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我本衰人——英国喜剧演员Frankie Boyle自传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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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十五:

成为吉米.卡尔麾下的一名写手之后,我又承接了两项其他工作。其一是《一周讽刺秀》,其二名叫《法克尤》(FAQ U)*,后者是4频道搞出来的一档时事谈话类节目。节目录制地点是布里斯托,我们全体写手团队在那里住了三天,将宾馆房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撸管大会现场。我为我本人没有登台的一集节目写了一批段子,交给贾斯汀.李.柯林斯(Justin Lee Collins)*使用。他给我留下了两大印象,首先真是个好人,其次老天爷真是没赏给他演艺这碗饭。他看上去活像是《绿野仙踪》里的胆小狮子,因此我们一直在想方设法把老版《绿野仙踪》里演狮子的伯特.利尔的名字添加进他的段子里。

*【https://en.wikipedia.org/wiki/FAQ_U】

*【https://en.wikipedia.org/wiki/Justin_Lee_Collins】

得知《一周讽刺秀》将要正式登上荧屏的时候我很意外,更令我意外的是他们居然想让我成为常驻嘉宾之一。当然这是个好消息,因为我刚刚在苏格兰买了一座公寓方便照看女儿,因此手头基本已经没有现金了。几位常驻一开始就都加入了进来,达拉与休.丹尼斯(Hugh Dennis)*是节目创始人,安迪.帕森斯(Andy Parsons)*也经常露脸。这时候拉塞尔.霍华德(Russell Howard)*还没来,但是他在英国的名气正变得越来越大——主要是因为他完成了好几套高难度火箭助推滑板特技——制片人想要忽视他也越来越难了。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ugh_Denni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ndy_Parson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Russell_Howard】

能认识这些人确实很有趣,我也趁机见识了一线电视喜剧演员的风采。除我之外的其他几位常驻全都很喜欢在暖场阶段表演武术并且炫耀自己的双性恋气质。休.丹尼斯经常一丝不挂地在舞台上表演跆拳道,并且总能在我面前一寸左右收住拳头,与此同时我则会死死盯着他那乌黑的裆部仔细研究。安迪.帕森斯更过分,直接表演硬气功,要我们用各种东西砸他的肚子。有一次我在他的肚子上砸碎了一张椅子,他的面部表情纹丝不动,只有一滴清泪缓缓流下。

达拉是一个心怀大喜大悲的人。他曾经在暖场阶段抱着一个用火腿缝起来的人形到处乱走,坚称这是他的女朋友。我们全都要向这位七拼八凑的女士行礼,亲吻她那香肠质地的手指头。偶尔我们还会见到这对痴男怨女“生”的孩子,也就是一条斯坦福郡斗牛犬,穿着一尘不染的小学生校服。这头可怜的畜生看上去就好像精神失常了一样,因为吓坏了的摄制组成员会不住嘴地盘问它最近学习累不累。

嘉宾喜剧秀的怪异之处之一在于我们全都要扯着嗓子相互吼叫。有时候制作组干脆会把红牛送进化妆间甚至录制现场,不让你喝白水。我们面对面尖叫着喷出各种刻薄尖利的俏皮话,心脏就像就像垂死哀鸣的虎皮鹦鹉那样砰砰直跳。我知道,将来哪一天我去参加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主持的新闻竞猜节目时肯定会遭受严重中风。到时候我将会口眼歪斜,手脚瘫软,其他人则会团团围住我,发出猴子遭到轮奸时的惨叫声。

*【https://en.wikipedia.org/wiki/David_Mitchell_(comedian)】

然后我就获得了英国喜剧演员的最高行业荣誉:前往比利时录制节目的机会。《一周讽刺秀》在当地电视台深夜时段播出了一段时间,因此我在比利时多少混了个脸熟。你们不妨花点时间想想你们这辈子取得过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成就。到了比利时之后一位制片人带着我与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吃了午餐。他们全都是非常友善的好人。吃饭的时候他们跟我开玩笑,说苏格兰人与英格兰人都是地图炮的活靶子,比利时人却不用担心地图炮的轰击。如此天真的观点让我大为意外,于是就说了一句:“可是别人都说比利时人都是很无聊的……”同桌的人们全都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就充满焦虑地用荷兰语相互交谈起来,甚至还向邻桌的另一位朋友通报了这个坏消息,他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家里死了人一样。万幸我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我当真想说的是“可是别人都说比利时人都是很无聊的恋童癖。”

我在录制节目之前几天赶到了比利时,到站之后的第一夜我就不慎食物中毒,整整三天都躺在宾馆客房里不能动弹,眼前一片鬼影幢幢,房间里的蚊子在我脸上开起了流水席。等到我坐到比利时国家电视台的镜头前时,我的脑袋已经肿得像棒球手套一样了。接下来的记忆就像做梦一样模糊。我完全听不懂荷兰语,因此只能在一连串台词当中努力分辨自己的名字,一旦听见了就立刻窜到台上,然后就意识到台下观众全都不会说英语。我之前在新闻里读到过比利时的种族关系紧张问题,于是就抓住这一点抖了好几个包袱——事后我才意识到那篇文章讲得是德国。总之现在我已经成了比利时的名人,观众们都知道我模仿了一位神经崩溃的象皮病患者。

在这一时期我搬到了伦敦,但是并没打算长住。在这时候离开苏格兰实在太可惜了,因为苏格兰政坛这时候闹的正欢。苏民党赢得了苏格兰议会选举。尽管他们现在掌握了权力,但是苏格兰独立依然是没影的事情。新闻上的说法是“街头巷尾的人们并未开口谈论这一点。”不过苏格兰人在街头巷尾本来就什么都不会谈论,权当别人都是空气。苏格兰人很擅长在最恰当的时候向别人吐露心声——或者说在一个人酩酊大醉、另一个人奄奄一息的时候。苏格兰独立意味着南下打拼的苏格兰人都会北上返回故乡,让我们的街头挤满流浪汉。苏格兰人在历史上取得过骄人的科学成就与工业成就。我们应当重振苏格兰的荣光,比方说我们可以群策群力制造一台终结者机器人并且送回过去,杀死吉奥夫.赫斯特*的母亲。

*【此人在1966年世界杯决赛上打入关键的一球,为英格兰赢得世界杯冠军】

在伦敦的这段时间里我养成了看音乐剧的爱好。很多人都讨厌音乐剧,认为看音乐剧有辱智商。确实,音乐剧爱好者喜欢将《悲惨世界》简称《悲惨》,不过我也很喜欢将《愤怒的葡萄》简称为《生气的提子》,将《罪与罚》简称为《拉斯基的谋杀好时光》,所以并不太在乎这个。我认为音乐剧对经济发展很有好处,因为光靠航空服务业与时装美发行业不可能为全英国的男同提供足够的就业岗位。当然,我们都想知道安德鲁.劳埃德韦伯究竟要再排演多少部音乐剧才能攒够整容手术的费用。韦伯的尊容要在很大程度上为音乐剧受到的偏见负责。但是说句公道话,尽管韦伯的面容看上去就好像有个屠夫将一张人脸从死尸上扒下来,用曲棍球棍砸了六个钟头,然后又糊在骷髅头上,简直就是全世界最恶心的蛋糕上的糖霜——还是别说公道话了,因为我实在张不开嘴。不过音乐剧与话剧相比还是有优势的,演员一旦开口唱歌你就可以趁机吃东西,不用担心发出噪音影响别人。如果是在哈罗德.品特的话剧现场,那就要等半天才能吃一口了。

第二年《一周讽刺秀》的播出时段调整到了夏天,节目的期数也增加了。问题在于夏天的英国就连屁大点事都没有。节目开播之前议会就会关门,节目停播之后各个政党才会召开党代会。更尴尬的是我已经在爱丁堡艺术节上预定了演出,准备在现场观众面前进行一年一度的痛苦哀嚎。于是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爱丁堡,周一周二坐火车赶回伦敦录制节目。乘火车的经历差点就把我整死了。大东北线铁路的火车头根本就是五十年代的苏联淘汰货,跑起来充满了苟延残喘的气质。事实上西海岸线的格拉斯哥至伦敦铁路在开工十年之后终于修通了。1998年火车出发之后施工人员就一直赶在火车头前面铺设铁轨,就这样火车还提前到站十分钟。由于极度无聊,我在火车上注意到了很多细节。比方说女性乘客不喜欢背向火车前进的方向坐着,因为这会触发她们在古时候被维京人扛在肩上抢走当性奴的久远回忆。

迈尔斯.加普天生就比我更清楚被别人体面对待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他比我更讨厌坐火车。几年前我们合作编写了一批小品剧本,想要与全世界分享我们内心的恐怖。其中一个剧本就发生在火车站售票厅里:

售票员:下一个。

旅客:我要一张去萨里斯伯里的车票,谢谢。

售票员:哦,每年的这个时候那里可漂亮了。等等,不是这个时候,应该是上个月。再等等,我想得不是萨里斯伯里,是多米尼加。吸烟车厢还是无烟车厢?

乘客:无烟车厢,谢谢。

售票员:哦,我们的车厢都是吸烟车厢?

乘客:那你问个什么劲啊?

售票员:能为乘客提供选择是我们的骄傲。

乘客:赶紧出票吧。

售票员:单程还是往返?

乘客:往返票贵多少?

售票员:不贵,更便宜。

乘客:真的?

售票员:是啊。

乘客:我倒是没打算回来,不过往返票要是更便宜的话……

售票员:不,您非得回来不可。

乘客:为什么?

售票员:因为这趟车在萨里斯伯里不开门,直接就会开回来。

乘客:不开门是什么意思?

售票员:进站之后不开门,沿途一直是开着的,要不然这么多人抽烟实在太呛了。

乘客:坐你们这趟车有好处吗?

售票员:我们车上卖零食。

乘客:我要是买单程票的话车门到站能打开吗?

售票员:进站之前您从车上跳下来不就行了?

乘客:你们的火车在萨里斯伯里全都不停吗?

售票员:以前停的,但是这么多人上车下车太耽误时间了。

乘客:你们这里就没办法把人安全送到萨里斯伯里吗?这附近有长途车站没有?

售票员:先生,我们这里是火车站,您要是想买肉也不会去面包房吧?

乘客:你们这里到底卖不卖去萨里斯伯里的票?!

售票员: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下午两点半就停止营业了。

乘客:那你刚才这十分钟胡说些什么呢?!

售票员:我给您解闷玩呢。

乘客:你说什么?!

售票员:不好意思说错了,我这是给自己解闷玩呢。先失陪一会,我要给我们那片的议员写投诉信了,让他给我拿来三品脱半脱脂奶和一瓶酸奶。

我之所以讨厌火车,还因为苏格兰的火车上充满了克苏鲁小说当中才能见到的恐怖场景。例如有一次我身边坐了一对醉醺醺的男女,两人扯着嗓子商量着下车之后去哪里打野炮的问题。

“人生苦短啊!”那女的喊道,满脸都是咬在艾滋病屁股后面穷追不舍的神情。

尽管我参加了好几年的艺术节演出,但是总是尽量与艺术节拉开距离。就像很多当地人一样,我对艺术节感到不胜其烦。全世界的优秀艺人的确荟萃在此,但是城市本身却像美军撤离之前的西贡一样鸡飞狗跳。有一次我在爱丁堡国际会议中心演出,我前面的节目是街舞。满场的苏格兰观众都看得目不转睛,因为他们全都没见过这么多黑人。在艺术节期间最累人的就是晚场表演,做上几场身体就吃不消了。晚场表演的主要意义就是额外挣些零花钱。我每次上场之前都会灌下一罐红牛。等到艺术节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五脏六腑碎成了一堆,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忍不住想要吐出一块肝脏来。

这一年我做了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招收了一个小正太充当实习生,因为这个脑袋被门夹了的倒霉孩子也想成为喜剧演员。我带着他参加了好几场演出,希望有朝一日我死于心脏病/中风/狙击手之后他能顶替我。我很乐意把我的节目外包出去,让这个傻小子替我挨子弹/吃官司/感染性病。许多同行都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孩子并向他毫无保留地传授了自己的经验与心得,同时暗自盘算着我是不是恋童癖。尽管艺术节期间爱丁堡充斥着各种满嘴胡吣的演艺圈混子,但是我还是要说边缘秀在一定程度上很像是中世纪马戏团。我们听任营销人员、经纪人与场地所有者从我们身上狠刮油水,作为交换我们则可以不受约束地可劲折腾一个月。

屡教不改是我这人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我很讨厌艺术节,所以我去参加了爱尔兰的基尔肯尼艺术节。因为我很害怕离地,所以买了机票。我从没能克服对于飞行的恐惧——地球上没有那个地方能让我如此向往,以至于可以心甘情愿地在一个铝皮罐子坐几个钟头闻别人放屁。

我实在解释不清坐飞机会让我害怕到什么程度。一般人也就是在空中遇到乱流的时候会紧张一下,我从离地的第一秒到落地为止一直把心悬在嗓子眼里,唯恐飞机上装着会在高海拔自动引爆的炸弹——我都不知道这么高科技的东西是否存在。与恐怖分子相比我更害怕为政府干湿活的特工。其他人看到飞机上坐着穿长袍的大胡子就害怕,我却更害怕患了癌症的退伍兵。在飞往爱尔兰的途中我一直盯着邻座的一个秃头小个子,他手里拿着一根看上去特别高科技的钢笔,看上去就像引爆器一样。他手里倒是捧着一本圣经,但是实在不能让人放心。人们都说看见别人祈祷心里就觉得踏实。可是如果飞行员在广播里说“天父保佑,请大家扎好安全带”,恐怕你并不会感到特别高兴吧?当然,假如这家伙看得是古兰经,那我恐怕当场就要吓尿裤。打算炸飞机的人有哪些典型表现呢?美国航空公司正在考虑在机舱里安装摄像头,观察乘客有没有紧张迹象。幸亏英国的飞机还没赶时髦,因为在飞往爱尔兰的途中我的表现就像《雨人》里的达斯汀.霍夫曼一样手足无措。如果我坐的是美国飞机,现在肯定已经被关进水下监狱里大刑伺候了。

经历了这番折磨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基尔肯尼艺术节。此时我的肾上腺素水平已经爆表了,一般人只有在强奸期间才能赶上我现在的程度。当地人全都友善得不像话,节庆现场的派对气氛也很浓厚。不过由于此时我已经戒酒了,在这里总觉得很不自在,上千名其他喜剧同行们都等不及要开怀畅饮,只有我在这里碍事。就算在我这个格拉斯哥人看来,当地人的酒量也有些骇人。有一天晚上有一个和我同住一间旅馆的家伙喝得狂性大发,手脚着地满街乱爬,我不得不像赶牲口一样把他轰回自己的房间里。

参加艺术节的表演时段一般来说就是五天。第一天我表演时主持人是一个模仿德国人的爱尔兰人。他上台之后就开始拍卖各种破烂,例如买报纸附送的光盘,好几块洗碗布,还有其他一大堆旧货。他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没个完,足足拿到了几百欧元,而观众们则逐渐不耐烦起来。然后他突然冷不丁地将这几百元钱全都塞进前排一位女观众手里,然后就飞也似地跑没影了。我在后台笑得前仰后合,上台之后依然绷不住脸上的表情。那位女观众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在台上的表演,全程一直愣愣地盯着手里的钞票。

我从基尔肯尼艺术节回来之后托尼.布莱尔终于辞去了首相职务。各家小报趁机刷了一波存在感,排出一串布莱尔上任历年来的照片,显示他这些年来老了多少。最后几张照片与一开始相比简直就像是披着人皮的骷髅。我认为这是权力成瘾导致的,就好像咕噜被魔戒蛊惑了一样。“坏戈登!臭财长!他想要咱们的宝贝!”布莱尔下台的时候有民调显示69%的受访者认为布莱尔的最主要政治遗产是伊拉克战争,我倒认为他的真正遗产是砸了工党的招牌。据说布莱尔因为自己的执政时间赶不上撒切尔而伤心,不过他也有可以自豪之处:被他害死的妇女儿童已经超过成吉思汗了。讽刺的是,关于他的记忆的确会比其他大多数政客都流传得更久——许多年以后伊拉克的母亲们依然会用他的名字来吓唬小孩。不过话说回来,布莱尔成为和平大使之后确实很有可能成功,中东的各个派系恐怕都想团结一致做了他。六个月之后他就将为中东和平做出切实的贡献,在巴格达市中心的祭坛上充当祭品,祭坛下面的民众们就像《星球大战》结尾那样载歌载舞。

参加完基尔肯尼艺术节之后我原本要去蒙特利尔艺术节赶场,但是我决定这辈子再也不坐飞机了,于是就没去。从那以后我的生活轻松了很多。一想到我不会在零下六十度的高空化作一团火球而死,我就感到全身畅快。那年去了蒙特利尔的同行们全都不住嘴地跟我显摆那年的艺术节多么精彩,而且他们都见到了比利.康诺利。我只想用这位喜剧界老前辈的名言来回敬他们:“死一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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