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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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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才看了几天就没有了么?期待中。。。

      风格简单沉郁,平淡的文字透着些许忧伤。。。有些像沈从文。。。

    • 家园 【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三部 胡大麻子(一)

      在界山大坂·第三部 胡大麻子

      困在界山大坂已两天多了,我不知道还要困多久。日子无趣得我心里直发野,两天来最好玩的事情,就是阿三和陈东申打架。阿三跟张师傅的车去阿克苏,这会儿大概正在穿越死人沟,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到甜水海找一张床过夜了。

      活蹦乱跳地来来往往的,都是别人的车子。大团大团的灰尘卷上半空,张牙舞爪的,半天不散开。我憋在车里,气急胸闷,有的时候真恨不得去埋两个地雷,将路面炸出两个大坑,看看会成什么样子。

      我缩在铺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刚有些睡意,就看见一片亮光在车窗上一闪,我以为是眼睛花了,但亮光又是一闪。我有些奇怪,连忙坐起来,扒在车窗上向后张望,想知道这么晚了来的是什么车。那辆车的大灯直照过来,哗啦啦一片白,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不过灯光很快就照向了另一个方向。

      接着,一辆大卡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人笨手笨脚地从车上跳下,拐出两步,才靠着车门站住,看着我的车,“歪脖子、歪脖子”地乱叫,声音又慌张又嘶哑,好像有什么急事找我。是鲁猢狲来了。

      在狮泉河到叶城这条路上跑的司机中,鲁猢狲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最不愿意看到他,看到他我常常会有苦头吃,我们的生肖犯冲,他属龙,我属虎,碰在一起就龙虎斗。我第一次遇到他,他的车明明停在路上,忽然无缘无故地向后滑,撞坏了我的车灯,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跟他在一起,真是倒楣事不断,就连我向他借钱,也会被风吹走两百块,这不是打比方,是真事,就发生在乌鲁木齐的街上,真够邪门的。

      鲁猢狲姓鲁,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有两个绰号,一个是猢狲,因为他长得很像猴子,而且爬树的本事很大。他的另一个绰号是臭娃子的龟儿子,因为他总是骂别人“臭娃子的龟儿子”,结果这个称呼反而成了他的绰号。

      我打了个呵欠,跳下车,一边套着手套,一边懒洋洋地走到鲁猢狲的车边。我心里挺遗憾地想,要是鲁猢狲在狮泉河就知道我困在这里,而且时间来得及,他说不定会给我带一碗大肉来。在这个破地方傻乎乎地呆了两天,浑身不得劲儿,倒似三年六个月没好好吃饭了似的,我的嘴巴都淡得起了泡,想起大肉,嘴巴里就充满了口水。

      借着车灯,我看见鲁猢狲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似乎还有几道泥痕,蓝色裤腿上也沾了不少泥,样子有些狼狈。见我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说一句话,却转过脸去,斜着身子递过三支烟来,然后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又打开车门回到了车上。

      这家伙今天有些奇怪,没头没脑的,下了车只知道乱叫,却不到我的车里来聊天;我下车走过来,他又不跟我说话。

      外面实在太冷了,我伸了伸懒腰,站在车头前抽烟,瞄着副驾室的车门。一会儿,车门打开了,跳下两个搭车客,嘀嘀咕咕地去看黑乎乎的风景。我扔掉烟头,吸了一口气,上了车舒舒服服地坐下。

      我没有去看鲁猢狲的神色,心里盘算着怎么跟他诉说我的破车子。我变得有点儿像祥林嫂,见人就要诉说一遍,连自己也说烦了,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遇到人说不了两句话,就会诉说起来。不过这次我拿定主意忍住不说,等他问。

      他却没有问我。他甚至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闷着头抽烟。他拿烟的手有点发抖,他似乎全身在发抖。我忍不住问:“你怎么回事?输了多少钱啊?”

      鲁猢狲说:“老子今天真是太晦气了。”我说:“什么晦气不晦气,赌钱总有输赢,输了钱还可以赚回来,以后小心些就是了——他奶奶的,我才倒楣呢,你看看,车子变成了一头倒牛,真是憋死人。”鲁猢狲说:“老子他妈的已经听说了。老子也没有输钱,老子怎么会输?老子比输钱还晦气。”

      我有些冒火,说:“究竟怎么回事?你这臭娃子的龟儿子,说话吞吞吐吐的,不怕噎死了你。”他很委屈地说:“老子车上刚才死了人,死了一个女人,死掉才一个多小时呢。”我说:“人呢?在车上吗?”他说:“不在车上了。”

      他的手一直在抖。我捏了捏他的手,叫他别抖,可他开始喘粗气,用拇指挨个磨着另外四个指头的指背。

      我又点上一支烟,问:“怎么死的?”他白了我一眼说:“还不是肺水肿?她早就不舒服了,好一阵子没有啰嗦,一直窝在车厢里,一点不声张,我还有些奇怪呢。一路上就算她的话多,忽然静了下来,我以为她睡着了。等那个家伙,”他指了指我右边的车窗,想寻找哪个下车后在冷风中透气的搭车客,但车里开着灯,车窗外自然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就是那个……那个家伙,一起扛大厢的家伙……那家伙忽然发现她不行了,已经迟了,一会儿就没气了。”

      我说:“没得救了?”他说:“刚才我们就在那边想办法救她,救了老半天,但她已经死透了,神仙也救不过来。”我说:“人呢?”他说:“放在路边。”我问:“离这里远吧?”他说:“不远,十多里路。”我说:“还好,还有一段距离。”

      我虽然见过不少死人,但这个女人刚刚死掉,她的鬼说不定还在路上游荡,如果她的尸体就在山嘴那边,我还是有些害怕的,鲁猢狲一会儿就走,整个黑夜,就变成我独自一人晾在这荒野里,等待着那个女人的鬼魂了。

      鲁猢狲好像比我还害怕,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我说:“你是不是很害怕?”他裂开嘴笑了笑,但笑得非常难看。他脸上几道泥痕,乌嘴糟貌的,也不擦擦干净。我脱下手套,突然拿起一块脏布头,往他脸上乱擦。他阴沉沉的别过脸躲开脏布头,我看到他乱头发上也沾了不少泥粒。

      我说:“你不要紧吧?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遇上,别老是搁在心里。”他两手捧着脸,夹在指缝的烟烧到了头发,发出一股焦臭味,他连忙将香烟掐灭,又捧住了脸。我拍了拍他的背,本来是想安慰他一下,没想到反倒拍得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说:“没出息了是吧?不过死了个人嘛。”

      他抬起头来,说:“臭娃子的龟儿子,你没有看见她那可怕的样子。”他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眼睛红红的,眼角好像有一道泪痕。我怕他难为情,没有细看。他的头向左边的窗子转过去,说:“我看见她七窍流血。”

      我心里突地一跳。他妈的臭娃子的龟儿子,这不是存心害我吗。他倒是不用害怕,说过这些屁话,车一开就滚蛋了,一路上还有几个搭车的客人陪着,说说笑话荤话也好,叫叫苦也好,吹吹牛也好,打打瞌睡也好,总不像我孤零零一个人。

      鲁猢狲将脚跷得老高,扯了扯裤腿,展示出一块深色的斑痕,灯光中也看不大分明。他说:“你看看,这就是她的血,看见了吗?妈拉个巴子,怎么也搓不掉。”他用力搓着裤腿,想搓掉那块血迹,搓一下就毒毒地说一句:“搓不掉!搓不掉!搓不掉!”

      车门“嘭嘭嘭”地拍响,打断了鲁猢狲发疯。搭车的客人大概冷得受不了,要回车里取暖,我正好趁机下车,将座位还给人家。先上来的是一个女人,在我身边一闪而上,带起一阵风。我以为还能闻到脂粉香,不料隐隐地闻到一股腥臭味,似乎在烂泥塘里打过滚,又在太阳底下晒干了。

      她回过头冲我说:“不好意思啊,外面太冷了,我快冻僵了。”她一口广东普通话,讨好的口气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那人赔笑说:“外面风这么大,简直杀得死人呢。”

      我没理睬她,怏怏地走回自己的车。我的破车软塌塌地瘫在路上,黑簇簇的,像一堆高高的烂泥。看到这堆烂泥,我心里就陡地一沉,满肚子都是对鲁猢狲的仇恨,也不知道这仇恨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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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 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二)

        没想到鲁猢狲跟到我的驾驶室来了。既然他愿意再陪我一会儿,我心里就好过了一点。我们也不开灯,半躺在座位上抽烟。我说:“张师傅把狮泉河的阿三带下去了,你如果早来一会儿,还能看到阿三与陈东申打架呢。”

        鲁猢狲没有说话。我又说:“今天还遇上急色鬼小白了,这臭小子,叨叨叨叨的说个没完,两片嘴唇皮没一刻空闲的。”

        黑暗中我感到鲁猢狲似乎笑了笑,又没出声。

        我又说:“黄克勤带来了叶城刘师傅的口信,说来一趟要三千块钱,还不能保证修好。不知道我老板会不会同意。”鲁猢狲只是嗯了一声,还是不开口。

        我斜着眼睛看看鲁猢狲,心想,不过是死了一个女人罢了,死猢狲摆出这副样子来做什么?就算她死得血淋淋、死得再难看又怎么样?车轮碾过的尸体够难看了吧,他也不是没见过,他也没有骇个半死不活,死了个女人,却变得死气活样。我气恼地说:“你这死猢狲,丢了魂了还是怎么的?”

        鲁猢狲说:“我没想到她会死掉。”我说:“谁都有这么一天,一了百了——你今天是怎么了?”他说:“这个女人的老公,你也认识。”我抬起头问:“谁?”他说:“胡大麻子。”我说:“是他。”他说:“是他。”我说:“他老婆死了?”他说:“死了。”

        胡大麻子是四川阿坝人,在麻扎大坂开一家小饭店,他的饭店离修车铺远了点,两间破房子又搭在风口,所以我也不大去他的饭店吃饭。我记得谁跟我说起过,胡大麻子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每年大雪封山,他独自窝在小饭店里过冬,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我虽然跑惯了这条路,对他这样的行为也不理解。

        我跟胡大麻子没什么接触,从没有想过他的家、他的老婆之类的事情,好像只跟他说过一次话。那次我在麻扎大坂爆了车胎,换车胎时,胡大麻子闲逛过来,跟我聊了几句天。他摔伤了手臂,用白色纱布吊着手,站得歪歪斜斜的。我忘了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好像有一个口头禅“格老娘”。

        鲁猢狲叹了一口气,说:“她的尸体放在路边了。老子其实也想给胡大麻子送去的,已经带了一段路。但老子的车上还有两个女人,胆子特别小,吓得哇哇大哭,看一眼尸体就哭一顿,看一眼尸体就哭一顿。女人真是没办法,她们看到死尸,大概是觉得自己也快要死掉了。真是没有办法。”我说:“真是没有办法。”

        他说:“胡大麻子的老婆也真够血性的,独自从四川跑上来找老公,她在西藏没亲没故的,两眼一抹黑,一路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结果呢没找到老公不说——就差着那么两天路程,死了。”

        我说:“这就奇怪了,再过几天,大雪封了路,胡大麻子也回家了,她这时候为什么要来找他?万一路上错过了,她上是上来了,回家却回不了,也是死路一条。她可能不知道西藏是个什么地方。”

        鲁猢狲说:“听她说,胡大麻子这臭娃子的龟儿子,已经三年没回家了,眼看着冬天又到了,他老婆怕他又不回家,所以才上来找的。”

        我忽然想到还有一种可能,说:“恐怕……恐怕他老婆不是怕他不回家……是怕他已经死在这里了。我觉得这个女人是给老公收尸来的,结果老公倒还没死,她先死掉了。”鲁猢狲愣了一下,说:“谁知道。”

        窗玻璃“的的”响了两声。我转过头去,看见窗外黑咕隆咚地站着一个人,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在风里一晃一晃的。我摇下车窗问:“什么事?”那人说:“想问问师傅,什么时候走?”

        鲁猢狲突然发怒,挥着拳头大骂道:“走什么走?臭娃子的龟儿子,别来烦我!”那人站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转身回去。我将头探出窗外,说:“还是等一会儿好,你妈的吵什么吵?他这个样子开车,你不怕我怕。”

        我摇上车窗,打开灯,叹了一口气。这些游客真能找罪受,都快大冬天了,还不好好的呆在家里,跑到阿里这种地方来玩,海拔这么高,车一停下,坐在车厢里喘不了气,下了车又挡不住冷风。

        鲁猢狲说:“都怪我多管闲事。老子要是不管闲事,她就不会死了。”我说:“你怎么多管闲事了?”鲁猢狲说:“大前天,我在狮泉河办事。”我说:“办什么事?找姑娘就说找姑娘,掩掩遮遮做什么?”鲁猢狲不理我,说:“正准备回旅馆,忽然听到一个大嗓门呱啦呱啦地乱叫,就过去看热闹。”我说:“是胡大麻子的老婆?”鲁猢狲白了我一眼,说:“是她。她在跟那个戴绒帽的小叫化吵架。”

        我认识那个小叫化,那顶绒帽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总是戴在头上,已脏得变了好几次颜色了。胡大麻子的老婆居然跟小叫化吵架,倒有些奇怪。鲁猢狲接着说:“那小叫化一直拦着她的路,她向右,小叫化也向右,她向左,小叫化也向左,她一边骂一边躲,可是怎么也躲不开小叫化。”

        我说:“那个小叫化挺老实的啊,他妈的吃错药了?”鲁猢狲说:“他哪有药吃?”我说:“后来怎么了?”鲁猢狲说:“后来那个女人越骂越凶,张牙舞爪的扑上去,抓住小叫化的头发,又哭又闹,要跟他拚命。”我说:“奶奶的,怎么会有这种事?”要不是知道胡大麻子的老婆已经死掉了,我估计就忍不住大笑了。

        鲁猢狲说:“老子看不下去,就赶走了小叫化,随口问了一句……妈拉个巴子,老子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结果她就死掉了。”我忍不住说:“放屁放屁!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她就死掉了?随口问一句问得死人吗?”鲁猢狲掐灭了香烟,自顾自说:“我问那个女人怎么跟小叫化闹上了,她就哗啦哗啦不住口地说话,好像水龙头关不上了似的。”我说:“她可能害怕一停下来,你就不让她说了。”

        他说:“那个女人说,她是来找老公的,这小叫化伸手向她要钱,她就给了五毛钱,小叫化收了钱,又伸手过来。她跟我说,她已经给了五毛钱了,小叫化还是伸过手来,在她的眼前乱晃,晃得她眼睛都花了。那只脏手,一直伸一直伸着,结果惹毛了她,可是臭娃子的龟儿子,小叫化还是不走。”

        叫化子一路跟着人讨钱,那是很常见的,拦着人也不稀奇,可是拿到了钱还死活拦着人不放,这样的硬脚叫化子倒也少有。狮泉河的那个小叫化,平时看着还算老实,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也真奇怪。如果换了别人,肯定也会很尴尬,可我想没有人会像胡大麻子的老婆,扑上去跟叫化子打架,这也太做得出来了。

        鲁猢狲说,她后来就拉着我的衣服,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得热热乎乎。她想打听她的老公,那总得告诉别人她老公是谁啊。可是她一个劲地说,她老公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只寄过几次钱,连信也没有来一封,她吃了多少苦带孩子,供孩子上学,给婆婆送丧。她说她担心老公在西藏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就又吃了多少苦来西藏找他,到处打听,一直没个准信。她说她找不到老公,也不想回去了,死在这里算了。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多会说话,嗓门又大,震得我耳朵都聋了。她说来说去的,说了老半天,就是没说她老公是谁。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喘出一口气,说:“这样子找老公,找上一百年也找不到。”鲁猢狲也跟着我笑起来,脸色好了一点,手也不抖了。我说:“她可能太着急了,想用她的大嗓门吊住你,免得你跑掉。”他说:“难道她见人都哇啦哇啦叫半天?”我说:“她大概觉得你比较好说话,我估计她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好说话的人。”

        他说:“胡说,老子什么时候好说话了?老子是什么人?那个时候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了,可她拉着老子的衣服,说个不停。我挣了几次,都没有挣脱。我对她说,大嫂,老子都不知道你老公是谁,老子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啊。后来见她糊涂透顶,就忍不住骂她了,我说,大嫂,你跟那个臭娃子的龟儿子小叫化一个样,你作死啊大嫂。”我说:“你真的这样骂的?你会骂得这么好听?”他说:“我一边骂一边挣扎着要走,心想她总不好意思扯破老子的衣服吧。”

        我拍拍他的军大衣,说:“你这身衣服,她扯得破吗?”他说:“她壮得像头牛,你没见过不知道,她壮得像头牦牛,她力气太大了,能扯碎你这辆破车。”我说:“我正好要换一辆车,她早点来扯就好了。”鲁猢狲说:“她啰嗦了半天,后来总算明白了她还没有说清楚她的老公是谁,就连忙翻她的挎包。”他喘了一口气,又说:“她拎了个大旅行袋,还背了个黄挎包。我爸爸念书时,就是用这种黄挎包当书包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后来怎么样?”

        鲁猢狲说,她的动作可真粗野,披头散发,像一只鸡用爪子刨沙地一样,叭啦叭啦叭啦叭啦,几乎撕烂了挎包,这女人野得像个……男人,比起我这粗坯,我反而像个女人了,哈哈哈,你想想吧。她生怕我不耐烦,怕我忽然走掉,心里一着急,更乱了,一边翻着,一边又跟我说着话,眼睛还老是瞟我,怕我逃走。

        我说:“她这一路上瞎打听,没变成神经病更算好的。”

        鲁猢狲说,她大致有个方向,知道她老公在从西藏到新疆去的路上,只是不大清楚。我叫她慢慢翻,我会等她的,她这才安静了下来,终于翻出了一个皮夹。这个皮夹她已翻出来好几次了,有两次还抓在手里。我没想到她要找的就是这个皮夹,她的脑子已经不好使了……后来,她终于从皮夹中掏摸出一张旧照片,说:“就是他,你看,就是他,是个大麻子,他姓胡。”

        我笑着说:“我知道是胡大麻子。”

        鲁猢狲说,是啊是啊,当时我看了看照片,说:“你说胡大麻子不就行了吗,他在麻扎大坂开饭店,谁不认识?”这下子她就像找到了救星,竟抱住我的腿大哭,眼泪鼻涕擦了我一裤腿。她真的当我是救星了。

        我说:“他妈的,还救星呢,杀星还差不多。”

        他说,就是啊,她那么壮,像一头牯牛似的,我拉都拉不动。再说我跟一个女人在大街上吵吵闹闹的,成这什么样子?我就想啊,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是吃定我了,不如叫她起来,到旅馆里慢慢说。所以我就带上了她。臭娃子的龟儿子,我以为我带她去找老公,谁知道她半路上就死了。

        我说:“这也怪不得你,她一路上一直尖着心,这下子一放松,身体自然垮了。”他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有点害怕。”胡大麻子听说他老婆死掉了,不知道会怎么样。遇到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我去了有什么用?”他说:“可是我怎么跟胡大麻子说?我没法子交待啊。”他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胡大麻子
        • 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三)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做了很多梦。忽儿梦见脚被蛇咬住了,使劲甩还是甩不掉;还梦见我用长长的晾竿撑起来,在空中缓慢地飞,好几次差点儿掉下来;一会儿又掉到冰冷的河里,一只手又被蟹螯给钳住了,尖利地痛。

          我痛醒过来,天色已微微发亮。我抬起左手看了看,食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圆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刺着了。我仔细找了一会儿,却没找着铁丝啊什么尖利的东西,也就不管它了,拿出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就着水吃了几块饼干。窗外一大片土地空荡荡地伸展着,似乎冒着一缕缕青烟。我坐在驾驶室里等胡大麻子,想像着他一边哭一边走,满脸眼泪鼻涕的样子,心里有点儿难过。

          上午又有几辆大卡和吉普经过,胡大麻子却没有来。吃过午餐,我在太阳底下走了走,松松筋骨,又回到车上。我差不多又要睡着时,胡大麻子总算搭了孔力飞的破车来了。孔力飞的车上没有搭别的客人,只有胡大麻子。

          我几乎没有看孔力飞,直接越过他看着胡大麻子。胡大麻子低着头,跟在孔力飞后面走,好像犯了错等待处罚似的。孔力飞转过头看看胡大麻子,好像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话。我跳下车说:“来了?”孔力飞看上去很疲劳,说:“来了。”

          胡大麻子中等身材,穿得很邋遢,一件滑雪衣,又大又脏,拖到膝盖,滑雪衣里面是一件棉袄。他谦卑地向我笑笑,又哈了哈腰,递了一支烟给我,又递一支烟给孔力飞。

          孔力飞说:“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到时候万一没有车,他可能要在你的车里过夜。”我吃了一惊,怎么叫上我了?想了一想才明白只能这样了。

          胡大麻子咬了咬下嘴唇,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我很粗鲁地打断他的话,说:“没事的没事的,谁也不想这样,对不对?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对?”他点了点头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从早上就一直在等你。”他说:“早上要送几个客人上路,他们起得晚了。”我说:“店里就你一个人?”他说:“有一个帮忙的,是个傻妞,什么都弄不懂,叫她数钱都不清。”

          我扭过头不再跟他说话,见孔力飞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就说:“你还上来啊,快下雪了。”他说:“我怕什么?你的车子烂在这里,倒盼着下雪?”我说:“我就盼着明天就是夏天了——你怎么看上去三年六个月没睡了?”

          孔力飞说:“我有点急事,那边有人等着,本来打算睡到五点钟就起床,没想到这个臭麻子半夜十二点就来敲门,要搭我的车,我索性就不睡了。”我说:“什么事这么急?哪个相好的想你了?”

          我跟他开了两句玩笑,扔掉烟屁股,打了个呵欠,回车上打开尾灯,取了一件军大衣,往口袋里胡乱塞了两包香烟、一只打火机和一支手电筒,关上车门,跳上孔力飞的车,钻到后排坐下。

          胡大麻子坐在副驾室,斜着身子,低着头,露出半张脸给我看。终于,他转过头来问我:“还是你坐前面来吧?”我说:“你坐着你坐着,几里路,坐哪里不一样?”我知道他的意思,觉得坐副驾室的待遇应该让给我。他虽然长了一脸麻子,却这么小心翼翼的,像个没出过门的小孩子。

          卡车跑起来,车身剧震,胡大麻子这才挪了挪屁股,脊背贴上椅背。我想,他待人这么小心,怎么自顾自地呆在麻扎大坂,三年不回家呢;怎么老婆都死了,还不放心他的破饭店让帮工料理呢。

          路上胡大麻子一个劲地向车窗外张望,一边自言自语:“一个旧轮胎,一个旧轮胎。”念了两分钟,孔力飞不耐烦了,轻轻“啧”了一声,胡大麻子缩了缩身子,不再念叨,只是伸着脖子往外看。

          没多久,他又念叨起来。孔力飞加重声音,又“啧”了一声。我暗暗发笑,不知道从麻扎大坂到我的车抛锚的界山大坂,这一路上胡大麻子是不是也这样没完没了地念叨。

          车子忽然停下。胡大麻子回头去看孔力飞。孔力飞摇下车窗张了张,回头看看胡大麻子。我见胡大麻子没有反应,就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胡大麻子似乎吓了一跳,身子一颤,疾忙回过头来看我。我示意他下车。他说:“什么?”我说:“下车去看看啊。”他回头看了一眼孔力飞,提了一把小雪锹,匆匆忙忙地下车,砰地关上车门。

          孔力飞这才回头看我,咯咯咯地笑起来,猛拍自己的大腿。我笑着叫他轻声些,免得让胡大麻子听到。

          我挪到车子左侧,透过窗玻璃,看到胡大麻子慢慢走向路旁的一堆石头。石头离大路有十来米,顶上放着一只卡车轮胎。他站在石堆边上,茫然地向我们张望。孔力飞的脑袋探出窗口,大声问:“是不是?”胡大麻子说:“我不知道,好像是的。”孔力飞低声骂了一句,推开了车门。

          鲁猢狲没有跟我说过他们用石头掩埋了尸体。长方形的石头堆,堆得很凌乱。石堆下面真的埋着一个人,一块块蓝白团花的衣服和黑色的裤子,从石头的缝里露出了好几处,尸体的轮廓也约略可以辨认出来。

          他们埋得这样草率,我心想,要是换了我,也许会埋得更草率。

          孔力飞的身子尽量往后退,右手使劲伸出来,将搁在石堆上的那个旧轮胎掀掉。其实这里高寒天气,尸体不会这么快腐烂,就算孔力飞凑得再近些,也不会闻到尸臭,所以他的姿势只是在躲避想像中的尸臭。

          我戴上手套,揭了两块石头下来。孔力飞突然一个急转身,冲着胡大麻子大叫:“喂,你,你想怎样?”我吓了一跳。胡大麻子说:“我……我……不知道。”孔力飞说:“那你看着办吧。”他拉着我退了几步,大声对我说:“这个老胡,不知道在想什么,今天说好的,尸体就葬在这里,我要赶时间,不能开回头车对吧?别的车一时也叫不应对吧?尸体只能葬在这里了对吧?”我说:“是啊。”他说:“他在想什么呢?要葬就葬了,可是怎么葬?在石头堆上再盖些土,还是挖个坑再葬?他一点主意都没有,一个屁都不放!”我回过头说:“老胡,你究竟想怎么着?”

          胡大麻子忽然弯下腰,伸出手去摸石头,却又没碰到石头,好像石头很烫似的。我发觉他阴沉沉的,似乎在哭泣,就劝孔力飞别生气,让他伤过了心再说。孔力飞这才放低了声音,说:“我没时间等了,我很急,跟人约了时间。”我说:“那你先走吧。”其实我希望孔力飞别走掉,留下我一个人陪着胡大麻子,可是我只好这样假客气一下,不料孔力飞借坡下驴,装作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表,说:“那辛苦你了,实在不好意思,我真得赶时间。”

          他说着拿出两瓶矿泉水,递到我的手里,对胡大麻子说:“我有点急事,先走了。”胡大麻子抬起头,露出讨好的笑容,伸着手快步走向孔力飞,说:“真是谢谢你了,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孔力飞握了握他的手,朝他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很抱歉地对我说:“歪脖子,你自己当心些,快下雪了,看看苗头不对,还是逃下去稳当些。”我忽然感到脚底下有点麻酥酥的,好像踩在一百米高空的一块又窄又薄的木板上。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胡大麻子元宝推荐:铁手,
          • 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四)

            一个大云团遮住了太阳,天色一下子暗了一层,道路、旷野、远山都变得异乎寻常的清晰,气温却翻跟斗似的下降。风大起来,在耳边忽忽地乱响,冷得我连连缩脖子,似乎每吸进一口气,鼻子就被刮薄了一层,我突起下巴和下嘴唇,往鼻子上呵热气。

            胡大麻子坐在那堆石头旁边,一声不响地抽烟。我想看看他究竟要磨蹭到什么时候,等了十多分钟,他还一动不动。

            这会儿阿凡提大叔的卡车经过,停下来问我们搭不搭车。我说:“阿凡提大叔,你没打上野味吗?”阿凡提大叔说:“怎么是你?哈哈哈,都冬天了,没有人来旅游,到哪里去找客人?你的车还没修好罢?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车呢?”我说:“车还在老地方。”他说:“你准备这里过冬了?”

            我指指胡大麻子,说:“他老婆死了。”阿凡提大叔下车看了看,拍了拍胡大麻子的肩,说:“太阳快下山了,你们得赶紧了,入土为安。”胡大麻子没有理他。我只好说:“你快点赶路吧,一会儿天就黑了。”阿凡提大叔说:“我有个口信带给你。你老板说,三千块太贵了,问问看,两千块,那个师傅肯不肯来修。”

            我大怒,气急败坏地说:“他妈的他躲在家里,要空调有空调,要洗澡有浴室,就不管我的死活,老板他妈的都是狗娘养的。”阿凡提大叔说:“老板就是这样,老板不狠心,怎么当老板?”我说:“我的性命迟早要出脱在他们手里!”阿凡提大叔劝了我一会儿,说:“你走不走?我的车空着。”我说:“你先走吧,我要等他一下。”

            阿凡提大叔走后,我抽着烟,生了一会儿闷气。胡大麻子还是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哭,不动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我大声说:“老胡老胡,你想怎么着?怎么也吱一声啊。”

            胡大麻子站起来,东走走西走走的,提了一把雪锹,开始挖坑。我想他终于决定挖坑了,就想再找一把铁锹帮他一起挖,可是胡大麻子只带了一把雪锹,还是一把塑料柄的雪锹,看他在那里挖,软软的使不上劲。一锹下去,锹柄一弯,地下是一大块岩石。胡大麻子却还在一锹一锹地挖,挖出了好几个白点。我说:“换个地方罢。”他好像没有听见。我抓住他的手臂,说:“别挖石头啦,换个地方。”

            他这才明白过来,换了个地方挖,可又挖到了岩石。再换一个地方,倒是挖到了泥土,可是没挖几锹,就喀的一下,雪锹柄就连根折断了。胡大麻子一声不响地扔下雪锹,又去坐在那堆岩石旁边,拿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另一块石头,叭一下,又叭一下,又叭一下。

            我心底升上满腔热辣辣的怒火,他这是什么意思?雪锹断了,还挖不挖坑?这种事情,总不能让我拿主意吧。我准备冲过去砸破他的脑袋,刚弯腰拎起雪锹,腰部传来的感觉提醒了我,心里忽然冷静了下来,想想他都已经死了老婆了,决定不跟他计较。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把石头夺了下来。他的右手无名指被石头砸出了血,我用矿泉水给他洗了洗伤口,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想,他已不知道在做什么了。我远远地走开,找了个地方,两手握着雪锹的铲头开始挖坑,好容易挖下了半尺深。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抛下铲头坐在地上,用力呼吸。我又感觉到头痛,总觉得嘴边空气里的氧气不够,呼出一口气,脑袋就转一个方向再吸气,好像这样就可以吸到更多氧气似的。坐了一会儿,缓过气来,觉得嘴唇有点儿干。我点了一支烟,懊恼地想,孔力飞那小子像泥鳅似的,溜得倒快,这件事本来有他一份的;还有鲁猢狲那龟儿子,事情都是他搞出来的,他倒什么都不用做。

            我听到喊声,是胡大麻子在叫我。他双手卷成一个喇叭放在嘴前面,好像我离他很远似的。天色阴阴的,他看上去变得特别小。我想,反正这里土松,可以挖坑埋葬,就过去把尸体抬过来吧。

            一想到“抬尸体”三个字,我打了个激灵,身子掠过一阵寒意,比较舒服,心里空洞洞的很害怕,脚底下又酥痒酥痒起来。我低声念道:“把胡大麻子的老婆抬过来,把胡大麻子的老婆抬过来。”这样念了几遍,心里的感觉也没有变好。我的胆子怎么变小了呢。我只好骂自己:“妈拉个巴子。”

            胡大麻子听到我骂人,讨好地笑着说:“你别生气,我格老娘都闹糊涂了。这样到处找地方挖也不是个办法,我想找些石头堆起来算了,你说可不可以?”我说:“那边的土好像松些,我刚挖了一点。”这句话一出口,我只好再次暗骂自己愚蠢,他自己都放弃了,我他妈的瞎起个什么劲啊。

            他愣了一下,说:“那……那边可以挖……个大坑吗?”我说:“我只挖了这么一点点大,能挖多大我不知道,”我比了一个小钵头大小的圈,“不到半尺深。”他偷偷向那边张了几下,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你说……能够挖多大多深的?怕就怕四边都是岩石……挖不下去,又没有带铁镐。”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可是真的不知道。

            他说:“移来移去的,也太麻烦了……不是……不是我怕麻烦……我是想,我们这是白忙乎一场,搬来搬去的……倒弄得她人死了还不安宁。”他说完这句话,右手打了个手势,像用力搧去面前的一只蚊子,一脸坚决地说:“所以我想,还不如找些……石头,给她搭一间小石屋,你说对……不对?”

            我心里很不痛快,随口说:“好啊。”我心里想,他早说不就行了?拖拖拉拉的弄了老半天。他这样文里文气地跟我说话,又是什么意思?死掉的是他的老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跟我商量有个屁用?

            他说:“那要请你帮帮忙,给我找些石头来。”这次他倒不结巴了。我觉得他这样对待别的人,倒还算好的,平时遇到有人死掉,我们都是扔在路边,最多盖上些石头什么的;可是他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婆,我觉得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他来的时候也没带点纸烛,也太简慢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笑着说:“你不看看你老婆了?万一这个不是你老婆呢?”他吃惊地张大嘴看了我老半天,忽然扑到石堆上,将石头扒拉下来。

            他忽然停住手,一会儿又扔出两块石头,然后又停了手看。我凑过去,看见一张干瘪的脸,颜色就像黄牛皮,嘴边结着几个黑色的血块,头发像茅草一样蓬乱。

            我只敢看一眼,连忙退回去。胡大麻子脑袋转来转去地看着那张脸,辨认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没错,是她,没错,是她。”他回过头来,强笑着对我说:“是她,没搞错。”我说:“你看清楚了?”他愣了一下,说:“我再看看我再看看。”

            我又凑上去,伸头张了一眼,发觉跟第一眼看见时不大一样,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好像不那么干瘪了,反而有些浮肿,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随时要睁开来似的,嘴唇裂了几道口子。这张脸虽然没有一点儿活气,却有一股凶相,她生前也许很泼悍吧。我心里有些堵,说:“没错就好,你拿石头给她盖上,我再去捡些石头来。”

            胡大麻子索性蹲了下来,两手虚捧着那张脸,用大拇指划开一些头发,说:“她头上有一个疤,我记得她头上没有疤的。”我说:“她走那么多路上来,弄出一个疤又不稀奇。”他说:“你看看,格老娘这是个老疤,不是新碰破的。”

            我看见疤痕发亮,恐怕有半年多了,就说:“那这个女人是不是你老婆?”他说:“是的是的,是我老婆没错,可是她怎么会有这个疤呢?”我说:“你三年没见她了是吧?这三年中,她在做什么?”他说:“她还能做什么?格老娘还不是在家里种田砍柴,养猪烧饭。”我说:“这不就行了?种田砍柴难道不会受伤?”他没有说话,缩回了手。我似乎看见他的两个指印陷在了那张脸上。

            这时,又一辆大卡经过,而且也是朝界山大坂方向去的。我们背对着路,大卡也没有停下来。我忍不住一脚踢飞一颗石子,骂道:“他奶奶的你这个胡大麻子,磨蹭了这么久,要是早些动手,我们可以搭这辆车走了。”

            胡大麻子看了看那辆卡车,扭扭捏捏地说:“我再看看她的脚行不行?”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他说:“我认识我老婆的脚。”我笑着说:“行,有什么不行?你不认识老婆的脸,只认识她的脚,这一点儿也不奇怪。”胡大麻子将脸皱成一团,不好意思地说:“她的脸已经有些变形了,我……有点儿吃不大准。”我说:“难道她的脚就不变形了?不过天下的老公,能认出老婆的脚的也不算多。”

            他看着我动了动嘴唇,又低下头默默地走到另一头,用手挑开几块石头,这才说:“她脚底板……脚底板还有一个刀疤,是个旧伤疤,我儿子小时候柴刀扔在地上,她赤脚走路,不小心踏上了。”我随口问:“你孩子多大了?”他说:“大的十七岁了,小的十五岁,还有个女儿,十二岁。他们都很聪明的,很会读书,格老娘年年有奖状拿回家。”我说:“你怎么知道?你都三年没回家了,你怎么知道……”我隐隐看到一只肮脏的土黄色跑鞋露了出来,就停了嘴不说下去。

            他停下手不再扒石头,仔细看了看,一只手拽住鞋跟,一只手捏住鞋头,使劲脱鞋子。也许脚有些肿胀,鞋子怎么也脱不下来。他有些急了,开始解鞋带,两只手抖抖豁豁的,解了半天才解开,又像拔河似的拔出了鞋子。他仔细看了看那只脚的脚底板,抬起头对我说:“是她,不会错了,是她,你来看……”

            我挥了一下手说:“好了好了,我看了又不认识,我认识才怪呢。”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喃喃自语:“真的是她。”他好像还不相信这件事,拿起一石头,想了想,又给那只鞋系上鞋带,这才拿起几块小石头,盖上她老婆的脚。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胡大麻子
            • 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五)

              我拣起石头一个个往石堆方向掷,石头在地上滚动得很不情愿,好像知道我要让它们派什么用场似的。这里大石头不多,能用上的大多只有拳头大,还有一些文旦大小。妈拉个巴子,高原上空气又稀薄又干燥,只要一会儿不喝水,嘴唇就裂了,这些石头要是真的文旦就好了,可以剥开来润润喉咙——这样想着,忽然间口舌生津,馋痨得直叹气。

              拣着石头,我走得有些远了。忽然看到太阳已经落到西山头,就向胡大麻子喊:“要抓紧了要抓紧了,等会儿走夜路,他妈的路上全是狼。”

              胡大麻子好像是说:“这路上有狼吗?那我们真的要加快了。”他回答得似乎心不在焉,我也没听清楚他的话,只看见他在慌慌张张地躲避着我扔过去的石头,然后拣起石头搁在石堆上面。

              我看见他胆子这么小,心里不禁有气。我扔石头都是着地滚过去的,速度不快,我是瞄好了方向的,想扔得离胡大麻子近一些,但又不会扔中他。我想,就算石头在地上乱蹦时往他身上弹去,他要避开也不难,就算弹中了他,石头又小,力量也不大,他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也不会很痛。可是石头离他还有一丈远,他就两脚乱跳,嘴里“豁豁”乱叫,好像我心怀恶意,一心想砸死他似的。

              我心里着恼,他越是这样,我就越往他身边扔石头,几块石头都落在离他不足两米的地方。他更着忙了,结结巴巴地说:“呀呀,你小心些,你小心些。”我扔了三四块,看见他满脸认真地害怕着那些石头,忍不住暗暗发笑。看看石头已扔了不少,我又感到有些累,就找了一块钵头大的石头,两手端着往回走。

              天色快黑下来了,冷风吹得我脸上发麻,还灌进了手套,我的两手停了动作,也冷了下来。天光显出黄橙蓝红各种颜色,照得荒野朦朦胧胧的,空气看上去有些脆薄。我有些着急,想快点回去,钻到我的车里,吃点东西睡觉。我盼着胡大麻子说一声够了,可是他说:“这些石头都太小了。”我正想发火,他却变得反应敏捷,急忙补了一句:“这地方,实在也找不到大些的石头。”我点上香烟说:“好了好了,你让我坐一会儿吧。”

              胡大麻子忽然站起来,绕着石堆走了两圈,看准一个地方,又开始扒拉石头。扒拉了一会儿,换了一个地方再扒拉。我喝了两口矿泉水,说:“喂,你做什么?”他说:“找到了。”我看见他使劲抓着一根带子,从石堆中往外拔,忽然拔出一个大旅行袋。

              我听鲁猢狲说起过这个旅行袋,还有一个很旧的黄挎包,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多事,怕他又去扒拉石头找那个黄挎包,也没有提醒他。

              他闷声不响地坐在地上,打开旅行袋,伸手进去掏腾来掏腾去的,居然从旅行袋中掏腾出了黄挎包。他先从挎包中掏出毛巾、牙刷、牙膏和搪瓷杯之类的东西,一一放在地上,又仔细查看了一下,将牙膏塞进自己的口袋。我记得鲁猢狲说过,黄挎包里还有个皮夹,就问:“皮夹在不在?”

              胡大麻子嗡声嗡气地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他将挎包兜底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皮夹。我想,鲁猢狲这臭娃子的龟儿子,别一时眼孔浅,拿走了皮夹,那可太丢人了——这个破皮夹,能装几个钱啊。

              皮夹是在旅行袋里找到的,裹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中。我松了一口气。胡大麻子将衣服都扔在地下,打开皮夹,掏出了几张纸币和两个硬币,揣进自己的上衣口袋,接着又掏出了一张卷了边的身份证,拿在手里正面背面都看了看,放回皮夹中,想了想又拿出来,塞进自己的口袋。

              他继续翻着皮夹,不时拿起皮夹猛抖几下,往地下倒东西,可是什么都没倒出来。他自言自语说:“不可能啊,去哪儿了呢?”他差不多将皮夹撕烂了。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传家宝,也懒得问他,坐在地上顾自抽烟。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拽过了旅行袋,伸手进去乱摸一气,也没摸到东西。他拉着旅行袋张开大口,将脑袋探了进去,好像在嗅袋里的气味。等他的脑袋缩回来,头发胡子上已沾上了几根白线。

              他茫然地四处看看,回过头去打量地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伸手抓过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了,又在口袋、衣袖里搜索,有时连衣角也不放过。他嘴里直喘粗气,呼,呼,呼的,像大太阳底下的一头老牛。

              我再也忍不下去,大声问:“你他妈的究竟在找什么?”他似乎吓了一跳,迅速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脸色煞白,说:“没什么,没什么。”我说:“你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他连连摆着手说:“不用不用,真的没什么。”我说:“去死吧你。”他呼地站了起来,说:“你别……别瞎说!”他声音发抖,似乎很害怕。

              我突然明白,他是在找他的照片。鲁猢狲曾说过,在狮泉河街头,那个女人拿着胡大麻子的照片给他看。鲁猢狲跟我这样说,自然更要说给胡大麻子听,我没有放在心上,胡大麻子当然不会不放在心上。

              胡大麻子想找回那张照片,他一定是害怕自己的照片给老婆陪葬。我打了个哆嗦,浑身发冷,一时说不出话。

              胡大麻子咬着干裂的嘴唇,喘气越来越粗重,我似乎看到他的两眼发着可怕的红光。他又仔细翻了一遍皮夹、衣服、旅行袋和黄挎包,还是没找到那张照片。忽然,他停下动作,怔怔地坐在地上出神。我拿起搪瓷杯,想看看有没有粘在杯底,他倏地伸过手,一把抢了过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

              这时,天已黑得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只有那个搪瓷杯还发着白亮亮的光。胡大麻子没精打采地将牙刷和搪瓷杯装入黄挎包,又将黄挎包和衣服都塞回石头堆里,然后拿着石头继续垒石堆,挑了三块斗大的石头,一块一块压在石堆上面。

              我说:“大石头要在下面围着,小石头垒在上面,这样牢固一些。”我想,反正天已经黑了,我也不在乎再迟些走。

              他对着乱石坟堆的黑乎乎的影子,犹犹豫豫地打量了一会儿,很气馁地说:“算了,就这样吧。”他小心地将一块大石头放在顶部,用力地拍了拍手说:“行了。”听他的声音,似乎事情办得挺满意。

              我忽然想起来,胡大麻子的照片很可能就在他老婆的裤兜里。前儿在狮泉河,她给鲁猢狲看过照片,看完后顺手揣进裤兜,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鲁猢狲没有注意到,或者看到了,也没想起要说这种小事。

              不过我不想将我的猜测告诉胡大麻子,一张破照片,又有什么要紧的?这胡大麻子已经疯疯癫癫的了,万一他听了我的话,又要去搬开那堆石头,露出大半个尸体,在他老婆的裤兜、衣袋里摸来摸去,也不知道会折腾到什么时候去。天已全黑了,星星都快掉到头上了,我可不愿意在这个坟堆边过夜,说不定一会儿来一群狼,把我们都撕成碎片,只给我们留下四只眼睛,大眼瞪小眼。

              我低着头坐在地上不动,但眼睛的余光却瞄着他。我以为他会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对着乱石堆拜两拜,鞠个躬,或者对着坟墓说上几句话,哭两声。反正这里没有别人,我也只能看见他一个黑影,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抬头看了看天,说:“我们回去吧。”

              我没有说话,抓起矿泉水站起来准备走,他却在地上乱摸,摸到了一根棒,好像是雪锹的柄,我想起铲头被我扔在挖坑的地方,懒得去找,就说:“都断掉了,拿回去还有什么屁用?”他说:“可以装上木柄再用。”我暗暗骂了几句,只好将另一瓶矿泉水塞给他,去找回了铲头扔给他。他将铲头和锹柄都装在旅行袋中。

              走夜路我是不怕的,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高原,只要不遇上狼,我也不怕。可是刚刚埋了一个死掉的女人再走夜路,我心里就一惊一惊的,有说不出的心虚。我知道这全是因为胡大麻子,他找照片的那副样子,实在有点疯狂。这时他拎着一个旅行袋,佝头佝脑的走着,样子也很邋遢。

              星星挂在天上,像一张铁青的脸上,瞪着无数双尖锐的眼睛,亮着寒气森森的光芒。路只有一道微白的影子,好像浮在半空中一样,飘飘忽忽的,脚踩上去,好像要陷入一摊白色粘稠的液体中。

              我想起我口袋里的手电筒,拿出来照路。俗话说:“前照七,后照一。”意思是打手电筒的人走在前面照路,可以让跟在后面的七个人看清道路,若走在后面打手电筒照路,只能让前面的一个人看清路。所以我不担心跟在后面的胡大麻子。我走得很快,胡大麻子走得也不慢,只听见脚步声啪哒啪哒乱响。冷风呼呼地吹着,我缩着脖子,裹紧大衣,空着的左手脱了手套,伸到大衣里面取暖。

              胡大麻子却不再沉默寡言,而是不停地说话,从一件事说到另一件事,中间差不多没有停顿,一句一个“格老娘”。他一会儿说会不会真的遇上狼,遇上了也不怕,他有锹柄可以当武器;一会儿说会不会有卡车过来,给我们搭上一段路,他也可以直接回他的小饭店;一会儿又说起他的三个孩子,说他们没了娘真是太可怜了;一会儿又说起他上次寄出的一千块钱,他老婆收到了呢还是没收到,如果他老婆来西藏前还没收到,不知道怎样才能到他孩子的手里;一会儿又说到他饭店里雇的那个傻妞,会不会算错了账,会不会私藏了钱,会不会怠慢了客人。我听得出他说话时唇舌生津,啧啧声不断,几乎可以看到他的两个嘴角积满了白沫。

              两个人在这样的深夜,在空旷无人的高原上移动,一个还拎着个老大的旅行袋,嘴里不停地叽哩呱啦,一个闷声不响,低着头只管走。后来回想起来,这情形有点诡异。不过我想他只是心里害怕,所以才唠里唠叨个没完。我叔叔也是这样,每次跟人赌钱到半夜回家,走进黑咕隆咚的弄堂,就大声唱京剧,把半个村的人从梦中惊醒。所以,不管胡大麻子说什么,我一概不搭理,我只想早些回车上去。没想到那辆在半路上抛锚的破车,这时倒变得这么有吸引力。

              我听见身后好像还有一个人的脚步声,紧跟着胡大麻子的脚步,沙沙沙地响着。可是我不敢回头。传说走夜路时,祖宗大人会在后面跟着,保护着你,可如果你一回头,祖宗大人误以为你不需要他们保护,向他们告别,就会悄悄回去,这样你就没有祖宗大人替你赶走野鬼。我越是不敢回头,就越是疑心我已经回过头了。我还想,万一我回过头去,却看见有两个人——看见一个人一个鬼,那就只好当场吓死了。

              胡大麻子一边不停地说着话,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我感到他呼出的气都喷到我的脖子上了,冷飕飕的没一点热气,像鬼的呼吸。我知道这是疑心生暗鬼了,可是我的背脊还是倏地凉一下,倏地凉一下。我屏住呼吸,绷紧全身肌肉。

              幸亏十多里路,不到一个小时就走完了。我看见了我的车子亮着的尾灯,暗暗松了一口气,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到家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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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胡大麻子(六)

                我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有什么心事悬着,周围总是有一些轻微的响动。我死命推开压在身上的两块大石头,坐了起来,拳头大的小石头纷纷落下,一股冷风就卷了过来,几乎剥光了我的衣服,皮肉也像雪水一样化了,唰地流到地面,渗入泥土中。我只剩下一副骨架,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像一只剥了皮的小兔子。

                我冻醒了,伸手去抓被子,却抓了一个空,差点儿滚下椅子。被子已经掉到地下了。胡大麻子还坐在副驾室里,两脚搁在方向盘上。我将被子胡乱地堆在椅子上,从后排钻到驾驶室,“啪”的一掌打在他的脚上,他睁开眼睛,赶快缩回脚,坐正了身子,好像想跟我笑一笑,但没有笑出来。我一边开了空调,一边说:“你也不知道开空调,一会儿两个人都冻成冰棍。”

                坐了一会儿,我记起张师傅给我送来的二锅头,就找了出来,一人一瓶。他接过酒,脸上裂开一个笑容。我打开瓶盖,说:“喝酒,喝酒。”他也开了瓶盖,小小呷了一口,说:“可惜没有下酒菜。”我找出饼干,他取了一块含在嘴里,紧闭着嘴咀嚼,下巴急剧乱动,拉磨似的。咽下饼干,他闭起眼,又喝了一口酒。

                我说:“我们村里有两兄弟,酒量不是全世界第一,也是全县第一。有一年夏天,他们坐在院子里的丝瓜棚下喝酒,先是喝了两箱啤酒,大概四十八瓶吧,觉得不过瘾,又搬出一箱白酒,赤了膊接着喝,喝完了一箱,还觉得没喝够,可是下酒菜没有了,一个说,他奶奶的,我想吃鱼。另一个说,到河里去摸。两人摸了几条鱼回来,自己煎了,又打开一箱白酒,直到喝完,才心满意足地出去,找人打麻将。”

                胡大麻子没有反应,只是不断地喝酒。我想着那几条鱼,不知道是鲫鱼还是青鱼,咽了一口口水,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说:“要是这两兄弟找到这里来就好了,我们四个人刚好凑成一桌麻将。”

                车窗外似乎有几个黑影在晃动,我用手遮起灯光张望了一下,什么都没看见。

                我说:“我外公住在山里,那时候他们要轮流住到山上的小屋里,三四个人一班,看管林场,主要是怕人偷树。有一天夜里,他们闲着没事,就炒了半升黄豆,准备喝两杯黄酒。我外公正在炒豆,忽然从窗外伸进一只毛茸茸的手,他就放了一颗黄豆在手心里。一会儿那只手又伸了进来讨黄豆,讨个没完没了。我外公烦了,从灶下拿来了火烫火烫的火锨,一下子刺在毛手的手心里,嗤的一股青烟,只听得窗外面一阵尖声惨叫,叫声一下子就很远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胡大麻子点了点头,往喝了一大口酒,算是回答。这小子刚才唠叨了一路,现在又变成了锯嘴葫芦,好像嘴巴里含着金蛋似的怕掉出来。我瞟了他一眼,又说:“我外公他们商量了一下,连夜就搬下山去。第二天早上,大家又上山去看,那间小屋已经一团糟,能撕碎的撕碎了,能打破的打破了,弄得他们连门都没法进。”说到这里,我忽然没有了卖关子的兴趣,叹了一口气说:“我外公说,是昨晚那只山魈来报复了。喝酒喝酒。”

                胡大麻子忽然说:“山魈我也遇到过的。”我说:“不会吧,你他妈的命这么大?没给山魈吃了?”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没有。那是在我老家,有一次我进山去,看见两个老年人慌慌张张地从林子里出来。”我说:“这两个老年人是山魈变的?”他说:“……他们……他们叫我别进去,说那里面树顶上坐着一只山魈,若被它发现,会飞下来抠你的眼睛。我那时年纪轻胆子大,悄悄进去看了一下,格老娘,果然有一只长得像猴子的东西,坐在树顶上,仰面望天。我也就赶快逃了出来。”

                我说:“说不定那真的是一只猴子呢。”胡大麻子说:“有点像,可不是猴子,山魈是红鼻子蓝面孔,身子也比猴子大得多。还有一桩,猴子是坐不住的,喜欢乱动,山魈却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格老娘阴森森的很怕人。”我说:“山魈是鬼,会变化的,有时是蓝面孔,有时是红面孔。”

                胡大麻子说:“我老家有一个故事,说一对夫妻,生了个孩子,格老娘是个红脸。夫妻两个很害怕,悄悄将孩子淹死在水缸里。过了一年,他们又生了个孩子,格老娘是个黑脸,又被淹死在水缸里。又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孩子,这回格老娘是个白脸。白脸婴儿一落地就问:‘妈,我的两个哥哥在哪儿?’格老娘把夫妻两个吓了个半死,只好说,两个哥哥都死了。白脸婴儿说:‘那我也只好死了,去重新投胎。’说着果然死掉了。这对夫妻后悔得要死——格老娘这三个孩子都活下来,长大了都是贵人。”

                他讲完故事,一仰头喝完瓶子里剩下的酒,说:“还有没有酒?”我又开了两瓶,递给他一瓶,说:“你酒量也不错。”他说:“我一个人在麻扎大坂过冬,每年要喝掉好几箱酒。”我说:“你一个人过冬?你为什么一个人过冬?”他说:“一个人过冬多省钱,你想想看,回家去过年得花多少钱?男人家不在,客人就会少很多,有的亲戚家也不用都拜年,这些都不去说他,单是我回家的路费,也要一大笔钱。”

                我说:“你倒挺会算账的。我也有好多年没回家了,不过我不是省路费,我是放火烧掉了我家的房子,没脸回去了。”他说:“你是犯了法,我可没有犯法。”我说:“你他妈的才犯了法,你强奸你在店里打工的小姐。”

                他嘿嘿笑起来,说:“你是说傻妞?谁要强奸她?两个月前她要回去,格老娘说是要结婚了,气得我拿菜刀要砍了她。”我说:“她结婚关你屁事啊?”他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她结婚了就不能给我干活了。”我说:“那你不会再雇一个?你他妈的真够狠毒,你肯定跟她有一腿,所以不肯放她回去。”他说:“有一腿是有一腿,可是她格老娘一走,我哪里再去找这么便宜的帮工?我只是要她再替我做一年。”我说:“你他妈的也太黑了吧,你给她多少钱?”他说:“这怎么能告诉你?你以为我喝醉了?”

                我想着胡大麻子明天一回去,又可以抱着他的傻妞睡觉取乐,我却还得在这里喝西北风,实在太窝囊了。我吃了两块饼干,叹着气说:“看样子我也要在这鬼地方过冬了。我还不如到你那里去过冬,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热闹。”他说:“行,房价我可以给你便宜些,半价怎么样?”我说:“我也可以便宜些,半价陪你过冬。”他笑得浑身乱抖,说:“格老娘原来你小子也没有喝醉。”

                我听到外面似乎有响动,说:“好像有谁来了,外面是谁?”我打开车门,差点儿跌下去,大声问:“是谁?”胡大麻子也说:“是谁?兄弟,叫他一起来喝一杯。”我一边跳下车,一边说:“他要开车,他不能喝酒。”我看见一条高大的野狗拖着尾巴逃开,一直逃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回过头来,两只绿荧荧的眼睛盯着我。

                我大笑起来,说:“老胡,你请野狗喝酒吗?”冷风吹到我的脸上,我一激灵,吐出一大口水,又吐了一会儿,喘了两口气,说:“你一个人在麻扎大坂过冬,常常跟野狗喝酒,是不是?”我忽然想到那不是野狗,而是一条狼,连忙爬回车子,关上门说:“嘘,别做声,是一条狼。”

                胡大麻子气得脖子又红又粗,说:“什么狼?我从来不跟狼喝酒。”我说:“你别吐在我的车里,你要吐就吐到外面去。”他怒冲冲地说:“我酒量比你好,我怎么会吐?”我说:“你别到外面去吐,外面有一条狼。”他拿酒瓶的手伸过来,翘起食指指着我,哈哈大笑,说:“你说什么,兄弟?我怎么会怕狼?我是狼爷爷。”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喔——喔——”地叫了两声,声音很响亮,中气十足。叫过以后,他冲着黑咕隆咚的野地喊:“喂——我是狼爷爷,我是狼爷爷!”他那样子太滑稽了,惹得我捧腹狂笑,说:“你他妈的真的喝醉了!”他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很狼狈地爬上车来,坐在椅子上笑个不停。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头痛欲裂。天已经大亮,太阳照在远处山头上的积雪,映得空气也白亮亮的。胡大麻子也蜷在椅子上睡觉,车灯倒已经关上了,也不知道是我关的还是胡大麻子关的。我关了暖气,下了车,用矿泉水倒在手上,胡乱抹了把脸,外面的空气冷得入骨,我感到手和脸有些发疼,就连忙回到车里。车里满是酒气,我又连忙打开窗子通风。

                胡大麻子也醒了过来,张着大嘴打呵欠,右手捏着左臂。他好像忘记了昨晚怎么会睡在这里,茫茫然的东看看西看看,半天才回过神来,拿起空酒瓶给我看,说:“我昨天晚上没有失态吧?”我们一齐哈哈大笑,胡大麻子笑出了眼泪。

                我又翻出一盒饼干,跟他一起吃早餐。他只吃了半片饼干,就开始大声干呕,呕得流出了眼泪,嘴角有一丝血迹。我拍了拍他的背,叫他喝水。他喝了水又开始咳嗽,老半天咳不出喉咙里的痰,喉咙底响着一串又一串锯木头似的声音,活像一个干瘪的老烟鬼。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胡大麻子
    • 家园 排队送花

      好 写的真好,故事好,文笔好。

    • 家园 【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二部 跟班(一)

      跟班

      自从我得知库地大坂堵车的事情后,从那边只来过一辆吉普车,估计是前一天停在麻扎大坂的。吉普车没有停下来,一溜烟地过去了。一直没有叶城刘师傅的消息,我只好空劳劳地等在界山大坂,没事做就不停地喝矿泉水,然后就不断地往山坡上跑,找地方撒尿。这也有好处,可以活络活络腿脚。卡车半路抛锚的事虽然经常发生,可是等了一天一夜,我已经有些焦躁。

      在红柳滩方向,山的后面似乎升起一片灰尘,隐隐地闪动。灰尘好像越滚越近,渐渐地看到,似乎有一辆车开过来。我有些意外,站在山坡上伸直了脖子张望。不是说库地大坂今天堵车了吗,这么快就通了?不然这些车怎么过来的。果然,没多久就看见驶来几辆卡车,互相隔得远远的,每辆车后面都扬起一团尘土。在这种破路上,车子不能离得太近,否则就会尘土扑面,简直看不见路。

      第一辆车鸣了鸣喇叭,接着一辆辆传下去,一直传到最后一辆。他们这样鸣喇叭,是因为听说了我的事情,跟我说:小子哎,听说你抛锚了,哭去吧。

      一溜车在路边停下,司机们陆陆续续围上来,每个人都朝我乱扔香烟,所以我身边像下雨似的,掉了一地的香烟。他们跟我一起在山坡上坐下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情况,问要不要带东西,嘲笑我的运气,同时还不忘互相吵嘴。我几乎没有机会说话,他们就一个个上车走了。我感觉就像身边轰轰隆隆地涌过一团热辣辣的火烧云,没等我回过神来,又听得一连串喇叭响,接着就只剩下汽车卷起的满天尘土。估计他们在库地大坂堵了一段时间,所以急着赶路。我只能捂住口鼻,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扑打衣服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见黄克勤还坐在我的身边,头发上脸上眉毛上白蒙蒙的都是灰尘。我鼻子干得发痒,就一边掸着衣服、头发和面孔,一边说:“这帮人可真疯。”

      黄克勤笑了笑说:“他们叫我跟你说那句要紧话。”我说:“叶城的刘师傅带口信来了?”他点了点头说:“是啊,刘师傅说,让他来看看是可以的。”我说:“那太好了,他说了价钱吗?”他说:“价钱有点咬人,三千块钱。”我说:“这就麻烦了。”他说:“刘师傅还说,这次修好了是这个价,修不好也是这个价。他说没有看到你的车子,不能保证修得好。”我说:“这有什么修不好的?换掉传动轴不就行了吗?”他笑着说:“刘师傅就是这样,什么都会预留一条后路。”

      刘师傅做什么事都是有道理的。有一次我到叶城,去他的修车店换轮胎,他过来看了一眼,就坐回他的破椅子,两腿跷得老高,死活不肯给我修。我再三问他为什么不肯修,他斜眼看着我,说:“我在这里开了十多年修车店,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懒的人。”我说:“我怎么懒了?”他说:“你不爱洗澡不要紧,怎么也不爱洗车?”我洗不洗车跟换轮胎有什么屁关系?就算他喜欢车子,爱车胜过爱老婆,总不能强迫我也跟他一样吧,就知道刁难我。不过他的技术也真是好,他修不好的车,基本上可以砸掉了。

      听说刘师傅要三千元,让我脸上的肉颤抖了半天。不过能请得动他,我也算够有面子的了。他要放下手头的活,留下他的徒弟在修车店里撑市面,自己路远迢迢地花两天时间,跑到这个荒野来修车,这样的决心可不容易下,因为从叶城上来,到海拔五千多米高的界山大坂,一路是冒着生命危险:沿途差不多地方都荒无人烟,车子还要在险峻的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这种道路,就是我们跑惯了的人,每次出来也心惊肉跳,更不用说刘师傅了,他天天守着个修车店,在我们眼里是养尊处优的那类人。

      所以,刘师傅开出的价钱其实也算不得贵。可是我在一个小公司开车,公司的头儿老胡又是个出名的小气鬼,管财务的那个女人虽然不到三十岁,却得了陈大妈的绰号,比胡总经理还要靳,每次报销都好像割她的肉似的。

      但问题不全在胡总和陈大妈,主要问题在于三千块是个不上不下的数字。数字小一点,公司报销一部分,我自己掏一部分,也就罢了;如果数字够大,就找保险公司去了,也不用我伤脑筋。三千块钱,找保险公司不合算,怕下次万一出了大事,就不能足额赔付;找公司报销,只怕磨破了嘴皮,最多也只会给我报一千块,扣我的奖金那是不用说了。所以如果损失不大,我们宁可自己掏腰包。像张师傅、小白他们的单位比较好,报销也爽快,比我们幸福,还有很多司机,老板是亲戚,也比较好说话。

      黄克勤替我点上烟,自己也点上了,然后开始掸他裤腿上的灰尘,说:“你车子抛锚已两天了吗?”我说:“是啊,昨天坏的。库地大坂什么时候通的?”他说:“我到的时候刚刚通,运气还不错。”我说:“三千块钱实在太贵了,老板恐怕会让我自己掏钱。”他说:“就是这个话。哪个老板都这样,都只知道赚钱,不管我们死活。”我苦着脸说:“老板只会说,你再想想办法吧。我都这样了,我怎么想办法?”

      他说:“就是这个话。我的老板也一样的德性。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小事故,要赔两千多块钱,老板死活不让我通知保险公司,又只给我报销五百块钱,我自己掏了一千七。”可是我还是心存侥幸,希望老板忽然良心发现,能给我全额报销。我说:“你到了狮泉河,给我老板打个电话,问问这个价钱行不行。我可不敢做主。”他说:“行。”

      其实我跟黄克勤并不熟,所以也没有什么话说。他陪我坐了一会,就开车走了。我回到驾驶室,就着水吃了几块饼干。两天没吃饭,肚子空落落的,人有点儿虚。

      傍晚,风大起来,呼啸着掠过荒原,像一群群无形的动物奔过。天上悬着大团大团的云朵,起初还是白亮亮的,看得人眼睛都花了。但没多久,就变得像夏天阳光照射下的炭火——炭火还使劲撑着它的红色,已撑得红色上盖了层薄薄的灰白——云的颜色将四周的山影映得红晃晃的,没有了平时的雄阔,变得深远幽暗,远远一望,那种薄红就依附上我的眼睫毛,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

      这时候,阿三来了。他是跟张师傅的车来的。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 家园 【原创】跟班(二)

        阿三在狮泉河算得上是名人,没有人不认识他。我刚到狮泉河的时候,就跟他混过一段时间。后来张师傅劝我别跟着阿三这样的人瞎混。再后来,张师傅带我开了几次车,把我介绍到一家运输公司,这样我才开上了车。开头几年,我到狮泉河时,还会去看看阿三。阿三总是老样子。多年来,他总是老样子。我已经两三年没有跟他聊过了,偶尔遇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

        我记得阿三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会开卡车吗?”

        当时我刚到狮泉河,开头十多天,我在台球摊上和人赌博,数额不大,每盘十元钱,但很快赢了两千多元钱。那时我什么打算都没有,觉得这样混日子很舒服。惟一让我不安的事情是苗小刀那小流氓输的有点急了,几次当着我的面开玩笑说:“你要是再这样赢下去,我就没办法了,只好在你的肚子里划一刀。”这种玩笑开着开着就会当真,所以我有点心虚,打算离开狮泉河了。

        这时候苗小刀请来一个高手,跟我连续打了三天三夜台球,赢走了我三千多元钱,一下子将我的口袋打瘪了。高手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会这样,我赢来的钱非吐出来不可。可是我不敢不赌,也不敢逃,如果就此逃走,苗小刀的刀肯定会捅进我的肚子。最后我输得没了本钱,抽出皮带要换钱再赌——这条皮带值一百多块钱,已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他们才放过我,请我喝酒吃饭,还给我两百块钱,免得交不出房租或者饿死。苗小刀还送给我他随身携带的一把英吉沙小刀,然后拍着胸脯说:“你这人爽快,以后有事情尽管找我。”

        他虽然这样说,但我没办法向他开口,就算开了口也未必有用。我当时口袋和肚子一样瘪,又不甘心从此坐在小饭店门口捉虱子讨剩饭,觉得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是抢劫坐牢。所以我着急的是能找个工作做做。可是狮泉河地方太小,找工作并不容易,我只好整天晃来晃去的,跟人吹吹牛,蹭一顿饭吃吃。

        我的腰包很快见底了,经常一两天吃不上饭,要不是苗小刀这帮赌友救济,恐怕早已饿死街头,被人扔到郊外喂野狗去了。当时我总是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在贵阳混也好,在昆明混也好,就是在察隅混也好——那儿还有我一个开饭店的老乡呢,要紧要慢还能弄口饭吃,借两个盘缠用用——我怎么像白脚猫似的跑到拉萨,又跑到狮泉河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呢。半夜三更这样想着,心里就发酸,想想还是死掉算了。

        那天我饿得睡不着,大清早就爬起来,木头木脑地在街上瞎转。早晨空气新鲜,弄得我更饿了,就后悔起床,心想还不如继续睡觉。这时,阿三开了一辆破卡车过来,从车窗里探出他的尖脑袋来,问我会不会开卡车。他说,他听说我过去是开卡车的。

        阿三个子不高,细胳膊细腿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所以总是躬着背,好像随时准备趴到地上抵挡大风似的。在狮泉河这些天,我经常看见他。他总是在一家饭店出入,跟老板的儿子在一起。我听说那个饭店老板后台很硬,哥哥在哪个县当副县长,所以阿三也是个有势力的人。阿三见到熟人就嘿嘿地涎着脸笑,一个有势力的人经常这样笑,可见他人很随和,简直有些卑琐。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那个老板的儿子黑着脸骂阿三,阿三一点也不跟他计较,一直微笑着,等他骂完了才走掉。我觉得这个阿三不简单,有肚量,是个大气的人,不像他的外表那样低微。

        所以阿三忽然停下车要叫上我,让我很意外。我坐上副驾室,阿三又问:“我去岗仁波齐,你去不去玩?”我说:“当然去,我早就想去了。”他的车上有许多桌椅,还有煤气瓶、煤气灶和一箱箱杂物,都是给那里的一家饭店送去的。这些东西去年冬歇时搬到狮泉河,只留一个空壳房子在山脚下。如今大雪化了,饭店要重新开张,就叫阿三送去。

        车上还搭了三个游客,大呼小叫的说是要去转山,但车开出没多久,一个个就蔫了。车子在路上坏了好几次,我在江苏开了几年卡车,对付一些小故障还是有些经验的。阿三很高兴,说:“你还行,以后我会帮你的。”

        听到他亲口说愿意帮我,我简直像做梦一样。我以为我正在走向死路,没想到忽然间得到贵人相助,一时有点儿激动,说:“我来开车吧,你歇一会儿。”

        他和我换了位置,坐下来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说:“在老家闯了祸,逃出来了。”他点了点头,说:“祸闯得很大吗?”我说:“还好吧,不算特别大。”他没有再问。我跟他还不熟,他当然不好再问。

        从岗仁波齐回来,已是晚饭时分,阿三领我去见了饭店老板。老板叫王良材,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阿三笑嘻嘻地介绍说:“这是我们老大,姓王。”王老板笑着跟我握了一下手,没有说话。老板的儿子叫王一鸣。阿三说:“这是我的朋友,王一鸣。”王一鸣只点了一下头,算是跟我打过了招呼,就回过头跟他妈妈说话去了。

        王一鸣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穿一身迷彩服。我经常看到他和阿三在路上走,他的姿势有点奇怪,不管走着还是站着,身子都往后坠,两条腿像两截麻杆似的突在身子的前面,所以屁股好像没有一点肉,衣服的后襟空空荡荡地摆动着。他的样子就像坐在一把高脚凳子上,凳子忽然抽掉,他的坐姿却没有变化。

        王一鸣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听说你打台球打得挺好。”我连忙说:“打得不好打得不好,这不是输得差点脱裤子了吗。”王一鸣阴阳怪气的嘻嘻一笑,说:“有空我跟你去打一盘。”我说:“我哪里打得过你?”

        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说这种马屁话,实在够肉麻无耻的。但他是阿三的朋友,我现在想跟了阿三混口饭吃,嘴里只好这样说了,但心里头却想,他妈的,你这小子嘴上还没长毛,对我说话居然这样大大咧咧的。

        厨师烧了几个菜,摆上桌子,阿三去拿了筷子摆好。王良材朝门坐,老板娘并肩坐在他边上,王一鸣坐在左首,厨师坐在右首。王一鸣一边开着酒瓶,一边斜着眼看了看阿三,叫他也坐下吃饭。

        靠门的一条长凳空着,估计是给阿三和我坐的。但他们都没有出声招呼,我当然不好意思坐下,脸一阵红一阵白地看着他们,心想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走掉,免得过分尴尬。

        阿三不安地搓搓手,嘴里咝咝地响了几声,偷偷看了我一眼,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下。王一鸣骂道:“你瞧瞧你那样子,顾前不顾后的,光想着自己触祭,怎么不请你的朋友坐下吃饭?”阿三松了一口气,忙站起来让我坐。我也松了一口气,赶紧涎着脸笑着,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傍着阿三坐下。我心里想,阿三也挺不容易的,跟着这样的老板,连请朋友吃顿饭也作不了主,就是老板的公子,这么一个半大的小孩,都可以不给他一点面子,当着这么多人骂他。

        我第一次跟他们吃饭,又见他们规矩似乎很严,就不敢喝酒。但王一鸣一定要倒酒给我,说第一次跟他们一起吃饭,喝一杯酒活跃活跃气氛,于是我只好喝了一杯。但我看见阿三没有喝酒,只是倒了一杯白开水,算是陪我喝酒。

        王一鸣一仰头喝完了酒,这个动作就像将杯中剩下的酒泼进自己的嘴里。阿三立即站起来进厨房盛饭。第一碗送给王良材,第二碗送给王一鸣,然后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去厨房传接饭碗。我心里气闷:你阿三拍马屁成精,怎么还要拉上我?但也只好站起来,灰孙子似的跟在他后面进厨房。

        他盛了一碗,吩咐我给老板娘。老板娘站起来,满面笑容地双手接过,说:“啊呀,你是客人,倒让你盛饭。”我听了这句话,心意顿时平和了,连忙说:“一样的一样的。”我回到厨房里,又接过一碗饭。阿三说,这一碗送给厨师。厨师接饭在手,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我知道厨师都会有些架子,即使他烧的菜一点儿不好吃,也要弄出点派头来,所以他这种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想,一个人走出家门,跟外人在一起,也许有头有脸,但回到家里就不同了,另有规矩管着。厨师有技术,所以得到尊重,像阿三这样,只好给他们盛饭——我前两天看见阿三在饭店里进进出出,又知道饭店是一个县长的弟弟开的,总觉得他个子虽小,却有些威风,没想到盛起饭来这么熟练——我更惨,只好给阿三做下手。

        阿三又盛一碗,却没有递给我。我双手就接了一个空,热血顿时涌上面孔,脸上火烫火烫的,只好尴尬地放下手,在大腿上用力擦了两下。他装作没有看见,说:“你就自己盛吧,不要拘束。”

        我气得几乎流泪,一边给自己盛饭,一边恨恨地想,我的这个破肚子他妈的也太不争气了,我他妈的太不争气了,我他妈的……要是不会饿就好了。

        他妈的阿三这小子,他这是给我立规矩呢。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阿三的意思:以后我如果跟他们一起吃饭,拿筷子、盛饭这些活,都该是我做了,他今天只是做个样子给我看看,他从此就将这些活儿交给我了。

        我有些发愣,喉咙口好像堵了一大块软骨,堵得咽不下饭,不知道自己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我偷偷地缓了几口气,才觉得好过些,塞下了两口饭。这两口饭一落肚,我已经决定继续跟在阿三这小子的屁股后面,做他奶奶的灰孙子了。我一不想死,二不想要饭或抢劫,那就没有别的办法。

        吃过晚饭,说了一会儿闲话,我和阿三起身告辞。刚走出饭店大门,阿三就塞给我二十五块钱,说:“这是今天出车的工钱。这趟车大半是人情,所以赚得不多,我跟你对半分,你别嫌少了。”

        我愣了一下,连忙接过来,塞进衬衣口袋里,用手在外面拍两下,装出很珍惜的样子,笑着说:“我怎么会嫌少?这两天我已穷得没有饭吃,这些钱省着点用,够我吃五六餐的。”几天之前,这二十来块钱我随手就花了,可是此时我已成了穷光蛋,这地方物价不低,我哪敢再乱花钱?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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