,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既要哄着亲英派系,又不能惹急了阿非利堪人,最后还要在黑人多数群体面前有所表示。阿非利堪人的报纸总是抱有敌视的口吻,无休止的演讲也为国王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有一次伊利莎白公主不得不事前把他哄了半天,他这才勉强上台发言。但是开普敦的欢迎仪式的确很热烈,至少从表面看来这次访问非常成功。王室一行人走到哪里都人山人海。对于伊利莎白与玛格丽特来说,第一次出国的感受非常特殊,几乎有些目不暇接。伊利莎白学会了绝对守时的重要性,只要母亲稍微磨蹭了一点,她就会主动督促母亲快走。此外她还学会了在正式活动的漫长一天期间始终保持着兴趣盎然的神情。国王的私人秘书认为她的表现非常出色,对于君主制是未来也充满了信心。但是长期来看这次出访显然失败了。阿非利堪民族主义掌控了绝对权力,更加开明的英国定居者则遭到了排挤。乔治六世非常厌恶明目张胆的种族歧视迹象,注意到了史末资不断增长的敌意,还将拿腔作调的阿非利堪警察蔑称做“盖世太保”。

但是这次出访当中最值得纪念的事件还是要算伊利莎白公主在自己的二十一岁生日那天进行的电台广播。她传达了一条简单而又坚定的信息:“我在你们面前宣布,我将要把我或长或短的一生全部奉献出来,为你们服务,为我们全体所属的帝国联邦服务。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将这份宏愿坚持到底,除非你们与我群策群力……” 尽管这篇演讲稿的执笔人其实是拉塞勒斯,但是公主也贡献了自己的想法与思路。演讲一经播出,立刻在英语世界引起了轰动。今天听起来,这段话的措辞与顿挫似乎有些诡异神秘,活像是古人的口吻。听上去这位少女简直好像即将成为活人祭祀的牺牲品一样。这段话在当时引发了听众们的真情实感,一个比今天更加宏大的大不列颠向他们发出了行动起来的呼唤。但是所谓的帝国联邦很快就将不复存在:六个月之后印度就将要宣布独立,帝国也将会随之消失。乔治六世曾经是国王兼皇帝。 但是他的女儿已经当不成女王兼女皇了。印度独立极大地提升了南非在英联邦体系内的重要性。但是接下来的十三年里,南非与英联邦之间经历了苦涩的争执。到了1960年,英联邦将会正式发布声明,宣告自己的种族多元地位。南非也将独自走上种族隔离国家的道路。

不过伊利莎白公主在出访期间倒是玩得很尽兴。她在非洲的海滩上骑马取乐,享受着亲密家人的陪伴与不太习惯的全天候明媚阳光。而且她回到英国之后更加坚定了结婚的决心。正式声明在1947年7月10日公布。与某些廷臣不同,公共舆论对于这条新闻似乎非常热情,尽管十八个月以前的民调显示了相反的结论。民众将他称作王子——尽管加入英国国籍意味着这个头衔已经失去了意义,如今更准确的称谓应该是蒙巴顿上尉。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也成为了公众人物。他的名爵跑车在街头一经指认就会成为纷纷拍照的对象。他的照片无处不在。王室为他配备了保镖与贴身男仆,尽管他全部的衣服还装不满一个衣橱。

在庆祝正式订婚的派对上,其他王室成员注意到菲利普依然穿着略显寒酸的海军制服。他的未来金光灿烂,但是眼下他却是个穷人,出门坐火车都只能买三等票。宫廷圈子更看好伊顿公学出身的贵族子弟,与那些人相比他目前的处境完全不同。他的强项在于不知疲倦刨根问底的精力与非同一般的形体魅力。他未来的爱丁堡公爵称号则是在善意记者的帮助下敲定的。他将会获得殿下(HRH)的头衔。国王亲自为他设计了一款纹章。他与新娘都获得了嘉德勋章。这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圈外人就这样做好了拥抱王室权威的准备。

这场婚礼要怎么办呢?当时正值战后紧缩的最黑暗时刻。1947年的英国面临着严峻的金融危机,英镑遭到挤兑,生产力低下,出口疲软,罢工频发。这一年的鲜肉、培根、火腿与油脂的配给量下降到了战时标准之下,布料配给一再缩减,汽油短缺,只有特别重要的出国旅行才能购买外汇。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举办一场豪华婚礼将会导致怎样的公共反应呢?宫廷与政府两方面一开始全都不出意料地采取了如履薄冰的态度。菲利普王子希望婚礼不要大操大办。他未来的岳父正因为君主制的存续而忧心不已,因为众多王室府邸正在他眼前纷纷关门,共产主义政权也正在东欧大行其道(对于君主制未来的间歇性忧虑乃至恐慌一直都是温莎家族心态的特征之一)。

白金汉宫方面非常讨厌时任财长休.道尔顿,部分原因在于他的父亲当年是乔治六世的老师,因此在白金汉宫看来这家伙根本就是一个投靠了社会主义者的阶级叛徒。道尔顿此时正在筹备一份拧干挤净了最后一滴水分的预算草案以及相应的进一步增税计划。许多工党议员以及全国各地的大量工党支持者都不想看到一场豪华的婚礼庆典。接下来白金汉宫又宣布伊利莎白公主将会得到一百张布票用来筹备婚礼,女傧相每人配发二十三张,男傧相每人十张。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工党女议员玛布尔.雷德拉(1)斥责道:“广大工人们普遍认为,我们正在要求工人们节衣缩食的当口,花费这么大一笔钱来筹办婚礼实在不合适。” 但是玛布尔的判断出了岔子。在1947年底,尽管一系列社会改革立法纷至沓来,英国人对于工党代表的物质紧缺以及繁文缛节还是越发厌倦起来。随着婚礼筹备工作逐步走上正轨,人们也越发清晰地意识到,在铁杆社会主义者的小圈子之外,绝大多数英国国民都不想看到一场缩手缩脚清教做派的活动。这个国家想要色彩,想要欢乐。而提供色彩与欢乐正是立宪君主的职责。

在婚礼筹备工作正式开始以前,国王与他的政府在婚礼预算的问题上很是较量了一番。乔治六世在战争期间一直经营着一座用度俭省的宫廷,因此几年下来节省了一大笔钱(大约有二十万英镑)。但是这笔钱究竟是他的还是财政部的呢?国王希望为即将成婚的新人提供一笔阔绰的预算,道尔顿与其他左派工党议员心目中的合理预算数额则要小得多,他们希望借此能象征一套更加“简朴且民主”的君主制。还有些议员一分钱都不想花,认为乔治六世应当自掏腰包来筹办女儿的婚礼。在紧闭的房门后面,争执还在继续。到最后政府甚至威胁要成立一个议员委员会,将王室的财务状况好好调查一番,存心要让王室颜面扫地。

但是国王的态度一直很坚定。到最后首先撑不住的是道尔顿。他不慎将自己的预算计划透露给了一位记者,因此不得不引咎辞职。他的继任者是斯塔福.克里普斯。虽说此人也是一位上层阶级出身的社会主义者,而且素来有坚定奉行清教主义的名声,但是最后还是做出了更加慷慨的妥协(就像道尔顿一样,克里普斯在宫廷眼中也并不受待见。战争期间有一次他与伊利莎白公主共进午餐,期间他一直在教导公主不要忘了节省使用布票。事后公主将他比作“一根老干柴”)。克里普斯将自己的妥协方案提交下院之后,艾德礼表示支持。他的考虑主要基于地缘政治:他辩称,由单纯人士占据核心地位的仪式性君主制肯定胜过法西斯主义或者共产主义的符号象征体系,更有利于民主制度。这是一项能够收到实效的工作,因此必须得到资金支持。于是国王拿出了自己储蓄的一半,最后的婚礼预算相当于他本人期望值的三分之二。尽管如此,这个方案在下院也仅仅得到了勉强通过,依然有165名工党议员认为婚礼花费还应该再低一点。事后有证据显示,王子与公主所领受的年金数额令很多人心怀反感,这些人不仅局限于议会内部的工党成员。民意究竟是否支持王室呢?谁也不敢肯定。

与2011年不同,1947年的时候谁也不认为王室婚礼就一定非得操办成为一场大规模全国性公共庆典,哪怕当事人是王位继承人。从历史角度而言,绝大多数王室婚礼都是私人事件,并不会邀请外人,新婚夫妇充其量也只会在阳台上或者双座马车后面挥挥手。这一回选择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作为婚礼地点的决策援引了乔治六世与伊利莎白王后十几年前才刚刚树立的先例,并且与包括艾德礼首相在内的政府人员进行了商谈,之后才正式敲定。艾德礼最终做出了有利于选择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决策。这项决策无异于一条红线,将针对王室财务的缠斗限定在了红线后面,也确保了婚礼能够按照全国绝大多数人的意愿成为一场国家级大型盛典。大教堂内部空旷而底蕴深厚的空间可以容纳许多宾客,从白金汉宫通向大教堂的行进路线也是传统沉淀的产物。这两者都意味着婚礼将会不可避免地成为一场盛大的视觉奇观。为了无缝报道婚礼实况,相关方面进行了周密筹划。早在婚礼筹备初期,各方就一致同意允许摄影机进入婚礼现场,而拍摄出来的影片则将会在世界范围内发布。道路两边树起了一根根五颜六色的木杆,连上了电线,挂上了彩灯。贺礼从世界各地涌向英国,既有来自印度王公的珠宝首饰,也有圣雄甘地亲手纺织的亚麻布片。不过玛丽王太后误以为后者是甘地自用的兜裆布,并且因此厌恶不已。美国与澳大利亚的好心人们担心英国人还在挨饿,因此捐赠了大量炼乳与水果罐头。这批礼物将会发放到许多英国人手里,他们虽然还没有饿到要死的程度,但是的确饥肠辘辘,并且对于配给制度厌倦不堪。英国民众为新人送上了尼龙袜子与香烟盒,朴素的针织背心与画片。所有这些礼物无论贵贱全都摆放在了圣詹姆斯宫门前,但凡是买票入场的人都能看到。

如果王室婚礼不能在最黑暗的时刻提供一抹亮色,王室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伊利莎白公主对于婚礼的各个方面都事必躬亲,尤其是自己的婚纱。婚纱的设计师是诺曼.哈特奈尔,此人对于早期伊利莎白女王的形象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他的父母还在斯特里汉姆拥有一家名为“王冠与权杖”的俱乐部。或许他从小就受到了亲近王室的潜意识影响。总之哈特奈尔后来从剑桥大学肄业,并且成为了一名专门为爵士时代伦敦富贵阶层提供时尚服务的服装设计师,从宫廷派对到电影明星都是他的客户。后来他搬到了梅菲尔区的布鲁顿街,距离女王的出生地只有一步之遥。很快他就承揽到了服务王室的业务,客户群当中就包括女王的母亲。哈特奈尔成为了英国浪漫高端时装行业的领军人物,他雇佣了一位著名法国女装裁缝,在自己的作品上面大把抛洒闪光片,还重新引入了裙撑。他的其他客户包括葛楚德.劳伦斯、玛琳.黛德丽以及伊利莎白.泰勒。例如可可.香奈儿与克里斯汀.迪奥这样的竞争者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他为1947年婚礼制作的婚纱是一件非凡的杰作,面料是象牙白色的丝绸与薄纱,密密麻麻地点缀着水晶、星星刺绣与橘子花蕾,光是小粒珍珠就用了一万多颗。当然这件婚纱也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阵涉及奢华排场与爱国主义的争论:婚纱用丝是中国的蚕吐出来的吗?(哈特奈尔理直气壮地反驳道:的确如此,不过是国民党的蚕而不是共产党的蚕。)此外婚礼还定做了十二个硕大丰盛的蛋糕。礼物、食物与婚纱不仅是婚礼的象征,也不仅象征了王室排场的回归,还象征了一切英国人真心想要却暂且还得不到的事物。一般老百姓凭借手里的那几张布票根本买不到哈特奈尔的作品。普通民众尚且不能合法购买制作蛋糕所必须的砂糖、杏仁膏与糖渍水果。看着从国外涌进来的丰盛礼品,他们只能凭借脑补过过干瘾。但是这一切带来的似乎并不是嫉妒,而是憧憬。这场婚礼就如同一面巨大的商店橱窗,千百万人的的鼻子都紧贴在橱窗玻璃上,“即将到货”的告示牌赫然悬挂在橱窗上方。在英国经济局势最黑暗的时刻,明媚的消费主义未来已经发动了提前促销。

许多曾经显赫的欧洲王室也受邀来到了婚礼现场。与英国王室相比,他们的未来要晦暗得多。一群满身尘土、蛀蚀不堪、步履蹒跚的前任君主与配偶们披挂上了祖传的珠宝,穿上了战前的服装,在伦敦汇聚一堂。他们的身影提醒着每一个人,温莎家族是少有且幸运的幸存者。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已经沦为了流亡者,另一些人很快就将要从王座上跌落下来。这场婚礼是旧日氏族的重新聚首,但同时又不得不将很多人排除在外。首先温莎一家的所有德国亲戚都没有收到请柬,就连菲利普的三个还健在的姐姐都不例外。毕竟此时的德国人依然是人人喊打的对象,而且温莎一家的德国姻亲里面还有不少曾经的纳粹党徒。英国的幸存与胜利是惨重的人命与经济代价换来的,但是伦敦始终是成功立宪君主制的首都。没有几个其他国家能说出类似的话来。爱国主义与君主制结成了同盟。这条信息与这场盛典在惨遭蹂躏的欧洲各地以及遥远的美国都登上了数不清的电影银幕。

在英国各地,随着伊利莎白公主按照传统宣誓要尊荣并服从自己的丈夫,即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她的臣民的千百万英国民众纷纷举办了以“今天是个好日子”为主题的派对。她在人们眼中成为了青春、重生与希望的国家象征。当然,当时谁也想不到仅仅五年之后公主就要成为女王,而如今这场婚礼的排场也要被更加盛大的加冕仪式彻底掩盖过去。在1947年的冬天,这对新婚夫妇似乎还能享受相当长一段时间相对私密且自由的生活,以及彼此的陪伴。

为了迎接婚姻生活,菲利普亲王做出了切实的牺牲:他为了让妻子满意而戒掉了吸烟的习惯。接下来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怎样激烈的变化。夫妻二人的蜜月一开始是在菲利普先前的居住地布罗德兰兹渡过的。夫妻俩很快就发现狗仔队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要么躲在树后面,要么潜伏在前往教堂的途中。在蜜月期间,国王给伊利莎白公主去信写道,当他把她亲手交给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婚姻生活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非常珍贵的宝物……我从来都知道,我一定能指望你——现在还有菲利普——帮助我们完成我们的工作。你的离去为我们的生活留下了一大片空白,但是千万记得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温莎一家是幸运的。新婚夫妇的住所被安排在了克拉伦斯府,就坐落在白金汉宫以东几百码的地方。这里日后还会成为他们的儿子威尔士亲王的住宅。1947年的时候这里的环境完全就是一团糟,简直不能住人。在装修期间,夫妻二人先是住在肯辛顿宫,然后又搬回了白金汉宫与国王夫妇同住。但是他们并非在所有方面都回归了王室的惯常做法。菲利普每天都会步行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前往海军部上班,这种事在今天简直不可想象。此外他到了晚上还非常不喜欢穿睡衣。上文已经提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多么寒冷。于是三个月之后公主就怀孕了。

也正是自从四十年代后期以来,菲利普亲王的交际圈子开始引发人们的窃窃私语。这帮人当中包括艺术家、演员、摄影师以及贵族,全都是些名声不太好的乐天派。有一位摄影师朋友名叫纳厄姆男爵,此人在苏活区的一家牡蛎吧举办了他所谓的“周四俱乐部”,一大帮男性经常在这里高声谈笑乃至酩酊大醉。菲利普亲王饮酒向来有度,但是在这群谈笑风生并且不甚恭敬的人物当中,他尽管可以彻底放松下来。这帮人很会寻欢作乐,而且人员组成也很有些鱼龙混杂,而菲利普亲王则位于这个圈子的边缘。日后这帮人里面还会出现因为在下院撒谎而被迫辞职的国防大臣杰克.普罗富莫,以及普罗富莫丑闻事件的另一位核心人物斯蒂芬.沃德很有几条谣言信誓旦旦地宣称菲利普曾经在这里与女演员以及交际花发生过桃色关系,但是几十年来的刺探打听都未能找到一丁点硬性证据,而公爵本人则因为这个话题而不胜其扰,因为廷臣当中的势利眼一直都在指责他不是一位体面的绅士(换句话说就是坐拥一大堆地皮的家伙)。这些绯闻不仅伤人,而且很危险。

查尔斯王子出生的时候,白金汉宫门外人头攒动,欢声雀跃,各大报纸也刊发了基调宏亮的专栏文章。《泰晤士报》发表了一篇社论,显示了媒体对于王室的态度在查尔斯的生平期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根据报纸的说法,查尔斯王子的出生是“全国乃至整个帝国的大事”,自从1042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拥有直系丹麦血缘的王位继承人。有趣的是,这篇社论的作者认为查尔斯王子有这一日将会开启一个蒙巴顿王朝。至于公主,她已经“完全确立了自己作为青年一代代表人物的地位,帝国复兴的重担就压在这一代人的肩头。” 这一回再也不必专门安排一位内阁大臣监督公主分娩了:到了1948年还要坚持这项传统未免有些丢人。但是其他传统还是得到了维持:新生儿名叫查尔斯.菲利普.阿瑟.乔治王子殿下。由于继承了姥姥的血脉,他也成为了自从命运多舛的查理一世以来苏格兰血统最浓厚的王位继承人。

接下来的几年兴许是女王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正如报纸指出的那样,她正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是还远远赶不上日后那样繁重。她成功地访问了一次巴黎。而在伦敦,如今被人们称作“爱丁堡夫妇”的小夫妻身边聚拢了一大群演艺人士与青年贵族。他们终于搬进了自己的家。菲利普很快就被指派成为了地中海舰队HMS契克斯号驱逐舰的副舰长。不久后的1949年,伊利莎白公主也搬到了地中海地区并且安顿在了马耳他。在这里她几乎过上了普通海军军官家属的生活,上街购物,做头发,交朋友,在当地餐厅用餐。即便在这个时期,襁褓中的查尔斯也经常会被留在伦敦,由姥姥与姥爷照管。这种做法在今天看来的确很不寻常。身处国外的女王则养成了为丈夫摄像的爱好,看着他打马球、游泳与跳舞。1950年8月她生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安妮公主。菲利普也终于提升成为了舰长并且指挥了自己的第一艘战舰HMS喜鹊号。似乎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具体工作与家务活动都将会成为这对夫妻的主要生活内容。罗伯特.兰西这样告诉笔者:“继承王位似乎是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但是警示的讯号几乎立刻就出现了。国王患上了癌症,很可能是因为常年吸烟过度导致的。他的脸色灰白,面颊萎缩,走在街头往往令伦敦市民窃窃私语。于是乔治六世经历了一系列手术。尽管他对于自己的前景还算乐观,但是他不得不越发依赖伊利莎白公主来应对自己已经无力承担的事务。换句话说伊利莎白公主必须呆在英国。而菲利普亲王也因此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挚爱的工作岗位。当时他可能以为或者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还能重新回到海军当中。但是他再也回不去了。他的妻子承担了越来越重的责任,招待外国要人,还代替国王主持了皇家阅兵。1951年议会为了迎接大选而解散之前,她还主持了枢密院会议。这次大选结束了工党政府,再次将丘吉尔送上了权力顶端。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对小夫妻的风头已经将国王本人盖过去了,就好比今天威廉王子与凯特王妃的风头把查尔斯王储盖过去一样。

正当选战硝烟四起之际,菲利普与伊利莎白踏上了访问加拿大的漫长旅程,一路上主要乘坐火车。两人还前往华盛顿造访了杜鲁门总统并且受到了盛大的款待。杜鲁门叹为观止地评论道:“小时候我读到过仙女公主的故事,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在访问期间,伊利莎白公主的私人秘书马丁.查特雷斯(2)一直在床底下存放着登基会议(Accession Council)所需的文件,以防万一国王骤然逝世。但是在1951-52年之间的冬天,国王的康复状况似乎非常乐观。他出席了查尔斯王子的三岁生日派对,再次抄起了猎枪,还前往剧院看戏。全国教堂都在同一天为国王的康复举行了感恩仪式与庆祝活动。此外能看到丘吉尔重新担任首相也令国王相当愉快——他从来都不喜欢工党。但是他已经无力亲自踏上筹备已久的下一次长途王室出访之旅了。光彩照人的公主夫妻将要代替他完成任务。1951年1月31日,乔治六世在规模适中且寒风刺骨的伦敦机场挥手送别了夫妻二人。他的应酬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

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人们都没有为乔治六世的去世做好准备。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欠佳,但是在经历了一次肺部手术之后,他似乎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习惯。在他去世前一天,他在桑德林汉姆晒了两三个小时的太阳,像平时一样射杀了几只野兔,然后就安静地上床就寝了,一名男仆还为他送来了临睡前饮用的可可。第二天是1952年2月6日,一大清早就下起了冻雨。早上11点15分,伦敦街头突然出现了加黑框的特别版报纸,宣布了国王的死讯,比白金汉宫的官方消息仅仅晚了半个小时。阴郁沉默的人群自发地出现在了街头巷尾,林荫道上,以及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门前。尚未起床的丘吉尔得知这条“最糟糕的消息”以后也流下了眼泪。人们并未围坐在电视机前,而是在公开场合走到了一起。在新近成为共和国的印度以及澳大利亚和加拿大,悼念人群也聚集了起来。甚至在美国人们都感到非常震惊。乔治六世是一位在二战时期广为人知的人物,代表着一个依然被人视作世界领袖的国家,可是现在他突然就消逝不见了。当时人们普遍比今天去世得更早,尤其是那些常年承受巨大压力的人。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当时都只有五十六岁。

伊利莎白公主在肯尼亚度假的时候从自己的丈夫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们两个这时住在一家树顶旅社,高居于一棵壮硕无花果树的顶端,能够将周遭的野生动物一览无遗。前往这里的路上,王室一行人与一头保护者两头幼崽的硕大母象发生了危险的近距离接触。幸好母象并没有闻到他们的气味,而且他们还带着枪。在菲利普亲王的怂恿下,一行人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进,终于到达了树顶。回头看来,尚未成为女王的伊丽莎白公主这一次未必就遭遇了多么严重的危险,这次遇险的情节恐怕也遭到了浪漫的修饰。但是日后在她的统治时期,“安全”二字将会极大地拉开她与冒险之间的距离。肯尼亚的确温暖、多彩且远离喧嚣,但是这里并不是天堂。伊利莎白公主正忙着拍摄野生动物,拍摄对象包括一头老年犀牛。她的随员则正在蒙巴萨张罗着前往新西兰的下一段旅程。

一位高级廷臣弗莱德里克.布朗宁中将(3),首先得知了国王去世的消息。他通过一位记者将这条消息转告了查特雷斯。查特雷斯在核实之后转告了亲王的助理麦克.帕克(4),他又转告了亲王。帕克日后说道,菲利普亲王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天塌下来砸在头上一样”——某种意义上而言的确如此。亲王的妻子当时并不不在他身边,而是为了接下来的骑行活动外出预定马匹。亲王将这条噩耗告诉了她,她立刻开始着手写致歉信,在信中取消了剩下的全部行程,并且做出了新的安排。出身于坚忍一代的她并没有当场流露出任何悲伤情绪。她的表姑子帕米拉.蒙巴顿夫人(5)过来安慰她:“她的表现就如同平时一样非同寻常……她想得是其他人不得不干什么。她本着一贯作风地回答道:‘哦,谢谢你。但是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回英格兰去了,所有人的计划都要受到影响,对此我真的非常抱歉。’”

(1)http://en.wikipedia.org/wiki/Mabel_Ridealgh

(2)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tin_Charteris

(3)http://en.wikipedia.org/wiki/Frederick_Browning

(4)http://en.wikipedia.org/wiki/Michael_Parker_(courtier)

(5)http://en.wikipedia.org/wiki/Lady_Pamela_Hic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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