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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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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4:人民的女王

这场变故对于女王与布莱尔之间的关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呢?毕竟布莱尔是即撒切尔之后任期最长且最富争议的首相。有一位同时熟悉白金汉宫与唐宁街的内部人士声称女王与布莱尔的关系不算特别亲密。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以反映女王与首相之间的亲近程度:“他是否会留下来喝一杯呢?”与梅杰不同,布莱尔并不会在觐见结束后多做逗留。但是布莱尔在回忆录中的确提到了女王曾经亲自打电话祝贺他在北爱和平进程方面取得的成绩。“我觉得这种事她肯定不常干。的确如此。”某位当时供职的高阶公务员这样形容新工党政府对待君主制的态度:“彻头彻尾的无知,加上兴高采烈的傲慢,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一定有能力应对……他们自视为一群现代人,肩负着扫荡老旧体制的任务。”新工党尤其着迷于美国总统制度,相信首相的角色应该向总统靠拢。这样的态度想必会使得宪制君主感到不太舒服。

在布莱尔的执政早期,白金汉宫对于新政府内部信息的饥渴程度达到了高潮。“白金汉宫并不理解布莱尔政府,”一位前任官员这样说道,“白金汉宫完全被阻隔在了白厅之外,而外人很难理解白厅的内部事务,例如充满了愤怒与恐惧的布莱尔-布朗宿怨循环。”像这样的理解欠缺造成了两方面的问题。早在2001年大选之前——当时的局势还在布莱尔的掌控之下——阿拉斯特.坎贝尔就受命泄露了预定的大选日期。公务员们提醒布莱尔的幕僚长乔纳森.鲍威尔,根据宪制首相首先要向女王请求解散议会的许可。此言一出吓得所有人如梦初醒,布莱尔赶紧冲到白金汉宫,这才总算没耽误事。还有一次更早的时候,布莱尔对于某次英联邦政府首脑会议的时间安排不太满意,结果招来了女王的亲自质问。“如果女王真心想要吓人的话,她可以非常吓人。”布莱尔如是说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女王的性格也为各位新工党大臣们留下了越发鲜明的印象。有一次觐见女王的时候,时任海外发展秘书的克莱尔.肖特显然忘记了事先关上手机,结果手机铃声在女王面前响了起来。“接吧,亲爱的。”女王说道,“说不定是什么大人物打来的呢。”还有一次,她不事声张地迫使旗帜鲜明的非君主主义者、代理首相约翰.普利斯科特在她面前低下了头——确实如此。当时他凑过来跟女王谈话,女王却突然压低了声音。为了听清女王的话语,普利斯科特不得不俯身下去,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他正在向女王弯腰鞠躬。至于布莱尔本人则似乎越来越享受每周觐见,以至于他的手下人开始编排他如何痴迷于女王的段子。一位观察家这样说道:“她具有非比寻常的魅力,而且我认为她的魅力很管用。”

但是与此前任何一位前任的回忆录相比,布莱尔的回忆录都走得更远,披露了大量关于女王的故事以及他本人对于女王的看法。布莱尔的行文多少有些调侃意味,使得白金汉宫颇为不满,尽管其中有些故事的确很好笑。布莱尔谈到了自己访问巴尔莫勒尔的行程安排:“引人入胜、超现实与彻底猎奇的氛围在这里鲜明生动地结合成为了一体。倒不是说王室成员不欢迎我的到来,只是这种文化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了。”接下来布莱尔不失分寸地嘲讽了宴会现场的男仆、菜肴与艺术品。至于菲利普亲王的著名烧烤宴会,“同样也受到传统与规程的辖制。王室成员负责烹饪与上菜,还负责刷盘子。我一点不开玩笑。他们真的要带上乳胶手套,将双手没入水槽。你在一边坐着吃饭,女王会主动过来问你吃完了没有,然后她就会端着一摞空盘子走到水槽边上”后来布莱尔又反思了千禧年之夜伦敦东区千年穹顶里面进行的庆祝活动。这次庆祝进行得并不如人意。“我不知道菲利普亲王心里面作何感想,但是他的想法大概不太方便见诸报端。我觉得女王的感想应该也差不多,只是在具体措辞上可能会更克制一些。”卸任之后的前首相这样写道。当时菲利普亲王曾经当场指出,在观众席上空进行杂技表演的杂技演员们并没有系安全绳。布莱尔不禁想到,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很可能不慎失手摔落,葬送女王的性命。“报纸大标题我都想好了:‘千年穹顶空中飞人砸死女王’……‘布莱尔承认庆祝规划存在疏漏’。”

这段文字当然只是说笑而已。但是自从对于女王几近奉承的丘吉尔以来,英国的首相也走过了漫长的旅程。就像对待此前各位首相的态度一样,女王对于布莱尔的看法同样非常私密。毕竟当初正是新工党听信了即将下台的梅杰政府的汇报,决定报废皇家游艇。尽管在戴安娜去世前后新工党政府的确为王室出力不少,但是基本上并没有证据显示双方之间的态度有多么热乎。有一次布莱尔夫妇去巴尔莫勒尔做客,女王夫妇邀请首相夫妇共进下午茶,但是布莱尔却踪迹不见。女王询问谢丽.布莱尔首相在哪里,谢丽答道他可能正在楼上赶写关于废除君主制的演讲。这个笑话对于她面前的听众们来说未免太危险了一点。从那以后威尔士亲王曾经多次激烈抨击舆论环境当中的政治正确禁忌与责备他人的文化,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放心地认为他并不是新工党的仰慕者。爱丁堡公爵曾经在作家吉勒斯.布兰德莱斯面前否认自己是个现代派。“不,我可不会像布莱尔那帮人一样为了追求现代化而追求现代化,我不会为了搞三搞四而到处乱捅。”日后他还为了不列颠尼亚报废的问题而公开抱怨过。

布莱尔一心想要借助戴安娜的魔力将君主制改头换面,推动激进的君主制现代化。他的狂想终究落了个竹篮打水的结果。但是如果人们想一下他的政府引入了多少质疑宪政体制或者(例如猎狐禁令那样)惹恼王室成员的改革措施,白金汉宫方面的反应的确平和冷静得有些不一般。1999年新工党从上院赶走了一大批持有终身席位的议员,只留下92名世袭贵族。新工党建立了苏格兰议会与威尔士国民大会,大量采用了欧洲法律,还打算废除英镑改用欧元。白金汉宫对于这些做法肯定有自己的意见,但是女王手下的白金汉宫团队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民选政客们发生纠纷。

部分原因在于,布莱尔与他的大臣们为两起对于王室家族而言关系特别重大的里程碑式事件提供了足量的支持与帮助。乔治五世的登基二十五周年庆典与四十多年后他的孙女的登基二十五周年庆典都曾经令人面色阴郁地大摇其头。在2001-2002年的冬天,女王即将迎来登基五十周年庆典的时候,同样有很多人作出了不利的预言。《卫报》谈到了街头派对缺乏组织导致的“宫廷恐慌”,还认为新上线的白金汉宫网站“气象惨淡。目前为止网站上列举的活动如下:普利茅斯将要举行台球锦标赛,华威郡的奥克斯希尔将要栽种一棵橡树苗,伯明翰市舍利镇克兰摩尔幼儿园将要开辟一座周年庆典花园,伦敦各地将要设立许多小型喷泉。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没有其他什么安排了。”人们难免会将参加庆祝活动的人数与君主制的人气联系在一起,而白金汉宫的官员们则一直在竭力淡化这一点。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躁动,是因为王室在九十年代遭遇的灾难依旧回荡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担心与老迈的君主制相比,新工党的“酷不列颠”更好地反映了这个国家眼中的自我形象,尽管这个名词此刻早已不时髦了。2002年对于女王来说也是开局不顺。2月份她失去了自己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这件事对女王造成的伤害恐怕要比外人看来更加严重。尽管玛格丽特公主的人生轨迹与女王大相径庭,但是姐妹俩的联系始终非常密切,几乎每天都要通话。时至今日,为了纪念自己的妹妹,女王的手包里依然每天都会放着一个装糖果的金匣子。这是玛格丽特当年送给她的,如今已经磨损得很旧了。出席了女儿的葬礼之后又过了六周,王太后也去世了,享年101岁。这两个人的死亡都不算意外,但是王室家族依旧深受打击。女王的家人表示,母亲与妹妹一直是女王的重要参谋。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接连失去她们两个“十分艰难,不能低估(她受到的打击)”。但是他们都认为女王挺得住,她也的确挺了过来。白金汉宫里的一部分人甚至认为,当悲痛情绪过去以后,女王或许终于感到了解脱,她终于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女王,并且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但是查尔斯王储受到的打击似乎特别深重,他谈论自己外祖母的公开程度与感情流露也要胜过他对于其他任何人的论说。

就像五十周年庆典一样,王太后的葬礼为铁杆共和派与王室怀疑者们提供了反思的机会。《卫报》此时已经成为了温莎怀疑主义的主导声音,这次报社刊载了头版大标题《无常的告别揭示了国家的分裂》,《卫报》专栏作家乔纳森.弗利兰德则指出白金汉宫门外人群稀疏,几乎没人排队签署悼念册。此情此景根本无法与戴安娜去世时的景象相提并论。将悼念日期从十三天削减为九天的官方决策也遭到了弗利兰德的质疑。“或许他们预料到了目前的国民情绪,并且担心英国的悲痛情绪坚持不了两周。但是谁又能保证九天就不算太长呢?”实际上,等到王太后葬礼正式举行的时候,场面同样极其盛大,吊唁致哀的人群同样排起了长队。英国民众一开始的反应之所以如此迟钝,恐怕有两方面的因素。首先,王太后的死讯算不上意外;其次,人们需要一点时间来回顾伊丽莎白女王的漫长服务时代。就像其他重大王室活动一样,各路媒体也围绕这起事件打起了口水仗。例如《每日邮报》就攻击BBC对王太后缺乏尊重,因为报道王太后死讯的播音员扎了一条暗红色而不是纯黑色领带。在媒体的引领下,尽可能地狂热彰显君主主义立场的作法也成为了划分高下的分界线,一边是号称深沉爱国的立场,另一边则是浅薄卖弄的风格。白金汉宫并不特别希望见到这样的分歧。

五十周年大庆也打破了许多记录。就像六十周年大庆一样,此前只有维多利亚女王的登基五十周年大庆才能与之相提并论。想当年大英帝国正在如日中天之际,悲叹帝国倾颓的言论听上去仅仅是无稽之谈而已。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回声依旧依稀可闻,因为这一年早些时候女王访问了牙买加、新西兰、澳大利亚与加拿大。女王在每一站都遇到了盛大的欢迎人群,尽管现场也出现了少数抗议者,例如牙买加的塔法里教信徒与魁北克的加拿大居民。就像维多利亚时代一样,这次出访也显示了女王深受爱戴的程度。当然,在旧日的帝国疆域内部也存在着异见的涌流,很可能会改变英国君主制的未来。新西兰首相海伦.克拉克声称新西兰应当成为共和国。女王在加拿大则仅仅受到了代理首相约翰.曼利的款待,并且他明确提出加拿大将在女王统治结束之后切断自己与君主制的关系。

在英国本土,各种庆祝仪式已经形成了惯例。女王在上下两院都进行了演讲,回顾了自1952年以来的世事变迁。“我们必须言说变革,必须认清这些年来变革的广度与不断加快的步伐……变革自身已经成为了恒定的常量,经营变革的手段已经成为了一门不断扩张的学科。”过去几十年里,她的绝大多数演讲都以稳定守常、体制的重要性以及英国国民性——“一个谦虚实干的民族”——作为主题。五十周年庆典则试图体现英国国民性变与不变的两方面。世界各地点燃了2002座烽火,行进队列簇拥着黄金马车从摩尔大街上走过,一百万民众为了庆祝五十周年周末而簇拥在大街两旁,圣保罗大教堂举行了感恩仪式,英联邦各国民族服饰游行的队列走上了街头,皇家空军还在伦敦上空进行了飞行表演。刚刚损失了两位家人的王室家庭在白金汉宫的窗台上观看了飞行员们的精湛技艺。一位在场者事后声称女王脸上流露出了宽慰与愉悦的神情。对于一名本性羞涩的女性来说,这副表情很能说明问题。

目前为止的庆祝活动还算中规中矩,就连几千场街头派对的举办也很顺利。不过这一回白金汉宫还在自家园林里面举行了一场古典音乐会。BBC交响乐团、合唱团以及一干星光闪耀的歌剧界大腕纷纷登台献艺,现场观众足有125000人之多。这是白金汉宫园林里面举行过的规模最大的活动。此外白金汉宫还举办了另一场更加打动人心的“白金汉宫派对”,旨在弘扬英国流行音乐界五十年来的累累硕果。皇后乐队的吉他手布莱恩.梅在白金汉宫的屋顶上演奏了吉他独奏版本的“天佑女王”。保罗.麦卡特尼、埃里克.克莱普顿以及托尼.班奈特等一干乐坛宿将们也在王室家庭与各界宾客面前尽情挥洒了一回。此外业界常青树克里夫.理查德也参加了演出。王室成员与青少年共同欢乐的尝试此前从未取得过良好结果。将国家庆典与关注年轻人的流行音乐搅和在一起的作法使得很多老成持重的成年人感到不安。温莎家族的年青一代往往也都是一些松鸡猎手、马球球手以及军人,他们与彰显黑人文化以及青春期叛逆的流行歌曲很不相称。但是在二十一世纪最初十年期间女王顾问们为了迎合时代口味而进行的所有赌博当中,就数这一次的结果最令人满意。与女王登基二十五周年时期的英国相比,如今的英国早已成为了一个更多元化,更消息灵通,甚至更愤世嫉俗的国家。但是2002年的庆典——这一次女王同样大张旗鼓地走访了全国各地——似乎再一次稳固了君主制的民意基础以及女王本人所受到的拥戴。与两年前的世俗化千禧年庆典相比,五十周年庆典显然吸引了更多参与者,并且掀起了更加高涨的热情。

从此以后,女王就过上了相对较为平和的生活。与此前十年相比,回顾往昔的时候更多了,令人尴尬的湍流则更少了。激流险滩之后是清澈见底的池塘。2006年是女王的八十大寿——白金汉宫举行了一场儿童派对,礼花在夜空中绽放,王室成员在皇家植物园举行了一场家宴,圣保罗大教堂举行了感恩仪式,政府还为全国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举行了集体寿宴。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开始越发关注女王的继承人问题。这一年的2月,查尔斯王储将《周日邮报》告上了法庭,因为这家报纸公开了好些他本人的私人笔记的内容。此前他只在朋友圈里传阅过这些笔记,其中的政治内容非常令人尴尬。2005年,在经历了多年猜测之后,他刚刚迎娶了卡米拉,并且在温莎城堡举行了民事婚礼。早在十年之前卡米拉就已经与前夫离婚了,但是自从戴安娜死后,她的处境一直有些里外不是人。人们一直在争论王位继承人与未来的普世圣公宗首脑能否再婚,尽管另一种可能——即王储将卡米拉当成一辈子的(又要用那个肮脏的旧词了)“情妇”——看上去的确更加糟糕。克莱伦斯宫的工作人员们为了向公众引荐卡米拉可谓煞费苦心,一开始他们仅仅将她称作王储的“同伴”,然后才逐渐表示她可能成为王储的新娘。大多数人都注意到了威尔士亲王比以往更开朗的神情,以及卡米拉那脚踏实地的开朗气质。也有些人因为他们没能在前半生结合而感到遗憾。当然还有少数铁杆戴安娜粉丝坚决无法原谅卡米拉在威尔士亲王第一次婚姻解体当中所扮演的角色,并且认定她不配成为王后。

一位观察家声称,卡米拉在白金汉宫里面“始终存在于背景当中。很多人都在私下里与女王讨论过她这个人,她应当扮演怎样的角色,以及在谈到她的时候应当或者不应当说什么。”当女王在场的时候,(卡米拉会非常紧张,查尔斯王储也是一样。但是查尔斯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力挺卡米拉。曾经有一位高阶廷臣打算到威尔士亲王手下工作,别人告诫他一定要注意有三个人绝对碰不得。 首先自然是卡米拉,其次是查尔斯的新闻发言人马克.柏兰德(1),最后是查尔斯的杂项总管兼私人筹款专员迈克.福赛特(2),此人虽然在明面上已经辞职了,但是对于查尔斯的影响力依然很大,白金汉宫也因此而特别不信任他。总体而言,两套班子之间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女王总觉得查尔斯王储的日常做派——比方说他在桑德林汉姆宴请宾客的时候——过于奢华,并且对此感到忧心忡忡。在白金汉宫里面流传着一个故事:在海格罗夫举行的一次私人晚宴上,查尔斯王储公然宣称自己的母亲应当尽快考虑逊位问题。王储的班子竭力否认这种说法,但是至今人们依然能感到隐痛未消。

卡米拉是一个意志坚定且作风务实的人。她的地位也是一切问题的核心。在九十年代晚期的白金汉宫,“人们的观点非常明确:任何人都不能讨论她是否可以成为未来的王后,甚至仅仅成为国王的伴侣。”至于再婚的问题,“女王认为这种事迟早要发生,不过她也认为自己不会活着看到这一天。”至少在明面上这也是查尔斯的态度。卡米拉与查尔斯共同居住在海格罗夫,花的也是他的钱。查尔斯并不在公开场合避讳这一点,议员们也都清楚这个情况。卡米拉与查尔斯双方的子女们都理解并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但是卡米拉不能与查尔斯王储一起出席公共活动,也不能陪他参加王室家庭聚会,例如去桑德林汉姆过圣诞节。假如她与查尔斯一起出面,据说女王会将她称作查尔斯的情人,或者她干脆就会受到来自王室的冷落与无视。大约在千禧年之后,尽管查尔斯依然公开否认自己有意再婚,但是他与卡米拉都已经下定了再婚的决心。

女王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很微妙,也很棘手。就像她自己的母亲一样,她的婚姻既稳固又幸福,而且她也坚信婚姻的神圣性。身为圣公会的最高统治者,假如她允许两位离婚者再婚的话,恐怕要触犯许多教会成员。但是假如查尔斯到了继承王位的时候还在与卡米拉未婚同居,君主制还要遭到更严重的伤害。更何况作为一位母亲她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幸福。这么棘手的问题究竟要怎么解决呢?有关方面开始不动声色地将卡米拉引入公开场合。国教会首先表明了态度。坎特伯雷大主教乔治.卡利指出,基督教的要义在于谅解,失败原本就是人类生存状态的固有部分:“他们二人理应结婚。”他的继任者罗温.威廉姆斯不仅认同他的观点,还提出了进一步的主张:查尔斯王储身为虔诚圣公会信徒再度投入婚姻当中的举动恰恰巩固了他担任圣公会最高统治者的资格。一座巨大的路障就这样搬掉了。许多其他神职人员也做出了类似的声援。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对新人可以举行传统的教堂婚礼。他们也最终选择了当时已经比较流行的民事婚礼,并且在事后接受了圣公会教士的祝福。这一来又产生了第二个问题:根据英国法律,这场婚姻合法吗?查尔斯本来可以效仿自己的妹妹安妮公主,前往苏格兰举行婚礼,从而回避这个看似含混的问题。但是他执意要在温莎城堡举行婚礼。正式认可民事婚姻效力的1836年《婚姻法案》特意将王室成员排除在外,而且人们并不清楚后来的废止与修改举措。于是接下来就上演了一场漫长激烈且颇为可笑的辩论。最终新工党司法大臣不得不出手干预,声称政府相信这场婚姻完全合法。讽刺的是,他的表态所依赖的人权立法曾经频繁地遭到查尔斯王储的愤怒指斥。曾经将玛格丽特公主与爱德华八世国王追求幸福的期望无情扼杀的法律与规程终于被清扫进了故纸堆当中。

一开始女王与卡米拉很少碰面。2000年,查尔斯为前任希腊国王康斯坦丁二世举办生日午宴,女王在这次宴会上的确见到了卡米拉。但是事后随即有报道宣称这次会面并不代表女王认可查尔斯与卡米拉的恋情。等到女王登基五十周年的时候,双方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帕克.鲍尔斯女士也在公共场合站在了女王身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查尔斯王储在克莱伦斯宫的顾问们精心发动了一场媒体攻势,意在软化公共舆论与媒体对于王储再婚的看法。在顾问们的安排之下,王储与卡米拉频频出双入对,各种压低声音的消息也在到处流传。正式成婚之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全都进展得不算顺利。由于报纸爆料,婚礼的官方声明不得不提前加紧宣布。原本将温莎城堡当做婚礼举行地点的作法遭到了抛弃,因为人们意识到这样做等于允许其他有意在这里举行婚礼的新婚夫妇提出申请。原定的婚礼时间也因为约翰保罗二世教皇碰巧去世而不得不推迟,因为查尔斯王储要去参加他的葬礼。此外关于民事婚礼具有何等法律地位的可笑争论几乎一直持续到了最后一刻。

女王热切地欢迎了王储的结婚声明。但是在2005年4月9日婚礼当天她并没有到场——婚礼地点从温莎城堡转移到了当地市政厅。这并不是势利眼,而是体现了她本人的坚定传统信念与宪制立场。我们之所以确信女王不是势利眼,是因为她在婚礼之后的庆祝活动当中发表了一篇机智且开诚布公的演讲。演讲的开篇女王讲了一个笑话,她庄严地宣布自己要做出一项重大声明:“祝贺‘障碍猎人’赢得了英国国家障碍赛马的冠军!”接下来她将儿子以及新任儿媳的一路坎坷比作了赛马在比赛途中遭遇到的各种艰难障碍:“他们越过了本彻溪树篱,又越过了彻尔树篱,以及其他各种可畏的障碍。他们一起克服了如此之多的艰难险阻,我为他们感到万分骄傲并祝愿他们幸福。我的儿子终于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安顿了下来。欢迎大家来到头名赛马的围场。”这番话说得简直无法超越。说出这番话的人绝不是一位冷冰冰的女性家长,而是一位花费了毕生精力与更加冰冷的宪政要求相抗争的慈爱母亲。查尔斯王储日后谈论自己母亲的时候也流露出了真诚的暖意与情感——而并非仅仅将她当做女王。

这场婚姻宣告着温莎家族正式闯过了一段特别严峻的时光。在女王的整个统治时期,唯独在这一时期全体英国人看似都有可能背弃君主制。因为这是一个家族故事,因此永远不会结束。克莱伦斯宫与白金汉宫之间的隔阂并没有消失,威尔士亲王的班底与他父母的班底依旧并不融洽。而且还有迹象显示威尔士亲王的第二段婚姻并不像夫妻二人期待得那样幸福。2010年11月威廉王子正式宣布与凯特.米德尔顿订婚的时候,查尔斯王储的反应多少有些失礼:“他们已经练习得够久了。”在朋友们看来,查尔斯担心自己将要再次退居到阴影当中。这一次的阴影并非源自他的父母或者前妻,而是更年轻的下一代。

但是“卡米拉问题”在1995年至2005年这十年期间的顺利解决还是提供了极其重要的经验教训。首先,如果说君主制作为体制的弱点在于必须依赖现实中的家庭才能存在,而现实中的家庭又往往有着各种弱点与弊病,那么君主制的力量同样源自现实家庭,因为现实家庭可以学习、成长以及自我修复。其次,英国宪制其实是一座堆满历史遗留杂物的阁楼,其中有些东西依然有用,也有些东西早已陈旧过时,甚至已经沦为了丢人现眼的破烂。如果说这一点是英国宪制的弱点,那么这套体制的优势就在于人们完全可以在阁楼里到处翻找,根据实际需要挑拣出有用的东西——比方说对于旧法律的新看法,或者规避某项难堪规程的捷径。最后,尽管女王对于自己的角色与地位十分严肃,也很懂得先例的重要性,但是她也是一个非常灵活的人,并且具有极强的适应力与理解能力。看着她那张象征英国君主制的漠然面容,人们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

女王面临的下一个政治跨栏是2010年的英国大选。这次大选之前英国政坛刚刚经历了多年来最为喧嚣狂乱的一段时期。议员虚报谎报公费开支的丑闻摇撼了整座议会。最终有好些议员都要坐牢,更多的议员则决定不再参选,就此退出政界。与此同时,高薪银行家们的无能以及国家与家庭层面的借债成瘾共同导致了一场猛烈的经济风暴,使得无数普通英国人苦不堪言。英国的政界与商界精英们还从未有过如此灰头土脸的经历。

2008年至2009年的英国银行业危机将整个世界的金融系统推向了混乱的深渊,导致了漫长的经济低增长乃至零增长,整个国家不得不依靠外界纾困才得以幸存,许多人都进行了深刻反省——尽管并没有像许多人担心的那样演变成全球经济衰退。本着十分罕见的直率态度,女王早放了伦敦经济学院,询问学院的经济学家之一路易斯.加利卡诺,“为什么谁也没有预见到这种事呢?”接下来她又私下召见了英格兰银行的行长。为了回答女王提出的这个广受报道的问题,英国社科院于2009年6月召集了一群经济学家以及其他领域的专家进行辩论。事后他们给女王回信写道:“陛下,总而言之,我们之所以未能预见到本次危机的时机、范围与严重程度并及时加以预防……主要是由于国内与国际上许多有识之士的集体想象力未能正确理解全球经济体系面临的各种整体性风险。”

在所有这些有识之士当中,工党首相戈登.布朗尤其被选民们好好教训了一通。女王对待他的态度也像对待早先的其他首相一样热情,欢迎他带着两个小儿子到巴尔莫勒尔散心。两位小朋友当中有一个询问女王,她的卫兵都在哪里?女王答道她的宠物狗们足以承担勤王护驾的工作。2010年5月6日,布朗的党派在大选当中损失了97个议席与多数派地位。但是戴维.卡梅伦领导的保守党也未能达到单独执政所必须的326个议席。早在大选之前,白厅与白金汉宫就充分讨论过无多数议会或者非决定性投票结果的应对措施,因为民调显示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大。人们起草了建议书,调查了各种先例,但是最终结果还是要取决于议席分配与政治领袖们的表现。如今这样类似于1974年的局面很可能将女王卷入政治争议当中,尤其是因为现任首相布朗可能决定坚持到底,奋力组建联合政府,从而继续将托利党阻挡在权力之外。

尽管保守党赢得了302个多数议席,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自动获得立刻组建政府的权利。这意味着布朗不仅有权利而且也有义务继续执政,直到各方面达成看上去足够稳定的安排为止。但是究竟要等多久呢?选举结果显示选民们不信任首相,而且经济形势也依旧脆弱得可怕。市场正在观望。首相与他的人马试图引诱自民党达成协议,甚至开出了布朗将于当年秋天辞去工党党首一职的价码,尽管这样的安排依旧无法带来压倒性的多数议席。在极端困难的经济形势下,政府必须足够强健,唯此才能做出涉及削减开支的艰难决定。而目前的工党执政基础看上去实在太虚弱了,简直不可接受。

与此同时,卡梅伦也向自民党党首尼克.克莱格开出了看上去十分慷慨的许诺,开启了托利党-自民党联合执政的谈判,联合执政的基础则是两党各自让步的协议。接下来的周末非常漫长,市场密切关注着双方的角力与纠缠。直到第二周的周二布朗才正式辞职。他发表了一篇不乏体面的演讲,承认自己无法形成稳定的执政班底。与此同时,托利党与自民党也就联合政府组建协议的条款达成了一致,其中一项条款规定联合执政要维持五年时间——有些人认为这一条款削弱了女王解散议会的传统权利。市场终于恢复了。

廷臣与公务员们全都长出了一口气。此前人们一直在热切地讨论,如何能确保女王不至于受到外界压力,以免她会被迫解雇现任首相,或者作出向他的继任者示好的姿态。在唐宁街,内阁秘书加斯.奥唐纳曾经在好几届托利党与工党领袖手下工作过。为了应对当前局面,他聚拢了一大帮宪政专家以及常务秘书长杰里米.海伍德。在白金汉宫,女王人马的统帅是自2007年以来的女王私人秘书克里斯托弗.格蒂特爵士(3)。格蒂特是外交官出身,他的前任罗宾.简福林曾经辅佐女王度过了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据说简福林曾经表示,他认为自己的工作职责就是为女王统治的晚期阶段清除阻力。格蒂特赢得了女王的深切信任,人们普遍认为女王近几年来的成功主要是他的功劳。他与唐宁街团队努力设想了各种场景,不同投票结果的宪制意味,以及不得不重新举行大选的环境条件——这样做无疑会极其不得人心,市场也将会因此而遭受重创。戈登.布朗为了继续执政而做出的任何尝试都会遭到报界的口诛笔伐,女王也一度面临着十分棘手的处境。尘埃落定之后,女王亲自来到白厅,慰问了奥唐纳以及他的团队,向全体参与解决此次事件的公务员们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与此同时,女王终于可以召见卡梅伦并任命他成为自己的最新一任首相了。尽管卡梅伦算不得年长,但是他与王室并非全无渊源。他上中学的时候去的是伯克郡阿斯科特市海泽顿预科学校。这座学校曾经以《柳林风声》为脚本,排演过童话剧《蟾宫的蟾蜍》。卡梅伦在剧中饰演了一只兔子,时年十一岁的爱德华王子饰演了鼹鼠,女王还专程前来参观了演出。自1963年的道格拉斯.休姆以来,卡梅伦是女王手下第一位毕业于伊顿公学的首相,也是英国历史上第十九位毕业于伊顿的首相。认为女王的政治生活将会从此一帆风顺的人恐怕并不正确。新任财长乔治.奥斯本计划比工党更快且更深入地削减国债,而计划的关键部分就是削减军费开支。这项计划在军方内部引发了极大不满与激烈争论。温莎家族与军方历来关系密切,因此他们肯定不会错过这场辩论。没有飞机的航空母舰与面临裁撤的战斗机飞行员肯定会引起温莎家族的关注。好些高阶军方人士都曾经在私下里表示自己“希望并期待”王室方面能够谨慎地出面斡旋一下。

(1)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k_William_Bolland

(2)http://en.wikipedia.org/wiki/Michael_Fawcett

(3)http://en.wikipedia.org/wiki/Christopher_Gei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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