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共:💬38 🌺255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间奏:财务问题

自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白金汉宫里面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并且至今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革命。改革家们将宫廷当中老旧的“乡间府邸”气氛搅了个天翻地覆,将大部分君主制日常事务的掌控权从政府手里夺取了回来,并且极大提升了君主制的运作效率。正如前文所见,自从五十年代以来,王室开支问题在女王统治时期曾经反复冒头。白厅方面“让女王远离政治”的举措一次次地将事态暂时平息了下去,但是公众的疑虑却沉淀了下来。绝大多数人在理解大数字的时候都有困难,而君主制的实际成本也的确令人犯糊涂,因此有必要先介绍一点基本知识。女王的钱主要有三大来源。首先是王室年俸(Civil List)。这笔钱是财政部支付给君主体系用于日常维护的费用,来自于王室地产(Crown Estate )的收益,其中的大部分都直接成为了政府经费。女王的其他开销主要由私人地产支付。最后女王还拥有自己的私人投资项目(后面这两项合称为内库或者私用金(Privy Purse),从字面上看来难免令人想到一个硕大的天鹅绒手袋)。这三项进账都有着复杂纠结的历史。

王室地产由1066年诺曼征服以来(有些情况下还要再早一些)所有国王与女王拥有的地产组成。在中世纪期间,英国人口逐渐增多,国情日趋复杂,治理英国的成本也越来越高。统治者们利用这些地产带来的财富来维持政府运作,许多地产还被他们赠送给了贵族,借以换取支持。尤其是在叛乱四起或者君弱臣强的时候,统治者更是需要收买人心。因此一度面积广大的王室地产几百年来一直在不断缩水,但是时至今日依然体量可观,总价值大约在66亿英镑左右,其中既有森林与农场,也包括了若干条最繁华的伦敦街道。王室地产当中有450座农场,位于苏格兰的牧场,超过一半的英国海滩,距离海岸线12英里以内的全部海床,伦敦西区摄政街与圣詹姆斯大街上的大片路段,建造了无数英国楼堂广厦的波特兰白色软岩采石场,还有英格兰西部的森林。

曾几何时,这些产业的收益是直接由君主本人收走的。但是到了1760年,乔治三世同意将收款事务交给政府,作为回报议会则每年向他支付“王室年俸”供他开销。因此单纯认为君主制就是由纳税人养活并不准确。恰恰相反,绝大部分王室地产的收益都补贴给了政府。在2000年到2010年之间,王室地产一共向财政部缴纳了19亿英镑。但是这种做法也意味着议员们可以经常性地监控王室开支并进行相关辩论。正如前文所见,监控王室开支就等于监控君主制本身。查尔斯王储长期以来一直对此颇有微词。作为王室家族当中开销较高且抱负更大的一员,他希望王室地产的收益能够回流到王室手中,从而使王室独立于政客们的干涉。看上去这种想法充其量只是痴人说梦而已。

几十年来,王室年俸一直是横亘于女王与大臣们之间的棘手问题。这倒并不是因为公众反对女王本人,而是因为通货膨胀与更加咄咄逼人的报界将一年一度的王室年俸上调变成了某位知情人口中的“恶化脓疮”。每一年报纸头版都会刊载女王的“加薪”以及温莎家族生活如何奢华的新闻。每到这时候白金汉宫总会遭到左右夹击。在七十年代经济失败的萧杀年份共和主义者们对于王室年俸的反感也曾经一度高涨。但是到了撒切尔执政的八十年代,当整个英国都在提升效率的大义名分之下遭到大力摇撼的时候,许多人都开始质问为什么不将如此陈旧的体系也顺便理顺一下。

更糟糕地是,这方面的讨论与王室收入的第二个组要来源——即女王的私人财产——以及女王是否应当缴纳所得税的问题混淆在了一起。任何其他人的财产问题都不像女王那样纠结,因为属于她本人的财产、属于英国君主的财产以及介乎于两者之间的财产剪不断理还乱地搅和成了一堆。的确,只要女王愿意,她随时都可以观赏白金汉宫里的精美画作,佩戴价值连城的首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画作与首饰的确都是她的。但是女王无权出售这些画作与首饰,只能将其传承下去,一部分留作私用,另一部分摆在公开场合展览。就房产而言,王室成员从来没有居住过的城堡以及宫殿与王室成员以私人身份购置的乡间别墅肯定不能一概而论。将所有替国家代管因此无权私自处分的首饰、土地、宫殿、艺术品与其他财产全都抛开不论,女王最主要的的独立收入来源来自兰开斯特的公爵领地。1265年,亨利三世将这片土地赏赐了出去。目前公爵领地拥有的农场遍及整个英格兰北部,还在伦敦斯特兰大街与泰晤士河之间拥有多座价值高昂的建筑,在伦敦南部拥有一座工业园,在伯明翰、曼城、哈罗盖特以及斯托克拥有一批写字楼与商铺。其他财产还包括许多海滩与沼泽地,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当中频繁亮相的维多利亚风格小火车站,一座私人机场,等等。公爵领地比起王室地产要小很多,2009年估价3亿2300万英镑,目前每年向内库(即女王的私人账户)支付1300万英镑。她用这笔钱来支持除去她本人与菲利普亲王之外的其他全部王室成员。爱德华三世于1337年建立的康沃尔公爵领地支持着威尔士亲王与他的家人。这块领地的收入比起前者要略高一些,每年大约1500万英镑。就像女王一样,威尔士亲王也无权出售领地资产借以牟利。

女王也有私人投资项目,根据外界揣测价值几十亿。这个数字实在是太想当然了。1993年,时任宫务总管的艾尔利勋爵代表女王公开出面表示,公众猜测的最小数字即一亿英镑“依然夸大得离谱”。但是每年年初由摩利调查公司为女王进行的私下民调同样显示,公众对于女王免交所得税的惯例越来越反感了。1991年,在一系列王室离婚事件爆发之前以及安德鲁.莫顿的《戴安娜:真实的故事》一书出版以前,民调显示79%的受访者认为女王应当缴纳所得税。同年晚些时候的另一场民调显示42%的受访者认为王室是英国承担不起的奢侈品。此类感受与同时期的王室家族丑闻结合在一起,对于君主制的未来造成了显而易见的威胁,至少这样一来君主将会很难继续作为一个宏大且相对昂贵的国家项目而存在下去。对于女王本人以及她自从少女时期就下决心要为之奋斗终生的使命而言,这是一段非常难过的时期。之所以金钱问题没有对她造成伤及元气的损害,首先要归功于两位王室改革家,一位是艾尔利勋爵(1),另一位是迈克尔.皮特爵士(2)。

第十三世艾尔利侯爵戴维.奥格利维是二十世纪末期王室故事当中的重要人物。此人年龄与女王相仿,高大英俊,衣着得体,谈吐柔和,而且几乎完全不被外界公众所知。他也更喜欢这样。另一位高阶人士认为他的重要性足以与维多利亚时代的阿尔伯特亲王相提并论。他也是苏格兰地主阶级出身,伊顿公学毕业,二战期间在苏格兰近卫团服役。他在距离巴尔莫勒尔不远的安格斯也有自己的房产。很早的时候他就成了王室一家的朋友——女王还参加过他的五十大寿派对。战后他成为了一名商业银行家。1984年11月31日,艾尔利勋爵辞去了施罗德集团主席的职位,就此结束了自己在银行业当中的职业生涯。第二天他就成了白金汉宫的员工。当时撒切尔的激进主义势头正猛,因此这位银行家理所当然地觉得王室内务的运作跟不上时代。王室内务的开支超过了女王的收入,迫使她越来越多地动用自己的私产,以至于出现了坐吃山空的局面。这个问题亟需解决。当时一位白金汉宫员工这样说道:“我们的钱就要花光了。”

艾尔利建议女王聘请几位外部顾问。于是白金汉宫选择了当时最有名的排险专家,也就是毕马威公司的前身皮特.马维克.米歇尔会计事务所,聘请该公司对白金汉宫目前的运作方式“从头到尾、放开手脚地进行一次彻底审查”。作为一个惯于遵循私密传统路线的机构,白金汉宫这一回的确迈出了一大步。当时所有的大公司都在咨询领域投入了越来越高的开销,但是女王亲自传唤财会人员与效率专家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自然,临危受命的迈克尔.皮特爵士并不是随便哪个财会人员。他是伊顿与牛津的毕业生,他的曾祖父正是皮特.马维克.米歇尔会计事务所的创始人。这个瘦削秃顶、犀利睿智而且不惮攻击传统的人同样也与王室颇有渊源。皮特家族一直以来都为女王私人资金担任审计工作。就像艾尔利一样,他早年也是金融从业者,后来才成为了全职王室员工,再后来又进一步成为了查尔斯王储的私人秘书,因此也参与了查尔斯王储争取王室地产收益的活动。如今这两个人将一场私密的撒切尔革命引入了白金汉宫内部。如果说2012年的君主制看上去气色不错,功劳并不能完全算在女王一个人头上。女王手下的办事人员同样功不可没。

1986年夏天,皮特率领一支四人团队投入了工作。到了年底,他提交了一份1380页的报告,其中包含188条详细的合理化建议,例如削减办事与管理人员,以及更加俭省的应酬安排。某位白金汉宫工作人员将皮特对于王室财务的整改称作“刀切黄油”。皮特撤销了浮肿的餐饮与用车合同,引进了现代化管理与更能干的人才,砍掉了虚高的开销,还从政府手中夺回了好几项职能。宴会酒菜的份量得到了控制,许多细微之处的腐败行为得到了清理。一度负责经办王室内务的所谓“乡间别墅群体”基本上已经消失了。

有一位观察家声称这两人也遇到过拦路虎,这些人脾气和善,富有魅力,私人男仆总会将他们的皮鞋擦得光鉴照人。他们是上流宴会上的良伴,王室家庭在巴尔莫勒尔或者桑德林汉姆打猎或者钓鱼的时候也总会叫上他们。但是正是由于这帮人的不作为,运作君主制的工作才越来越多地落到了政府的手里,致使白金汉宫的独立性、活力与进取心越来越差,逐渐僵化成为了一件彬彬有礼的摆设。七十年代末期,工党首相吉姆.卡拉汉还曾经打算特别成立一个王室事务部,将君主制的运作彻底国有化。艾尔利与皮特则决心反其道而行,斩断财政部对于王室内务的直接控制。换言之,他们以从未被人完全理解的深入程度私有化了女王。

首先,他们与财政部就如何解决过去二十年里一直作痛不已的王室年俸问题商谈了一份新方案。几年之后的1990年,还剩几个月就即将倒台的撒切尔政府终于同意了这份方案。安德鲁.特恩布尔爵士是财政部的高阶公务员,地位仅次于唐宁街,日后还成为了内阁秘书。当时他主持了一个研究小组,成员有艾尔利与皮特、财政部公务员海登.菲利普斯爵士以及税务局的相关人员。一位曾经参与早期几轮商谈的高级官员坚称:“财政部的态度倒不是非得要将王室年俸削减多少,因为说句实在话,这点三瓜两枣的小钱实在不值得费心。这是上层阶级为了保护女王而采取的手段。我们希望王室年俸遭到审查的次数越少越好。”

女王同意一概剥夺低阶王室成员领取王室年俸的权利,用自己的钱来养活他们。从此以后,能够直接从王室年俸领钱的王室成员就只剩下了她本人、菲利普亲王与王太后三个人。其他所有人全都要依靠她的私人收入来资助,主要是来自兰开斯特公爵封地的收入。商谈结果还将另外一部分白金汉宫的开支——例如退休员工的养老金以及安保费用——从总账当中撬了出来并且塞进了一般性的政府开支当中。这一切作法实际上使得艾尔利与皮特获得了接管绝大部分王室管理工作的机会:“我们希望能够进一步掌控自己的命运。”

一年一次的商议意味着无法预先做计划。因此白厅与白金汉宫一致决定王室年俸的审查应当以十年为期。这样做的最大问题在于通货膨胀。过去四年里通货膨胀率一直突飞猛进,到1990年已经达到了9.5%。财政部很担心万一将未来的通货膨胀率设定得太高,可能会暗示人们不久后通货膨胀就会失去控制;但是如果设定得太低的话,报界又会说三道四。最终艾尔利建议,商议标准应当以过去十年的平均通货膨胀率为准,即7.5%。财政部认可了他的主张。于是女王的年金翻了一番,不过同时也遭到了冻结。在下一个十年的最初几年里这个数额将会宽松得有些过分,但是到了临近末尾的时候基本上也就被通货膨胀蚕食得差不多了。一位参与商谈的公务员表示,“女王每年能拿到7900万英镑。我们知道这笔钱在第一年里她肯定用不了,但是考虑到7.5%的通货膨胀率,等到第十年这个数额差不多就刚好合适了。”出于政治考虑,当时掌管财政部的特恩布尔与彼得.米德尔顿爵士提前将他们的打算通知了工党党首尼尔.基诺克。基诺克回复道:“也好,这样做公平的很。”

实际上,由于英国的通货膨胀率有所下降,商定结果比一开始的打算还要慷慨。到了2000年,女王手里已经积攒下了3500万英镑的现金盈余。此前商定双方都认可了将一切盈余累积计入下一个十年的作法。十个丰年之后的确紧跟着十个荒年。2010年戴维.卡梅伦的联合政府再次审查王室账册的时候,女王已经接连领受了二十年而不是十年的固定年金数额。许多廷臣私下里都在抱怨,其他随便哪个政府部门要是接连二十年预算不上调都肯定活不下去。但是更重要的是,二十年以来——自逊位危机之后最严重的王室危机都发生在这段时间里——女王都不必因为开支问题而每年硬闯一次报界与共和派政客们布设的刀山火海。假如没有这些改革家们的前期工作,这段多灾多难的年月恐怕会致使女王的故事急转直下——英国的君主制倒是未必就会因此而寿终正寝,但是肯定会元气大伤。白金汉宫总是喜欢过高地估计公共舆论的杀伤力——但是话说回来,公众对于君主制的支持也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与此同时,艾尔利与皮特夺回了绝大部分此前由白厅管理的事务。在1989-1990年期间,艾尔利趁着环境财产服务机构部遭到废除的机会设法将几座主要宫殿的日常运营权限从政府手中夺取了回来。如今掌管白金汉宫、圣詹姆斯宫,克拉伦斯宫与温莎城堡日常运营的负责人是宫务总管。对于王室内务而言这是一场豪赌。“我们几乎要在一夜之间张罗起一支团队,但是我们手头上一个人都没有——水管维修工倒是有几个,但是除此之外必须从头开始。”在大肆炒作王室婚变与其他肥皂剧情节的报纸大标题背后,这一点是真正的成就。以女王为总裁的王室内务从大臣们与白厅的手里夺回了君主制的日常运营权限。“王室集团”的运作重新回归了私有制公司的模式,公司的一把手正是君主本人。

某工作人员这样说道:“女王是个实干精神很强的人。你头一天交给她一份备忘录,第二天她就会发还给你,二十四小时之内肯定有答复。她的本能很敏锐,判断力也很好。不管什么时候我去见她,都必须牢记她比任何人都更有经验,她了解的情况也比我更多。每次讨论结束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很有收获。她在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很冷静,也很得体。”新机制的口号是“少花钱多办事”。经办王室内务的成本遭到了大刀阔斧的削减,而员工数量却得到了大幅增加。皮特将王室机器的规模翻了几番,又将经营成本降到了原先的几分之一。他尽其所能地压榨了所谓的“低效储备金”——政府官僚的管理不善导致的虚高成本与滴漏损失。与此同时,艾尔利也为女王的小小国中之国带来了重大结构性变革。宫务总管成为了执行总裁或者迷你首相,每个月都要主持一场由五个不同部门领导参加的委员会。他的具体职能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白金汉宫的官方职责描述包含了十四项责任),但是本质而言是为女王担任兼职顾问外带战略主管,在女王与威尔士亲王之间担任桥梁,还要“通过协助创建愉快但专业化的工作环境促使全体员工表现出最佳水平”。根据官方职责描述,担任这份工作所需要的各种素质当中最重要的一项或许就是“得到女王的信任”以及“明智且稳妥的办事手腕”。

在《卫报》的公共职位任命网站上并没有宫务总管的任职信息。这份工作往往会落到一位临近退休年龄的贵族男性手里。历任宫务总管对于自己的举荐人总是语焉不详,但是他们此前肯定面见过女王,也一定会接受女王的面试。她曾经告诉一位宫务总管,“为了完成我的工作,我需要一批非常优秀的人为我工作。而且工作氛围一定要好,只有在这样的氛围里面工作人们才会竭尽全力。”这番职位描述听上去倒也温良礼让得很。但是温良礼让其实只是表面功夫,工作当中的实际情况往往并非如此。直到1968年,宫务总管还要负责审查戏剧。近几年的宫务总管还要负责向女王传达好几条关于她的家庭的最糟糕消息以及若干最难决定的难题,包括直言不讳地向女王报告她的儿女最近又捅出了什么娄子。这种事从来都不容易。

女王还要求艾尔利研究一下另一个难题,即女王是否应该支付所得税。1992年11月温莎城堡火灾发生时,他马上就要谈妥这个问题了。第二年1月,他在桑德林汉姆悄悄地向女王解释了自己的打算。女王同意接受固定金额的王室年俸,也同意自掏腰包来养活年轻一代的王室成员。因此艾尔利决定设计一套计划来保证女王不会因为巨额税单而耗尽现金。自从1992年2月份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与财政部与税务局的团队商谈这方面的问题。“接下来(温莎城堡)就着火了——好家伙!那个周末各家报纸全都气鼓鼓的——‘女王那么有钱,凭什么不让她出钱修缮城堡呢?’”约翰.梅杰首相表示要在下周一就这个问题在下院发表声明。尽管女王当时身患重感冒,依然还没有从火灾的打击当中恢复过来,而且还要为一年一度的伦敦市政厅演说做准备。但她还是急急忙忙地看完了自己的税单——就像她的许多臣民一样。显然她是个非常务实的人,告诉自己的手下赶紧解决这个问题。

一开始艾尔利坚持主张女王不应该为了“君主向君主的遗赠”而支付遗产税,这样一来王室地产就基本可以不受触及地在新老君主之间代代相传了。白金汉宫辩称,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君主制的荣光与权威就会随着每一次新君继位而逐渐缩水,直到最后只剩下些许边角碎料。假如由于厄运作祟,君主之位在短时间内接连转手,那么不用多久巴尔莫勒尔与桑德林汉姆就全都保不住了。留给英国的只能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君主制”,根本无法彰显任何独立于政府的特质。根据新一代君主制理论家们的看法,这种情况无异于大灾难。财政部也同意白金汉宫的观点,尽管直到今天这一决定依旧隐痛未消。女王同意为了自己的兰开斯特公爵封地以及私人投资支付所得税与资本收益税但是政府官员们还是担心这项协议在实际当中恐怕会失之宽大。艾尔利与皮特敲定这项新协议之后,1993年4月政府又宣布白金汉宫与温莎城堡的部分区域要向公众开放,从而为温莎城堡的修缮工作筹款。英国王室收藏的绘画以其他艺术品——全世界同类收藏当中最伟大的一批——受到了一个新成立的政府部门的管辖,并且有史以来第一次得到了彻底的分类整理,展示在了一切付费公众面前。

其实君主制的成本问题并不具有多么严肃的经济意义,而是君主制受欢迎程度的化学试纸。老一套的运作方式靠的是多少有些自满的高阶廷臣与大量薪酬优渥的底层员工,国家赠予的别墅房舍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存在,诸如王室藏品之类无价珍宝的具体细节则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这一切就其本身而言都算不上多大的问题。但是2009年陷入公务开支丑闻的各位议员们都知道,看上去不算严重的小事往往具有将一整套体制的声誉打翻在地的能量

说了这么多,君主制究竟要耗费英国多少钱呢?1959年,记者多萝西.莱德(笔者家里的一位亲戚)撰写了《女王如何统治》一书。根据她的计算,政府“每年要将相当于联合王国境内每人支付两便士到两便士半的金额”划拨给女王,“相当于一根纸烟的价钱”一方面莱德在谈论王室成本的时候采取了狭义的观点,另一方面这些年来针对香烟的税赋也越来越重了。但是假如基于大致相同的基础,将政府明确承认的用来供养女王这位国家元首的所有款项——包括拨款、王室年俸与年金——全都考虑进去(2011年的数额是3280万英镑),再假设一盒二十根的香烟价格为6.30英镑,那么今天供养女王的人均成本大概是每人每年两根香烟。此外如今女王每年还要为自己的私人财富支付一大笔税赋,而她在1959年也用不着这么做。从员工总人数、宴饮招待的丰盛程度以及基于伦敦当地工资标准的王室内务员工工资等各方面来看,今天的女王肯定并不比过去更加奢侈铺张,实际上还肯定赶不上过去。拿香烟举例子还能说明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就是这笔钱实在不多,也就是70便士——今天在商业街连锁咖啡店里点一杯卡布奇诺都要花两倍的钱。相比之下,在本书成文之际,每一位英国人所肩负的国债已经达到了23000英镑。

2010-2011年期间,英国君主制的资金问题再一次遭到了激烈的审视。女王再一次卷了进来。2010年大选之前,女王的私用金管理员艾伦.瑞德爵士(3)与他的苏格兰同乡、工党首相戈登.布朗以及财长阿拉斯特.达令进行了相关商谈。根据会谈结果,政府不再使用三套彼此分离的体系——王室年俸,宫殿保养费用以及王室人员出行预算,而是以一套单独的体系取而代之。直到此时,王室在出行访问当中节省下来的开销都还不能用来维修漏水的屋顶。此外艾伦.瑞德爵士还需要与三个不同的政府部门进行商谈,其中一个是早已被2012年奥运会筹备工作搞得分心乏术的文化体育部。白金汉宫的官员们感到自己沦为了文化体育部的下设机构,专管旅游业。随着大选的临近,首相无疑会考虑供养女王的新体系对于选票得失的影响。不管怎么说,工党最终将这个问题的决定权交给了选战的赢家,托利党领导的联合政府。

联合政府的动作很快。戴维.卡梅伦首相与乔治.奥斯本财长的班子首先想到了将王室地产的收益按比例——15%——支付给君主的主意,这样一来就不必每十年召集议员们投票确定特定金额了。这样做有助于王室资金问题的非政治化。但是有两个显著问题。其一,这种做法会不会将君主制的财政状况从议会的视野当中转移开来,使其再也不受公众约束呢?其二,假如王室地产运营良好(王室地产当中的确包括潜在的巨额盈利新渠道,例如离岸风电站),那么君主岂不会变得越来越有钱吗?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艾伦.瑞德爵士与女王同意今后每年都让王室开支接受一次审查,但是审查方不是私人公司毕马威,也不是财政部,而是公共审计局。这意味着由议员组成的公共审计委员会将会有权审查白金汉宫的账目与官员。至于如何避免女王及其继承人因为未来的利润而过于发达,政府成立了一套王室储备金审查与封顶的体制。未来削减百分比肯定比提升百分比更容易。白金汉宫的相关人士声称,女王明确表示一切可能致使后世子孙挥霍铺张的做法都是不明智的。“她非常清楚自己全靠民众的认可才能维持统治。”

但是在政府交接期间的财政安排问题上,政客与白金汉宫之间还是进行了一场短兵相接的争论。最终谈妥的条款非常强硬严苛,致使女王在2011-2013年期间的收入实际削减了19%,她的登基六十周年庆典正好处于这一时期。新任财长乔治.奥斯本坚持认为,在所有预算开支当中唯有海外援助预算与医保预算可以不受影响,换言之女王也要和政府一起勒紧裤腰带。这一次女王又直接卷入了决策过程。同一时期的另外几项财政决策则实际影响了君主制的未来。首先,女王敲定的协议在她死后对于下一任君主同样生效。其次,交付给查尔斯王储的康沃尔公爵封地收入——每年大约1700万英镑——得到了重新打理。目前的康沃尔公爵封地体系可以追溯到亨利五世与阿金库尔大捷的时代。康沃尔封地的收入要装进君主长子兼继承人的腰包里。换句话说假如王位的继承人是女性,她就拿不到这笔钱。新体系纠正了这一点。此外,假如查尔斯王储不幸先于他的母亲去世,这笔巨额财富就要交到女王的孙子、剑桥公爵威廉王子的手里,而不是女王此时在世的最年长儿子安德鲁王子,因为前者才是王位继承人。

因此如何供养英国君主制这个漫长且伤脑筋的问题如今至少有了得到彻底解决的机会。当然仅仅是有机会而已。如果未来的君主制再度给人留下大手大脚的印象,尤其在困难时期,届时的政客们肯定还会旧话重提。女王从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也已经心甘情愿地作出了很多重大变革——缴纳税赋,结束王室年俸制度,以及在开支问题上负担更大的责任。当然,女王的私人投资收入对她也十分重要——但是这笔钱主要是用来资助她本人对于赛马活动的热切参与。

(1)http://en.wikipedia.org/wiki/David_Ogilvy,_13th_Earl_of_Airlie

(2)http://en.wikipedia.org/wiki/Michael_Peat

(3)http://en.wikipedia.org/wiki/Alan_Reid_(Royal_Household)

通宝推:bayerno,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