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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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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加冕仪式及其意义

乐观主义以及对于新天新地的憧憬是1953年的主导基调。6月举行的女王加冕仪式是一场全国的狂欢,也是一场宗教庆典,更是全国人民盼望已久的爱国主义重生时刻。加冕仪式的筹备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年:请柬需要发放,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内部的座次需要安排,还需要为伦敦周边村镇与城市住宅区的庆典活动预备大量三明治。行进队列将要穿过的伦敦中心主要干道上树起了装饰着彩灯、彩旗与王冠的拱门。绝大多数英国其他城市与乡镇也树起了庆祝的拱门。伯明翰与约克的工厂(当年约克也是有工厂的)制造了大量的旗帜、存钱罐、巧克力、饼干以及茶叶罐。斯托克城烧制、绘制并且打包了无数件口杯、盘子与茶壶。这是当地在战后生产的第一批彩绘瓷器。花匠们精心培育了开着红白蓝三色花朵的观赏植物。报社主编们纷纷策划了华丽的加冕专刊。各家杂志早早地就将最有名的笔杆子全都搜罗一空了。

加冕典礼筹备总部设在伦敦伯克利广场,距离女王的出生地只有一步之遥。菲利普亲王早已经承担了一个劳心费力的重要公共角色。1952年10月,他又被任命为加冕仪式筹备总监。在远离伦敦的康沃尔,圣凯弗恩的居民们开始了与粮食部的艰苦谈判。乔治五世登基的时候他们火烤了一头整牛,现在他们很希望为伊利莎白女王再露一手。这场谈判非常艰苦:肉类配给制度还要坚持一年多的时间才会得到撤销,而且一开始粮食部还因为他们的提议而气得火冒三丈。

彼得.亨尼斯是女王统治时期最优秀的宪制史学家与社会史学家。加冕仪式那年他还是个小孩子。就像千百万其他人那样,他也记得学校发放的加冕茶杯与黄金马车造型的铁皮玩具,全家人还特意前往巴奈特的朋友家里,借着别人家的电视收看了这场盛事。但是加冕仪式并不仅仅是全国的节庆:英国最近刚刚打破了飞行速度记录,刚刚登上了珠穆朗玛峰,刚刚推出了第一款喷气式客机(彗星式客机):

“到处都是关于帝国的故事,今天再也没人敢用当年的方式来撰写或者阅读相同的故事了。不列颠就在这里,一个历史悠久的故国,天然擅长搞经济,英勇地经历了四十年代的考验,尽管孤立于世,但同时又能生产全世界最尖端的机械。当时是几十年来罕有的乐观时刻。女王看上去光彩照人,美貌绝伦,她的王夫同样英俊无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于亨尼斯来说,加冕典礼象征着“国势的巅峰……一个更加美好的昨天”。作为1944年教育法案的受惠者,他感到英国已经进入了不断改善的良性循环。加冕典礼是“一记神奇的补药……从那以后生活再也不一样了。”

亨尼斯的确具有少见且华丽的笔触,能够将当时自己的感受化成文字,但是无数其他人都抱有与他相同的回忆。多年以来,女王一直统治着一个不断下行的国家,许多人都认为她最伟大的成就就是软化了这个不可避免的进程,为其添加了些许人情味。不过在举行加冕仪式的时候,人们的确认为她的统治将会非常不同。

与此同时,有一个人开始收集整理关于加冕仪式的各种事实与数据。这个人长着一张圆脸盘,他的嗓音就像晚餐后的巧克力热饮一样浓郁醇厚,令人宽心。虽说女王早已过上了幸福的婚后生活,但是这个人对待女王的态度简直就像求婚者一样不依不饶。他很快就会自费购买一艘潮乎乎的荷兰籍驳船,驶入泰晤士河,停泊在白金汉宫对面,方便船主在第一时间赶到仪式现场。这位理查德.丁伯比尽管也很喜爱女王,但是并不能算是她的粉丝。他的雇主英国广播公司倒是一直在追捧君主制。尽管早在1937年,三台摄像机就曾经获准架设在远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海德公园角,但是真正得到电视转播的加冕仪式这回还是第一次。BBC此时正陷身于一场必然失败的战斗,在商业化电视节目的进逼之下节节败退。而作为上层阶级大家庭当中的见习成员,加冕仪式正是BBC一展身手的绝好机会。就像君主制一样,BBC在战后英国同样发展得不错。在瑞斯勋爵管理时期的BBC就像乔治六世本人那样本能地不信任丘吉尔,但是后来也像国王一样成为了这位战时领袖的支持者与坚定后盾。就像温莎家族一样,BBC也是在战后最黑暗岁月里维系英国国民与帝国臣民的纽带。

换言之,五十年代初期BBC在英国的地位今天简直无法想象。当然BBC 不能与国教会相提并论,BBC的第一任总监,一位苏格兰出身的长老会信徒,恐怕会认为这样的比较有点过于招摇。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多亏了瑞斯勋爵这位热切的君主主义者,BBC结结实实地成为了上层阶级的组成部分——强大、权威、体面、文雅而又自信。比方说眼下BBC的执行总裁伊安.雅各布爵士肩头就挂着中将军衔,还曾经在战时内阁担任助理。但是BBC的爱国主义立场要比宫廷的立场更复杂,因为BBC同时也整合了例如乔治.奥威尔与普里斯特利这样的激进人士的声音。但是尽管如此,BBC依然是上层阶级的一部分。等到加冕仪式的时候,BBC感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具有特殊权利的组织,在文化与道德教化两方面也树立了高远的志向。BBC的广播服务覆盖面很广,既有主打大众口味的轻松节目,也有更加充实有料的国内节目,还有专门面向知识分子阶层的第三套节目。用雅各布的前任的话来说,这是为了“通过好奇心、好感以及不断增进的理解力”引领听众们“提升自身素质”。一说起电视,白金汉宫的老派护卫们以及内阁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其当做粗鄙的媒体,决不能允许其涉足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内部——尽管1952年乔治六世的葬礼已经得到了电视转播,并且激起了战后第一轮电视购买热潮。这一年的10月,白金汉宫方面宣布不允许BBC直播加冕仪式。这一决策听取了坎特伯雷大主教以及诺福克公爵的建议,并且得到了丘吉尔与内阁的支持。但是不肯轻易放弃的BBC开展了一场静悄悄的公关活动。首先他们做通了公爵与大主教的工作。接下来丘吉尔又最终得知——碰巧的是——女王本人希望加冕仪式得到电视转播。于是他告诉自己的日记助理,“这个决定必须由她一个人来做。”毕竟要加冕的人是她而不是内阁。这是一步妙棋,特别是因为这将是英国历史上第一场得到全体国民目睹的加冕仪式。即便在撒克逊时期,这一理念也往往只是希望而非现实。

终于得到许可的BBC立即投入了行动,开始筹备自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户外广播项目。BBC在各个地点总共安排了九十五名解说员(主要面向海外观众),摄像机的数量更是达到了闻所未闻的二十一台,其中有五台安置在大教堂内部。在祭台上方将会高悬起一个四面玻璃的箱子,加冕仪式报道记者将会坐在里面进行报道。直播现场至高无上的岗位就是高悬在祭坛上空的那个玻璃箱子。为了确定坐进箱子里的最佳人选,各家报纸展开了一场非正式选美。有一位很受欢迎的候选人是约翰.斯耐格,当时广播界最广为人知的声音——当时依然还是广播的天下。但是丁伯比在报纸举行的民调当中得票数最高,BBC上层也更看好他。战争期间他是一名勇敢且离经叛道的播音员,曾经跟随皇家空军的轰炸机一起执行过轰炸任务,还亲眼见证了贝尔森集中营的解放。不过他与王室也打过不少交道。1939年,在获得白金汉宫方面许可之后,他成为了第一名全程跟踪采访王室出访的BBC特派记者,跟随乔治六世与伊利莎白王后一起前往了加拿大。期间丁伯比曾经在国王面前展现了自己弹奏钢琴的技艺,还与国王就希特勒、民主制度以及世界局势等问题进行了一场彻夜长谈。丁伯比对于乔治六世遗体瞻仰仪式的广播描述完美地体现了打动人心的浪漫新闻文体。此外他本人也是一位热切的君主主义者。在他看来,温莎家族“意味着正义,对于个人权利的尊重,以及自由”。

他也很喜欢新任女王:“她有着强烈的幽默感,只是平常潜伏在表面之下……照片根本无法反映她的真实形象;与照片相比,她的身材更加娇小苗条,也更加富有活力。她的微笑非常灿烂……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BBC决定就让这个人成为解说加冕仪式的声音,就让他向千百万观众讲解从未在世人眼前展现过的加冕场景。日后丁伯比还要解说好几场王室婚礼、女王演讲以及其他国事活动。这其中包括好几场葬礼:加冕仪式之前仅仅十周,女王的奶奶玛丽王太后就以八十六岁高龄去世了。这个时点的确非常不幸,但是紧张的加冕仪式筹备工作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心想要做到万无一失的丁伯比花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来整理笔记。仪式当天,他早早地离开了寒气逼人的小船,在早上5点30分钻进了高悬半空的解说间,在里面整整坐了十七个小时。想必他肯定不敢随便喝水。

加冕仪式大概是女王平生最重要的时刻,而且肯定是最重要的正式时刻。随着这一天日益临近,她一直在白金汉宫的舞厅里反复排练,一遍遍地熟悉着复杂的仪式,用床单来模仿60英尺长的罩袍下摆,为了锻炼颈部力量还特意带着加重的王冠。白金汉宫自己养的重型挽马在战争期间死掉了,这次只得外借。公爵们与主教们也反复演练着自己的角色。距离白金汉宫不远的新邦德街上坐落着专做王室生意的萨福里&摩尔药店,店里的头号药剂师为加冕仪式精心调配了圣油。圣油的配方至少可以追溯到斯图亚特王朝,据说其中调和了龙涎香,麝香,橘子香精,茉莉香精以及玫瑰香精。订购盛装的贵族们被有关部门告知,鉴于当前经济形势困难,他们必须用兔子皮来替代貂皮。考虑到加冕当天会非常漫长,有关部门还建议他们提前在头上戴的冠冕里面藏几个三明治。事后丘吉尔声称,按照一开始的安排,大教堂里的3000名宾客不能白吃三明治,每个三明治都要花费十六先令,不过他坚决否定了这种做法。而且他还为等在皇家公园的人群准备了充足的酒精饮料。

此外,英国政府还做出声明,将要借助加冕仪式的机会赦免全部尚未归案的二战逃兵。这项声明得到了谨慎的欢迎。尽管理论上当时还有13000名此类逃兵,但是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爱尔兰人,如今并不受英国法律的辖制,而且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也早已去世了。《旁观者报》赞赏地评论道,“几千家壁橱里面的几千具骨骸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最初提出加冕赦令的时候——有些逃兵已经逃亡了八年,期间甚至从来没有回过家,从没探望过老婆孩子——有人注意到“女王对这个想法十分中意”,尽管军方十分不满。手脚架遮蔽了伦敦城,无数的门廊、拱门与座椅也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榔头敲击声中纷纷安装到位。报纸上布满了趾高气扬的抱怨,声称好些街头装饰俗不可耐。但是最令人放心不下的自然还是天气。

BBC总结了上次转播国王葬礼的经验教训。上一次听众们抱怨演播室里的长篇大论太多,“来自伦敦街头”的声音则太少。为了让英联邦各成员国不至于落后,各方面也做出了煞费苦心的安排。加拿大是当时唯一一个拥有日常电视广播的其他英联邦国家,于是皇家空军筹划了一场加急空运,派遣好几架B-57堪培拉轰炸机飞越大西洋将胶片送过去,途中仅仅在格陵兰岛落地加油一次。在美国,NBC与CBS也打起了擂台,各自筹划着旨在抢先一步的转播安排。此外对于法语受众的考虑要比今天严肃得多:大教堂里的五位解说员当中有一位就是法国人,而且加冕仪式也将要成为轰动整个欧洲大陆的节目。君主,骑兵队,马匹,总统,官员与记者们从世界各地涌向伦敦,所有空房都租了出去,整座整座的酒店预定一空。官方拟定了封闭道路的计划,民间将店铺橱窗装饰成了红白蓝三色,摆满了花冠以及年轻女王的画像。更明智一些的人们则忧心忡忡地跟踪收看着天气预报。

1953年6月2日星期二,加冕日终于到来了。这一天的早晨的确又冷又潮。不仅仅是伦敦,英国绝大多数地区都是如此。估计前一天晚上足足有30000人露宿在巡游路线两侧的石板路上,还有20000人根本根本没能挤进来。人群当中的作家们想起了十年前的德军轰炸,记者菲利普.霍普-华莱士无意中听到身边一对已经等待了二十八个小时的父母这样教训乱发脾气的孩子:“老实坐着,要不然我加冕了你。”露天观众们的耐力令他大为感慨:“这些人曾经在坚硬冰凉的石板路上静坐良久,安心等待德国轰炸机的离去。如今这几点雨星根本无损于他们的兴致,寒冷同样没这个本事。”许多人裹在身上用来保暖的报纸已经被一夜的雨水浸透了。他们也因此陷入了两难境地:究竟该不该将加冕仪式当天的特别版报纸裹在身上保暖呢?还是说应该再坚持一下,把报纸拿回家当纪念品呢?

我们自然希望没被人看过的特别版报纸不要太多,因为各家报纸头版都刊登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为这个原本已经爱国主义高涨的时刻又献上了一份大礼:在一场由英国主导的探险当中,来自新西兰的埃德蒙.希拉里与他的向导丹增.诺尔盖成为了第一批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家。有人随即开始售卖茶水,还有人开玩笑说这样一来白兰地的需求量就要增加了。一夜之间街头出现了不少自发组织的歌舞活动,不过由于雨水的缘故并不算特别热烈。那些在露天地里等待了这么久的人们等到庆典过后还得一路走回家去,因为道路一开始禁止通行,然后很快又堵塞得一塌糊涂。所有这些辛苦换来的回报就是英国战后历史上最为光华夺目的老派王室盛典。骑兵队列蹄声清脆,骑手的军装上缀满了叮当作响的勋章。各色异国服饰争奇斗艳,各国要人汇聚一堂,军队方阵气势雄壮。队列当中也有几位熟人,例如身着全套海军元帅戎装、神采斐然的丘吉尔向人群频频挥手致意。身穿海军上将军装的他今天登场的身份是五港同盟总督。他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身披一件金蓝两色的罩袍,这样一身行头用来搭配上个世纪的南美洲民族解放将领也毫不逊色。队伍当中也有几张生面孔。富态的汤加女王萨洛特在队列里格外醒目——她是“全世界最小的君主制国家当中身量最大的女王”,平时以烤乳猪为主食,尽管天降细雨,依然坚持乘坐敞篷马车。

来到大教堂之后,身着盛装的宾客们一边打哆嗦一边等待女王的到来。亨廷顿伯爵夫人告诉《新政治家报》的读者们,她对于那一天的最鲜明记忆就是对于女王的“深切同情与怜悯”。“头上顶着华贵得全无人性的王冠,身上披着好似教士法衣的耀眼金色长袍,女王的面容看上去如此年轻,如此人性,如此紧张。”不过除此之外第二鲜明的记忆就是“冻死我了!”各位皇亲贵胄们基本上坐在一条风洞当中,“我们一个个牙齿打颤、浑身哆嗦,在队列里面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眼看着胳膊都冻青了。”关在直播间里的丁伯比相对而言还暖和一点,他的手边堆满了打印与手写的笔记。事后他承认,某些贵族不讲公德的做派实在令他感到意外,在他看来这些人全都是一帮垃圾篓子,“一排排曾经坐满贵族的长椅上洒满了三明治包装纸、晨报、水果皮以及糖纸,甚至还有几个空酒瓶子。”

在伦敦城外,英国其他地区也普降雨水,但是庆祝活动还是张罗着进行了下去。在位居极北、收不到电视信号的马里湾,HMS欢迎号战舰与众多当地渔船一起顶着八级大风进行里一场即兴海军阅兵。再往北走,到了赫布里底群岛,一位老当益壮的九十二岁牧师举行了一场露天布道,向教区信众们描述了当年维多利亚女王在爱丁堡阅兵的场景:那一天同样雨落不止。在贝尔法斯特以及北爱保皇派控制区,人们树起了装饰性的拱门。威尔士的群山上树起了一座座烽火台,先是冒起浓烟,然后就冒出了熊熊火光。英国各地的村镇纷纷栽种了加冕纪念树,举办了赛跑大会、化妆游行与足球比赛,市政厅免费分发茶水,酒馆张罗了啤酒管够的晚餐会。多赛特的邻近村镇举办了拔河比赛,康沃尔圣凯弗恩的居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烤制了一整头公牛。回到伦敦,白金汉宫的正式午餐会根本盛不下所有海外宾客,不过多出来的350人也不至于空腹而归,他们品尝到了当天头一锅最负盛名的全新菜品,“伊丽莎白鸡”。这道很快又被更名为“加冕鸡”的炖鸡大菜由伦敦烹饪学院的罗斯玛丽.休姆发明而成,关键在于用咖喱洋葱、红酒、杏子酱与蛋黄酱共同组成的调味汁。直到今天,英国午餐三明治里夹着的鸡肉片还会经受这一款酱汁的腌制。假如烹制得法,这道菜还是很美味的。

英联邦各国都宣布了公共假期,并且举行了进一步的庆典、游行与派对。南非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英联邦各国的学校儿童全都放假一天。对于英国国外的大多数人以及英国国内许多地区来说,跟踪当天事态的唯一途径就是收音机。在南非,估计当天足有69%的英语人口收听了相关节目。电视胶片空运过去之后,德国、法国、意大利以及其他很多国家的观众全都争先恐后地想要目睹加冕仪式实况。在美国,八千五百万观众收看了NBC或者CBS的转播节目。对于大多数英国人而言,加冕仪式也是一场电视盛宴。在英国人的集体回忆当中,观看加冕仪式就意味着一大帮人挤在某个亲戚朋友家里或者酒馆里面,一起收看临时租来的电视。统计数据也支持这一论断。据统计,大约有53%的英国成年人——或者说大约一千九百万人——收看了BBC的加冕仪式特别节目。这些人当中占大头的一千零四十万人是在朋友的家里收看的节目,另有七百八十万人专门租借或者购买了电视机搬回家里。另有一百五十万人在电影院、市政厅或者酒馆之类的公共场所收看了节目。

事后大约有98%的受访者声称自己对于加冕仪式的报道“完全满意”。从那以后BBC并非总能取得类似的成功。电视机对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英国民众来说还是新鲜事物,电视信号覆盖不到英格兰中北部以及苏格兰大部分地区。加冕仪式之后仅仅过了五年,英国的电视机保有量就翻了六番,英国人的娱乐习惯就此遭到了扭转。史学家们往往简单地将这一现象归功于加冕仪式本身,这纯粹是胡说八道。诚然,BBC对于加冕仪式的报道的确促使许多人临时租借了电视机,他们当中又有很多人很快自行购买了电视机。但是电视这种新生媒体在英国早已获得了不可阻挡的发展势头,除非是集权主义入侵或者恶性瘟疫爆发才能加以遏止。但是对于正在蓬勃发展的电视时代来说,加冕仪式的确是一个富有重要象征意义的时刻,就好比1926年大罢工彰显了广播的力量一样。

当天的报道详细关注了女王的丝质礼服,她的庄严风范,以及古老加冕仪式的繁复编排。根据《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的记载,这套仪式起码可以追溯到公元973年埃德加国王在巴斯加冕的时候。加冕仪式上最具戏剧性的时刻或许就是大主教宣称“伊丽莎白女王是你们毋庸置疑的女王”,台下贵族齐声高呼“万岁!”的那一刻。对于女王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仪式的宗教与精神核心。她对于1937年父亲的加冕仪式依然记忆犹新。女王是一位很虔诚的人,因此想必她肯定会同意坎特伯雷大主教杰弗里.费舍在加冕仪式开始前的布道当中所说的话:“上帝召唤”她行使精神上的权柄,通过以身作则来引领自己的臣民。

大主教用来形容女王将自己奉献出去的言语应和着她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在南非进行的广播。加冕仪式的目的在于震撼乃至震慑人心,不仅针对观众,也针对当事人。因为整个仪式的核心并不是外在的排场,甚至都不是重达七磅的王冠结结实实地扣在她头上的那一刻,而是另一个更加私密的时刻:在帐幕的笼罩下,费舍大主教用圣油为她举行了涂油礼。“所罗门曾在祭司撒都该与先知拿单手下受膏,如今汝亦要受膏蒙恩。汝主上帝将万民交予汝手,如今汝将成为万民之女王……”涂油传统可以追溯到圣经时代,尽管在1953年世界上的其他君主制国家已经放弃了这种做法。

对于费舍来说,涂油礼旨在彰显家庭责任、忠诚与团结(他大概没有研究过这项传统的由来:埃德加国王是一位臭名昭著的放荡君主,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卧室里都谈不到平和二字)。他的看法在五十年代的英国得到了强烈反响。家庭是君主制的核心:王室家庭位居核心,由众多传统小家庭组成的英国大家庭簇拥着王室,众多英联邦国家组成的英联邦大家庭又簇拥着英国。年轻的查尔斯王子身穿丝质西装也在大教堂现场观礼。时年三岁的安妮公主被认为年龄太小,因此只得气鼓鼓地留在白金汉宫。 全套海军制服的菲利普亲王率先向她宣誓效忠,亲吻了她的左脸颊,并且承诺“担当你的臣属,护卫你的生命、肢体与尘世尊崇,我将对你永葆忠贞,无论生死,为你抵御人间一切侵袭。”——日后他也确实守住了这句庄严的诺言。王室与“家庭”的类比尽管在当年看来显而易见且不可动摇,日后却难免遭受粗暴的挑战。但是无论如何,过错总归算不到她的头上。女王将会献出自己的余生来履行大主教提出的、毫无通融余地的要求。

加冕仪式结束后不久是一系列的游行与感恩仪式,以及全套排场的斯皮特黑德海军阅兵(甚至还有一艘苏联军舰前来凑趣)和皇家阅兵仪式。各位作家为了发掘加冕仪式的深刻意义更是互不相让。当时某面向知识分子的《时代潮》杂志在6月13日发表社论,集中体现了当时人们的情绪。史学家C.V.韦奇伍德(1)在社论中称,从未有任何一位君主的“加冕仪式在民众面前得到过更充分的展示”。这话说得非常准确。不过社论还进一步断言“在过去几天里,英国重新赢得了在四十年代曾经拥有过的、在精神与道义两方面优于全世界的地位”,这句话就有点不着调了。在同一份杂志里面,罗伯特.L.格林(2)撰写了《身为美国人》一文,向英国读者保证“战争与重建年代的乏味与寒冷已经得到了遗忘。”绝大多数文章都是这样的路数,除了英国共产党以外,基本上没人唱反调。

《新政治家报》的日记作家认为加冕仪式会使得更多的人们觉得“这套排场已经过时了,纯粹就是陈年俗套……工人阶级的英国干脆就被忘掉了。”但是令人生畏的报社主编金斯利.马丁对此持有不同意见。他觉得工党对于君主制的传统敌意已经被乔治五世与乔治六世完全符合宪制要求的行为表现封住了嘴,而且女王现在也很安全地置身于政治之外。“所有想在民主政体之下保住王冠的君主必须遵守的最高原则就是毫无保留的接受首相的建议,任何情况下也不要卷入党派政治。”女王并不是《新政治家报》的热情读者,但是就像遵循费舍大主教的要求一样,她同样也严格执行了马丁主编的信条。接下来马丁写下了一条深思熟虑的评语,表明了君主制对于民主政体的最大价值。这句评语很值得经常拿出来品味一番:“君主立宪制是一项十分精妙的设置,使得我们在人类学层面上能够做到两全其美,既允许我们崇敬国王,又允许我们将其杀死;通过将至高权威一劈为二,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君主大献殷勤,同时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政府扫地出门。”自从1953年以来,我们的确是这样做的。

(1)http://en.wikipedia.org/wiki/Veronica_Wedgwood

(2)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L._Gr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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