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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 女王登基六十年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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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6:美好的一生

女王度过了十分美好的一生。她走过了许多风景如画的胜地,见过了许多有趣的人,并且始终清楚自己的生活意义。几乎在每一年里,随着季节的轮换,她总要完成一成不变的任务——嘉德勋位授勋仪式,濯足礼,外国使节离任仪式,会见首相与公务员,为医院剪彩,再次重访各个英联邦国家。公共生活是这段人生的根本,预先规划的成分重之又重,留给当事人的自发空间则小之又小。与此同时,她的私人生活也充满了欢笑与温暖,尽管偶尔也会遭到灾难的打击。她酷爱室外活动,饲养了许多良种赛马。她喜欢与朋友们一起传闲话,散步,打猎,骑马。她的家人令她乐不可支,也让她操碎了心。

八十高龄的女王依然经常骑马,并且倔强地拒绝佩戴头盔。她的女儿指出,要想让女王戴头盔,首先要找一个足够勇敢的人来劝谏女王,让她承认自己的骑术不够安全。用公主的话来说,“这种人可不好找。”马一直都是女王的慰藉,因为马不知道她是女王。马不会尊重某人的社会地位,只会尊重骑手的技术。女王与玛格丽特公主从小就学会了骑马与养马,为马梳毛,剔除嵌在马蹄里的石子。女王最老的朋友们都记得她从小就喜欢各种与马匹有关的游乐。女王的表姐玛格丽特.罗德斯(1)这样写道:“我们假装自己是马,到处乱跑乱跳。这是她的主意。我们一圈又一圈跑个不停,把各种马匹都扮演了一遍:拉车马、赛马、还有马戏团的表演马。”女王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的房间里就摆满了玩具小马。

当然这些玩具如今是见不到了。但是女王依旧能将赛马的血统传承背得滚瓜烂熟,就连职业驯马师都要在她面前甘拜下风,乖乖地地去查阅档案记录。可惜的是,在2011年的埃普瑟姆德比赛马会上(这是唯一一场她还从来没有赢过冠军的经典赛马会),她心爱的赛马因为掉了一块马蹄铁而只得屈居季军。但是人生总会提供进一步的挑战。女王的丈夫虽说已经九十岁高龄,依然活力十足地驾驭着四驾马车。即便对于更年轻的人来说,这样的玩法也算不上安全。女王如今已经不再打猎了,但是对于打猎的兴趣却丝毫不减。在巴尔莫勒尔或者桑德林汉姆,女王每天晚上都会信步来到食品储藏室,查看一下这一天的狩猎斩获。

女王依然会阅读送到她面前的全部文件。这样做很有趣吗?大概算不上。但是女王对于近来威斯敏斯特内部的丑闻与绯闻依旧兴趣十足。公务员退休以后经常抱怨自己遭到了“信息隔离”。女王从来没有遭遇过这种问题。她经常在各座宫殿里招待各路客人们宴饮留宿,平时与她打交道的人也全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更不用说她每天必须阅览多少秘密文件了。如果说英国是一艘大船,女王的位置就在居高临下的桅杆最顶端。的确,宫廷生活的常规、宪制工作的责任以及庞大的住宅面积将女王包裹得里外三层,以至于她并不能经常亲自接触到英国的日常现实。但是女王经常出访各地并且无休止地与人交谈。而且与绝大多数政客与记者相比,她所接触过的人物有着远远更加广泛的背景与出身。因此她的消息非常灵通。更有甚者,女王还经常微服私访。据说有时候,一辆风格老旧毫无特色的棕色小轿车会悄然驶上街头,女王坐在后排,略显奔放的司机则是她的丈夫。女王的身上或许并不会整天携带印有她本人头像的钱币,但是她一直密切关注着王室预算,员工工资以及君主制的日常开销。她曾经近距离目睹过家庭破裂导致的恶果——怒火中烧、恶语相向、心痛欲碎、悔不当初。换句话说,她与现实生活其实也没那么隔膜。在私下里她也可以主动表现出满腔热情,但是她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使命。在有必要的时候,她也可以摆出一副全无表情的骇人面目,直勾勾的目光足以在二十步开外吓退一辆坦克。

在很久以前的十七世纪,君主与议会也发生过冲突。当时议会方面的领袖之一约翰.赛尔登注意到,民众之所以拥护君主制是“为了安宁”。从政治角度来说,女王的生平表明这句话的确有道理。尽管经历过经济动荡、海外战争与恐怖主义暴力,但是女王的统治却从未经历过政治秩序的剧烈崩溃:从左向右,从激进到共识,英国政局的转变如此简单,简直有些乏味。

君主制的批评家们可能会辩称这一点恰恰正是君主制的问题所在。在女王的统治时期,英国的国际实力、制造能力以及生产力都衰落了。或许一个欠缺稳定的系统本应当经历更急促的转弯。或许二十世纪后半期的英国本应当经受更强的冲击。或许作为缓冲器与安慰的君主制助长了英国的自满情绪。这样的批评的确言之成理,但是问题在于这一点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有些其他君主制国家——例如西班牙与日本——在同一历史时期经历过比起绝大多数共和国都更加激烈的冲击。另一方面,我们也很难说例如美国这样的关键性共和国就一定比英国更不稳定。(英国最切近的竞争对手法国虽然在明面上选择了共和制度,骨子里的制度却更接近间断性的绝对君主制。假如有人认为共和制就一定更便宜的话,同样不妨参照一下法国的情况,看一看法国为了维持共和国总统的安逸排场究竟置办了多少庄园,多少度假别墅,多少仪仗队员,多么豪华的飞机,多么高档的酒窖,多么盛气凌人的厨师军团。)

女王肯定透彻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多年来她一直在演讲当中暗示自己非常看重君主制招致的批评意见以及掌声。说到英国在经济领域以及作为世界强国地位的衰退,她也曾经就这个问题亲自质询过英国的决策者们。在距离她本人更切近的场合,例如在每年若干次的王室家族全体讨论当中,女王一直监督着“王室集团”——温莎王朝建立以来一直在使用这个称谓——的策略制定。女王始终在不断变化。她说话的嗓音经年以来已经有了显著的不同,不再像五十年代那样清脆,尽管依然很有“上层社会”的腔调。从社交季节到一度不可动摇的鞠躬行礼规矩,她已经摒弃了一大部分王室传统。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她就不让自己的子女对她行屈膝礼了。她和她的丈夫早已习惯了民主做派的问候礼节,例如直视的目光与主动伸手等待握手的姿态。

与时俱进的作风深深地根植在家族当中。甚至就连如今已经步入花甲之年的查尔斯王储——自从他的祖父去世之后,长辈王室成员当中就属他的政治立场最保守——也依然在孜孜以求地寻觅着生活的意义。熟悉王室的人们恐怕会将他的儿子威廉王子称作“天然的宪制国王”——比他的奶奶更贴近普通民众,不像父亲那样遭受个人经历的拖累,而且秉性十分平和。通过将第一位中产阶级成员纳入温莎家族,威廉王子继承了温莎家族代代相传的针织手艺,将君主制与不断变化的英国社会结构再次缝合成了一体。

在女王的一生当中,大英帝国变成了英联邦,一个军方背景浓厚的王朝眼看着英国的军事力量急剧萎缩了下去,税收与立法消弭了贵族阶层的存在,以圣公会基督教为立身之本的君主制不得适应一个宗教信仰众多、还有不少人干脆信奉无神论的国家,一向自视为道德捍卫者的“家庭君主制”遭到了通奸与婚姻破裂的挟持,从小受训不在公开场合流露情感的王室成员不得不在名人成群、奉行暴露主义与情感宣泄的新时代文化当中竭力挣扎。但是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一切的英国君主制非但没有支离破碎,反而愈发强大。这么多年来,“王室那帮人”遭受过嘲笑、鄙夷、骚扰、说教甚至忽视,但是在女王治下,他们总能触底反弹。

女王莫非是老派君主的最后一人吗?我们很难想象另一位君主能够在另一个像英国一样重要、并且经历过同样剧烈变化的国家维持同样长久的统治。她的人生起始于从很多方面来说都充满了不幸的二战间期失落岁月,充斥着爵士乐、经济衰退与帝国大业;她见识过民主与法西斯主义之间惊天动地的战斗,前者差点落败,后者几乎凯旋;她经历了几十年的物质生活繁荣增长,期间标注着一系列国家级别的精神崩溃。她的统治时期遭遇了一场又一场国际危机,从核威胁、苏伊士运河危机到越战,再到伊拉克战争与反恐战争。当年坎特伯雷大主教为她加冕的时候曾经说过,“愿我主赐予你忠诚的议会与宁静的疆土;赐予你抵御一切敌人的屏障;赐予你丰收的土地与繁荣的工业;赐予你明智的策士与正直的官吏;赐予你品行端正的学术与劳工领袖;赐予你虔诚好学可堪任用的教士;赐予你诚实平和任劳任怨的国民。”六十年来,她未必没有考虑过上帝究竟有没有认真听取大主教的祈求。反正六十年来的政客、教士与国民也就这样了,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尽量凑合。

2012年是女王登基六十周年。英国人很擅长回顾历史。或许有些太擅长了。怀旧是古老国家的恶习。但是周年庆祝的确提供了清仓盘点的有益机会。君主制是英国的鲜明特征。假如没有了女王,名为英联邦的这个古怪联盟恐怕并不会存在,五十四个贫富相差悬殊、民主政体与独裁专制并存的国家恐怕并不会走到一起。假如温莎王朝没能幸存至今,英国政坛当中就会缺少“君权”这支略显神秘的权力分支。诚然,世界各地都有君主制的存在,从掌握绝对权力的阿拉伯君主到西班牙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非正式王室家族。但是相对而言还算富有显赫,而且一直栖身于一个重要国家内部的英国君主制还是使得英国在天然盟友与合作伙伴的行列当中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例如美国、法国、德国、印度与巴基斯坦,更不用说中国、巴西与俄国了。

如果说二十世纪是属于美国的世纪,那么自然也是属于共和主义的世纪激情澎湃的保皇主义者们经常指出,假如英国当真实行共和制,好几位榆木脑袋或者争议缠身的政客都可能当选成为英国总统。在这些人看来,这番说辞就是他们的制胜王牌。假如当年的执政者不是X而是Y,我们如今的处境会更理想吗?我们不妨犯一回花痴,设想一位完全理想的英国总统人选。艾伦.班奈特的女王传记写得如此优美,让他来当总统怎么样呢?海伦.米伦与朱迪.丹奇将女王塑造得栩栩如生,让她们两个来担任总统怎么样呢?问题在于我们不可能得到一位完美的总统,只能碰上一个失败的政客。全国国民当中至少会有一半人打心眼里厌憎他或她。英国总统也必然会在下台之后回归民间生活——加入银行董事会,或者环游世界,在塑料制造业大会上发表演讲并且收费五万英镑。我们总会知道的。总统与君主带给民众的感觉肯定不一样。

只要对女王的生平进行一番公允的叙述,叙述的结尾往往难免会为女王声辩几句,因此同时也会为君主制声辩几句。只有那些将共和主义厌憎情绪化为厚皮坚革裹在身上的人们才能抗拒这种冲动。但是笔者坚定地相信,“君主制是好是坏”这个问题本身并没有意义。要想将君主制转变为共和制,必然要经历超大规模的国体再造。而要想达成这一点,首先要与本国历史进行痛彻心肺的割裂。美国作为新生国家不在此列。法国、德国、俄国与中国都是在经历了山河破碎、社会崩溃与流血革命的创伤之后才建成了各自的共和制度。任何一个神志清晰的人都不会希望上述各国遭受创伤的哪怕千分之一降临在英国这个大局稳定的国家头上。因此共和主义在今天的英国充其量只算是余兴节目,在智识层面颇受尊敬,但是只能在理论上说说而已。君主可能会陨落。未来的国王可能会做出错误决策或者遭受霉运,以至于全国民众将会愤怒地揭竿而起,推倒当前的政体,并且坚持要与过去彻底一刀两断。但是假如我们当真面对着必需舍弃君主制的时刻,那时的英国必定面临着远比今天更严重的问题。无论是好是坏,历史终究都是一个国家的组成部分。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才是关键所在。英国是一个君主制国家,这意味着在我们生命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伊丽莎白二世女王都伴随着我们,就像一个神秘莫测、出没于阴影当中的亲戚。

英国君主制的规模可能会遭到急剧削减。假如未来的某位君主不慎卷入政治争端并且失败的话,这种事很有可能发生(尽管君主在政治争端当中取得胜利也会造成同样危险的局面)。从那以后英国可能会步入较为正常的境地,起草一部成文宪法,利用寥寥几页法律术语将君主的存在正式圈禁在纸面上。议会可能将组成王室地产的土地与财富干脆夺走。政客们可能会对温莎家族课以重税,以至于在不长时间内家族势力就会严重缩水。英国君主制之所以能够给人留下良好的正面印象并且发挥积极作用,完全是因为得到了民众的拥戴——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宪制君主总比同一时期的民选政府更受欢迎。一方面是因为君主制看上去更有人情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君主并不是当时执政的民选政府。

君主制的运作需要依靠个人的意志力与选择。怀旧情绪往往使得我们觉得君主制一成不变,从来如此。如果凑近一点仔细看的话,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从OBE到爱丁堡公爵的奖励计划,从皇家阅兵到脸书与推特,温莎家族一直在与时俱进。如今在女王生日庆祝仪式上举行阅兵仪式与公布授勋名册的传统其实只能追溯到她父亲的统治时期。看上去如此古老,披着一身中世纪蛛网与尘土的濯足礼仪式其实直到1932年才被女王的爷爷再度张罗起来。在华丽的嘉德勋章授勋庆典上,来来往往的骑士们头戴鸵鸟与苍鹭的羽毛,身披蔚蓝色的披风,这幅景象可谓赏心悦目到了极致。这项仪式倒是的确能追溯到爱德华三世时期,最早始于1348年。当时他为了庆祝新骑士团的成立而专门举行了一连好几天的宴席与祈祷。但是这项仪式后来中断了很久,目前的举办形式只能追溯到二战结束后。女王的父亲一手复兴了这项传统。正如史学家大卫.斯塔基(2)所说,挤满白金汉宫舞厅的集体授勋仪式“是伊利莎白王朝最重要也最典型的仪式。而且这些仪式的历史根基根本延伸不到温莎家族存在之前。”重新发明传统本来就是英国君主制的关键策略之一。

她肯定想过这个问题,而且还反复考虑过。1949年10月,女王在威斯敏斯特中央大厅面向母亲联盟发表了一篇演讲,她警告听众们要小心当前这个耽于自我放任,物质主义甚嚣尘上而且道德标准不断下滑的时代。的确,当时存在很多不幸的婚姻,许多新婚夫妇都面临着住房短缺的困境。“但是我们只要看一看家庭破裂在我们周遭导致的满目疮痍,尤其是针对儿童造成的伤害,我们决不能怀疑离婚与分居导致了我们这个时代某些最黑暗的恶果。”夫妻之间的关系是恒久不易的,而且家长们有责任将子女培育成基督徒,而不必担心担心别人会嘲笑他们假装正经。在谬误面前彰显反对态度非常重要。女王必须挺身而出,鞭笞社会弊端。

这场演讲的大背景是战争刚刚结束,无数家庭被战争撕裂,首都街头到处都是没人管的野孩子,栖身在弹坑与废弃建筑里面。伊利莎白公主当年说的话,如今的女王肯定还会满心赞成。但是如今她再也不能公开宣讲同一套内容了。就像千百万普通英国家庭一样,温莎家族也发现生活的原则与现实之间出现了无法逾越的鸿沟。但是女王并没有从原来的阵地上后撤太远。如今她的圣诞致辞依然充满了人世间的道德理念,强调宽恕、和解与忠诚。她的主教们都注意到,近几年来女王圣诞致辞当中的宗教色彩并未淡漠下去,而是越发浓厚了。

如果从更广泛的角度来查看女王的统治,我们会注意到女王从来不用反问句强化自己的立场,也不会为自己进行辩护。一系列塑造形象艺术家,比如像塞西尔.比顿、皮埃特罗.阿尼戈尼、 卢西恩.佛洛伊德或者安迪.沃霍尔这样的画家,又比如像温斯顿.丘吉尔、理查德.丁伯比、特德.休斯或者吉尔斯.布兰德斯这样的作家,都为女王增添了许多光彩。但是考虑到人们向君主制倾注的时间与注意力如此之多,奇怪的是关于君主制的智识讨论却少得可怜。有限的正面讨论看上去全都倾向于将君主制当成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旧物,死死攥着不肯松手。真正生动鲜明的讨论全都来自来自另一边,来自像威利.汉密尔顿(3)与汤姆.奈恩(4)这样反对君主制的作家。尽管看上去并非如此,但是这一点的确是君主制的隐患。正如前文所见,君主制就意味着持续不断地自我改造,永远落后于时代但是永远仅仅落后一步。因此为君主制进行辩护的说辞也需要一代又一代新人的不断重新思索。君主制要想存续下去,就绝不能沦为鸡肋,仅仅得到民众的容忍而非拥护,同时又在私下里被人视为笑柄。

假如女王当真畅所欲言的话,她究竟会说些什么呢?笔者认为她或许会说自己的生平事迹十分极端。当代民主社会号称重视特殊才能——商业手腕、体育特长,等等——并且根据才能大小分发回报。但是这番说辞只不过是一本正经的屁话而已。当代的市场化民主制度其实是一张人脉与关系结成的网罗,时时遭受着偏私偏向、暗室操作与家族协议的撕扯。成功的律师、银行家、记者以及其他高薪行业从业者的子女们往往更容易在父母所在的行业里面出人头地,同时还坚信“因为我们值得拥有”。与此同时还有千百万其他竞争者从未被人扶上马送一程,因而没能取得同等成功。在他们看来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种虚假敷衍的精英主义宣传口径听上去倒是有多么羞辱人呢?如今最狂热的王室崇拜者们往往都是那些少言寡语,随遇而安的社会大多数,根本不被精英阶层放在眼里的普通民众。这个现象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当代君主制体系可以将某一个家庭安置于社会金字塔的顶端,使其成为全社会的减压阀。这个家庭天经地义就应该享有这样的地位。假如他们妥善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很多人都会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的成功并不会打压或者贬低任何其他人。鞠躬行礼,喊一声“陛下”,这些细微之处的例行公事早已不再是强权面前的卑屈顺从,而仅仅是礼貌而已。女王的某位身边人认为,女王与公爵具有“基于世袭原则的谦逊品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本人之所以拥有今天的地位,与他们自身的努力奋斗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这一事实向他们施加了万分沉重的责任,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对得起落在自己头上的非凡命运。这一点使得他们非常尽职尽责,甚至谦卑到了可笑的地步。”另一位白金汉宫的仆人则认为,英国选民之所以很乐意赞叹倾慕王室的豪华气派,是因为他们相信王室成员全都理解自己身为个人并无特殊之处。“他们想要披着伪装的共产主义,而女王恰恰向他们提供了这一点。”

这番话可能听上去有些过头,但是你对女王观察得越细致,就越会觉得这番话言之有理。女王理解自己受到的尊敬首先要归于君主大位,其次才能归于她本人,尽管她也一定很清楚人们多么钦佩她以个人身份作出的贡献。成为女王不仅是天职,也是工作。如今已经八十五岁高龄的女王永远都知道摄像机镜头的位置。她永远穿着醒目的服装。下雨的时候她永远都使用透明雨伞,为围观人群与摄影师们提供方便。她很清楚成像技术带来的机会与陷阱。有一回英国文化协会在挪威为卢西恩.佛洛伊德的一幅大型裸体画作举办揭幕仪式。前来挪威进行揭幕的女王告诉一位组织者,自己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确定“我在照片上的位置不会位于两条大腿中间”。只要摄像师在场,她的微笑总会像电灯泡一样亮起来。她厌恶迟到,部分原因在于守时有助于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自己。她从未主动追求过个人知名度,从未接受过采访,也从未试图“讲述自己的故事”。如果出现了伤人或者错误的报道,她的反应永远是咬紧牙关。在年轻的时候她也曾经是一位国际巨星,但是她从来不会在摄像机面前故作姿态存心卖弄,更不会主动迎合媒体。女王从未有过“真心告白”的时候,也从未改造过自己。君主制是一场形象的盛宴——城堡、国事活动、气质、纹章以及典礼仪式等等。但是从当代自我意识角度而言,女王并不具备任何“形象”。

难道这意味着女王只是普通人而已吗?当然她的人生境遇与责任感一点也不普通。她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从小身边就跟从着大队随员。女王的私人兴趣,从饲养赛马到射猎,都不是普通人玩得起的项目。女王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没有中产阶级的朋友,也从来不知道赚钱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兴趣同样远离中产阶级。她也会用保鲜盒当做早餐麦片的餐具,她也会收看绝大多数英国人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她也很喜欢家长里短的各种传闻。但是作为“荣誉之源”,她对于头衔、勋位、制服与徽章之类的事情抱有远比绝大多数臣民都更热切的兴趣。在王室成员说生活的世界里,各种十字勋章之间的精确排位与礼服纽扣的正确数目的确事关重大。这恐怕算不上君主制体制最引人入胜的特点。

因此女王并不是普通人。但是关键在于,有这样一群受到排场、光华、财富、历史与气派层层围绕的人们,历史机遇选中了他们,将他们填补进了特殊的位置当中,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假如某一场古代战争胜负倒转,假如某一群早已被遗忘的古人改变了宗教信仰,假如某一场古代联姻的夫妻双方另有其人,那么今天的女王与公爵就会是两位截然不同的人。在欧洲历史上,上一位完全因为个人品质才得以登基称王的君主是谁呢?大概是拿破仑——再看看他的王朝究竟延续了多久吧。历史的机缘巧合将女王安置在了今天的位置上。在这个竞争激烈毫不留情的当今世界里,许多人都觉得这一点很能抚慰人心。民主制与君主制早已不再是彼此作对的仇敌,而是成为了相互扶持的伙伴,无论这幅景象看上去究竟多么怪异。

(1)http://en.wikipedia.org/wiki/Margaret_Rhodes

(2)http://en.wikipedia.org/wiki/David_Starkey

(3)http://en.wikipedia.org/wiki/Willie_Hamilton

(4)http://en.wikipedia.org/wiki/Tom_Nai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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