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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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跟班(三)

          第二天上午,阿三没来找我。照道理,应该是我主动去找阿三,看看王良材他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看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可我对自己的身份和现状心里没底,第一顿饭又吃得不舒服,所以我在街上转一转,又跑到台球摊上与苗小刀他们瞎混了。苗小刀请来的高手已经回去了,他们又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只肯与我清打,不肯赌钱。我知道他们跟我打台球,也算是照顾我的面子了,毕竟是赌友。

          打到第三盘,我不小心将黑球撞进中袋,输掉了,就将球杆交给别人,站在边上看别人打球。苗小刀用肩膀挤了我一下,说:“喂,你昨天去开车了?”我说:“也不算开车,只是帮人家一个小忙。”苗小刀拍拍我的肩膀,阴恻恻地笑笑,说:“阿三叫你去的?”

          苗小刀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可老是像小孩子装大人一样,笑起来一脸阴险奸猾。我已经看惯了他这样子,所以也没在意,随口说:“是啊,我在路上遇到他。”苗小刀说:“他叫你去你就去啊?”我说:“我没钱了,我他妈的得赚钱了。”苗小刀说:“没钱了他叫你去你就去啊?”他转过头去,对大伙说:“你们听见没有?他说阿三叫他去他就去。”大家都怪模怪样地冲着我笑。

          我脸上发烧,拽着苗小刀的袖子,将拉他到一边,问:“怎么回事?我不过是跟阿三出去一趟,你们怎么都阴阳怪气的?”苗小刀哈哈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挺好的事,谁阴阳怪气了?”我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苗小刀嘻嘻一笑,眼睛一直朝着台球摊看着,没回答我。我说:“我如果跟阿三在一起,你们就不当我是朋友了,是不是?”苗小刀捂着嘴笑,含含糊糊地说:“怎么会怎么会?”我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都怪里怪气的。”苗小刀说:“没有没有,哈哈哈,真的没有阴阳怪气。”

          当时我心里的想法是,在阿三和苗小刀他们之间,我必须挑选一方做朋友,不能脚踏两只船。其实这种想法很莫名其妙,谁都不会计较我有多少朋友。可那个时候,我感觉遭到了苗小刀的笑话,反应有些过于强烈,因为我当时在狮泉河人生地不熟,对双方都比较在乎,我心里是比较喜欢跟苗小刀他们玩闹,但为了活下去,又不得不跟阿三混。

          所以我装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对苗小刀说:“我一直以为阿三是王老板的人,王老板是王县长的弟弟,昨天晚上我才知道,阿三根本不是王老板的人,只是王一鸣的跟班。”苗小刀轻呼一声,说:“哦,真的吗?”我说:“昨晚在那里吃饭,我就看出来了,王老板客客气气的,可是王一鸣不一样,拿他当佣人看待。”他尖叫着惊叹着说:“嗬嗬!这样啊?我怎么不知道?”

          台球摊上的那帮人都抬起头向这边看。我不理他们,自顾自说:“阿三这么个大男人,当了一个小孩子的跟班,难怪你们都看不起他。”他摇着头怪声怪气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只有我们被人看不起,哪有我们看不起人的?我们是小流氓啊。嗬嗬——”我说:“我愿意这样落魄吗。也难怪你们看不起我,因为我他妈的是阿三的跟班。”苗小刀忽然两脚乱跳,大声说:“喂喂,你们听见没有,他说他他妈的是阿三的跟班!”

          那帮人呵呵嘻嘻地乱笑,乱吹口哨。我无所谓。我独自离开台球摊,闷闷地回到住处,蒙着头睡觉。

          阿三跟苗小刀似乎有过节。狮泉河地方小,骑自行车从一个地方到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出镇,十几分钟就够了,所以大家都喜欢自行车。奇怪的是,苗小刀常在台球摊上玩,他的自行车经常会被人拔了气门芯。他们偷偷侦察了几次,都没抓住,但有一次我偶然发现,是阿三。我看见他躬着背拔出气门芯丢在脚下,悄悄溜走。看起来,阿三跟苗小刀有点小小的过节,这过节恰好大到阿三需要不断地小小报复一下,却又没有大到将苗小刀的气门芯扔到垃圾箱里。我想,阿三年纪老大不小的,做事情这么卑鄙,比小孩子还不如。不过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苗小刀,我觉得说不出口。

          后来我跟阿三熟了,问过他跟苗小刀究竟有什么梁子,他涨红了脸,死活不肯承认,既不承认他与苗小刀有过节,又不承认是他拔的气门芯。我还见过他很凶地向一个戴着绒帽的小叫化要钱,这件事我没有问他。

          那天晚上十一点,我还躺在床上,晚饭也没吃过。阿三敲门进来,小心地在床尾坐下,犹犹豫豫地说:“明天有一趟去改则的车,你愿不愿意去?”我说:“去改则做什么?那里太高了,我头晕,我肺吃不消。”阿三说:“三百块。”我说:“平分?”阿三说:“不是平分,你三百我三百。”我想,有三百块钱,那倒可以商量,就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接淘金的民工,大概有十多个人。我说:“这不是开黑车吗?”阿三没有回答,只是问我去不去。我问:“改则到狮泉河的车票,多少钱一张?”

          从改则到狮泉河,坐藏羚羊公司的客车,将近三百元一个人。但淘金汉从来不坐客车,都是找货车扛大厢,工头会包一辆货车。所以我估计这趟车,少说也有两千块钱。阿三红着脸说:“好吧,我跟你平分,每人四百块钱。我是怕独自开几天车会吃不消,正好你也有空闲,所以才来叫你的。”我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一着急,连脖子也发红了,笑着说:“好吧好吧,给你五百块,这还不行吗?其余的钱是一鸣的,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是你拿得多。”

          我说:“行。可是我有个条件。”阿三说:“你说你说。”我说:“以后万一在他们饭店里吃饭,我会盛我自己的饭,但不会给别人递碗递筷。”

          阿三突然向后一仰,脸一下子变了形,变得像个歪把葫芦,脸色煞白,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我。他的两片嘴皮卜哒卜哒地乱颤乱磨,渐渐磨出一层口水,涂在嘴唇上晶晶发亮。

          我被他惊恐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连忙避开他的目光,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有些不习惯。以后他们家的饭,我不去吃就是了。”我心里却在盘算,一顿饭就算只吃一碗面条,也是五块钱呢。

          阿三仰起了脸,扁着嘴用力皱了皱脸皮,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没出息。不过我迟早要风风光光回去,让老婆孩子看得起,让邻居看得起。”他的这个动作,好像是要将眼泪憋回去。我只好装傻,说:“什么?什么老婆孩子?你在说什么啊?”

          他站起来说:“明天早上十点钟我来叫你。”他驼着背往外走,顺手替我关上门。

          我心里有些抱歉,他这是给我生意做呢,就算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过分。我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往他的伤口里扎刀子,实在不够仗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阿三上路了。这一趟车从狮泉河到改则,拉了二十来个从湖南来的淘金工,一直到古格。我也没有问那些淘金工,每个人付了多少车钱,反正我有五百块钱到手,也挺满意了,犯不着打听这种事情,反而惹出麻烦来——谁知道中间人赚了他们多少钱呢。我跟阿三轮流开车,送他们到矿上,虽然路况不怎么样,但一路上还算顺当,只死了一个淘金工,而且也不是因为高原反应死在车上的,而是在路边打尖时,不小心掉进山谷摔死的,怪不得我们。

          我们开了四天车子,才回到狮泉河,两个人都已累得没心思说话。我从阿三手上抓过五百块钱,就澡也不冲,七冲八跌地回去睡觉了。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去小吃部填肚子,然后胡乱冲了个澡,又去睡觉。

          睡到晚上九点多,我口渴难熬,倒了杯茶喝着,阿三又来了。我精神一振,连忙坐起来问:“是不是又有活干了?”阿三说:“没有。”我说:“那你有什么事?”阿三说:“我就是来坐坐聊聊天嘛。”我说:“你昨天拿了多少钱?”他说:“五百。”我说:“王……他们没说什么?”他说:“没说什么,只是叫我以后不必着急给你钱,他们会给的。”我一时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我明白过来,就有点替他气闷,所以也不顾他的脸面了,说:“是王一鸣这小子说的吧?”

          阿三笑了笑,说:“五百块钱,这点儿小钱,要是在过去给我立远点,根本不会放在我眼里。”我看了看他,打了个呵欠说:“你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他忽然有点局促不安,扭扭捏捏的,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方便说。我说:“你是不是有事情?”他慌慌张张地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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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跟班(四)

            后来我慢慢地悟出来,他这天晚上的慌张局促,是因为他心里有些话想说出来,但又拿不定主意。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他是想吹牛罢了。当时我跟他不算熟,所以他没有勇气跟我吹牛。

            等我们熟了一点,在他有空闲的夜晚,他经常带上一瓶劣质白酒和一包花生米,跑到我的住处,拖过一张破桌子,坐在床上跟我喝酒,吹牛皮。他这么一个老实头,吹起牛皮来也不要性命,有时候吹牛吹得入神,常常将自己骗得容光焕发。

            那天夜里,他跟我吹他的女人,说:“不是谝你,那时候我有两个女人——除了我的婆姨,还有两个漂亮女人,都是心甘情愿哭着喊着要跟我的。哈哈哈,她们当然是看上了我的钱。”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最狠你最狠,这狮泉河的店铺十有八九是你家的。”他说:“我是说真的。我是说我在陕西那会儿,钱来得容易,我也是大场面上的人,一夜间进出几万十几万的,平常得很,我婆姨看见我带女人回家,当着人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我说:“没人的时候,你跪搓衣板还是睡柴灶间?”阿三摇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哪儿敢?我女儿叫那两个女人阿姨,我老婆也不敢吱一声。”

            我听着他这样没边没沿地吹牛,越来越相信自己说得是真的,心里就有些不耐烦。我偶尔也喜欢吹吹牛,但爱吹牛的人最不喜欢遇到另一个更爱吹牛的人,搞得自己不能尽兴,所以我一定要让他难受难受,说:“那你怎么跑到阿里来了?你老婆怎么不跟你来?”他说:“我没办法啊,后来我上了人家的当,欠了一屁股债,房子也卖掉了,老婆也带着女儿回娘家了,我去找她她也不肯见我,也不肯让女儿见我,还让她弟弟赶我走。”我笑嘻嘻地说:“现在你老婆中怕已跟人家跑了吧?”他说:“不会的,她怎么会跟人跑。”我说:“怎么不会?你其实巴不得你老婆跟人跑了对不对?要不在阿里这么多天,你怎么没打听过她呢?”他说:“我当然打听过,我打听过很多次。”我说:“没下落?”他说:“没遇到我们村邻近的人。”我说:“那她跟人家跑了也是可能的。”

            阿三突然变了脸色,说:“我跟你讲这些做啥?你这小子就爱看人倒楣。”我这时已心情愉快,说:“你接着说,那两个女人,是不是长得很漂亮?”阿三看了我一眼,说:“我最想的是我的女儿,她今年十五岁了,读中学了。”我对他女儿的事更没有兴趣,随口应了一声:“嗯。”他又说:“我女儿长到八岁还尿床,嗬嗬,尿床了死活不肯说,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宁可上学迟到,也要等我出门了才起床。”

            他这样说着,忽然来劲了,举着酒杯说:“来来来,为我女儿干杯。”我白了他一眼,说:“我又没见过你女儿,不知道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为什么要干杯?”他拿着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咝的一声喝掉,情绪忽然低了下去,喃喃说:“当然漂亮,当然漂亮。”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出去,随手带上门。

            我将桌子拖到墙边,倒了一杯水放在床边,关上灯睡觉。可是酒精发生作用,我一时睡不着,大睁着眼睛,看着月光穿过窗户,照着桌上的花生米和酒瓶、酒杯。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门口无声无息地亮了一道缝,一个人影悄悄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我吓得张大了嘴巴,却不敢出声,缩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脑袋上凉凉的,似乎随时会有铁器砸下来。我心想,哪个没长眼的小偷,竟偷到我这穷光蛋屋里。

            那人影一步步向我走过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又睁开一丝缝,留意着他的动作,打算着怎么跳起来跟他搏斗。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看了好几分钟,我冒出了一身冷汗。忽然他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扑上来掐死我,但他却在床尾轻轻坐下了。

            原来是阿三这小子,想扮鬼吓人吗。我恨得牙根痒痒的,几乎想立马跳起来揍他个头破血流,但精神一松懈,全身乏力,就没有动弹。我心里想,这狗娘养的究竟想做什么,他在街头逛了半个小时,怎么又回来了呢,逛糊涂了还是遇到鬼打墙了。不过既然是他,我也放下了心,就不跟他打招呼,看他坐着想做什么。

            他今天特别奇怪,烂屁股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十六个小时,像锈住了似的。我想我应该坐起来,拉亮了灯,和他继续喝酒,但又懒得动,懒得听他吹牛或者讲他女儿的事情。正这样犹豫着,发觉他肩膀在轻轻地抽动,接着我感觉出床也在微微颤动。

            这小子也不怕丢脸,深更半夜黑咕隆咚地,跑到我屋里来哭。

            他开始嘶啦嘶啦地吸鼻子,擦眼泪鼻涕,然后点上一支烟。我没有理他,朦胧睡去。到凌晨三四点钟光景,我醒过来觉得口渴,想拿水喝,一睁眼看见床尾坐着一个人,月光照在他的肩上,发着蓝幽幽的光芒,骇了一大跳。

            他大约感到床动了一下,猜到我醒了,说:“是我。”我说:“你要吓死我啊,怎么还不去睡觉?”他说:“我就去,我就去。”说着站起来走了。我看着他关上门,听到寂静中他的脚步声走远,才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有神经病啊。”

            后来阿三还是来找我喝酒,吹牛,但从来没有提起过那夜的事情。他也还是每天当王一鸣的跟班,有一次,我看见王一鸣当街呵斥他,样子很凶,他只是讪讪地笑着,也不回一句嘴,也不低下头,等王一鸣骂完了他才走开,去做王一鸣交待他的事情。我想着这情景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以前也曾见过,不过那时我觉得他脾气好,年纪大心也胸宽,不跟小孩子计较。可此时又看到这样的场面,我的看法全变了,觉得他这个人像灰尘一样,卑微无用,而且懦弱。

            有一次他吹牛吹得忘乎所以,说他跑到这里是跟着朋友来可可西里打藏羚羊的,因为他听说这个行当特别赚钱,他的债说不定几年之内可以还清,到了西藏才知道这是犯法的事情,就不敢去,他的朋友倒是去了,结果听说死在可可西里了。

            我听得厌烦,说:“你以为你真的够狠?不就是曾经阔过吗?告诉你也不要紧,早些年,我可是个杀人放火的主。”他哈哈大笑,拿手指点着我,装作笑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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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跟班(五)

              我虽然没有杀过人,放过火却是真的。七年前,我烧掉了自己家的房子。

              我的老家在淮阴乡下,父母是种地的,哥哥在淮阴城里,跟嫂子一起摆摊卖早点,每天卖完早点,就去车站之类的地方拉板车。他说他会供我读大学,可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整天在家里混,游手好闲的,自己也觉得不是个事儿,就考了驾照,先是在淮阴的搬家公司干,觉得挣不着钱,就进了一家运输公司,每天开超载车。开卡车就是这点伤脑筋,公路上到处是穿制服收钱的人,不超载非赔钱不可。幸亏汽车制造厂总是替我们着想,造出来的三吨车可以载十吨,十吨大卡载上二十吨也没问题,所以我们还能混口饭吃。

              在淮阴城里,我交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名叫叶姗姗。我哥哥曾见过几次姗姗,很看不上她,一直劝我跟她分手。我当然不会听他的。他是个很笨的人,脑子一根筋,我常常捉弄他。我说:“如果你跟嫂子离婚,那么我也跟她分手。”他惊愕地问:“你嫂子怎么惹烦你了?”我说:“姗姗怎么惹烦你了?”

              过年时,我哥哥向爹妈告了状,还骗得爹妈也反对我跟姗姗找对像,气得我跟他拍桌子吵架。我说,我找的对象是跟我结婚的,又不是跟你结婚,你操这个闲心,不是太无聊了吗?他说,你找个洗头妹,我们一家人在村里,谁还抬得起头来?我说,我以后又不会住在村里。我还说,如果不是你这个大嘴巴污蔑姗姗,到处乱说,村里人谁会晓得我老婆曾经做过什么?吵到最后,他说:“她是一个洗头妹,以后你们结婚,生了孩子,你能保证那孩子是你的吗?以后我们迟早要分家,我们父母传下来的家产,很可能落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手里,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我跳了起来,走到门口,用打火机点着了屋檐下的柴草堆,说:“你这么在乎家产,现在一把火烧光,叫你没家产可以分!”爹妈和哥嫂都跟了出来,看着我点火。

              柴草豁豁地烧了起来,火舌舔着了板壁,板壁很快也熏黄变黑,呼呼地着了。爹拿过搭幺门上的一件旧棉衣,想扑打火苗。不料,哥哥铁青着脸,一把拖住爹,大声说:“让他烧,让他烧!”我浑身发热,额头冒汗,眼睛也冒出了火,恨不得将哥哥生吞了。

              妈看到这场景,大哭起来,向火堆扑过去。我再也坚持不下去,赶紧拉开了妈,从爹手中抢过旧棉衣乱挥着,想扑灭大火。可是已经慢了一拍,火越烧越旺了。妈和嫂子端着脸盆泼水,爹担了水桶去井头打水。我偷空回头一看,只见哥哥叉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脸上似笑非笑的。后来村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扑火的扑火,递水的递水,哥哥这才感到不好意思,一起动手救火。

              这场火损失惨重,烧塌了我家半边屋子。幸亏那天风势不大,没有烧到邻居的房屋。

              救灭了火,妈和嫂子哭哭啼啼,哥哥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爹听得心中烦恶,将哥哥夹头夹脑骂了一顿,说家里搞成这样,他该负最大责任。哥哥这才闭上了嘴。当时我一声不响,其实已起了杀心,如果不是爹这一顿痛骂,说不定到半夜,我就将哥哥砍了。

              那天夜里,我睡在乱七八糟的家里,思前想后,气闷得胸口要爆炸,觉得再也没法子待下去,就悄悄起床,连夜出走,在韩母墓那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缩着头等到天亮,跑出来拦了一辆车。

              此后,我再也没回过家,也没见过姗姗。其实我跟姗姗也不是要死要活的那种,只是跟哥哥呕气,越呕越弄得像死活分不开似的。后来我从江苏跑到河南,又从河南跑到湖北、四川,一路上或者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或者受骗上当,或者骗人上当。三年下来,倒是积了点钱,凑了两万元的整数寄回家去。我胡乱混着,最担心的是妈,怕她受不了。我之所以寄钱回家,就是告诉她我还活着,而且混得还行。后来我越走越远,到了贵州、云南,终于跑到了西藏。

              这些事我当然不会告诉阿三。我说过,在路上跑的人,除了特别要好的朋友,互相间从来不说这些私事,也从不打听别人的私事。所以我说曾经杀人放火什么的,阿三听了,也只当是一个笑话。

              阿三在狮泉河混了几年,算是王一鸣的朋友,其实他并没有朋友,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每天心里转来转去的那些事,一直憋着,也挺难受。这次遇到我,觉得可以说说,所以就烧包起来,不停地吹牛。也就我这个人,可以让他吹吹牛。

              总之在那段日子,他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唠叨个不停:以后一定要赚一大笔钱啦,要风风光光回家去啦,要让老婆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再也不会看不起他赶他出门啦,这一套话总是挂在嘴边。开始几天,我听了他四五遍唠叨,就烦得要掐他脖子,但后来听惯了,就当作是他的呼吸声,不理就是了。

              后来我开上了卡车,与这条路上的司机混熟了,发现司机念叨家人的方式,与阿三大不相同。司机总是说,出一趟车,回家见到老婆,总是特别高兴。或者说,在西藏开货车,这个活是挺危险,天天担惊受怕的,不过一想起家里有那么个人等着,心就会放平一些。这些话听起来,与阿三的话也没有大的差别,不同的是,司机正过着的那种日子,阿三呢不过是在做乱梦。

              但当时我可没有阿三那样的雄心壮志。我就算回家去,也没什么意思,姗姗想必也早已经嫁人了,别人见了我,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必定是那个放火烧掉自家房屋的小子回来了。我回去又做什么?在外地打了这几年滚,我也早已不恨我哥了,觉得他那时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我换成了他,说不定也不愿意有这样不长进的弟弟。这几年来,照顾爹妈的又是我哥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以后我想怎样,我是一点儿打算都没有,老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句话我也受不起,那样的和尚,毕竟还有撞钟这么一个正当工作,我没法比,只好做一天的人呼吸一天空气罢了。阿三说起他以后要怎么回家怎么待老婆女儿,我听着听着,有的时候也会产生错觉,好像他那些个空头的打算,也有我的一份。等我回过神来,胸腔里就像撒了一大把石灰似的,既淡出鸟来,又辣得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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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跟班(六)

                云色渐渐地淡去,变成嫣红,很快转成灰黑色。云层散发出一股股寒气,随着劲风,直透入我的裤管。黄昏总是这么短暂,云朵似乎刹那间变成了乌云,天色全黑了,云朵浸没在夜色中,几粒漏下的星星发出惨白尖锐的光,刺得人身上发冷。我打了一个哆嗦,从驾驶室爬到后排铺位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

                车窗外有微微的亮光闪动,偷偷摸摸的,像极远处的闪电。我半闭着眼睛躺着,耳朵边充满了寂静的嗡嗡声。忽然,一道刺目的光划过半空,接着听到了汽车声。汽车远远的鸣了两声喇叭,像白鹅吭吭的叫声。汽车在路边呼的一声停下来,司机大声叫:“歪脖子!歪脖子!你在吗歪脖子?”

                声音里透着膘肥体壮,听上去特别厚实,是张师傅来了。因为我说话时,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偏偏脑袋,所以都叫我歪脖子。我赶紧答应着爬起来,脚踝骨差点崴着了。

                张师傅五十多岁了,方脸大耳,高大壮实,长得像牦牛一样,小腹微微鼓起,我们都说他长着一副福相,但他总是说:“鬼个福相啊,我他妈的有福相,也用不着在这儿拚二十多年老命了。”他在这条道上跑了二十多年,从没出过事。在这条道上跑的司机,十有八九得到过他的帮助,十有四五是他带出来的,无论谁见了他,都服服帖帖的。他威信既高,人又霸气,喜欢教训人,一不高兴就没眉没眼地骂人,让人下不了台。

                三个月前,他托小白带一个朋友到叶城。但那时路上来往的游客多,一个座位就值三百块钱,因此小白一心想带游客,不情不愿地推托,说已经和几个客人约好了在路上等。没说上两句话,张师傅当场就跟他翻脸了,破口大骂:“你别不识好歹,你不记得你翻车的事了?你以为你是谁?我说一句话,看哪个地方还会让你装货。”小白被骂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又发作不出来,最后还是不得不带上了那个人。

                我们听说了这件事,都骂小白太不识相,为了几个小钱弄得这样没脸。小白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他要我带的那小子是谁?跟他八杆子都他妈的打不着,好像只是路上认识的人,看得他可怜兮兮的,就介绍他到矿上去做会计,结果呢,这小子半点不争气,什么卵账都算不明白,只能烧烧饭,等于吃白食。我去矿上的时候,还跟那小子还吵过架。张师傅他明明知道我跟那小子吵过架,还帮我骂过那小子,怎么又让我带他?如果是你你愿意不愿意?这一路上还伺候老爷似的,跟我吃跟我住,不花一个钱。”

                跟张师傅赌钱是最没劲的。他赢钱的时候笑眯眯的,也不出声。输不上五百元钱,就黑起了脸,脸上像长满黑芝麻一样,谁笑一笑,准会挨一顿臭骂。有一次他在打麻将,一圈牌没和过一次,脸色已不好看,我就坐在他边上给他出主意,结果又将别人的牌打和了,他就埋怨我不会打麻将,净出馊主意,还说我给他带来了坏运气什么的。我那时还不知道他脾气这么臭,反驳说:“牌在你手里,我只是参谋参谋,又没强你打这张牌。”他大怒,丢下牌要揍我,吓得我赶紧逃走。后来我才知道,司机们都不愿意与他赌,幸亏他没什么赌瘾,也愿意当看客。

                张师傅对我可真不错。他与狮泉河的小流氓苗小刀有点儿交情,苗小刀又与我有点儿交情,这样我就认识了张师傅。有一天,张师傅对我说:“你不是开过大卡吗,跟我走几趟怎么样?”就这样,他带我上路跑了一段时间,又替我介绍给运输公司。所以这条路上的司机个个怵他,最怵他的是我。

                我听到是张师傅的声音,就连忙披上大衣跳下车,搓着手走过去。我搓手时总会碰到指甲边上翘起的皮,疼得我咧歪了嘴巴。两只手粗得像麻石,只有指甲边上的肉最嫩,皮肉绽破了口子,不小心碰上了就会流血。

                张师傅也跳下车。这家伙身材太魁梧,站在我面前,我就觉得自己像纸片儿。他从车上跳下来,“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像掷下一块大石头。他哈哈笑着走过来,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说:“轮到你了啊,上次臭娃子的龟儿子鲁猢狲的车在红柳滩抛锚,也耽误了好几天。不过那小子运气好,有吃有睡的,都是饭店管待,你这就可怜了。”我哭丧着脸说:“我真是倒透了楣,只好喝西北风。”张师傅说:“没关系没关系,难得喝两天西北风,哈哈哈。”我说:“也不知道要喝几天西北风呢。”

                张师傅回过头喊:“阿三阿三,你在做什么?还不拎下酒来!”我一愣:“阿三?阿三来了?他来做什么?”

                驾驶室的门打开,露出阿三的尖脑袋,接着是他身上的那件破军大衣。他抖抖霍霍地跳下车,哈了两哈腰,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太低,刚出他的口,就会掉到地上没地方拣,何况外面风这么大,这么低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吹跑了,根本传不到我的耳朵。

                驾驶室的灯光在他身后亮着,好像要吞没他似的,又好像要吐他出来似的。他头上乱七八糟地竖起的几缕头发,在灯光中黄黄亮亮的发抖。风一阵一阵吹来,他的头发猛地散开来一下,又猛地散开来一下。这天可真够冷的。

                我心里挺奇怪的,阿三一直在狮泉河混,从来没见他跑出来,怎么忽然跟着张师傅来这儿了?不会是犯了什么事逃出来的吧?我想看看他的脸色,但他背着光走过来,脸上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手里拎着的一捆东西,在灯光里前一下后一下地晃着,那自然是张师傅带给我的酒。

                我走上两步,大声说:“阿三阿三,你来做什么啊?”我看不清阿三的脸,只感觉到他似乎咧着嘴笑了笑,但很快低了低头,好像笑得不够好,要将笑藏起来似的。张师傅说:“他来做什么?亏他也有做人的想法,说这样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想去阿克苏、库尔勒碰碰运气。这不,我就将他带上了。”

                阿三将酒递给我,马上缩回手,局促地用手背擦擦腰背。我冲他笑笑,看看酒,是用塑料绳捆在一起的四瓶二锅头,忙说:“这酒……这酒……”我好像被阿三传染了,也有点局促。张师傅说:“不是给你开车喝的。你在这里傻等着,喝两口酒暖暖身子。”

                我拎着酒爬进驾驶室,请张师傅和阿三也进来坐。我说:“后半夜可真够冷的。”张师傅说:“别喝多了,喝醉了出来打醉拳,遇到狼有你小子好看的。”我说:“我怎么会喝醉,这点准则我还是有的。”张师傅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有准则,才敢带酒给你。你还有什么需要的,跟我哼一声,我叫人给你带来。”我说:“也没什么,叶城的刘师傅带信来了,要三千块钱才肯来看看,还不担保修得好。我不知道老板肯不肯出这笔钱,已经托人去问老板了。”张师傅说:“我知道了。”

                我这时却满脑子在想阿三的事情。真没想到,他终于也会下决心离开狮泉河。在我的感觉中,他就是狮泉河的一部分,没有了他,狮泉河似乎就会过于顺眼、过于敞亮了。当然,我也不是希望他继续做王一鸣的跟班——他这么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做一个二十岁孩子的跟班,本来就让我恶心——我的想法有些恶毒,我只是觉得,在阿克苏或库尔勒混不了多久,他就会怀念在狮泉河的幸福生活。

                我又想,阿三决定离开狮泉河,一定是对自己这几年的生活太不满意,甚至失望透顶了。他过去一直在狮泉河瞎混,我估计他是没有勇气真的去实现他的幻想。究竟出了什么事,才让他下这样的决心?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说:“好,好,碰碰运气,碰碰运气。”他使劲地鼓了鼓腮帮子,使劲地看着我说,“我还要回去看我的老婆孩子,我总得好好做出点事情来,才能风风光光回去,让老婆女儿不觉得我丢人。”

                过去他重复着这些话时,脸上会有一种沉迷的表情,这次却流露出一点狡黠。笨人总是这样,他说话不能有言外之意,一旦有了言外之意,就会得意忘形,大打眼色,生怕人家听不出来。我知道他是想用这种表情告诉我,他一直跟我唠叨的那些话,并不是信口胡吹的,是算数的,他现在出发,就是要开始动手去做了。

                可我总是想——我现在也这样想,阿三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他老婆女儿了。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
                • 家园 【原创】跟班(七)

                  又来了一辆卡车,是陈东申拉板材的大卡。陈东申二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娃娃脸白生生的,像一个怪胎,高原上这么毒辣的太阳,晒了他快半年了,也没将他的脸晒红晒黑。他不知道我车子抛锚的事,在车门外就问了一堆问题。他还没开几天车,就这么老三老四的,我有些烦他,随口应了几句。后来他爬进我的驾驶室,坐在我和张师傅中间,阿三就坐在后排,四个人一起抽烟聊天。

                  张师傅说着当时怎么在狮泉河认识了我,他正好想找个帮手,就收我做了他的徒弟。张师傅说:“歪脖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吧,妈拉个巴子,你那熊样,小心得不敢说话。”我说:“什么小心啊,我那时不认识你,没什么好说的。”张师傅说:“那天喝酒,苗小刀是有意把你介绍给我。他很看得起你呢,你真该好好谢谢他。”我确实很感激苗小刀,可我从来没有怎么感谢过他,这是我的一个心病。所以我不愿意张师傅说起苗小刀,尤其是还有一个新手司机在场。

                  阿三一直坐在后面听我们说话,谁说话就转头看谁,好像我们的对话很精彩,让他舍不得漏听一句似的。他这种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弄出了这副寒酸模样的是我。我回过头说:“阿三,你准备去做什么事?”阿三没料到我会突然对他说话,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还不知道呢,我……去看看再说。”

                  我心里有点难受。我知道,在阿三看来,我已经算是发达了。

                  张师傅也回过头去,说:“你看看歪脖子,他怎么过来的?你比我清楚,当时比你还落魄是不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是不是?所以啊,做人要规规矩矩的做,做错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什么事能挣钱,你先好好干着,别再糊里糊涂的又……”阿三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真的再不会了。”

                  早知道张师傅又要啰里啰嗦地教训人,我就不跟阿三说话了。陈东申大概也是这个心思,用惊叹的语气插嘴说:“你就是阿三啊,我很早就听到你的名字了。”我说:“阿三,你在哪儿落了脚,捎个信来,我们去看你。”阿三说:“好好,一定会捎信来的。”我说:“有什么事,也带个信来。”阿三感激地说:“我会的我会的。”

                  不料,张师傅却还没有说够,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爱唠叨。他妈的,开车要步步小心,做人也要步步小心。本来吧,你也是在这条路上跑,一年也能攒几万块钱,谁能想到会让人骗了呢。哈哈哈。”

                  这也是这条路上一个经典笑话,我刚跟张师傅没多久,就听人说了。有一次,阿三送货去乌鲁木齐,到阿克苏休息时,喝了人家一瓶水,就迷迷糊糊了半天,结果货给人卸掉,只剩下一辆空车。后来那车货是追回来了,可是阿三也出名了,从青海到西藏再到乌鲁木齐,凡是这几条路上开大卡车的,几乎没人不知道出了一个丢了货的司机。这下子哪里还有人请他开车?我听说他就是这样流落狮泉河的。

                  提起这件事,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们三个都转过头去看阿三。阿三害羞地低着头,微微笑着,用手指抠着我的座椅靠背。陈东申笑得喘不过气来,右手用力拍了两下椅背,第三下拍到阿三的脑袋上,随手就揉了几把,将他的头发揉得乱成一团。

                  阿三用力掀掉陈东申的手,伸出瘦瘦的左手,一下子掐住陈东申的脖子,直往前摁,他的右手摁住了陈东申的后脑勺。陈东申的脸贴在胳膊上,笑声从厚厚的衣服里传出来,咕噜咕噜的像放了一串屁。

                  张师傅沉着脸说:“好了好了,别玩了。”

                  我看见阿三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的脸上黑黑的,错落着好几个阴暗的色块,一眼看去反倒觉得有些发亮,像水光闪闪映在一个丑怪的面具上。我不喜欢看到这样一张脸,有些心惊肉跳。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张脸长在阿三身上。

                  听到张师傅的话,阿三缓缓放开了手,但他的目光阴沉沉的,一直看着陈东申,显得不可触犯。我想,他怎么会有一双吃人的眼睛呢。阿三就这样直直地瞪着陈东申,既没有看张师傅,也没有看我。我觉得他这时如果看我一眼,或者看张师傅一眼,他的眼光就会柔和下来。他得支撑住自己。

                  陈东申吃吃笑着抬起头来,脸上有几道在衣服上印出的红道道,他的肤色又白,红印就特别醒目。他看见阿三的脸色,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愣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说:“妈拉个巴子,你找死啊,还当真了呢。”他长起身,伸手去抓阿三,不料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车顶,“嘭”的一声,整个驾驶室都震动了。他勃然大怒,破口骂道:“不知死活的窝囊胚子,今天看我不废了你!”

                  阿三跳下车,飞也似地逃走了。陈东申跨过张师傅的腿,要下去追。张师傅抓住他的双手,说:“算了算了,大家各退一步,不必计较了。”陈东申说:“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他竟敢这样!”我说:“就当是一场玩笑算了,本来也是开玩笑嘛,他开不起玩笑,是他风度不够,你就高姿态一回吧。”陈东申说:“他这种人,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张师傅有些着恼,说:“他这种人怎么了?你不去抓他的头发,他也不会发狠。”陈东申冷笑着说:“倒怪上我了?我的事不要你管。”张师傅大怒,说:“你倒是下去看,我倒要看看你的胆子有多大!你坐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你敢下去,有你好看!”

                  陈东申一愣,去看张师傅的脸色。他的样子有些奇怪,一只脚跨到了张师傅的右边,另一只脚还留在左边,犹豫不决。张师傅身子向后仰着,冷冷地看着他。

                  这时,阿三在车下尖声尖气地喊:“你来废了我啊,有本事你来废啊。我看你才是窝囊废,比我还要窝囊废。你有种你下来啊。”我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张望,看见阿三影影绰绰地站在地上,手里好像拿着一条短棍。

                  陈东申噌一声下了车,绕到车子左侧。阿三就举起了短棍。

                  这两个小子要闯祸。我连忙从车子上跳下来,张师傅也下了车,紧跟在陈东申的身后,大喝一声:“阿三,放下!”

                  阿三吃了一惊,看看张师傅,又转过头来看看我,举着的棍子缩了回去。陈东申疾忙踏上两步靠上了阿三的身体,用力夺过棍子,朝阿三头上砸了下去。“夺”一声响,阿三就抱着脑袋,一声不响地躺在地下了。

                  陈东申鼻孔里哼了一声,又踏上一步,用力一脚踢在阿三的背上。我大怒,一拳打在陈东申脸上,说:“你还想打死他啊?”陈东申的脑袋被我打得向后一仰,已被张师傅抓住了头发,他手里的短棍向后乱晃,本能地还想砸人,但张师傅已用膝盖顶在他的后腰上,将他顶得向前踉跄一步,那条短棍就向我砸来。我用左胳膊格开短棍,右手又在他脸上捣了一拳,手指节上又粘又湿,想必他脸上出血了。

                  我不再理他,蹲下去抱住阿三。我摸摸阿三的脑袋,也是又粘又湿的,心里十分惶急,“阿三阿三”地乱叫。阿三说:“我有点头晕。”张师傅也走过来,借着灯光看了看,说:“你再抱他一会儿,我去拿药。”

                  我回头看张师傅走远,又看见陈东申躺在地上呻吟,短棍掉在地上,原来也不是什么棍棒,只是一把大号的扳手。我有点怕陈东申爬起来,又拿扳手来砸我,我这时的姿势,可难以抵挡。

                  阿三说:“头上很痛。”我说:“张师傅去拿药了,你忍一下就过去了。”阿三忽然用力推开我,坐在地上说:“你不用管我,你为什么要管我?我死了也没你的事。”我惊愕地看着他,说:“你这是怎么了?”

                  他露出白白的牙齿,语无伦次地大声说:“你,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发财的时候,你他妈的还穿着开裆裤,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神气个屁,你有种,就我没种,你老婆都没有跟人跑掉,你不过是开车的小司机,我发财的时候,比你神气一百倍,雇了五六个像你这样的小司机,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越说越伤心,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哭声。他呜呜哇哇哭着,声音像一团光炸裂开来,震得我头皮发麻。我不知道他刚刚在跟陈东申打架,怎么一下子冲我发起火来,他脑袋上的伤口又不是我打的。

                  我蹲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地空着急。我的脑子发蒙,糊里糊涂地产生错觉,似乎四周有很多邻居,会从床上爬起来围着看热闹。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我们处在旷野中,四周并无人迹,心情就放松了些。我想,就算是在街上,他哭他的,我又紧张什么?我又想,他只是中了邪,忽然想哭想骂罢了,我运道不好,成了他的出气筒。

                  陈东申已经坐了起来,脸上好像挂着古怪的笑。张师傅听到哭声,也跑了过来,惊奇地看着他。

                  阿三的嚎哭声一下子变成直着嗓子大叫,在黑夜中就像狼嚎,好像他胸腔里有一股气流,要轰隆隆排出来似的。我看着他,心里有些发笑,可又不敢笑出来,表情有些尴尬。当时车上透出来的光暗沉沉的,但阿三不知怎么的竟看出了我的表情,扑上来拿拳头夹头夹脑地打我,一边说:“你笑,你笑,让你笑!”

                  他的拳头力量不大,我忍着笑一边躲闪,一边用手臂抵挡,挡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笑,赶紧向后面退开两步,指着他弯腰大笑,笑出了眼泪。阿三作势要再扑过来,看见我这样子,停下脚愣住了,同时喘着粗气。慢慢的,他手脚软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你——笑什么?”

                  张师傅走过来,大声说:“好了好了,大家都不容易,别闹了。”说着替阿三敷上云南白药,又用一块布条包住他的脑袋。阿三讪讪地说:“我刚才态度很差吧?”我说:“你一向态度很差,你什么时候对我态度好过?”阿三微笑着低下头,局促地倒换着双脚,嘴里发出几个短促的声音。我拍拍他的肩说:“到了那边落了脚,记得捎信给我。”阿三赶紧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张师傅又替陈东申搽上白药,然后招呼我扶着阿三,送到他的车里,将他安顿在后排铺位上。张师傅又下来,想和我一起扶陈东申到我的车里,陈东申说:“没关系,我自己能走。今天他妈的是什么日子啊。”

                  我和张师傅相对苦笑了一下。张师傅说:“阿三在怪我,我知道他会怪我,只是没想到他一起头就怪我了。”我说:“他怪你什么,他有什么好怪你的。”张师傅说:“我以为他真的不甘心那样混下去呢,所以就拎他出来了。看样子,他倒情愿窝在狮泉河,算我多事。”张师傅站在地上,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说话,就慢慢转过身去。我想,张师傅怎么将阿三拎出来的?我脑子里出现一个人拎着一只鸡的情形,鸡翅膀乱扑腾。我估计张师傅很希望我能安慰他几句,可是我一直没有说话,他就开车走了。

                  陈东申的鼻子里渗出很多血,这是给我打伤的。他在我的车里睡了一觉,我只好靠在座位上睡觉。天色微明,陈东申就醒了。我听到声响就醒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坐了起来,摸摸自己的脸,挖下几片血痂,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说:“你他妈的也太狠了吧,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说:“你忘了昨夜你做了什么?像疯子一样,打死人怎么办?”他说:“昨夜真是着了魔了。”他摇了摇头,下去回自己的车,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从车窗看出去时,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他的车也开走了。

                  我肚子饿了,想吃两片饼干,却咽不下,就钻到后排躺下,心想,总算又可以睡觉了,妈拉个巴子,啥破事都出来了,连阿三这小子也敢拿着扳手打人,什么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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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好看! 请继续
    • 家园 界山大坂附近有个死人沟

      当时过的时候,开大卡车的司机跟我们说那里曾经死过一个班的战士。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只是在过大坂的时候,我们特意下来走了走,蹦达了两下。做个纪念。

      一晃,也好几年了。

      时间过的真快。

    • 家园 【击节送花】西藏----

      几个去过西藏的朋友,回来后都变得神神叨叨,讲话也好象含蓄了许多,是不是那里天比较低,神离我们比较近了。

      应该是个思考人生的去处吧。

    • 家园 【原创】毛娘(二)

      卡车躲进了一蓬浓浓的灰尘,渐渐远去,接着连灰尘也散尽了。我知道一层灰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嘴巴里也满是灰尘那种淡出鸟来的滋味。天上那朵肥胖的白云,已经移到北边,正在我的对面,在太阳的照射下,它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我坐在驾驶室里闷头抽烟,听歌。在这样空旷高远的地方,只能听听男人粗声粗气直着嗓子乱吼的歌,心里头的单调寂寞才会跟着释放出来,如果听女人唱的歌,弯弯曲曲细声细气的,会憋得人发慌。

      似乎一眨眼的时间,天色就暗沉沉了,也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身上突然冷了。好多星星凌空挂在天上,没依没傍的,一点一点戳得皮肤发冷。我下去绕着车子检查了一下,回到驾驶室,打开车尾的指示灯和车头的大灯。虽然我胆子不小,但亮灯的感觉总比一片黑暗好些。雪白的灯光照出前面的路,真的像排骨一样,像搓衣板一样。

      我瘫坐下来,忽然记起我藏着一瓶二锅头,找了半天才找着,就着瓶喝了两口。我整天在这种路上跑,从来不敢喝酒,更是不敢喝白酒,几乎已忘记了白酒还有一股辣味。

      天色是幽蓝的,好多拳头般大小的星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密密麻麻排着的小星星,就像一大摊白芝麻,看着有点让人心烦。我穿上厚厚的旧军大衣,喝了半瓶酒,感到车里非常气闷,歪倒在座位上,有点透不过气来,又有点昏沉沉。

      忽然间一激灵,我坐直身子,看到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山头上,有几点绿幽幽的光在空荡荡地游动,时隐时现。那是狼。

      传说西藏的狼不吃人。前年有一个逃犯跑到阿里的一座山上躲了起来,警察在几个山口守了十来天,都以为他已死在山上了,没想到他披头散发地跑下山自投罗网,说实在受不了了,山上有很多狼,他怕饿得没力气了,会被狼吃掉。大家都惊叹说,他孤零零地窝在山上,果然没有被狼吃掉——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天是怎样过来的。

      独自在旷野里无法动弹,却与狼遥遥相望,这种感觉实在有些碜人。平时开着一辆大东风,大亮着灯,眼睛死盯着路,每时每刻都在迅速移动,有时空车开在破路上,屁股几乎沾不了椅子,身子就像跳舞,在这种时候,心思集中,就算一百只狼当路拦着,我们也不会放在心上,就算狼群围上来,也只是一踩油门冲过去,回去还可以向人吹牛。但此刻我停在野地里,狼虽然只是远远望着我,我就心里发毛了,可见我也很没出息。

      我打开车窗,想冲着狼吼叫几声逗一逗,还没张开口,就被灌了一嘴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风头像刀一样在脸上一割,脸上就像散满了凉凉的血,一眨眼时间,整个驾驶室就灌满了冷气。这风一直在车窗外撞来撞去,窥视着我,一有点空隙就一头钻进来,扫荡了驾驶室内仅剩的一点点热量。然后,冷气就在我的周围跳起冰冷的舞蹈。

      我连忙缩回头关上窗子,用手擦擦脸,还是麻麻的。我想用水润润喉,没想到手里拿着的是酒。酒更好,可以暖暖身子。喝了两口,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会在这儿困上几天,这酒可得省着点喝,电也得省着点用——我虽然有些醉了,但脑子挺清醒的,快手快脚地拧上瓶盖藏好瓶子关上大灯。

      毛娘已经死了。她这么快就死了。

      在老李来西藏开车之前,我就是毛娘的客人了,怎么也没想到,毛娘后来会对老李这样的人那么死心塌地。第一次见到毛娘的情形,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像别的姑娘一样,一直在这条路上流浪,每天在路边的小客店马马虎虎地过夜,但穿得花枝招展,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小巧的身子在路边闪闪烁烁地走着,看见大卡车开来了,就慢慢转过身,招招手,司机停下车子,她就爬上来,也不多说话,只说些早饭在哪里吃、昨天看见一个游客发生高原反应的这类闲话。

      晚上到了一个路边小客店,司机给她买一袋饼干,她就会很满足地笑着接过去,小心地塞进挎包里。她的笑容非常甜,白嫩脸上的两朵高原红就像两只翅膀,要飞起来似的,好像脸上贴着一只红蝴蝶。接着就进了房间,怜惜地抚摸司机粗糙的身体。

      我总觉得她抚摸的动作过于甜腻,有时会惹得人眼窝发酸。

      她说话喜欢讽刺人,有时候开她的玩笑开过头了,她也会发嗲打人,她人虽小,手却很重。她经常手从衣底伸进去搔腋窝的痒,我喜欢看她这样搔痒的样子,一边大声说着话,特别风骚。她总是嘲笑的我口音,说我说话只有牦牛听得懂。有一段时间,她的收费越来越高,收到150元,200元。司机小白说,她他妈的自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呢。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在狮泉河镇外的小村落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了。做她这一行的,很少有人租房子。我问毛娘:“你为什么租了房子?”毛娘撇撇嘴说:“钱多了呗。”我说:“我是真的想知道。”她哈哈笑着说:“我爸爸死了,不用看病了,我也不用寄那么多钱回家了,就这样。你满意了吧?”

      很多司机顺路时会去找她,不顺路的时候,偶尔也会拐个弯去找她。她租的房子破破烂烂的,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火塘,火塘边上还放着一本撕了封面的书。外墙上密密麻麻地贴了好几排用来烧火的牦牛粪,像当地人家一样,牦牛粪上的手印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贴上去的。

      有人说,毛娘到这种地方来,是为了逃避一桩婚事,她哥哥要娶一个姑娘,姑娘家的条件是,让毛娘嫁给姑娘的哥哥,但姑娘的哥哥是个傻子,所以毛娘不答应,宁愿这样子赚了钱给哥哥娶亲。也有人说,毛娘是跟一个小伙子私奔到这里来的,小伙子在路上摔下山崖死掉了,毛娘回不了家,只好做起了这一行。究竟是她逃婚还是私奔来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们一般不打听别人的私事。

      我已经忘了毛娘的名字。毛娘最烦心的事,就是人们都叫她毛娘。其实这个绰号是我取的。毛娘是我老家的一种贝类海产,模样与淡菜一样,但个头比较小。我们老家的一些下流胚子,还经常得意洋洋地将淡菜的肉比作女人的生殖器。

      有一次下大雨,我估计路上已经没法走,就在她那里住了两天。她自己做饭给我吃,每餐还给我开一瓶啤酒。她蓬松着长头发,坐在门内梳头,弄得我产生错觉,好像这是我的家。我摸着她的头叫她长毛——长毛是我老家的老年人对太平天国军队的称呼,有的小孩子也会被叫做阿毛、长毛——她笑着答应。那天半夜醒来,我趴在她的两腿之间跟她歪缠,缠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浑,就毛娘毛娘地叫她。她被我叫烦了,说:“什么毛娘?”我说:“外面的人都叫你毛娘,你不知道吗?”

      我一直很后悔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后悔得要死。更后悔的是,我还将她这个绰号说给了别人听,没几天,这条线上的所有司机,都知道她的绰号了。我听说,有很多人冲着这个绰号去找她,第一件事就是扒她的裤子,看看她的阴毛究竟有多茂盛。

      虽然已关紧了车窗,但玻璃上好像有无数细细的漏洞,还在渗进一股股寒气,驾驶室内早已灌满了阴冷的空气,让人无处逃避。我裹紧大衣,尽量将身体缩起来,但寒气又开始从脚底冒上来,脚板冻得变成了铁砣子,就像是融雪天气。我起身去后排铺位底下找出一条破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又开了一会儿暖气。我想起那个胖女人,这时如果蜷在她的怀里,热乎乎软绵绵的,肯定非常舒服。

      星星越来越低,好像有无数白亮亮的豆子从天上倒下来,一直在倒下来,但始终是倒到半空,没有真正倒下来。小时候下大雪,我总是看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降落下来,突然间飞快地眨眼睛,雪花就变成落下来的一个个片段,亮亮的,似乎停滞在空中,又似乎在快速飞落。现在天上的星星,就是这个样子。

      终于,我淹没在星星之中……

      我梦见一匹大狼在山顶人立而起,向天空长长地厉叫一声,飞奔下山,在我的车子前前后后打转,又扑到我的车窗外,咻咻喘气,似乎想跟我说话。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跃起,吓得我差点摔倒。等我再抬起头来,发现天已经亮了,但刚才挡风玻璃上纵起的那个黑影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也许是秃鹫,也许不是。

      我这才发现,昨天晚上我没有在铺上睡觉,竟这么缩在驾驶座上睡了一夜,大概是因为喝醉了酒。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毛娘
      • 家园 【原创】毛娘(三)

        一小块砾石从地面稍稍突起,砾石的后面露出数茎细须,在极小的范围内不停地动来动去,没一刻安静的,有时候阳光在细须上迅速一滑,我还来不及看见,光亮就消失了,好像是幻觉一闪。那是一只鼠兔,藏在一个小地洞里,似乎想出来,又不敢出来。

        它犹犹疑疑地探出小半个灰白的嘴巴,接着是扁圆的耳朵,脑袋上的茸毛,圆溜溜的警惕的眼睛。然后,它探出了整个脑袋。它在东张西望,看看周围有没有动静,它随时准备着逃跑,它总是有地方可以逃跑。

        我的脑袋探出车窗,屏着呼吸看了老半天,生怕一不小心惊着了它。我这样从车窗探出脑袋,差不多与鼠兔一样鬼头鬼脑吧。阳光打在我的右脸上,辣辣地痛,好像脸皮都已经剥开了似的。我透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小心翼翼生怕惊扰鼠兔的样子,就有点好笑,拍着窗沿大喝了一声。鼠兔耳朵一闪,窜出地洞,一溜烟地跑了。我打开车门跳下去,走到鼠兔的地洞边上,拉开裤子,撒了一泡尿,将地洞淹没。

        撒完尿,我有点茫然若失。四周静得好像死了一样,只有风削过我的脸,将我的脸皮割破,风掠过我的耳朵,阴恻恻地嚯嚯响。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太阳照在身上,还有点热气,背上却冷飕飕的,好像空出了一大片空间,没有一点依托。

        整个上午没有一辆车经过。十一月中旬是回家的时节,到金矿淘金的农民都已经回家,在路上开店的人也差不多都回去了,这条路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会下一场大雪,路就封死了,接着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不再有人迹出现。大雪会在什么时候下?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刚来西藏的时候,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带足干粮,背着帐篷,在大雪中步行,一直从狮泉河走到叶城。那时候我不知道人这么容易死,因此觉得就是死在雪地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蹲下来,伸手拨拉着砾石。慢慢地排成一个圈,围住一个小土堆,等排好了,才发现小土堆的样子挺像一座坟墓。

        从叶城方向上来一辆卡车。我心里惊了一下:这辆车会不会给我带来叶城刘师傅的口信?司机是维吾尔人,五六十岁了,身板还挺壮健,胡子梳得整整齐齐的。他在这条路上跑的年头多,喜欢摆老资格,我们就都叫他阿凡提大叔。他一般不搭理我们,但跟我很熟,常常互相嘲骂。他一停下车就说:“听说你的车陷在这里了,给你带了一条香烟来。”一个上午下来,我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跳上他的车,一边抽着烟,叽里呱啦发了一通牢骚。搭他的车的几个人下车去撒尿、活动手脚去了,所以我发的牢骚只有他一个人听。

        他笑嘻嘻地听完,说:“实在不行,你搭车走吧,找他妈的一辆车来拖。”我发过一顿牢骚,心里好过一些,说:“再等两天试试看,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快下雪了,你怎么还上来?真是死要钱不要命。”他说:“再跑一趟,就等明年雪化了——你这是什么话?别人难道不跑了?关公说还要跑两趟呢,为什么我不能跑?”我说:“你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该退休了,还跑什么跑?”阿凡提大叔最不喜欢人家说他年纪大,狠狠地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说:“我别人比不过,比起你这小子只怕还要强些。”他的手劲确实很大,我揉了揉被他捏过的脸,说:“怎么可能?我们爬爬那座山试试,看谁先到山顶。”阿凡提大叔说:“行啊,只怕等我到了山顶,你还在半山腰喘气呢。”

        开过玩笑,阿凡提大叔才开始跟我说路上的新闻。他说,他从叶城出发的时候,共有三辆车,他开在最前面。刚开上库地大坂的盘山公路,第三辆车不知怎么的发了疯,撞上了第二辆车,差点翻掉,第三辆车的方向盘都撞脱了,还好司机反应快,跳车逃了一命,居然没有受伤,这样,两辆车就全堵在那儿了,那司机只好坐在没有方向盘的驾驶室里发呆。他在前面等了老半天,看到后面有车回去叫拖车了,自己留在那里也帮不上手,只好先上来了。他上来时,已堵了五六辆车了。

        他没有给我带来刘师傅的口信,反而带来这么一个坏消息。我一时说不出话,不知道刘师傅的口信什么时候能过来,也不知道刘师傅肯不肯来修车。库地大坂那种地方,山陡路险,不知道坏了多少车,那两位哥们怎么这么不小心?我闷着头又抽了一支烟,说:“他们的车子,在山脚吗?”他说:“是啊,还好在山脚,不算太险。”我叹了口气,跳下车,有气没力地向他挥挥手。他等搭车人上了车,按了两声喇叭,开车去了。

        我心里懊丧,瘪塌塌地走回驾驶室,打开一包饼干和一瓶水,开始吃中饭。我的嘴唇干得厉害,饼干淡而无味,心想要是有一碗大肉就好了。我想起还有一袋牦牛肉干,是两三个月前一个搭车的游客塞给我的,就从后排的铺位下翻出来,就着水吃。这种肉干又硬又小,嚼着特别费劲,还容易嵌牙齿缝。我拎起昨天喝剩的半瓶白酒,稍稍呷了两口,倒不是肉干下酒,而是用酒下肉干吃。

        这时起了一阵风,沙子打在玻璃窗上,的的扑扑地乱响。看看天色,远近散满了大团大团的白云,半空中飘着尘沙,将日光遮得没有亮光也没有暖意。总算天上没有大片乌云推进,一时三刻不会下雨下雪,我就有点儿放心。我想起那只胆子极小的鼠兔,不知道它躲到哪儿去了,四周又只剩下我一个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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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毛娘(四)

          我觉得自己头颈有点酸,是脑袋向左转的时间太长了,就将脑袋扯着脖子,一个劲地向右扯,扯得有一点点酸痛,也就有一点点过瘾。扯了好几次,才发现我刚才时不时地将脑袋探出车窗,看看有没有车来。我一直在盼望着下一辆车。

          这样的等待是很无聊的。我又不喜欢听歌,所以大多数时候关着录音机,只听自己的呼吸,有时轻有时重,有时长有时短,越是听着,呼吸就越粗越短,觉得鼻孔发热,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一段时间,我就会跳下地,绕着车子转两圈,又觉得这样乱转也毫无意义,心里一后悔就直接回到驾驶室,但坐不了多久,又会跳下去转圈。后来我实在腻烦了,就躺在后排的铺位上睡觉。

          毛娘是怎么死的?我忘了问胖女人,也没有向小白打听。死人的事情太平常了,知道有这么回事也就行了,我们早就习惯于听过就算,即使死的是毛娘,也是一样。只是我想起曾经与毛娘挺熟的,活生生的一个女人,曾经跟我亲亲热热,现在她变成了一具尸体,正在腐烂,心里有点怪异。不知道毛娘死后,她的鬼在哪儿游荡。也许她变成了那只小鼠兔,想过来陪我,又怕我身上阳气太盛,冲散她的魂魄。

          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喜欢小偷小摸,那是不可容忍的。但有一次毛娘偷了我的钱,我却装作没看见。那天后半夜,她一动我就醒了,我还以为她要小解,一点没在意,结果却看到她打着手电筒,窸窸倏倏地翻我的包。我的包里也没有多少钱,只有三四千元吧,小小的一刀,她拿出那一刀钱,咝咝地吸了几口气,从中抽出两张一百元的,迟疑了一会儿,就塞到床垫底下,其余的又放回包里。我当时很气恼,心想,这个女人,我跟她这么熟,她还要偷我的钱,也太没有义气了。我又想,既然她只拿了两百元钱,还算她有良心,就随她去算了。她上了床躺下,我就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第二天起床后,我觉得她有点不敢看我的脸。

          这种狗皮倒灶的事情,让我很不舒服。可我比较喜欢和她过夜,所以后来还是经常去她那里。老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是我总觉得,自从她偷过我的钱以后,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加意向我讨好。现在想来,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这种错觉让我喜欢毛娘。

          我曾经问毛娘,她长得这么漂亮,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呢,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嫁一个人?毛娘说:“我挺喜欢我的工作,这有什么不好?”我说:“如果你不是做这一行的,我会拚了命追你。”当时我和她刚做了两次爱,仰躺在床上休息,虽然高原空气稀薄,我好一阵气喘吁吁,但还是心满意足的,毛娘就是这样,总能给我心满意足的感觉。所以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真诚,我自己对这一点也挺满意。毛娘反问说:“如果我从此不干这种事了,你愿不愿意娶我?”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上来,只好沉默。

          毛娘冷笑着说:“你挺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这人看起来长得挺斯文的,说话也这样恶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就有些气馁,说:“别人也这样对你说过?”毛娘说:“我从小听到大,听得多了。你去问问看,我的姐妹们谁没听过三五百遍?”

          其实我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还以为这次破例,算是很难得了,原来我只是在重复别人说过无数遍的话,这让我感到沮丧。我当时没有想到,做这一行的姑娘,是不喜欢听我说的那些话的。

          她见我不出声,就很诚恳地说:“我真的喜欢这个工作,都是挺好的人,很仗义。”仗义是她对人的最高评价。我就赌咒发誓,说是真心想追她,娶她做老婆也愿意。我知道我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到了这份上,我也只好说是真心想娶她,可我知道即使我是真心的,也已经迟了,她一点也不会相信我。

          我真是有点傻。她说她喜欢这个工作,我就信以为真;也许我知道其实她并不喜欢,却故意相信她确实喜欢。我在老家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真的喜欢这种工作的女孩,我本来想娶她,可是她不肯改行。她说:“你不是真的想娶我,你是小气,不肯付钱给我。”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那天我在红柳滩遇到四川雅安的司机大手,聊天时听他说,毛娘跟老李好上了,收起了心。可我就是不相信,说:“难道她有钱不赚?”大手说:“倒不是赚不赚钱的事,她跟着老李,只怕没什么结果。”我也没有想她为什么没结果,只是说:“她真的有钱不赚?”大手说:“你不相信去试试看好了。我是不好意思再去了。”

          车到狮泉河,我忙去看毛娘,结果去碰了一鼻子灰。我一进门,毛娘就叫我阿叔,倒茶端水,客客气气的,就是不像要跟我上床的样子。平时我一到,就坐在床沿上,可这次,她叫我坐在火塘边上,说是天气冷,向向火暖和一下身子。

          我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对劲,突然抽泣起来,头埋在膝盖上。毛娘有点手足无措,拍拍我的肩,说:“你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的,只是有些烦。”毛娘替我擦了擦眼泪:“好啦好啦,一个大小伙子,也不怕难为情。”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好像突然丢了魂似的,向门外走去,一脚绊在塑料脸盆上,差点摔倒。毛娘转身关上门,说:“你快点吧,别让老李看到。”说着坐在床沿上,拉着我的手,斜斜地仰躺下去。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所以我还是和她干了。我要付钱给她,但她不收。

          老李回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陪我坐在火塘边向火,抽烟,喝茶,好像我到了他家一样。那天晚上,老李在小酒馆里点了五六个菜,请我喝了一顿。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是因为他独占了毛娘,道个歉,二是叫我以后别再来了,免得大家尴尬。这种酒是喝不得的,喝这种酒,可以说是一桩笑话奇谈。而且他就算不请我喝,我还好意思再来吗。可是我当时实在是气不过,就厚着脸皮喝了。

          我走的时候,悄悄地对毛娘说:“以后我不能来了,我反正没有家。”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低声说:“你不要经常来,听话。”我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她的脸上满是抱歉,似乎是说,她只能做到这样了。

          那天我心烦意乱,跑到狮泉河镇上,在台球摊上找到了苗小刀那批混混,跟他们打了一夜台球。这天我的手气泥一样烂,输了上千元钱,只好踢了一个小叫化一脚出气。这小叫化戴着一顶绒帽,所以我觉得不能不踢。苗小刀他们一直怕跟我赌台球,所以以为我这是故意输给他们,要请我喝酒,我没有跟他们喝,很斯文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告别,就好像要去跳崖自尽似的。

          后来我又去见过毛娘两次,她每次都不收我的钱。她总是夸老李好,出车去时间稍微长一点,就会打电话来,挺担心她的。我和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然,我和她的关系,再也不是客人和姑娘的关系,我们只是在偷情,而且是很勉强的偷情。我终于觉得没有意思,就不再去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这帮司机在路上遇到,停车聊天,总要谈论老李和毛娘的事情寻开心。我们这些人嘴巴都不干净,在路上跑了几天,又无聊又无趣,心里烧得慌,什么都乱说,平时我们说的也只有两个话题,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刚听来的新闻。当时,我们拥有了这么一个与女人有关的新闻,自然要尽情地说来说去。所以在那些日子,我们常常钻在驾驶室里,交换过去嫖宿毛娘的经验,猜想老李和毛娘在床上的细节,毫不掩饰地猛吞口水。说这些事情,我们都表现得很开心,好像看黄色录像一样过瘾。

          我在嘴巴上拚命嘲笑老李,说他嫖妓女居然嫖成了老婆,心里却很羡慕他。在我的想像之中,老李只是说了我同样的话,不同的是,毛娘问他“如果我从此不干这种事了,你愿不愿意娶我”之时,老李点了点头。所以对女人要勇于点头,才能享到“热炕头、肉枕头,干到天亮还要留”的福气。

          我跟老李不熟,在路上只遇到过五六次,但还是有些印象的。他个头不高,脸上堆着皱皮,长得像干枣子,他脾气比较温,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让人着急。他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不大说粗话,最多骂一句“妈拉个巴子”。听说他家里有老婆,两个孩子都在念书,所以他比较抠门。我们在路上遇到,隔着驾驶室的窗子发香烟,拔出几支递几支,但他总是一支一支递,从来不会递两支。我们吃饼干,一手拿饼干,一手拿个纯净水瓶子,还在指缝里夹一支香烟,他却总是左手拿着饼干往嘴里送,右手掌心向天,接在下巴下面,将掉下的饼干屑接住,再用舌头舔干净。我真不知道毛娘看上他什么。

          当然我的这些想法是不会说出去的,说给一个司机知道,就是说所有司机知道,那我就成了西藏最出名的司机了。为了一个妓女跟人打架,一点不稀奇,暗恋一个妓女——妈拉个巴子,那帮没事干的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呕人,我这死气活样的状态给他们知道,十有八九要装出文绉绉的样子,说我是暗恋——那就太奇特了,我就别再想跑这条路,每个人都会这样问我:“想不想她?想得难熬不难熬?”如果换了别人,我也会不停地这样问他:看着他受窘,看着他无地自容的样子,可不知道会有多畅快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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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毛娘(五)

            我刚在后排睡下又后悔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弄得晚上睡不着觉,只好睁着眼睛看星星,看狼的眼睛,那可怎么熬?可既然躺下了,我又下不了决心起身,于是心里急着爬起来,宁可去绕着车子转一百个圈子,身子却躺着不肯动。

            躺了半个小时,有车子来了。我听到声音,心狂跳了起来,觉得修车的事情有消息了,但我的身子却还是躺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动弹。

            是急色鬼小白的车子。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好看到车厢顶系着一根黄丝带,就知道是小白的车子。他就喜欢这一套,因为他可能是学历最高的司机,念过大学。而且他的车子也不是从叶城方向开来,而是从多玛方向来的,一是他肯定不会有刘师傅的口信,二是也不能知道库地大坂通车了没有,我当然很失望。

            小白跟我差不多年纪,眼圈永远是黑的,就像戴一副眼镜,脸的轮廓很帅气,只是脸皮上长满了疙瘩。我常说,他的一脸疙瘩,让他占了很多便宜,冰一样冷的风吹过来,有疙瘩挡着,刀一样锋利的太阳光照下来,也有疙瘩挡着。

            小白将车和我的车并排停着,一个劲地按着汽车喇叭,吵得我发恨。我垂头丧气地冲他点点头,看着搭车的人和在车厢里扛大厢的人下车,才磨磨蹭蹭地进了他的驾驶室。他耐心地等我坐好了,问:“你车子出了什么事?”我不理他的话,数了数从他车上下来的人,一共七个,说:“你小子还是这么贪,一车七个,不怕被抓住罚款?”他也不理我的话,说:“你知道吗,毛娘死了。”

            又是毛娘。只怕这几天每天会听到毛娘的事。她在这条线上实在太出名了。我不愿说到她,就说:“你不用着急赶路,前面堵住了。”他说:“我遇到阿凡提大叔了。等我到那儿,路早就通了。”我说:“谁知道呢,妈拉个巴子,反正通不通我都走不了。”他说:“你也别他妈的着急,我给你带了个破车胎,等烦了可以烧个火玩玩。”我知道他不想让我领他的情,就说:“我哪有心情玩?”

            小白怪怪地看了我两眼,又说:“你一向跟毛娘交情不错,是她的老顾客了,她死了你怎么一点不奇怪?”我说:“那个胖女人跟我说了一路,叽哩呱啦的,耳朵都生茧了,你又来烦我。”小白自顾自地说:“毛娘人不错,毛娘人不错,这么年轻就死了,蛮可惜的。有一次我在她那里,半夜里发起烧来,她还给我吃药,还给我炖粥吃。”

            我说:“哦。”我心里想,毛娘给我烧过饭,倒没有给我炖过粥,不过我也没有在她那里发过烧。小白说:“她是真的很着急,我看得出来,她真的着急,在我的额头上不知道试了几次,第二天我要开车,她还不让我开,说这样危险,休息一天再去。她急得都快哭了,说再过一夜,她也不会收我钱的。她人真不错,可惜跟了老李。”我说:“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假惺惺个屁啊,奶奶的。”小白说:“这样一个活人,说死就死了。”我说:“好了好了,人都死了,再说这些顶个屁用。”

            小白还是继续说:“人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毛娘这个人蛮不错的,却也会偷钱,我听说的就偷过三个人的钱。”小白就是这样,什么破事都会挂在嘴边,毛娘偷钱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有一次,她偷了关公的一百元钱,不巧给发觉了,关公就打了她两个耳光——你听说过这个事情没有?”

            我说:“你有完没完?这个事谁没听过?闭上你的臭嘴,没人当你哑巴。”关公打毛娘的故事,司机们经常说来说去的,不知道说了几千遍了,互相说着玩,还会对搭车的游客说着玩。小白不理我,说:“关公说,他的两个耳光也不算重,却打出了一个真相,打掉了毛娘脸上擦的粉,发现她的脸其实也挺白的。”我说:“人都死了,你他妈的也不积点口德,说这些做什么?”小白说:“我们谁没称赞过毛娘皮肤白嫩?可是谁比关公称赞得好?我只是想再称赞她一下。”

            小白刚来西藏的时候闹过一个笑话,路上一个小客店的老板娘搭他的车,他还以为是妓女,到了小客店,就拉老板娘进房。老板娘知道他认错人了,说:“你要什么就叫好了,我就在厨房,我老公在门口帮人修车。”这件事,是老板娘说出来的,小白因此得了“急色鬼”这么一个光荣的绰号,我们常常嘲笑他,说他看见漂亮姑娘就会流鼻血。

            我听到小白接着说:“……后来我就走开了,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妈的,那个人在街上绕了一转,画了个大圈子,自己坐在圈子中央,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走了一会儿神,他已经在讲另一件事了。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他开始招手,过来一个人,也是穿着破西装,端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块石头似的东西,大声吆喝着让人来买药。”我问:“后来呢?”小白说:“后来我就走掉了。”我觉得他说的这件事,最精彩的部分在我走神的时候讲掉了,就兴味索然地应了一声,说:“你也该走了。”小白说:“不要紧,不在乎这几分钟时间,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接着他说:“青藏线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搭货车进藏,到唐古拉山口,叫司机停车,想拍个照。他刚下车,妈拉个巴子,司机就呼一声将车子开走了,害得他哭爹爹不应,哭娘娘不应,行李也都在车上,冻了个半死。”我说:“有这种事?真他妈的该死。那人后来怎么出来的?”小白说:“后来又来了一辆车,捎上了他。”我说:“那人记得车牌吧?查出来没有?”小白说:“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骂道:“妈拉个巴子,你有毛病啊,什么都打听个半吊子。”小白哈哈大笑,好像搞了个恶作剧,得意洋洋。

            小白走后,我一直站在路边出神,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摆在我的脚旁,瘪塌塌的,没有一点精神。小白这家伙说话又快又急,咭咭格格的像个女人,他一走,我的耳边就凭空生长出一片空间来,几乎清静得死人,似乎天地间只剩下我发烫的耳朵了。

            远远近近的山坡、山头上,积雪闪着光,亮晶晶的刺目,将大地衬得更加空漠广阔,一片死色,没有一点活的迹象。我疑心我在做一个落难荒原的恶梦,就猛地摇了摇头,希望将自己从梦中摇醒,睁开眼睛可以看见脏兮兮的被窝,或者糊在天花板上的报纸。可是这个梦顽强地控制着我,我醒不过来。

            我走到右边的小山坡下坐下,不远处就有些薄薄的积雪了。我拔了两根草根,拿在手里折来折去。草根勒着我的手指,手指出现一道青白色的痕迹,松开草根,就涌上一股红色。原来我体内的血还没有凝固。

            我很想开口说话,对石头说话也行,对泥土说话也行,但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个声音。我有一个毛病,就是简直不会自言自语。这个毛病是我小时候养成的。有一次我独自闷声不响地在一个茅坑后面玩泥巴,忽然一个老太婆进茅坑解大便,她刚蹲下,就开始大声地自己对自己说话,吓了我一跳。后来我就一直古怪地觉得,自言自语是很臭的事情。

            “那是很臭的事情。”我鼓起劲大声说。我努力地张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哈哈大笑两声。我觉得自己很傻,又觉得自己笑得很傻。我开了口,接下来就简单了些,继续大声说:“这天气真他妈的可笑。”

            突然,一只鼠兔飞快奔来,它在路的那一边,远远的,像一枚滚动跳跃的小石子,朝我笔直地奔来。我几乎欣喜若狂,心怦怦乱跳。在我的想像中,它一直奔过来,没头没脑地奔入我的怀中,我的双手已经感觉到它毛茸茸暖融融的皮了。可是还没有奔到马路,鼠兔就急速地一个转折,向北窜去,倏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我吃力地站起来,慢慢走向鼠兔消失的地方,想看看它是不是躲在一个地洞里,也许它露出一个耳朵,正在听我的脚步声。可是我走到半途就失去了好奇心,改变方向,走到路边,扶起小白留下的破轮胎,推着它滚到我的车子的右边,然后在裤腿上擦了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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