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我本衰人——英国喜剧演员Frankie Boyle自传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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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七:

被公务员队伍除名之后不久,我发现我正在就读美国文学专业的大学把这个专业砍掉了。我费尽力气在苏塞克斯大学申请上了类似的课程,但是要等一年才能开工。我已经等不及搬出家门自己住了,于是就在阿斯顿大学找了一个补录名额,一方面能拿到助学金,另一方面也为我提供了搬出去住的手段。

补录名额的课程简直就是一泡污,好像叫“城建计划与政策”什么的。我一点书也没看。其他人说“我一点书也没看”,其实真正的意思是“我看书的程度没能达到考试必过的最低限度。”而我确实是一点书也没看。这门课程太鬼畜了,上课的人都是来混学分的。我们的结业论文题目是《论1974年伯明翰的购物趋势》。我手写了两页纸,题目是《论1974年伯明翰的购物趋势:你丫闲的蛋疼》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阿斯顿大学都是傻逼的聚集地。学校里的大部分课程都是工程技术,规模最大的社团是保守党俱乐部。我住在汉兹沃思的宿舍里,在这里修宿舍简直就是扯淡——几年前这里还是种族暴乱的场地*,如今却空降了一堆欠操的托利党。学生们根本不敢在校园外面转悠,吃饭就去餐厅,喝酒就去学校里的酒吧。这栋宿舍楼就好像格雷厄姆.格林的惊悚小说里描写的殖民地大饭店一样,里面歌舞升平,外面杀机四伏。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汉兹沃思曾爆发过两次种族骚乱,分别发生在1981年与1985年。https://en.wikipedia.org/wiki/1981_Handsworth_riot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1985_Handsworth_riots】

我的室友名叫安迪,是个工程师,喜好曲棍球,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他的存在感完全是负值,他的个性只能用空白二字来形容,见过他好几次的人依然不知道他是谁,和他住在一起就好像住在闹鬼的房子里一样。他很不喜欢与别人同住,因此整天骂骂咧咧的。他的哥们都是运动队里的糙汉,整天以恶作剧整人为乐。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回到寝室,他和几个哥们一起把我扔进了放满冰水的浴缸里。我对此人的憎恨就像意式西部片里的主角憎恨反派那样深沉而炽烈。万幸的是,他的工程学专业全天都有课,我的课很少而且经常不去。这一来我就有了充分的机会可以报复他。他晚上的主要活动是给女朋友撰写又臭又长的情书,主题思想可以用“俺想和你困觉”来概括。他去上课的时候我把这些情书全都浏览了一遍,一边看一遍啧啧称奇:这个看上去情商欠费的庸人居然还有一颗如此鬼斧神工的心灵。有一封情书里这样写道:“我认为爱是喜欢的更高级表现形式,即:爱=喜欢+2。”我不太喜欢抽烟,但是安迪尤其厌恶抽烟,因为他害怕得癌症,于是我总会在房间里点燃几根香烟权当熏香。他还喜欢自酿酒,所以我经常往他的酒瓶里撒尿。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过着醉多醒少的生活。有一个周日早上,宿醉未消的我挣扎着上街买报纸,然后一辆小巴车就停在了我面前。车上跳下来一个和我选修同一门课的保罗同学,身后跟着整整一支爱尔兰足球队的队员。他们要打比赛,但是缺了一个人,于是我就被抓了壮丁,荣幸地成为了守门员。于是我摘下眼镜,脚上蹬着暇步士的休闲鞋,下身套着别人借给我的运动裤,站在球门前不敢乱动,唯恐一不小心就会骨断筋折。结果对方前锋一脚把球正好踢进了我的怀里,让我抱了个结结实实。我还没来得及得意,对方前锋就大踏步冲上来,连我带球一起撞进了球网里。那一天我们输得很惨,比赛结束后我们不歇气地喝了两天。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渐习惯英格兰的各种口音。大家都说迪克.范.戴克在《欢乐满人间》里面说了一口蹩脚的伦敦口音,可是谁也不说正宗的伦敦口音听上去更装逼。在人类历史上英格兰干过很多坏事,苏格兰则没有。我们只是英格兰的狗腿子而已。

我依然对漫画抱有浓厚兴趣,于是与一位朋友在校报上搞了个漫画连载,题目叫做《哑巴老爹》。主角是一个整天用各种陈词滥调教训儿子的父亲,但是由于他是哑巴,不得不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谁也看不懂他想说什么。

为了确保我在苏塞克斯大学的位置,我必须前去参加一场面试,换句话说我不得不搭乘长途汽车。在我看来长途汽车只是有人驾驶的移动公厕而已,车厢里充满了各种不堪言说的丑事。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将会对此具有越发深入的认识。参加完面试之后我没赶上当天最后一班返程车,只得在车站逛来逛去,直到人家关门为止,然后在一家教堂的门廊里睡了一夜。当我听说苏塞克斯大学录取了我之后立刻拔腿离开了阿斯顿大学。我觉得这个地方仅有的一点乐子都被我找完了,剩下的都是渣滓。

我很不乐意回家,即便距离开学还有半年也一样。因为我没有奖学金,而且也没事可干。我已经知道了我干不了任何正经工作,而且波洛克肖的环境根本就是一曲奉献给无聊的颂歌。我要是只鹦鹉,这样的环境肯定会逼得我把全身羽毛一根一根啄下来。在无限循环穿越流的开山作品《土拨鼠日》里,比尔.默瑞大概把安迪.麦克道威尔先奸后杀了好几次,只不过电影里没拍出来而已。按照电影里的情节设定,比尔.默瑞通过无限循环同一天逐渐改掉了自己的性格缺陷,最终战胜了自我。要我说他取得的最大胜利是最终居然还能爱上那个曾经被他反复奸尸的女人。

我有一位小学同学就住在苏塞克斯大学附近,名叫查理.巴克(就是跟我比赛画航天飞机的那位仁兄)。这些年来他已经充分长成了一朵奇葩。他整天上身穿着粗呢质地的三件套西装,下身穿着紧身短裤,头上顶着硬草帽。我们经常一起喝酒侃大山。他是个从里到外的好人,而且能认识一个比我还不着调的人也让我感觉不错。查理喜欢撰写短篇小说与短剧剧本,他的文笔残忍而又暴力,充满了刻意为之的疏离感。他经常向各种一看名字就很无聊的征文大赛投稿,不为获奖,只为吓人。有几个题材格外让他着迷,反复写了好几遍:首先是七十年代被北爱共和军打死的英国空军特别部队卧底罗伯特.奈拉克,其次是女演员格列塔.斯卡奇,最后是詹姆斯.邦德。他会将上述三者搅成一锅充满暴力色情的杂烩,寄送给斯特拉斯克莱德图书馆的“苏格兰故事”征文大赛这样的活动。在众多回忆二战时期格拉斯哥风情的怀旧文章当中,他的“性变态间谍绑架女演员”小说总能鹤立鸡群。

查理的小说有一股精雕细琢的乔.奥顿风格,不是为了吓坏某些读者,而是要让所有读者都愕然无语。英格兰承办欧洲杯那年有人举办了一场征文比赛,查理提交了一篇名为《为了英格兰》的短篇小说,小说采用了双男主结构,两人是同一只球队的两位主力,平时水火不容,相互使绊子,因此在比赛中双双被教练撤了下来。不成想这其实是他们上演的双簧戏,离场之后他们立刻钻进更衣室相互爆菊去了。

有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患上了抑郁症,部分原因在于我觉得抑郁症很酷。我觉得其实是因为我周围的环境太无聊也太恶心了。我的顾问医生建议我参加每周一次的抑郁症患者互助组集体疗程,我趁机见识了一下正宗抑郁症患者的成色。集体疗程其实还挺好玩的。第一次疗程期间我们要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喜好与厌恶。有一个一直不说话的小个子突然站起来,滔滔不绝地列举了一张个人憎恨清单。清单当中包括多种职业,多种性格类型,好几名家庭成员,以及若干名其他疗程参与者的名字。他的语气极尽阴损尖刻,听上去就好像用毒液漱过口一样。说了半天之后他喘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甩下了最后一句话:“……还有邮递员也全他妈该死!”真正的抑郁症患者看起来比我难受得多。与他们的接触使我意识到了我其实只是个无病呻吟的中二傻逼而已。

有一周轮到我发言,于是我之前仔细准备了一篇发言稿,塞了好多笑话进去。抑郁症患者是喜剧演员的最大挑战,因为这帮人不管听到什么笑话都面无表情。当我结束发言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发表仇恨演讲的那个小个子兄弟用追悼会念悼词的语调对我说道:“你真逗。”当然他平时说话也是这个腔调,因此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在互助组呆了一个多月就溜号了,因为我听说我们要去集体观看Runrig乐队的现场表演,我恐怕这会让我当真患上抑郁症。

也正是在这段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间里,我与保罗.玛什终于成为了知交,尽管我们早在中学辩论社里就认识了。我记得我为他写过一篇辩论稿。他的演讲声情并茂,令我叹为观止。这次辩论的题目是“我们的现实世界是不是供外星人欣赏的动物园?”。我方论点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外星人记名认领的宠物。有些运气比较好的外星人能分到生活多姿多彩的影视明星,运气不太好的外星人则会分到从白天睡到晚上不下床的宅男,或者抓住过路人手提袋往里面呕吐不止的醉鬼。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论题就像以海军为题材、用数学公式当唱词、调门高到冲破屋顶的俄语芭蕾舞剧一样四六不通,但是保罗的表现却如鱼得水,收放自如。保罗就是这样一个无法言喻的人。如果我非得勉为其难的话,我要说他就好比你嘴里的怪味,尽管接受了催眠疗法却依然挥之不去;又或者他好比一部失传已久的七十年代圣诞电影,拍摄地点曾经是某邪教的献祭场所,结果杀青之后人们发现影片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段全体演员都满嘴脏话的场景。

文笔比我更好的作者或许会由小及大、循序渐进地塑造出保罗的形象,介绍一点他小时候的趣事,好让读者更深入地理解他的成长轨迹。不过我的文笔并不好,所以就只能正面莽一波了:有一次保罗制作了一个实现世界和平的魔符,为了给魔符充能,他自唱自录了一首热带岛屿土著民歌,名叫《和平芒果》,并且上传到互联网上,利用听众们的意念能量来驱动魔符。这就是保罗.玛什的做派。

当然保罗也不是生下来就这副德行的,不过种子早就种下来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多少有些反动,还是个托利党。后来我向他安利了《无形之人》*漫画的第一期——你要是还没看过,那我强烈建议你也吃下我这发安利。格兰特.莫里森的这部反文化巨著吸引了我们好多年。至今我闭上眼睛,依然能回想起当时我怎样将漫画书隔空扔给他,漫画书怎样飞过整个房间,书页怎样像翅膀一样在空中展开。从那以后他就跳进了神秘学的无底大坑,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个电子产品测评记者,多了一个整天神游物外的半疯子。

*【The Invisibles,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Invisibles】

既然到了安利时间,我建议你把格兰特.莫里森的漫画全都看一遍,顺便把马克.米勒与阿兰.摩尔也补一补。这几位大触的作品远比许多当代小说更加扣人心弦。说到小说,我是詹姆斯.艾尔罗伊、托马斯.品钦以及吉恩.沃尔夫的粉丝。令我伤心的是,我还从没遇到过吉恩.沃尔夫的书迷。沃尔夫经常被贴上科幻或者奇幻作家的标签,并且被人推进类型文学的领域。不过“类型文学”这四个字只是妨碍读者找寻有趣内容的障眼法而已。出版界的既得利益集团不希望你看到真正能改变人生的内容,只想让你整天灌一肚子心灵鸡汤,熬汤的家伙无非是蜗居在某个二三线城市的中年猥琐男。话说回来,《无形之人》的确改变了保罗的人生

在我去苏塞克斯上学之前,保罗和我整天喝酒。他妈每周都会给他买一板啤酒。我们经常上半夜出去泡吧、下半夜回来喝啤酒,直到双双不省人事。如果啤酒全喝完了我们还没趴下,我们就会玩一款他很久以前买下的雅达利游戏。如今想来,这款游戏实在稀烂得很,就算倒找钱依然不值得碰一下。

不知怎么搞的,我们两个与一帮男同扯上了关系,以至于成了同志酒吧的常客。当时我们两个都只有十九岁,满心以为同志酒吧里必然挤满了不设防的腐女,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向她们发动突然袭击。事实上同志酒吧里挤满了男同。

我们的圈子里面一位名叫芭布的直女,她对保罗养成了近乎痴汉一样的迷恋。她是个重度天主教徒,经常送给保罗各种信物。有一次她送给保罗一台咖啡机,保罗拿着机器附带的咖啡杯当成了烟灰缸。还有一次我们去酒吧,保罗开始勾搭一名显然已经酩酊大醉的女子。当时芭布去上厕所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保罗抓着醉酒女子不停晃荡,想把对方弄醒。从那以后她就一门心思转向了宗教,听说后来出家当修女去了。

保罗的特点之一是经常漫不经心地抛出怪异可笑或者吓死人的信息,就好像它们只是司空见惯的大白话而已。有一次他去巴塞罗那度假回来,我去机场接他。他刚下飞机二话不说就告诉我他认为太阳是具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体。坐飞机回来的一路上他都战战兢兢的,因为有人送给他一支据说被宇航员用过的钢笔,他担心这支笔会在高空爆炸——他却没想到在太空里都不会爆炸的笔为什么就非得在大气层里爆炸不可。

有一次我们一起磕迷幻剂,我想试试能不能凭借心理屏蔽来对抗药性。服用迷幻剂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头巨大的怪兽把你的三魂七魄都含在嘴里然后不住地漱口一样。本书写作的时候,LSD的发明人以102岁的高龄驾鹤西去了——或者说骑着肋插双翅的半人马飞向了星际蠕虫的脏腑深处。药性即将发作的时候,保罗突然告诉我他最近读到一篇文章证明了地球马上就要遭到小行星撞击。老实说接下来我的体验略微有些不太爽。

保罗极大地开拓了我的眼界。有一年的守岁派对上他这样告诉我:

“你知道大卫.艾克吗?”

“听说过。”

“他的新书你看了吗?”

“没有。说的啥?”

“王室成员还有老多政客名人都是从四维空间跑过来的蜥蜴怪。”

考文垂队守门员大卫.艾克的作品确实充满了想象力与理解现实世界的渴望。他相信每一位有权有势之人都是杀人成性的变形蜥蜴。我的观点比他保守一些,至多只觉得他们喜欢将蜥蜴当成肉便器而已。话说回来,好些赵家人的行为表现用蜥蜴怪理论来解释的确很方便。在一本书里有一张蜥蜴佩刀穿长袍的插画,题目是“艺术家眼中的泰德.希斯”。我之所以对这次派对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喝断片了。两天之后我在一个公园里醒来,全身淤青,手里紧握着一把甜点勺子。新年快乐。

通宝推:桥上,豪哥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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