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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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间奏:不列颠尼亚号浮沉录

时间是1953年4月16日。温斯顿.丘吉尔爵士依然端坐在唐宁街十号里面,斯大林刚刚病亡,第一部007小说刚刚出版,弗朗西斯.克里与詹姆斯.沃森刚刚宣布发现了DNA双螺旋结构,埃德蒙.希拉里与丹增.诺尔盖正在朝着珠穆朗玛峰发动最后的冲刺……而女王则冒着倾盆大雨来到了克莱德河畔的约翰.布朗造船厂,随身带着一瓶名头很不好听的“帝国之酒”。此行的目的是为一艘新船“不列颠尼亚号”命名。 这条船将会成为第八十三条皇家游艇,它的家世可以一路上溯到查理二世时期,家谱当中既有荷兰风格的木船与装饰华美的微型战舰,也有明轮船与蒸汽铁甲舰。这条新船看上去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心目当中的“游艇”造型,更像是儿童简笔画的产物,线条简单,竖着一根巨大的烟囱与三根桅杆。女王在雨中向30000名苏格兰造船工人、船工家属以及船厂老板宣布,这条船的建造对于自己的父亲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他就像我一样强烈感到,对于伟大的英联邦的首脑来说,一艘游艇是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因为英联邦国家之间的海洋并非屏障,而是坚不可摧的高速公路。”酒瓶崩碎,人群欢呼,国歌在雨雾中飘荡。

因此自从一开始,不列颠尼亚号的命运就与英联邦交织在了一起。菲利普亲王日后指出,这条船是第一条真正有能力出海的皇家游艇。此前的皇家游艇是三艘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号。在二战前夕原本的三条船只剩下了一条,因此当时就有人讨论用一条新船来代替这条船的必要性。1951年乔治六世又旧话重提。此时的英国被笼罩在两重阴影之下,其一是战后紧缩时期,其二是即将开始的冷战。因此1939年之前提出的造船计划遭到了瘦身——国王主动提出要削减船的尺寸——新计划当中的皇家游艇设计成了能够随时充当水上医院的构造,借以应对未来可能爆发的战争。这条船的排水量将近6000吨,两具蒸汽引擎共计12000马力,相对而言有点不足。尽管战后物资短缺,造船工期还是一再往前赶。战后搭乘战列舰前往南非的访问曾经使得国王一度振作起来,因此人们希望出海航行有助于病中的国王恢复健康。但是在这条船完工之前很久,国王就去世了。

任何对于女王的审美品味感兴趣的人都应该到爱丁堡的利思码头参观一下这条如今向公众开放的船。女王的宫殿与城堡里的装饰品都是她继承而来的,而这条船上的摆设则全部出自她本人的拣选(公爵从中也出力不少)。这对夫妻的口味无疑会令五十年代的许多中产阶级家庭感到亲切:他们喜欢线条简洁,色调明快的斯堪的纳维亚装饰风格,以及舒服且造型简单的椅子与床铺。此前的世代偏好更沉重且更华丽的风格,这条船的装修风格则体现了新世代的回应。船上没有暗红色的挂帘,没有镏金饰品,没有笨重的橡木家具,没有风格强硬的装饰图案。这里的主打色调是奶油色与浅灰色,轻质木材打造的写字台上摆放着造型简易的台灯。女王的办公桌并不大,而且全无虚饰。公爵的卧室完全体现了一般男性因陋就简的作风,很符合海军军官的品味。等到游艇结束漫长的服役期时,船舱里早已装满了各种礼品与纪念品,从菲利普亲王亲手从海滩上捡回来的鲸骨到阿拉伯的礼宾刀、南太平洋群岛的部落长矛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木雕。但是总体而言,这条船的内部陈设并没有多少皇家气象,而是体现了舒适且冷静的风格。当然,船上也会流露出几分华贵气象,例如船上有一座专门停放皇家宾利轿车的车库,这辆车要依赖起重机才能上下船。此外负责为不列颠尼亚号引航的皇家驳船也有着雍容华美的外观。但是总体而言,与其说这是一座水上宫殿,倒不如说是一间安装在船上的英格兰中部乡间别墅。这条船与那些游弋在圣特洛佩斯、加纳或者加勒比海,专门搭乘巨富游客的豪华游轮根本不是一路,基本上没有后者那种金箔覆顶大理石铺地的豪奢气质,也不是什么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场所。有一位曾经乘船出访的政客觉得“不列颠尼亚号有着平凡而寻常的气质,这种气质与女王的个性非常契合。这里不是讲排场的地方,也不是指点江山的场合。”

皇家游艇将会在新女王的统治时期(至少在其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扮演重要角色。让我们快进到1997年12月11日,地点不是格拉斯哥,而是朴茨茅斯。天气寒冷,天空澄净,此时托尼.布莱尔是工党首相。根据上一届保守党政府的决策,不列颠尼亚号正式退役了。十几位王室成员莅临现场。女王是最后一个下船的人。在过去四十四年里,这条船都是她在水上的家。不列颠尼亚号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深蓝色的船体上方旗帜飞扬,军乐队的黄铜乐器全都擦得锃亮。皇家海军陆战队军乐团演奏了《海波生涯》(1)。女王的眼角似乎隐隐闪烁着泪光。这条船在服役期间曾经搭载着她与她的家人以及其他政府官员游历全球,正式出航968次,招待过数量惊人的总统、首相与各界名流,航行总里程达到了1087623海里,在135个国家停靠过600个港口。在不列颠尼亚号上,女王经常光着脚跑来跳去。当访客们在深夜离去的时候,她还会无休止地谈论关于客人们的流言绯闻,模仿他们说话走路的样子。她尤其喜欢将彼此斗嘴的英联邦各国首脑请到同一张饭桌上。对于她身边的人们来说,船上的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往往特别有趣。“她会踢掉鞋子,来上两杯威士忌。‘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那个家伙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

不列颠尼亚是海上的休憩之所。用女王自己的话来说,白金汉宫用来工作,温莎城堡用来过周末以及招待国宾,巴尔莫勒尔与桑德林汉姆用来度假——尽管往往要遭到工作与应酬的干扰,只有皇家游艇才是真正用来放松身心的地方。有一位王室仆从回忆道,女王曾经声称这艘船是她一年到头唯一的真正休憩机会。“在漫长的夏季结束后,我将会踏上这条船。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将会看不到我……两个星期之后,我将会脚步轻盈地在阿伯丁上岸,为来年的工作做好准备。”

船上的气氛也很能反映这一点。所有船员都是海军出身,出于自愿登上了游艇。在这里他们学到了一套新规矩,比方说当船上载有王室成员的时候一定要穿走路不出声的胶底鞋,还有在工作期间不能直视女王。女王知道绝大多数船员的姓名,并且非常关心他们的福利与家属。任何人如果承担了不必要的风险都会令她非常担心。根据一位军官的说法,能否上船只看两点:“筛选问题只有两个:你有没有入狱记录?你有没有幽默感?假如第一个问题能让人满意,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怎样都无所谓。”在如此亲密的气氛当中,女王经常会登上某个偏远的小岛,孤身一人散步很久。假如她在一两分钟之内就走了回来,这就说明她希望有人陪同,而船上的某个人将会有幸与她坦诚地谈天说地一番;否则就说明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的孩子在这条船上度过蜜月。她与她的丈夫曾经搭乘这条船访问过世界上最偏远的角落。如果采用其他交通工具,女王根本无法访问英联邦内部的许多袖珍岛国。一位高阶军官这样说道:“无论走到哪里,所有人都会跑出来看她,全国的报纸与电视都会满载关于她的新闻。她全身散发着非同一般的气场。”国事访问一般会在八点开始,因为在早晨起风以前必须要将船稳妥地停泊下来。王室成员大约会在上午十点下船登岸,进行一连串的访问、午餐会、茶会、舞会、演讲与开幕式,在下午五点回到船上,为两个小时以后的正式晚宴做准备。船上的宴会厅能容纳五十八名宾客,女王位居当中,面前是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两侧各有一张长条桌子,分别名为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到了晚上九点,又有两百五十人要来到船上,女王要向每一个人亲自致意,直到十点半海军陆战队军乐队奏响送宾曲为止。到了差五分十一点的时候,各位总统或者地方领袖们将会下船。到了十一点整,身为船长的海军中将将会通过传声管向轮机房下令低速慢行。依靠这套程序,这条船可以在相对较短的时间里访问许多国家。比方说菲利普亲王有一回就在十一天里对加勒比海地区进行了八次国事访问。

皇家游艇的官方活动留下了许多值得回忆的趣闻轶事。任何在场者都不会忘记女王当年在圣彼得堡为了招待叶利钦总统而张罗的船上宴会。此类宴会上的酒水都是第一流的,尽管酒杯的容量小得令人气短。叶利钦一个劲地要求续杯,并且不依不饶地询问女王自己是否应该参加下一次选举。一般正常情况下,女王总会很小心地避免进行任何政治评论。但是这一回她终于绷不住了。于是她盯着叶利钦说道:“总统先生,根据您刚才说的话,不管怎样您都一定会再次参选的。”闻听此言叶利钦不禁放声大笑。

根据传统,此类宴会上一般不会安排致辞。但是宴会刚刚结束,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好似手榴弹走火的巨响,伴随着四处飞溅的玻璃碎片,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却原来是叶利钦自己站了起来,一边用拳头猛捶桌子,一边用俄语开始了长篇大论的演讲。女王则意味深长地保持了沉默。最后一批客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夜色当中之后,不列颠尼亚号向下游航行了两英里,沿途回避着沉没的潜艇与过往的货船。河面上没有合适的照明设施,只有俄国人所谓的“礼花表演”,也就是沿河两岸将过期榴弹炮炮弹装上炸药射向空中,用火光为游艇开路。走这条路出海非常考验技术,更糟糕的是俄国引水员并不清楚英语里的左舷与右舷在俄语里究竟各自对应着哪一边。

在政治分野的另一边,女王也曾经在不列颠尼亚号上招待过所有在世的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曾经把人吓了一跳,他刚上船就宣布有事情要说一下:他戴上了助听器。然后他弹了弹那对大耳朵——“一边一个”。在其他的夜晚里,不列颠尼亚号也曾经前往塞浦路斯迎接在那里开会的英联邦成员国的政府首脑们。在正式会议之外,各个成员国的领袖还会在船上秘密地开小会,一个个满嘴荤段子,都想把别人压过去。另外不列颠尼亚号还极其成功地多次访问过加勒比海地区。有一回菲利普亲王正在肃穆地与上百名来自安提瓜的宾客握手寒暄。其中有一个人身量特别魁梧,比公爵还要高出一头,他的身边陪伴着娇小但壮实的妻子。公爵问道:“你在岛上是干什么的?”此人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毒品生意。”菲利普亲王很少遇到哑口无言的情况,但是这一回的确吓得不轻。他当场大声质问道一个毒贩子怎么也能受邀上船。这时此人的妻子赶紧出来打圆场:“不不,公爵大人,不是毒品生意,是肚皮生意。我们是卖饭的。”根据公爵身边某观察家的说法,正是这样的小意外才使得他堪堪可以忍受各种官方活动。“他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极其无聊,因此他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成为笑话或者故事的情节。”就像女王一样,他没有见识过的事情也已经不多了。

没有了不列颠尼亚号,许多体量较小的英联邦国家恐怕再也不会经历另一场来自英国的大型国事访问了。当然,这一点并不能让财政部里那些面如铁石的财务人员们为之动容,尤其是在经济环境困难的时候。在海军的眼里,全船共计260名船员,其中178人永久在岗,另外还配备有26名军乐手的不列颠尼亚号最终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柄。1953年不列颠尼亚号刚刚下水的时候,皇家海军还是全世界第三大海面舰队;等到她退役的时候,皇家海军的军舰满打满算只剩下了三十来艘。这样一来不列颠尼亚号就比过去更加显眼了。但是即便你将这条船对于整个英联邦的意义以及她所承担的所有政治角色全都抛在一旁,这条船的性价比依旧很容易计算。自从1990年起,不列颠尼亚号就在推动英国贸易的战线上扮演了越来越积极的角色。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她每年都要进行六十多次商务出访。从中东到美国,海外CEO与总裁纷纷受邀登船,观看英国公司在船上举办的展览会。电子、工程与金融这三大板块尤其受惠于这条船上的活动。有一位军官这样说道:“我们距离海岸二十英里,手机根本没信号,这一来他们的全部注意力就都被我们抓住了。”

尽管类似英国宇航公司与雷卡公司这样的企业一定很想知道自己在不列颠尼亚号上举行的活动究竟带来了多少收益,但是想要用现金对其进行明确估价却非常困难。但是根据一项小心的估算,在为期三年的时间里。所有在不列颠尼亚号上签订协议的英国公司的相关商业活动每年都会向财政部缴纳七亿英镑的税赋。相比之下这条船每年的养护开支大约是一亿英镑。这样看来这笔买卖还是很合算的。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认同这种算法,甚至在王室内部都有不同意见。有一位军官认为,尽管这条船是避世休养的好地方,“我个人还是认为它应当退役。临时雇一条船也能获得同样的好处,而且每次只需要花上一两周的钱。这条船非常花钱。比方说每天都会有直升机从伦敦飞来,只为递交装着公文的红色公文箱,其中的文件内容基本上都是老一套。至于海军陆战队乐队就更别提了”不过此人同时也指出,即便在这条船上,女王对于偶尔享受一点隐私的需求也是极其明确的。“除非你身临其境,否则根本想象不到她为了承担这份工作而丧失了多少人权。甚至当另一条船靠近过来的时候,不列颠尼亚号也会感到一定的紧张气氛。”归根结底,这条船充满了王室儿童的照片与他们的童年记忆,“这里就像是任何一户人家的乡间度假别墅一样,只不过不是房屋,而是一条船。”

1982年4月福克兰群岛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当时掌管不列颠尼亚号的海军中将保罗.格里宁爵士(2)强烈要求将这条船开赴前线去救助伤员。但是他的建议遭到了否决。部分原因在于不列颠尼亚号需要燃烧特种燃油,另一部分原因在于作为军事目标她对于阿根廷的诱惑太大了。最后前往一线的是乌干达号邮轮。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皇家游艇的历史地位,十年之后,兀鹫开始在她头上盘旋起来。她太老旧了,无法进行现代化改装。有一位前任高阶廷臣表示,到了九十年代“她已经气息奄奄了。到处都是石棉,引擎老旧。就像是在今天的街道上驾驶劳斯莱斯银色幻影一样:这是一款很美丽也很可爱的车,但是她的时代基本上已经结束了。”海军向约翰.梅杰的政府提出了一项建议:他们愿意承担皇家游艇运营成本的一半,即每年五百万英镑的全体船员工资,而剩下的一半则由外交部与商业部共同承担。大臣们考虑了一下,道格拉斯.赫德与迈克尔.赫塞尔廷最终拒绝了这个建议。

1994年10月叶利钦上船访问之后不久,赫塞尔廷也在赫尔辛基登上了不列颠尼亚号。根据有些人的说法,当时他询问不列颠尼亚号指挥官罗伯特.伍达德爵士(3),他们两个人在面见女王之前要走多久。伍达德回答说大约要走一分半钟。那好,赫塞尔廷说道,你有一分半钟的时间说服我为什么要保留皇家游艇。伍达德说自己不做无用功,反正内阁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她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补充道她是一只下金蛋的鹅,因此整天为了饲料费而牵肠挂肚是很愚蠢的。“说的不错。”赫塞尔廷答道,但是他终究没有出手拯救皇家游艇。道格拉斯.赫德后来也表示自己很遗憾没能在1997年大选之前趁着在位的时候将新工党政客们带到不列颠尼亚号上面亲身感受一下,以至于布莱尔政府在替换她的问题上根本没有进行实质性的辩论。

白厅与白金汉宫都曾经针对替换不列颠尼亚号的问题进行过漫长细致的讨论。她的替代者将会是一艘“国家游艇”,既能进行商务宣传,又能承担王室出访任务——一位当事人将其称作“一艘我们自己本来能够制造的完全合理的船只”——但是私人领域的赞助者们并没有体现出足够的支持。有一位当时在场的官员表示,“女王与亲王对于替代品并不热衷。”他们喜爱自己的旧船,但是并没有心思从自己的大臣那里再去争取一条新船。菲利普亲王曾经直率地声称放弃不列颠尼亚号是一个错误,这条船“”,只要换上新引擎还能航行五十年。但是他还是在政治面前低头了。于是不列颠尼亚号终于沦为了过去。这只下金蛋的鹅如今看上去依旧光彩照人,只是已经沦为了标本。如今这条船只是一座容光焕发但却一动不动的博物馆而已,停靠在爱丁堡的雷斯港。外国游客对于她的喜爱程度丝毫不亚于她在生前受到的欢迎。

(1)http://music.baidu.com/song/2797373

(2)http://en.wikipedia.org/wiki/Paul_Greening

(3)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Woodard

通宝推:bayerno,年青是福,然后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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