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我本衰人——英国喜剧演员Frankie Boyle自传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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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六 :

中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在一家图书馆打工,平生第一次与许多同性恋男性以及更年期女性结下了深厚友谊。我很不擅长图书馆的工作,就像不擅长日后的每一份工作一样。显然不管干什么工作,吃瘪受气都是不爽不要玩的入职要求,可是我偏偏一点委屈也受不了。我入职的第一天,一个穿着考究的老先生对我说了几句重话,我当场翻脸让他一边玩蛋去。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他的大脑的处理能力上限,于是他就像梦游似地蹒跚离开了,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这家图书馆的藏书只能用稀烂二字来形容,人物传记书架上赫然挂着“明星生活”的牌子。对我来说图书馆只是一个冬天出门以后的取暖场所。我很快就读完了令我感兴趣的书,不得不转向那些我不太感兴趣的书,例如哈蒙德.英尼斯与弗雷德里克.福赛斯的惊悚小说。不知为什么,格拉斯哥人特别喜欢商务飞行员被曾经的战友拖进雇佣军里的故事。万一本书读者最近刚好碰上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战友,千万记住他要么不小心欠了高利贷,要么不小心睡了黑社会老大的小蜜,而且打算拿你当替罪羊。此外我还看了很多在其他环境里根本不会翻开的苏格兰人物回忆录。这些书籍让我意识到,尽管我目前的生活单调乏味毫无盼头,但是却依然摆脱了此前世世代代苏格兰人生活的决定性特质:贫穷。

也是在这一时期,我成为了乔姆斯基的粉丝。老乔特别擅长一清二楚地解释人类目前的处境,并且警告我们当心人类未来的走向。乔姆斯基曾经说过资本主义不可能事事顺遂,否则就会“创造出一个任何理性人都不愿置身其间的地狱”。显然乔姆斯基从没在苏格兰坐过火车,因此并不知道任何理性人都不愿置身其间的地狱根本就是苏格兰生活的常态。我最早开始接触乔姆斯基是因为看了一段比尔.希克斯的专访,他在访谈当中谈到了乔姆斯基。比尔.希克斯是我最佩服的喜剧演员,而且他多少还算是个政治思想家。每次我一听见有同行声称自己受到了希克斯的影响我就想笑,因为他们的表演就连一丁点希克斯的皮毛都没学到。说这种话的人总是装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可是为了争取上电视做专访的机会,就算让他们学哈巴狗钻火圈他们也乐意。此外我还很关注乔治.蒙波特*,他的写作题材主要包括气候变化、英国政治与果木培育。他的作品要么会催生一个高度政治化的果农游说集团,要么会培养出一批挑选水果的口味特别刁钻的革命党。

*【George Monbiot,https://en.wikipedia.org/wiki/George_Monbiot】

我们图书馆里有一位特别火辣的管理员,喜欢穿超短裙,而且脾气特别坏,这两样对我来说都是加分项。她是第一个能让我撸出来的熟人。图书馆里有一位已婚直男,整天被她的存在闹得心力交瘁。只要她靠得稍微近一点,直男同志就会两眼无神,汗出如浆。有一次我因为一本书是否过期与她吵了一架,下班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射了一裤裆。

图书馆里还有一大堆单口喜剧录像带,我把每一盘录像带都借回家里转录了一份。这批资料片着实打开了我的眼界。此前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单口无非来自吉米.塔布克(Jimmy Tarbuck)在《女王剧场现场直播》(Live from Her Majesty’s)当中表演的温吞水爱尔兰笑话,只能用味如嚼蜡来形容。现在我却看到了《狗腿子秀》(Goon Show)、彼得.库克(Peter Cook)以及杜德利.摩尔(Dudley Moore)的表演。好多人都一厢情愿地认为最优秀的喜剧肯定能上电视,这话反过来说才正确:只有最稀烂的喜剧才肯定能上电视,因为这些喜剧戳不到任何人的痛处。

从此我产生了成为一名喜剧写手的渴望。我经常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写段子,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与其他志同道合的人们共聚一堂,一边喝咖啡一边交换灵感。《说谎者比利》*的主人公总想要成为一名职业段子手,我与他心有戚戚,并不觉得这种想法是愚蠢的白日梦。中学里曾经讲解过这部电影,全班同学一致认为主人公想要远走高飞从事创造性工作的愿望是脑子进水的表现。格拉斯哥的民风由此可见一斑。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427349/】

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留在原来的学校读六年级了,不过艾登和我却跑到朗赛德学院*呆了一年。假如你特别喜欢与神经短路的怪胎谈笑风生,喜欢追求冰山高冷做派的印度裔美女,同时还喜欢抽大麻解闷,那我强烈推荐你到这里来上学。随便哪个班里都有一位闲着没事回学校读书解闷的家庭妇女、为了更换课程而一心积攒学分的职场进修人员,还有为了申请奖学金才过来上课的混子。这是我见过的最接近现实世界的环境,简直要把我吓尿了。

*【应为格拉斯哥克莱德学院的朗赛德校区(Langside Campus)。】

在这里上学期间我加入了戏剧社,还登台表演了一回。我饰演一名十二岁小男孩,比演我爹的演员高半头。尽管并非出于我的本意,但是好多观众都认为我饰演的角色是个天生智障。不过这部戏里确实有几个称职的演员。我一直认为演戏是一项真本领,尽管好多人都觉得演戏没什么难度,但是此中高手的全心投入确实能令观众们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此外我还发现越是优秀的演员越是嘴欠。我们戏剧社里最出色的的几名演员平时聊天的时候听上去都像是在拐着弯子相互问候祖宗十八代。

也是在这个时期我开始长膘了,从那以后就陷入了减肥与增肥的拉锯战。当时肥胖问题还不像今天这样热门,而且人们也没有意识到喝啤酒能长肉。大学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处于说瘦不瘦说肥不肥的状态,通过坚持游泳使得体重徘徊在“你真会保养”与“你个死胖子”之间。科学家建议每半小时走三千步可以减肥,我觉得这样做根本就是在培养强迫症。还有人说胖子床上功夫更好,说这话的肯定是还没破处的胖子。但是皮包骨头的零号模特依然是社会争议的热点。为了推进男女平等,我认为全体男性都应当口不应心地宣称一切时装宣传都应当由身材一般的模特来完成,并且口不应心地宣称搓衣板与飞机场要比傲然双峰更性感。不过真要这样对于男性又未免太残酷了。有人认为男性特别喜欢广告画上身穿内衣的苗条女性,这种说法并不对。男性喜欢一切身穿内衣的女性。事实上只要将胸罩与丁字裤铺在床单上让我们看,我们就会去老老实实地刷碗扫地买牙膏。

我在朗赛德开始与一位乔伊老兄厮混在一起。此人当时二十二岁,大脑当中的每一根神经都接到了错误的插口上,干坏事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他曾经是名职业足球运动员,后来因为踢废了别人而被迫退役。他在伦敦东区开了一家武馆,我去过一次,发现更衣室里摆放着好些磨刀石,于是就再也没去第二次。武馆只有两项训练项目,首先是爬到三五米高的攀登架顶端再跳下来,说是能锻炼腿脚;其次是两人一组相互拳击下腹部,一边出拳一边吆喝。绝大多数正规受训的格斗运动员与他们相比都欠缺了一项特质:不要命。

乔伊是个亡命徒,但是在生人面前却总是彬彬有礼,开朗热情。有一次我看见他来到物理课教室门口接女朋友,老师还在上课他就径直走了进来。老师问他干什么,他情词恳切地声称他正在为一户谋杀被害人的家庭募捐善款。最后老师给了他五块钱。当时我们为一家夜店打工,在学校里散发门票。赚了钱以后乔认为我们应该买一把枪,“免得有人想要操弄咱们。”我买了一部随身听。

有一天晚上我们从夜店回家,马路对面有几个人冲着我们乱喊。

“你使这个,”乔伊顺手塞给我一个用绳子拴着的铁疙瘩,他自己则从怀里掏出啤酒瓶子往墙上一磕,然后就挥舞着茬口毕露的半截瓶子冲了过去,全然没有注意到我正在冲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

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但是车还没开乔伊就追了上来,一把拽开车门就跳进了车里。他气得七窍生烟,因为我是个“不管兄弟死活的无耻小人”。我认为主动避战全身而退是明智之举,他认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是天经地义的规矩。一下车他就把酒瓶子茬口顶在了我的喉咙上,高声尖叫着要替天行道铲除我这个人面兽心的败类。幸亏有一对过路夫妻经过并且开口呵斥了乔伊,我才捡回一条命。眼看着一个大流氓打算捅死一个小流氓,不但不远远躲开,还要凑过来发表意见,这样的人我这辈子只见过这一次,我也只能说一声大恩不言谢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心想要与这个神经病拉开距离。我们在夜店打工的工期还没有结束,一想到我还要和他一起上下班我就吓得差点尿床。我想告诉他我心脏不好,稍微激动一点点就会撕裂成一堆碎肉。因此我不得不终止我们两个之间的友谊。这话确实狗屁不通,但是当时我已经没咒念了。最后我告诉他我在爱尔兰找了一份工作,因此要搬家。我每周只有几节课,因此我总会戴着帽子溜进教室,再从消防通道离开教学楼。我再也没见过乔伊,不过我敢肯定如今他绝对已经闹出人命来了。

有趣的是,我父母对于乔伊的印象非常好。他来我家拜访过好几次,每次他走后我父母都要我向人家好好学习待人接物的能力。老头老太太们总以为自己看人最准,其实他们的眼珠子都是用来出气的。“这小伙子人真好啊!”这小伙子是个卖假药搞传销的诈骗犯好吧!我认为老年人缺乏识人之明有着深层次的心理因素,也就是所谓的死亡本能。这种本能压制了大脑当中负责预警的部分,让他们将陌生人放进家里,因为他们内心的最隐秘之处其实希望这些陌生人骗走自己的养老钱,或者干脆抄起雨伞架砸死自己。

大学开学那年夏天我申请了一份文员工作。我只打算干一个夏天就走人,但是为了申请成功,我不得不假装自己打算一辈子填表打电话。我在面试的时候说了一大堆言不由衷的废话,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反话正说一样,这一招确实奏效了。入职之后我才发现文职工作简直就像地狱一样可怕,随便哪个人都装着一肚子职场厚黑学,随便一句话说出来都要拐三个弯,在办公室里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们全都是人性丧尽的行尸走肉。

我的工作职责只能用惨淡二字来形容。我为海关与消费税局工作,他们有一本很厚的册子,上面记录了全国每一位请病假员工的情况,我的工作就是更新册子上的内容。我要向每一个病号家里打电话,询问他们的病情。许多人请病假的理由都是“压力太大”,其实他们是想说“心里害怕”。有一个家伙失踪了,我要经常给他妻子打电话,确定他没有回来。只要他失踪,海关就要付全薪。要是他偶尔冒头,工资就要砍一半。

有一次我给一个在威廉堡工作的家伙打电话询问病情,因为他的医生的电话打不通。威廉堡位于某空军基地飞行路线的正下方,因此我们的通话反复被战机轰鸣声淹没。我问他答重复了几次,每一次都要扯着嗓子喊。到最后他开口的时候飞机恰好飞过去了,我听到他极其响亮地喊道:“我有尖锐湿疣!”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显然电话对面那位此时正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自家卧室里。他大概意识到今年的圣诞派对将不会有人邀请他参加,于是就一言不发地扣了电话。

我觉得文员工作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偷东西。这两个月的工作保证了大学四年我都用不着花钱买文具,不过其他同学的确觉得用牛皮封面的空白账册来记笔记有些奇怪。办公室里最受欢迎的行窃目标是厕所里的手纸。有一段时间便利贴曾经最受欢迎,不过后来人们发现便利贴材质太硬,尺寸太小,而且不吸水。

我显然干不了正经工作,从根子上就不行。我经常在上班时间感到无聊透顶,于是就溜出去喝酒,或者躲在消防通道里抽烟。我的“领导”当时二十二岁,整天穿着白衬衣,套着马甲。让这样一个人呼来喝去简直都算不上可怜,只能算是可笑。我的同事也全都是一帮二十来岁的人,每天闲聊的内容就是二十年后能爬到什么位置上。在我看来,实验室里钻迷宫找糖块的老鼠也比他们有出息。

有一周的星期五晚上,我和这帮人一起去酒吧。他们聊天的内容简直听得我心惊肉跳。我隔壁工位的两个人正在商量如何加入办公室的高尔夫球队,好为领导留下个好印象。我一直以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日本商社里才有人这么玩。这次去酒吧的主要活动是庆祝某人订婚,他当时十九岁,他的未婚妻就在楼下工作。他们叫来了一个目光空洞的脱衣舞娘,肚皮上有一道剖腹产留下的蜈蚣疤,手指上还套着婚戒。我相信,我只要把脑袋往墙上撞上千八百次直到遭受永久性脑损伤,就肯定能与这帮人相处融洽,可惜我没这个闲工夫。于是后来我就再也不去上班了。

当时撒切尔在苏格兰提前一年推行了人头税制度,想看看结果怎么样。最终结果惨不忍睹,可是她依然不管不顾地将这项政策推广到了全国。我参加了好几次反对人头税的游行与静坐示威。能看到这么多普通人组织起来团结对抗如此不讲理的制度,实在令我心里暖洋洋的。媒体把这些人抹黑得很厉害,就好像阻止法警将穷人从家里赶出来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我从没交过人头税。后来我上大学之后还收到了催缴人头税欠款的信件。我在信封上写了“新加坡?”几个字,用烟头在信封上烫了个窟窿,又把信寄了回去。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骚扰过我。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我厌恶撒切尔,但是工党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觉得视屁民如寇仇是从政的必备品质,唯此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要推出这么多反人性的政策,最突出的例子就是显然没有考虑清楚的全民身份证制度。比方说在俄温市采集指纹就纯粹是做无用功,那里的人们前肢长得都是蹄子,还要过上好几万年才能进化出手指头来。

说到动物,我确实为它们感到难受。在人与动物的斗争当中我们人类已经赢得不能再赢了。当然我们依然要小心蚂蚁们有朝一日起来造反,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把我们啃成一堆骷髅。但是其他物种基本上都已经被人类打翻在地并且踩上了一万只脚——那些还没有绝种的动物也仅仅在苟延残喘而已,眼看着我们人类嘴里嚼着它们的肉,身上披着它们的皮,耀武扬威地在它们面前转悠,它们一定觉得与其这样活受罪,直接灭绝还要更痛快一些。

有一次我的朋友斯科特与我一起带着孩子去野生动物园自驾游。这是一段极为野蛮的体验,人与动物都遭到了贬低。就像所有野生动物园一样,第一站是猴园,但是我们一路开过去一只猴子也没见着。据说这里的猴子养成了拆车的爱好。猴子的卖点就是调皮,但是这里的猴子显然突破了“小猴纸掰雨刷哈哈哈真好玩”的底线,发展到了“我勒个去猴子要砸开车窗撕人脸了”的程度,因此动物园把它们全都关了禁闭,而我们只得在空荡荡的丘陵之间开车巡行了十分钟。下一站是猩猩岛。如果让我设计猩猩岛,首先就要在岛上种树。但是这里的猩猩岛却光秃秃的,猩猩们的眼神就像监狱里的无期徒刑犯人一样百无聊赖,好像在说:“世界末日快点来吧。”

野生动物园里还设立了宠物馆,让游客与动物亲密接触。宠物馆里有一头越南大肚猪,有人欺负这头猪脾气好,将一支削减的HB铅笔捅进了它后背上的赘皮里面。园方一直没有把铅笔取出来,如今猪背上已经长出了一个长条形的肉包。水池里有一只可爱的小水獭正在吱吱叫。“快来看啊,”我如释重负地将孩子们叫了过来,心想总算不用让他们遭受心理创伤了。“小水獭跟你们打招呼呢。”这时饲养员在一边插嘴说道:“不对,这家伙的老婆上礼拜刚死了,它这是在惨叫。”

苏格兰特别喜欢搞放生活动,实在可笑之极——人都住不下去的地方还指望动物能呆得住。苏格兰的动物园也好不到那里去。爱丁堡动物园号称是英国熊猫繁育第一家,想必是因为爱丁堡街头打野炮的人太多,熊猫也受到了民风的感化。当然熊猫的归宿理应是爱丁堡而不是格拉斯哥,因为格拉斯哥街头两眼乌青的男男女女实在太多了,熊猫就算送过来我们也不稀罕。苏格兰人特别喜欢参观动物园,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动物,而是因为他们很想看看三餐不愁且居有定所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爱丁堡动物园为了鼓励熊猫交配,专门给它们播放熊猫三级片。这种做法实在是失策。公熊猫不会因为看了三级片就想上床。它只会等到下半夜母熊猫睡熟了以后偷偷溜进园长办公室,从他私藏的大卫.爱登堡纪录片全集里翻出几张特别带劲的碟片,一边看一边撸。

如今的科学家拿着基因各种乱来,把整条基因切碎了再拼起来,制造出一帮混血杂种。原本应该往馅饼里面放的猪心如今都塞进人的腔子里了。科学家还把水母的基因混进了猴子体内,让猴子晚上闪荧光。据说这项研究有朝一日能用来帮助绝症患者。“有朝一日”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现在就得了绝症,养一只晚上能发光的猴子当宠物绝对能提升我的士气。要是科学家能研究出拉棉花糖的小猫,那我的病当时就能好一半。

通宝推:桥上,豪哥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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