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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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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风暴来袭

1987年春天,一位名叫罗宾.简福林(1)的年轻外交官加入了白金汉宫新闻办公室。他去年刚刚协助组织了女王访问印度的旅行,满心以为这次调任能为他带来一段相对安闲的时光。此时的英联邦内部的确问题不少,但是在英国国内,王室家庭似乎正处于一段黄金岁月当中。查尔斯与戴安娜这对天作佳侣依然令新闻界如痴如醉,威廉王子与哈利王子是一对蹒跚学步的萌物,他们的母亲也抛去了曾经的萧索愁容。去年秋天,夫妻二人刚刚圆满完成了访问阿拉伯湾的任务,一路上大秀恩爱。来年1月他们还要访问澳大利亚,为澳大利亚建国二百周年助兴。这次访问同样也将会令各路媒体目不暇接。安德鲁王子娶了戴安娜的老朋友莎拉.弗格森。她的父亲与王室是马球场上的老相识,因此她也就成了理想的王室儿媳妇。各家报纸立刻就将她编排进了温莎家族肥皂剧当中,将她昵称为“弗姬”,她是戴安娜的“好姐妹”,也是吹进王室大家庭的又一缕清新空气。1986年7月两人正式成婚,安德鲁王子随后成为了约克公爵。这个头衔对于女王与王太后而言有着特别重大的意义,因为先王乔治六世与他的父亲乔治五世都曾经保有过这个头衔。有一些王室家族的熟人认为女王一向最喜欢安德鲁王子,尽管他偶尔也会出一点刮蹭事故。女王与安德鲁谈笑风生的场景很能使人相信这一点。

这一时期的温莎家族看上去充满了万象更新的劲头与乐观主义。最能体现自信情绪的事件发生在1987年。王室决定让爱德华王子主持指导一场电视直播。爱德华王子是女王的小儿子,对于广播行业抱有极大的热情。《皇家庆典》(It’s a Royal Knockout)将会展现年轻新一代与各路名人共同欢乐的盛景——例如“憨豆”罗温.艾金森,摇滚巨匠密特.劳弗,还有影星芭芭拉.温德索。节目收入将会用于慈善事业。好几位高阶廷臣都表示反对这种做法,包括女王的私人秘书威廉.赫塞尔廷(2)在内。但是他们的意见被驳回了。报界声称这个电视节目拍得一塌糊涂,安妮公主尤其感到特别尴尬。而且在此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受到记者们嘲讽冒犯的安德鲁王子还愤然离开了现场。这件事原本应当惊醒白金汉宫方面注意媒体游戏的危险性,提醒他们千万不要在准备不充分的前提下贸然将王室的魔力暴露在泛光灯下。廷臣们也本应当通过这件事更清醒地意识到新一代国民对于王室态度的转变。“当时我们都觉得,反正是慈善活动,怎么搞都无所谓。老实说我们有些太自以为是了。”一位参与者这样说道。

今天我们知道,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此刻正在这些和谐场景的背后悄然上演,温莎家族也即将因此迎来自逊位危机之后最严苛的时光。白金汉宫即将面临四面起火的局面,不得不终日疲于应付,几乎丧失了推行改革的余力。戴安娜的郁郁寡欢与奇怪举止一直令女王大惑不解,但是她与菲利普亲王还是尽力将她欢迎进入了自己的家庭。但是他们的努力并未收到成效。查尔斯与戴安娜非常不幸福,他们的婚姻漫长而难熬,两个人都搞起了婚外情。查尔斯与自己的初恋卡米拉.帕克.鲍尔斯打得火热,将各种贵族度假地与谨言慎行的朋友们的家宅当成了幽会场所。戴安娜则依靠一个又一个男友来排遣自己的孤独,首先是军人出身的詹姆斯.赫维特,接下来还有汽车推销员詹姆斯.吉尔比。王储与王妃整天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吵架的地点相对隐蔽,例如威尔士亲王在格洛斯特郡的海格洛夫庄园,还有的时候在口风不严的外人面前也能吵起来。关于他们俩的婚姻危机的确传出了不少流言蜚语,但是都说得含糊其辞,以至于女王与公爵全都无视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根据查尔斯传记作者乔纳森.丁伯比的说法,查尔斯的父母从未和他谈起过他的婚姻问题或者戴安娜的行为举止。一位名叫安东尼.赫登的记者在1988年出版了一本书,谈到了这方面的情况,但是白金汉宫方面将这本书扔到了一边看也不看。人们不无道理地认为,许多婚姻都要经历困难时期,因此目前王储与王妃的问题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自行解决。一位高阶廷臣认为,“我认为威尔士亲王与王妃之间的感情冲突十分严重,怎样高估都不嫌过分;所有人都知道问题的存在,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们最终会以那样的方式收场。”另一位高阶廷臣则补充道,白金汉宫的工作人员很快就被翻脸不认人的媒体打了个晕头转向,基本上丧失了展望远景的能力,更不用说提前做计划了。

1992年,积累已久的各种隐患终于一并爆发了出来。1月份,一张早已存在但依旧令人尴尬的照片遭到公开,画面上的约克公爵夫人正在与一位来自德州的朋友史蒂夫.瓦特一起度假。这张照片倒是没露多少肉,但是的确挑明了她与整天忙着在海军服役的安德鲁王子究竟已经疏远到了怎样的程度。安德鲁王子很快就告诉母亲,自己的婚姻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还有更糟糕的故事,预示着更多的照片即将见报:这一次画面上的戴安娜形单影只地站在象征忠贞婚姻的泰姬陵前面。戴安娜品鉴画面的能力很强,并且有效地利用媒体摄影师公开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感受。3月份,约克公爵夫妇正式宣布分居;4月份,女王所有子女当中最最私密也最勤勉的安妮公主也与自己的丈夫马克.菲利普斯办理了离婚手续。不过所有这些烂事都还算不上伤筋动骨。对于王室家庭而言,真正的灾难缘起于安德鲁.莫顿撰写的《戴安娜的真实生活》的出版。这本书原本是《周日泰晤士报》上的连载,一经问世就在传媒界掀起了一阵风暴。这本书的出版彻底改变了一切,因为戴安娜这次不仅与摄影师合作,还与作家合作。一切关于王室隐私的旧式规程都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假如威尔士亲王与王妃的婚姻危机发生在二十年前的话,那么他们兴许还有机会躲过媒体的注意,并且赢得时间在家门后面的安静环境当中尝试着自行解决问题。但是在八十年代人们根本无法想象报界会保持缄默,尤其是因为王妃本人在报界面前采取了竹筒倒豆子的态度。她成长在由名人驱使的媒体大环境当中,公众的窥私癖与名人的暴露狂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宛如一对罔顾人伦的表兄妹,在沙发上滚作一团,亲得死去活来。戴安娜无法抗拒“寻求理解”的致命冲动。日后就连查尔斯都决定要把自己这一边的故事公之于众,尽管他在前半辈子一直被眉开眼笑却又吹毛求疵的媒体又戳又刺。这场婚姻危机爆发之际,英国公众与新闻界正好需要分散注意力的由头。经济衰退的利齿正在死死咬着英国不松口,治理英国的首相约翰.梅杰此刻正麻烦缠身。尽管此前梅杰也曾经在全国大选当中令各路专家大跌眼镜地夺得了不容置疑的授权,但是到了1992年4月托利党在下院的多数议席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且党内还不团结。一切看上去都相当灰暗。

女王的生平当中有几个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时期,比方说1992年在白金汉宫官员的记忆里就是当代君主制的最低点,甚至比1997年戴安娜去世之后的晦暗日子还要糟糕。二十年过去之后,我们或许可以更清楚地回顾一下当时女王口中的“不利流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家庭分裂的连续剧,越发登堂入室而且咬住就不松嘴的媒体,不合时宜的温莎城堡火灾以及随后关于王室财政问题的公共争论,人气低落自身虚弱以至于根本无法向女王提供任何帮助的政府——这许多倒霉的事情全都赶在了一起。如果只有一两件事,那么总还可以得到轻松应对。但是就像所谓的完美风暴一样,这其中的每一件事都会对其他事件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而且对于女王来说,这次的多重危机虽说算不上晴天霹雳,却也的确吓了她一跳,因为她的头顶上一直是典型的英国式多云转晴天气。实际上这是过去二十年里所有问题的总爆发。

问题之一是温莎王朝为自己撰写的任务宣言。1949年,母亲联盟召集了一群新婚妻子们在威斯敏斯特举行集会,女王在会上发表了讲话。自从那时起,婚姻就成为了女王的基督教使命的基石。这里有必要回顾一下她当年的话语:“我们毫不怀疑,离婚与分居要为当今社会某些最黑暗的邪恶现象负责。” 接下来她又对物质主义与自私自利发动了尖锐的攻击。今天的人们很难将笼罩在紧缩政策阴影之下的战后英国与放纵享乐或者贪得无厌联系起来,但是强调婚姻的神圣性在1949年看上去依然是一条足够安全的信息。正如前文所见,这段话为四年后的加冕仪式添加了一段重要的注脚。在自己婚姻的早期,女王也曾经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童话公主”,生儿育女之后又成为了英国年轻母亲的典范。王室家庭往往会被塑造成为个人道德的标杆。早在乔治六世的时代,由“我们四个”组成的亲密家庭就担当了这根标杆的基座。王室家庭不仅是宪政机制的一部分,还是公序良俗的化身——这个家族的政治功能从来都不足以维系真正君主制的存续。在女王统治的早期,这一切看上去都简单易懂。皇家赛马会与皇家园林派对之类的活动总会将离婚人士拒之门外,就连玛格丽特公主也曾经因为传统主义者的阻止而未能嫁给自己的初恋。

但是这番话出口之后仅仅过了几年,如此严格的决策标准就发生了显而易见的松动。四十多年之后,许多英国家庭对于忠贞作风的态度的改变已经变得与当年大不相同,温莎家族也未能幸免。当年女王膝下圆睁双眼、一副小大人神气的子女们长大以后同样因为欲求幸福而不可得的人类困境而苦苦挣扎。性开放,毒品,社交丑闻以及离婚法的放松使得英国逐渐远离了母亲联盟的基督教立场,转向了一个将理想性生活视为基本人权组成部分的新世界。曾几何时,财富阶层与贵族阶层还将婚外情与通奸视为维持体面生活的必然代价。某些老一辈王室成员依然保留着这种见怪不怪的大男子态度,例如蒙巴顿勋爵据说就曾经为查尔斯王储为安排过他与卡米拉的最初几次幽会。时至今日,父母眼中的明智谨慎在新一代人看来无非是虚伪做作而已。六十年代后期彰显真我与“勇敢做自己”的道德观已经将节制与谨慎推搡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新闻界的态度也发生了彻底转变。白金汉宫向来将这一转变归咎于“那个俗不可耐的共和派”鲁伯特.默多克。但是板子真不能只打他一个人。诚然,默多克麾下的《太阳报》与《周日泰晤士报》在这一时期的确对君主制下手最狠,紧随其后的还有如今已经作古的《世界新闻报》。但是嘲讽与刺探性质的报道之所以能够促进报纸销量,仅仅是因为公众口味比过去更糙了,或者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恭敬了。《太阳报》主编凯文.麦肯兹或许开过几个颇具威胁性的玩笑,说什么要“痛击德国佬”(这里的“德国佬”自然指的是温莎家族),但是其他报社的主编们也不甘示弱,一方面在主打专栏文章当中对于君主制极尽奉承谄媚,另一方面又通过新闻报道向王室成员们发动了野蛮且破坏力十足的攻击。女王本人几乎从来都高高端坐在火坑上方,偶尔才因为不交税的问题被人指斥几句,或者被温和的漫画家们揶揄一通。但是总体而言依然被视为一个不能碰的角色。但是她的子女全都被贬斥到了一般名人的层次。就像无数被媒体吃干榨净又把渣子吐出来的摇滚歌手、女演员与电视名人一样,女王的子女们也全都陷入了捧杀与棒杀的循环。他们也发展了自己的应对方式。王室成员们在读到关于本人的新闻报道时往往一字不落,触目所及全是谬误。但是将报纸翻过一页之后,看到关于另一位王室同辈的新闻,却会毫无顾忌地照单全收——“他们不至于作出这种事吧?”这时其他王室成员就会直截了当地答道:“别看这种破烂,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无论王室家族的成员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怎样的逼迫,英国新闻界还是找回了自己发源之初的老传统,也就是专攻下三路。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后期相对而言倾向于自我审查与高尚情操的办报风格——女王与公爵就是读着这些报纸成长起来的——是地缘政治极其严苛的特殊时期的产物。时至今日,政客们终于再次成为了可以恣意抹黑、嘲讽与谩骂的靶子——就像其他任何一位被报社主编盯上的倒霉蛋一样。默多克所做的仅仅是击溃印刷行业工会以及促使一家重振活力的报社回归尖刻泼辣的本源,从而改变了英国新闻界的经济态势。接下来到了二十一世纪,默多克旗下的报社——以及其他各家报社——将会越发权势膨胀,以至于走上了爬的高摔得重的老路,最终遭到了电话窃听丑闻的报应。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安德鲁.莫顿的书出版的时候,默多克的确对这本书进行了不遗余力的炒作,并且为王室造成了其他人无法企及的伤害。莫顿曾经是一位都市小报记者,此前他已经撰写了一系列关于戴安娜王妃企图自杀的跟踪报道,包括在她怀有王室继承人的时候。此外他还写到了王妃的种种自残举动,例如割腕与暴食性呕吐。在他的笔下,这段婚姻失败的罪魁祸首完全是查尔斯王储的不忠,温莎家族的冷漠与残忍也加快了婚姻的崩溃。他的文章针对女王,爱丁堡公爵以及威尔士亲王发动了凶狠、炽烈、全线出击(而且并不公道)的攻击,将他们描绘成为了缺心少肝以至于全无人性的怪物。他行文节奏紧促,细节详实,《周日泰晤士报》又对书中最为耸人听闻的主张反复进行了条分缕析(根本用不着进一步的夸大)。上百万读者与其他记者同行们一开始并不相信这些言论。因为它们太过分了,根本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在1992年6月7日报纸出版之前,莫顿终于说服了报社主编安德鲁.尼尔:他的书不仅基于王妃及其友人的一系列可靠证言,而且王妃本人还亲自授权作者将其传播出去。

新闻国际英国分公司的主管安德鲁.奈特以及公司创始人鲁伯特.默多克本人最终拍板决定发布这条新闻。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来,这一决定看上去都像是针对君主制政体的阴谋。依然不是这么回事。默多克或许并不是英国王室乃至于英国政体的朋友,但是最终作出决定的人是他手下的总编安德鲁.尼尔,因为这是一条了不得的新闻,能够卖出很多很多份报纸。他是一位富有经验的新闻从业者,担任报社主编近十年之久,因此他很清楚自己将要一头驶入怎样的暴风骤雨当中。

一开始王储决定采取鸵鸟战术。他宁愿相信自己的妻子没有卷入其中,或者至少她是受到了大嘴巴的朋友们的出卖。随着风暴愈演愈烈,白金汉宫根本拿不出应对方案。根本没什么可说的。白金汉宫的第一招是淡化并部分否认莫顿的言论,并且鼓励新闻投诉委员会主席麦克格雷格勋爵(3)——此时的委员会早已经掉光了满口牙齿,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出面抗议:“这起丑恶的事件展示了记者如何向其他人的灵魂指指戳戳,其手法丝毫无助于公众对于王位继承人的合理关切”这番话的确说得很漂亮。麦克格雷格发言之前还专门与女王的私人秘书兼王妃的姐夫罗伯特.菲勒斯爵士(4)统一过口径。戴安娜肯定不是这本书的消息来源,是吧?戴安娜向菲勒斯保证自己与此事并无瓜葛,但是她欺骗了这位正直老派的王室仆从。书中的关键内容正是她交给莫顿的。后来她连抵赖都懒得抵赖了。她与一位从前的室友一起举行了一场新闻发布会,此人正是莫顿书中的关键人证之一。就像摄影记者阿瑟.爱德华兹在泰姬陵前为她拍摄的照片一样,这一举动直截了当地向公众指明了幕后的实际情况。后来女王的新闻秘书让她在否认书中内容真实性的声明上签字,她并没有同意。从小就在女王眼前成长起来的菲勒斯如今面临着里外不是人的困境。他向麦克格雷格道歉并且提交了辞呈,不过女王很明智地将辞呈扣了下来。

其他报社的主编们纷纷指责安德鲁.尼尔不负责任,乱挖隐私,甚至还指控他犯下了叛国罪。与此同时王妃则必须在私下里面对女王、爱丁堡公爵与自己的丈夫。她如此关注自己的婚姻不幸——用一位观察家的话来说,她简直成了“自己的私人电影里的明星”——以至于恐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老一辈王室成员造成了多么深重的伤害。根据王室家庭密友的说法,菲利普亲王为了挽救儿子与儿媳的婚姻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他给戴安娜写了好几封言辞恳切的长信,而戴安娜则将这些信件在朋友圈里传阅,并且抱怨不已。后来这批信件也遭到了盗窃与公开。

此外戴安娜还与王太后有过详尽的书信往来。王太后当年嫁入王室家族的时候也是顶着贵族头衔的平民,早先也经历过不少挫折。因此她很有理由对于戴安娜的苦境感同身受。不幸的是,所有相关信件全都被销毁了。这是玛格丽特公主干的好事,她花了整整一个礼拜的时间将这些信件与其他大批文件全都烧掉了。她告诉自己的朋友,她这是为了清理一下母亲那间混乱得“一塌糊涂”的书房。书房里的确塞满了一箱箱书信。玛格丽特公主询问王太后:“这些旧货你还要吗?”王太后并没有给出斩钉截铁的明确回答,于是公主就带上胶皮手套,拿着塑料垃圾袋,扎上围裙,在肯辛顿宫的私人花园里将一座王室历史研究的无价宝库化为了灰烬。在所有被焚毁的文件当中还有一份著名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顿当年为王太后创作的颂歌曲谱。有一位作家事后问过玛格丽特公主,她有没有看到自己当年写给她的信件。当然看到了。那你烧了吗?当然烧了。

与此同时,面对着继承人的破碎婚姻,女王建议夫妻二人尝试一下为期半年的分居。但是在她的儿子看来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两人的最终分手事由看上去无足轻重得很,无非是两位少年王子在周末放假回到桑德林汉姆与海格罗夫的时候应该陪父亲还是陪母亲的问题。如果要将接下来几个月里两人之间被泪水浸透的各种是非曲折一一述说清楚,未免有些不太厚道。一位白金汉宫高阶官员将其称之为“不断展开的人类悲剧”。不过这种事本来就没几个人真能应付得了。当时的白金汉宫新闻官员与工作人员对于那个时期的最鲜明回忆就是心力交瘁,几乎被巨量的批评抽打得晕头转向。“我们当时的心态简直就像是二战期间防空洞里的难民一样。”一位官员这样说道。另一位高阶官员补充道:“当时简直就是一团糟……没完没了,比1997年的情况更严重。所有人都被连番打击搞得晕头转向,失去了积极思考的能力。”事已至此,情况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1992年11月20日,温莎城堡礼拜堂失火,火灾毁坏了城堡当中大部分历史最悠久的结构,严重破坏了国宴厅以及其它三间重要房间。万幸的是,过火区域的绘画与其他大批贵重物品都得到了及时转移,但是许多美丽且古老的家具与窗帘还是化为了青烟。一位高阶官员回忆道:“那是一个可怕的11月下午,沉闷且细雨蒙蒙,火头直冲着女王的卧室扑了过去。”另一位官员回忆道:“接下来的一周更难过。这场火灾对于女王的伤害很大。这里是她的家,她与这个地方的关系十分密切。”女王在温莎城堡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光,她曾在这里与家人共度过无数个周末,招待过无数朋友与世界各国的领袖。温莎城堡对于她的意义更胜于白金汉宫,因为白金汉宫对于她来说无非是一间办公室。摄像机镜头前的她此时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颓唐。当时正在出访阿根廷的菲利普亲王在电话里尽其所能地安慰了她。安德鲁王子则尽其所能地抢救了大量绘画与家具。250名消防队员花了十四个小时才把大火扑灭,最终有一百多间房屋受损。

火灾过后公众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同情,但是很快“谁来付钱”的问题就被摆在了桌面上。面容和蔼的文化遗产秘书彼得.布鲁克操之过急地宣布纳税人将要承担温莎城堡的修复工作,因为温莎城堡并没有投保。总开销大约会是四千万英镑。正如前文所见,布鲁克与白金汉宫都被充满敌意的公共反应吓了一跳。问题并非仅仅是作出援助女王的一次性决定,而是再一次牵扯上了女王财产这个长期议题。当时的民意如此愤慨,以至于内阁大臣道格拉斯.赫德不得不在演讲当中警告英国公众,不要将自己的宪制君主当做“不值钱的玩具”,在公共争论当中将其扔来抛去,全然不考虑可能造成的损害。戴安娜婚变与温莎城堡修缮这两件事的组合滋生了无穷的毒素。某位高阶官员如是说道:“性与金钱,金钱与性,搅和在一起准没好事。”假如莫顿从未爆料的话,公众对于女王的财政处境可能还会抱有更强的同情心。

真正震撼整个白金汉宫的打击是王妃公开所有幕后内情的决定。过去几百年来王室一直恪守着出言谨慎的习惯,唯一的例外就是当年的温莎公爵与公爵夫人。如今这一类习惯被撕成了碎片。在女王的整个统治时期,她一直在竭力摸索着公共与私人之间的界限。我们在前文当中已经见到了女王对于玛丽安.克劳福德将自己的童年生活公之于众的做法作何感想。对于她来说这种做法无异于最深切的背叛。我们也见到了白厅对于偷听机密的员工或者收受贿赂的办事人员多么敏感。生活在这种程度的公共好奇心之下无异于承受着特殊的折磨。但是与此同时,君主制也要争取民意支持。王冠与权杖已经失去了天命加身的光彩,只能依靠打动人心的故事来取而代之。因此女王的许多亲人——从蒙巴顿勋爵到爱德华王子——都曾经怂恿她向公众进一步展现“真实女王”的工作与生活状态,与总想多知道一点情况的电视公司、作家与记者们走得再近一些。另一方面,她的脑海中也一定不断回响着维多利亚时代的伟大宪政专家沃尔特.白芝浩的言论。她小时候曾经专门研读过白芝浩的著作,而白芝浩专门警告过人们,君主制的魔力不能过分暴露在阳光之下。

温莎城堡火灾之后过了不到四周的时间,1992年12月9号,查尔斯与戴安娜正式宣布分居。约翰.梅杰轻描淡写地告诉下院议员们,这件事“对于宪政体制没有任何意义”。“王位的继承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且当时机来临之际,威尔士王妃没有任何理由不被加冕成为王后。威尔士亲王对于国教会首脑位置的继承也不受影响。”这番话就连他自己的班子成员都不信。有人这样说道:“他们说什么‘她还可以成为王后’,回头看来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所有人都在想象未来加冕仪式上查尔斯与戴安娜分别到场的景象。”由于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王储应当为这场婚变承担主要责任,再加上卡米拉一直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很多议员都怀疑他是否有资格担任国教会首脑。梅杰煞费苦心地试图弥合亲王与王妃之间的裂隙,至少也要做做表面文章,让他们共同承担一部分抛头露面的官方责任。但是与以往几届政府的预期表现相比,梅杰政府为饱受打击的温莎家族所提供的支持并不算全心全意,而且也并不主动。

这种事也不奇怪。1992年9月16日,“黑色星期三”,英镑脱离了欧洲汇率机制,梅杰的经济政策与外交政策一下子全都破产了,他的个人权威更是荡然无存。他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辞去首相职务。托利党内部正因为马斯特里赫特协议的问题而吵得不可开交。就在不久前的11月4日,梅杰刚刚在下院以三票之差通过了签署协议的决定,此前他一直在考虑是否应当辞职,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二次想到这个问题。当时的一位唐宁街观察家这样写道:

“两股相反的力量正在相互撕扯。保守党政府对于君主制总是抱有一定的同情……但是当时的政府在政治方面连受重创,以至于既没有多余精力、也不打算顶着枪林弹雨替君主制出头。此外当时的人们也非常恐惧媒体。因为‘不利流年’背后的推手正是媒体,因此在我看来,面对媒体批评的唐宁街与以往历届政府相比反应更积极,反击的时候也往往不用全力,比方说在税收问题方面就是这样。”

说到立宪君主与首相之间的关系,有一个要紧的关节:君主总是难免需要政府的掩护与支持,政府也需要君主的权威。两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俱荣俱损的关系。在英国,君主的权威与政府的权威往往是一回事。英国君主制经常受到疲弱政府的拖累,也经常受到强势政府的抬举。出于她本人的利益,女王每周接见首相的时候都非常希望面前的这位个人一切顺利。托利党也好,工党也罢,这都无关紧要。对于女王来说,民选国家领袖的权威以及将女王奉为元首的国家的权威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政治与个人政策则要次一等。女王继承人的婚姻失败恰好赶上了她的政府因为欧洲争端与经济衰退等问题而民心丧尽,对于女王而言她这一回的运气实在糟糕的很。1992年的结尾同样非常难看。女王的圣诞讲话文稿遭到了《太阳报》的提前泄露,“不利流年”这一回算是彻底圆满了。

但是这一时期同样表明女王及其顾问们并没有丧失与时俱进应对艰难局面的能力。1993年白金汉宫宣布,为了筹措温莎城堡灾后修复工作所需的资金——这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由菲利普亲王亲自监督,不仅要修复火灾造成的破坏,还要对这座古老建筑进行重建与改造——白金汉宫将定期向公众开放。票款定为每人8英镑。一开始这个计划只打算执行四年,不过一经实施就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每年都能吸引四十万游客参观,促进了新设施的建设以及女王艺术馆的改进,使得公众得以一览女王的部分藏品。这项措施一开始仅仅是为了尽快筹钱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后来却成为了王室的主要财源之一。到2002年,由皇家艺术藏品信托基金会掌管的温莎城堡与圣十字宫的旅游收入已经达到了每年将近1700万英镑。但是比金钱更重要的是象征主义:伟大的皇家宫殿如今就像乡村别墅与庄园一样向游客敞开了大门。曾经拒人千里的高耸石墙与尖利围栏如今成为了欢迎好奇公众的招牌。冰冷的白金汉宫如今看上去简直有些温馨。向全社会开放王室宫殿的主意曾经气得丘吉尔大动肝火,认为这样做简直骇人听闻。实际上这种做法非但毫无争议,而且还广受欢迎。

但是随着莫顿爆料的冲击波持续扩散,查尔斯与戴安娜之间的仇怨也越结越深,不仅毫无温馨气息,而且还引发了越来越大的争议。最后威尔士亲王终于决定发动反击,授权自己的朋友兼广播主持乔纳森.丁伯比为自己也写了一本传记。丁伯比接触到了大量内部资料,包括亲王的私人日记、访谈录音与官方文件。《威尔士亲王》一书揭露了查尔斯的坚定政治观点,以及他那郁郁寡欢的成长经历。但是人们的注意力还是立即投向了亲王在书中承认自己与卡米拉通奸的内容以及相关电视访问,还有他本人对于婚姻失败的陈述。从来没有哪个当代王室成员作出过杀伤力如此巨大的举动。据身边人的回忆,女王阅读书中罗列的各种证据的时候面色潮红,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毕竟,在记者面前缄口不语甚至故布疑阵的原则一直是君主制自我保护的核心。查尔斯王储与丁伯比的合作还造成了其他方面的损害:查尔斯与丁伯比的合作还在其他方面造成了损害:他在书中声称自己的父母在养育自己的时候不够称职,并且借助存心伤人的大段文字详尽且刻薄地披露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所思所想。这本书中的威尔士王妃不仅心智不全,而且疑神疑鬼。此时一半英国媒体似乎都已经成为了戴安娜手里任意演奏的乐器,因此查尔斯的这种做法看上去也危险得很。有一位长期以来一直支持亲王并且至今依然十分仰慕他的王室仆从认为,与丁伯比合作出书是亲王成人以来做出过的最糟糕决定。帷幕再次被扯到了一边,这一次下手的人是未来的国王。

现在我们有必要后退一步,审视一下对阵双方的兵马实力。白金汉宫当中的关键顾问人员都是老资格的王室仆从、白厅员工或者金融城从业者,这些人普遍没有经历过当代英国生活当中最为生猛凶狠的组成部分。他们的座右铭是手腕与忠诚。他们认为自己的工作是保护一位谨慎小心的女王。这位女王具有坚定的老派观点,听从自己丈夫的指导,而她的丈夫打心眼里不相信并且厌恶记者。这些顾问们在过去的好时光里养成了洋洋自满的习惯。他们此前养成的经验丝毫应付不了加入王室家族的年青一代。当这些年轻人与新闻界沆瀣一气,将最敏感的私密信息拿到公共场域大肆宣扬的时候,他们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假如他们一直留心注意媒体世界的飞速变化,以及晚辈王室成员所面临的新压力,他们原本有可能预见到这方面的危险。他们的对立面是无数记者、报社主编与报社老板。这些人时时刻刻都要为了生存而彼此竞争,而且与英国上层阶级也没什么瓜葛。大型报纸集团的老板往往是外国人——这事不新鲜——而且并不住在英国——这倒是新现象。这些报社的主编们对于荣誉称号并不感兴趣,也不屑于与王室成员耳鬓厮磨。英国正在变得越来越像美国,金钱逐渐成为了划分社会等级的标准。记者们全都接受了追逐名人并将其开膛破肚的训练,并且很清楚如何使用最新科技来窃取信息。

(1)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in_Janvrin

(2)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Heseltine

(3)http://en.wikipedia.org/wiki/Oliver_McGregor,_Baron_McGregor_of_Durris

(4)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Fellowes,_Baron_Fellowes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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